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束光

                像一束光

        ——永存即未存，不灭亦不生。

                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屋子里，像是一条金黄色的绣锦，蒙在了我稚嫩的脸上，暖暖的，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孩子的脸颊。我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又是安宁、温暖的一天——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子。

        我坐到了早餐桌前，看着父母温柔的笑颜，咬了一口手中的桂花糕，香香甜甜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遍及了味蕾。

        我走出家门，天珆山的清晨，总是那么美。薄雾总是会在这时微微消散，残留在风中的，如同轻纱，朦胧了山涧，飘渺了峰峦。百鸟争鸣，像是一曲悠扬的间奏，回荡在山谷间。

        我眨了眨眼睛，回想起来，我自己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哭过——是啊，在这样的地方，我又有什么资格流泪呢？

                二

        我叫言鹤，从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天珆山中这个小村庄里。此地生活着天珆族的族人——天珆族人亦人亦仙，万古不灭。天珆族先祖自开天辟地之初就率族人隐居于此，不复出世，与族人共同享受永恒的安宁与快乐。

        我听江梨爷爷说，天珆山外面的人被叫做“凡人”，他们忙忙碌碌，没法享受天珆山里这样的生活——而且，他们会“死”，死就是永远的消失，永远，再也无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也吃不到桂花糕，再也看不到日出了。江梨爷爷已经五千多岁了，他很有学问，什么都知道。“哎，凡人好可怜啊。”我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凡人可不像天珆人这么幸运。”江梨爷爷望了望天空，顿了顿，缓缓说道，“只有天珆山才是永恒的乐土，孩子啊，你应该庆幸，你生为一个天珆人。”

        我最好的朋友叫岚初，我和岚初一样大，从小就在一起玩。我们两个最喜欢的地方是山后的一处破房子——或许是遭遇了横祸的凡人留下的罢！哎，凡人太可怜了，总是那么脆弱。那房子是灰土墙，靠近房顶的地方已经开裂了。苍老的房梁架着支离破碎的房顶——那里是岚初经常爬上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上去过，只是眼巴巴地看。院墙大部分已经倒塌了，地上的的青砖百无聊赖的躺在一起，仅剩下的一段南墙的墙角下也长出了狗尾巴草——就是我经常编成各种小动物用的那种小草。墙旁是一口井，深得看不见底，岚初以前用长绳子拴了桶放下去，结果把绳子放到底也没有碰到水。

        今天，史无前例地，岚初被他爸爸叫去，不知道干什么，反正是没有和我一起，我便自己来玩。我在院子里到处看看瞧瞧，上次看到的那窝蚂蚁还在墙根搬叶子，狗尾巴草的叶片上的露珠还没有完全干涸……玩着玩着，我又把目光投向了房顶。

        爸爸是族里受人尊重的学者，天珆族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爸爸的学识就像蓝天那样无边无际。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举止总是那么温柔。也总是告诉我，要做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就像他一样。所以说，爬上房顶这种事，他断然是不会允许我做的。但是，这里也没有人，我就爬一下，也没人知道，这……这应该不算破坏我的君子形象吧。

        这一天，我偷偷爬上了房顶，像是第一次偷吃蜂蜜时候一样，心脏突突地跳。我在房顶上东瞧瞧，西看看，好像一切都很有意思。这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有趣的景象。

        玩累了，我跳下来，靠在井边，心脏还在不住地狂跳，但视线却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头一沉，睡了过去。

                三

        “言鹤……”

        “言鹤？”

        “言鹤！”

        我揉着眼睛，醒来，看见了一个小姑娘，看起来比我小很多的样子，正蹲坐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戳我的脸。

        “你，你是谁？”我一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吗？我半年前趴在井边，听到你和那个叫岚初的哥哥说话，我和爸爸妈妈说，井里有两个人在聊天，他们吓得赶紧跑过来，凑着听了半天，就训我，说我吓唬人，还说什么他们以为真的有谁掉到了井里，跟我说我以后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了，然后就不再听我说话了。可是我又凑过来听了听，千真万确有两个人在说话啊，难道只有我能听到吗？”

        “那你可真是异于常人呢。”我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虽然觉得她的话完全不符合我的认知，但也没法怀疑，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回答着。

        “后来啊，我就经常悄悄听你们说话，我找来了好多朋友，他们都听不见，只有我能。我慢慢知道，你们两个，一个叫言鹤，一个叫岚初，你们是好朋友。今天正要来听你们又讲什么笑话呢，刚俯下身去，就听见了你的呼噜声，然后，呼噜声从井里，一下子到了井边，我一看，你就睡在我的脚边了。我猜啊，你不是言鹤就是岚初，就随便叫了一个，没想到真叫对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唔……从井里，一下子到了井边，你看清楚我了是怎么上来的么？”

