一个人想要龙,于是他“贴”。他的世界从此变成直的。
粗鄙之语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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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看到小杜的第一刻起,楠哥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一般。
小杜长得并不特殊:焦黄的脸扁平得像是一块玉米锅贴,门牙外凸,眼睛狭长眼珠浑浊,让楠哥想起村口拴着的一头驴子。小杜瘦得像猴儿似的,动不动就骚骚这儿碰碰那儿,闲不下来。
楠哥就是看上了小杜的这点。“看起来像好苗子。”
楠哥是当扒手的,早些年的时候也算个风云人物,不过现在不成了:“老喽,不中用咯。”
小杜是楠哥在小巷子里面捡回来的,当时小杜被一群小混混摁着打,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叫嚣着。说等他长大了成了老大,一定叫手下人把他们都打上一顿。彼时的楠哥还在坚持“日行一善”,从兜里摸了钱打发了那帮小混混,把小杜从地上拉起来。
“谁用你救我,我收拾小弟呢。”小杜抹着嘴边的血,“这下好了,你把他们赶跑了,我这大哥怎么当?”
楠哥只觉得可笑:“别耍贫嘴了,捡条命得了,快滚吧。”“那可不行,我将来可是要当老大的人。”小杜不肯依,“你把我的小弟赶走了,你给赔偿我。”
楠哥有点烦了:“你要什么赔偿?”小杜伸了个食指,又把手翻了两下。“说话!”“你不是道上的么,怎么看不懂呢?三百块,给三百块我就原谅你。”
“你?一个小孩子要三百块做什么?”“哎话怎这么多呢?你甭管,反正就三百块,一口价,给了我就走。”楠哥来了兴致:“那你倒是说清楚,三百块要做什么?说清楚了我就给你。”
楠哥才说完话小杜就怂了,磨磨唧唧地嘟哝了半天,才说是要去纹身。“纹条大龙,张牙舞爪的,这才像老大!”
说到当老大,小杜的细眼缝里难得透出些光来。“我看电影里面的老大都可厉害了,我就一直琢磨,我和那狗娘养的有什么区别。琢磨半天砸吧出味儿来了:我缺条龙!人家有龙,阵得住场子,往那里一坐就有杀气;我没龙,人家都觉得我是豆芽菜软柿子,好欺负!”
楠哥没忍住笑了,小杜的火腾地就冒了上来:“笑什么笑!”“我说,我就算给了你三百块,你也当不成老大。不如和我混,保证你不缺吃的,说不定还能真得见见那帮子老大。”
于是小杜当晚就卷了他的破铺盖去了楠哥的棚子,成了楠哥的“徒弟”。
柳城当地方言里,管偷叫“贴”,小偷就叫“贴子”。柳城地方小,人员鱼龙混杂,治安大成问题,尤其是小偷小摸的营生,屡禁不止,常常能听说有人在公交车上被“贴”。
小杜刚搬进楠哥的棚子,听说楠哥叫他去“贴”,急得铺盖都没收就走:“不行不行,大哥哪里有当小偷的!一点都不光彩。”“哪个大哥不是从装孙子开始的?”楠哥给了小杜一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给你脸让你学还逼逼赖赖的,还想不想将来当大哥了?”
小杜一听到“当大哥”就没了气,但也一下午没理楠哥,沉默着把铺盖铺好,用指甲一点点地把泥刮去。楠哥也不搭理他,自个儿点了烟收拾东西,从角落里刨出一只大铜盆,用块烂布擦得锃亮。
晚上楠哥带小杜去逛夜市,蹲在街边吃酸辣粉和烧烤,小杜吃着吃着就哭了,哭丧着脸说他害怕:“哥(他现在改口管楠哥叫“哥”),要是我手笨,要是被抓了咋办?”“怕啥?顶天了,局子里面蹲上仨俩月,出来了还是条汉子!”小杜嘴撇得更难看了,楠哥拍拍他的肩:“谁当初不都是一次一次贴出来的?贴多了,经验多了脸皮厚了,就不怕了。”
和小毛贼不一样,楠哥自有一套练习偷盗的法子。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就把小杜从被窝里扽出来,让他绕着棚子跑步。等小杜跑步时坐上一壶水,水开了之后先用两只破碗沏了点茶叶渣,剩下的都倒在大铜盆里,再招呼小杜过来。切了半指宽的一片肥皂丢到水里,他朝盆里一指:“喏,夹出来。”
“别吧,哥,我哪能……”“别他妈的废话,让你夹就夹!”小杜苦着脸把手往盆里探,才碰到水面就收回去:“哎呦喂!烫死我啦!”小杜的嘴疼得咧到了耳朵根,楠哥不为所动:“继续夹,啥时候夹到了啥时候吃午饭!”
小杜只能继续把手伸进去,眼睛偷偷瞄着楠哥。热气蒸得他满头大汗,好容易忍着烫碰到了肥皂片,那肥皂片却和条泥鳅似得滑走了。小杜看楠哥得眼神里多了点怨毒。
太阳高高地悬在树顶,小杜的后脖颈子晒爆了皮,汗混着水汽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一阵一阵地疼。楠哥坐在一边的老树下,扇着蒲扇喝着早上泡的茶叶,偶尔挥一挥扇子赶赶蚊虫,过得实在是安逸。小杜一咬牙把手又伸到盆里,死命地用食指和中指把肥皂片掐住,猛地把它甩在地上。
楠哥过来拍拍小杜的肩,小杜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在地上躺下,睁着眼睛看天。太阳像块烧得几乎要融化了的白铁,阳光像流动的铁浆般灌入小杜的眼中,但他硬生生地把眼皮掰开看着天,似乎要把整个太阳与天空都收入眼中。
一兜凉水泼到了小杜脸上。水里一股茶叶味儿:“起来,吃午饭去。”楠哥的声音有一些疲惫。你累什么啊,烫的又不是你。小杜在心里嘀咕。
午饭是玉米面窝头就咸菜。咸菜是苤蓝切成的骰子块,放了大量盐和辣椒油。小杜吃了一块,啃了半天窝头,突然噎住了,梗着脖子抻了几下,打了个嗝才咽了下去。
小杜吃了六个窝窝头,喝了三碗白开水。楠哥不许他再吃下去了:他心疼窝头钱。虽然窝头也不是很贵,但是楠哥相信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白白进了这个小崽子的肚子。
下午还是夹肥皂片。楠哥又烧了水,切了肥皂丢进去,接着刷地一下就把肥皂片拣了出来,像用网子捞金鱼一样利落。“干这行的,手要快、准、稳。越快越稳,人家越是逮不到你。”楠哥还让小杜对着平面戳手指,一刻都不许闲下来。柳城的贴子都知道,食指中指一边儿长,夹东西稳,在电车上从后裤兜里夹钱袋,一夹一个准。小杜沉默着只是听。
此后小杜天天对着墙戳,把受潮酥了的砖戳出一个洞来。楠哥看到了骂上两句,晚上加倍地给小杜抹烫伤膏。为了龙,小杜对自己发了狠,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烧水跑步。
小杜第一次“贴”是在电车上,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抱着手里的武侠小说读得津津有味,钱包的一半都从衣兜里漏了出来。他屏气靠近,一点点地把钱包拉出来藏到袖子里。车刚好到站——天衣无缝。他心里一阵轻松,准备下车。
“哥哥!”稚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响。他的脖子僵住了,感觉车上的十几双眼睛刺出的目光把他的背影扎了个对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男孩把手递到他面前。
“哥哥,这个是你丢的么?”男孩胖乎乎的手指里捏着的是一张布满泥垢的粉色钞票,被踩成了棱角分明的不规则梯形。估计是哪个倒霉蛋不小心丢的。“是我的。”小杜点头。
“那,给你。”男孩一脸正气,“今天老师说了,要做拾金不昧的好人。”“谢谢。”小杜不知道讲什么,“祝你将来和韩琛一样厉害。”“谁要和韩琛一样?我可是要学张无忌的。”在男孩的嘟哝声里他迷迷糊糊地下了车。
当徒弟的,必须“贴”够两百次才能“出师”。这是楠哥的规矩。
楠哥的身体已经发了福,远远地看着像只鸭梨。小杜的嘴边滋出了黑色的胡须,毛茸茸的,犹如被羊啃秃了的地皮上新生的杂草。因为前几年整顿市容时拆掉了他们的棚子,他们现在在城里租了间地下室。
楠哥结了婚。女人是农村来的,大手大脚,红扑扑的圆脸上满是被风吹出来的皱褶。女人比楠哥小十几岁。地下室常常漏水,所以女人常常操着乡下土语骂人,一边骂一边找破碗接漏下的臭水。
楠哥早就洗手不干了,现在三人的生活开支全靠小杜一个人出去“贴”。城里和柳城不一样,人多,盯着你看的眼睛也多,失手的次数也多。上次他在公交车上贴了一只钱包,手才从那个大爷的兜边缩回来就听到一个女大学生尖利的声音:“抓贼啊!抓贼!小偷!”他急忙挤下车,低头一路瞎跑,直到耳边只剩下风声时才停住。带着一身臭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膜也剧烈地鼓动着,像是一条刚捞上岸的深海鱼。掰开钱包一瞧,净是些一块五毛的毛票,他暗骂一声:天杀的,差点为了这点赔上三个月。
小杜自己用偷偷攒下的钱给楠哥垫上买了酒,开地下室的门的时候听到清晰的玻璃碎地声与怒骂声。楠哥又喝了酒。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声与哭声,小杜闪进自己的屋,从床垫底下抽出钱细细点了再塞回去。差了不少,纹不了龙。
楠哥不放他走。楠哥知道放他走等于自断活路,因此总拿着“差几次出师”来要挟他。本来嘛,养这个徒弟就是为了老了活得轻松自在,现在肯定给想办法留住,可着劲压榨。上次小杜贴回来问他能不能出师,他说不行,才一百九十九次,这次又说一百九十九次,下次还可能是一百九十九次。小杜也懒得多费口舌,就慢慢熬着,等着溜走的机会。
小杜不走主要是为了一件事:钱不够,没法走。那条惦记了几年的龙还没凑够。
但现在小杜决心要走了。原因是上周楠哥喝醉了,从小杜床底下掏了钱买酒,等小杜回来后他往手里藏了一把尖刀,怕小杜跟他拼命,但小杜一声没吭回了屋。此后的小杜依旧不言不语,楠哥也就放下了戒备。
楠哥又喝得烂醉,鼾声如雷。女人的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小杜悄悄从床底下抽出自己的钱,又去阳台上从装有腐烂的天竺葵的花盆下掏出一个防水包——楠哥自认把钱藏得很好,不过还是被他找到了。带着钱和来楠哥这里时的破铺盖,他轻轻把门掩上。去纹一条龙吧,明天早上就去。走在街上,他感觉自己乱麻一般的生活突然找到了线头:去把那条龙纹上,然后去走那条想过很久的路,那条路很直。他从未感觉如此轻松。
楠哥在晚上才察觉到不对劲,刨开花盆只看到了腐败的天竺葵根。他把盆摔在地上:“狗日的,你他娘的出师了!”