        周围的一切，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在一个院子里，院墙是白色的木篱笆，墙里有一个大房子，雪白的墙壁顶着火红的瓦顶，门上明明是一个大洞，但是……

        “太阳为什么照在你家门那个洞上，会反光啊。”

        “言鹤哥哥你是睡糊涂了吗，因为我家的门上装了玻璃啊。”

        “梨？什么梨？别骗人了。”

        “哎呀哎呀，不是梨，是玻璃！”

        “玻……璃？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见过的，能看起来什么都没有，还能反光的，只有水啊。”

        “哦对了，我忘了，言鹤哥哥你住在井里，当然只有水啦。井外面的世界可好玩了！玻璃啊，就是那样的。”

        她指了指她家的门，继续说，

        “一块板子，但是它是透明的，装在门上和窗户上，阳光可以进来，风却吹不进来啦。”

        “窗户……你家的窗户不用窗纸，用这个什么……玻璃？”

        “窗纸？窗户上为什么要贴纸啊——诶对了，言鹤哥哥你不是住在井里吗，你家怎么会有窗户啊？”

        “我，我不住在井里啊，我住在天珆山。我靠在井边睡觉，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

        “天珆山？我爸爸经常给我讲天珆山的故事，他说啊，天珆山里住着天珆人，他们生活的无忧无虑，永远永远也不会死，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以前以为是骗小孩子的呢，没想到啊，天珆山就在我家的井里——所以说，言鹤哥哥你是天珆人？”

        “是啊。”

        “那天珆山就是真的了？！”

        “天珆山当然是真的，天珆人也是真的，但幸福快乐嘛……什么叫幸福快乐啊？”

        “幸福快乐就是……就是……哎算了，反正幸福快乐就是幸福快乐啦。”

        “哦，那……对了，聊了这么半天，我们就是好朋友啦，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妹妹。”

        “我吗，我叫杜若茵，我们是好朋友啦！”

                四

        聊够了，我知道了，我来到了凡人的世界里。那个小姑娘叫杜若茵，今年五岁了。她爸爸是“医生”——脆弱的凡人会“生病”，会很难受，可能还会死。而“医生”可以让生病的凡人不难受了。她妈妈也是医生。但她的爸爸妈妈不是生她的爸爸妈妈，他自己也不知道生她的爸爸妈妈究竟是谁——不过这不要紧，他现在的爸爸妈妈对她很好，让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凡人的家里有很多很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的东西，有铁做的大箱子，不管外面有多热，里面都是凉凉的，还有一块大大的，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板子，杜若茵上去按了几下，板子上就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人在说话，可有意思了。

        杜若茵六岁了，每天爸爸妈妈去工作，她就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她说和她同龄的凡人孩子都会去上“幼儿园”，就是有老师带着一群小孩子，说来奇怪，这样的老师不教孩子读书，反而教孩子玩。他们凡人的世界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我在天珆山上没见过的，杜若茵最爱玩的是一对花花绿绿的木头块，可以堆成各种各样好玩的样子，杜若茵管这东西叫……叫……叫积木。

        “言鹤哥哥，把那个蓝色的方块递给我。”

        我坐在杜若茵家里的地板上，被杜若茵叫来陪她玩积木。

        “是这个吗？”

        “不是啦，是那个长条的。”

        “这个？”

        “对对对。”

        杜若茵把蓝色方块搭了上去，

        “言鹤哥哥你看，这是我搭的城堡！”

        “若茵好厉害！”

        我看了看，还真是像一个大城堡，我又惊又喜，心想几个木块居然就能堆出这么多花样。

        凡人的世界，好像真的，很好玩啊。

        我有点累了，躺在地上，眼皮都快挑不动了，索性把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五

        一觉醒来，我靠在了枯井边，我的眼前是天珆山后山的那处破房子。太阳还挂在东边，晨雾还没有散尽，看来现在还是早上。

        “我是做了个大梦吗？”

        我低头一看，我的手边还放着那块蓝色的，叫积木的小方块。

        这……这不是个梦！

        我去了凡人的世界！

        我可以去凡人的世界！

        我陷入了沉思，这一切打破了我的认知，我，言鹤，一个天珆人，居然可以去往凡人的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凡人的世界和江梨爷爷告诉我的……不太一样啊。凡人的世界真的好好玩啊。