参考了一丢丢一本我忘记名字的书、《万用表》、《俗世奇人》和《钟鼓楼》。方言和地名都是自己编的。
orz感觉我没讲清楚……其实最后这条小杜一直想走的路也不是直的,他只不过是从一条弯路走到另一条弯路上了(我的意思是无论是黑帮老大还是小偷都算是走上“歪路”√)。或者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轻松的“直路”,每个人一辈子可能都在走弯路,只不过在别人看来你的路是直的,而且可以用很轻松的办法(比如纹一条龙)来使他的那条路也变成直的……我的个人理解是小杜因为自己这条路走得太苦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它变直,但是无论是变直的方法还是这条他觉得直的路其实都挺……孩子气?
最早是想写正义骑士的,后面觉得“直的”和“龙”有一种黑帮老大味道就这么写了TT,万万没有想到我想象中的是《无间道》写出来的是《俗世奇人》……感觉结尾写的时候有一丢丢赶orz试图等有时间了改一改√
“或者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轻松的‘直路’,每个人一辈子可能都在走弯路,只不过在别人看来你的路是直的,而且可以用很轻松的办法(比如纹一条龙)来使他的那条路也变成直的……”
或许并不仅仅是别人看来你的路是直的,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的路是直的。【就算是弯路,在走的时候也不会有所察觉,等到到了终点才会发现自己耗尽一生走的路是直是弯,但这时已经没有改变的余地了。】抑或是本身就没有所谓直路弯路之分。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小杜的弯路在楠哥看来或许也是直路,甚至一条捷径。
最开始读的时候觉得像苏童先生的《刺青时代》,男孩小拐(最开始就是“小杜”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很像)也是一个走“歪路”,有些邪性的男孩。相较于《刺青时代》,感觉好像这篇更温情、幽默一点,少了一些血淋淋的残忍。【感觉如果最后没有给一个开放式结局的话小杜应该也不免会走小拐的路罢,唉。】
【矫情选手发完就溜x
“太阳高高地悬在树顶,小杜的后脖颈子晒爆了皮,汗混着水汽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一阵一阵地疼。楠哥坐在一边的老树下,扇着蒲扇喝着早上泡的茶叶,偶尔挥一挥扇子赶赶蚊虫,过得实在是安逸。小杜一咬牙把手又伸到盆里,死命地用食指和中指把肥皂片掐住,猛地把它甩在地上。”这段描写很好,“走在街上,他感觉自己乱麻一般的生活突然找到了线头:去把那条龙纹上,然后去走那条想过很久的路,那条路很直。他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这个前后有所呼应,感觉整篇下来很流畅,一个人关键时刻决定了他的一生。
出师的首位呼应,将三个词语完美镶嵌在文中,还有角色形象的塑造都太棒了!小杜真的是个很有魅力的角色,想当张无忌,做着“贴”活又在最后想去纹龙时自认为走上了一条直路,是一个有着特殊执着和令人无奈的角色,我读时一面为他提心吊胆一面叹气。结尾虽然你说仓促,但也有点睛一笔的感觉((真的好棒!!
想纹身搞个三百块钱,对于毛贼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如果让“龙”作为黑社会老大的地位象征,会不会更好?
滋味是有的??,那张粉色票子的梯形仿佛都能看到✅ (好久没看到你写的好故事了,过瘾!看来对于追求完美的选手就应该当堂写完才能走hinghing)如果情节铺排中更注意把人物内心变化作为主线(人物的发展,而不是事情的发展当主线)就更好了。小混混梦想当大哥,在大混混身边,他会有什么变化呢?更狠了?更油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不是什么都没变呢,那会是为了什么呢?
对于三个词都赋予了深意(我拿到估计不知道该怎么写…)
非常喜欢故事的内涵!觉得小杜想当老大,还有龙纹身这件事情,可以被解读成一些社会现象的映射呢…像是公司职场里的一些斗争?(可能不太恰当哈qwq)
总之是很好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