        天珆山上虽然清净快活，但是……但是……算了，没什么但是的，江梨爷爷说过了，不管是若茵还是积木什么的，百年之后都将化为尘土，有什么好羡慕的，只有天珆山才是永恒的乐土。

        我应该庆幸，我是一个天珆人。

        但是，但是，如果我只是偶尔去凡人的世界里玩一玩，应该……没关系吧。我明天再来这口井边睡觉，如果睡着了就能去凡人的世界里玩的话，那那那……我就偶尔，就偶尔，去玩一下。

                六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这就是凡人的世界吗？一个会生病，会死，但却无比有趣的世界。我，我厌倦了天珆山的生活了。我厌倦了每天早上无比甜蜜，无比美味的桂花糕；也厌倦了或蒙蒙细雨，或轻轻晨雾中的清晨；甚至，甚至我也厌倦了和岚初一起在后山的破房子里面玩；我，我厌倦了天珆山，这永恒的乐土——如果，如果我被允许厌倦的话。

                七

        第二天，我清早起来，又是明媚的、暖洋洋的晨曦，又是甜美的桂花糕，又是天珆山美妙的清晨……

        但是，我就今天再去凡人的世界玩一下，只要不给别人知道，应该……应该没问题吧。

        和岚初约好了，来到破屋子，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岚初，今天想玩什么呀？”“我们去看看那窝蚂蚁今天又在干什么吧。”岚初想了想，答。我们蹲到墙根，俯下身子，连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吓跑了蚂蚁。它们在和另一窝个头更大的黑蚂蚁打架，或许是为了争夺领地吧，也或许是抢吃的——谁知道呢？两窝蚂蚁胡乱搅在一起，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一只黑蚂蚁耀武扬威地抬着头，和一只小蚂蚁顶着，猛地一个冲撞，把小蚂蚁一下子撞翻在地上。那可怜的小蚂蚁啊，腿在空中无助地扑腾了几下，被强壮的黑蚂蚁又上去一个追击，便再也不动弹了。

        “岚初，那只小蚂蚁，它是……是……是死了吗？”

        “哎呀你管这个干嘛，瞧瞧你，说话都结巴了，别的还能动弹的蚂蚁多着呢，你管它一只干嘛，没意思不看不就完了？”

        “可是，可是……”

        “你不愿意看，我把它捡出去好啦。”岚初说这，拎着可怜的小蚂蚁，朝身后随手一扔。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

        可是，可是……那只蚂蚁，大约……的确是死了吧。那只蚂蚁再也没办法出来晒太阳或者搬树叶了，再也没办法在墙根爬来爬去了，它……它再也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直到……直到永远。

        死，就是永远的消失——永远。

        我的天啊，我怎么会羡慕可怜的、会生病的、会死的凡人。凡人终有一天会毁灭，从肉体到精神。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无法尝到甜甜的桂花糕，再也无法欢笑，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直到永远。

        永远的消失啊天，永远的消失……

        这太可怕了……

        永远……消失……

                八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黑色的战士们已经各自偃旗息鼓，散去了，留下了地上一具具冰冷冷的，一动不动的，没有了生命的躯体。

        岚初看我流着眼泪的样子，便没再打扰我，自己悄悄走了。我蹲坐在战场边，凝望着一具具尸体，目光空洞洞的。杜若茵，她……她也将变成这样的一具尸体吗？好吧，是的，先是她的爸爸妈妈，然后是她，都将变成冰冷冷的尸体，一动不动，然后化为尘土，就像……就像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凡人，我为什么会羡慕凡人。

        脆弱的凡人啊，你们的一切，都将最终化为尘土，就像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消失，凡人的世界里，有趣的人，有趣的东西，还有那个什么梨，都将会消失。为什么凡人不能像天珆山一样永恒！天珆山的美好，我已经厌倦了。凡界的美好又要消失，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永恒的美好！

                九

        这一夜，我没有去凡界。我收拾好了情绪，确定不会被别人察觉，便擦干了泪水，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一边责备我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一边把我拉到餐桌旁。今晚又有好吃的食物，每一道都是我爱吃的，我也装作津津有味地吃着。但心里却在一遍一遍反复着我的问题。

        “为什么？”

        吃过晚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伏在案上，想看几卷书静静心。蜡烛暖暖的红光照在秀美的字体上，我一遍一遍尝试着，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了。

        “为什么！”

        今晚的月光依旧明亮皎洁，如天珆溪清澈的溪水一般。清凉的月光洒进我的卧房，洒在我了稚嫩的脸上。不知为何，我又流下了眼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抱歉，爸爸妈妈，抱歉，天珆山，我没有对你们不满意，我也没有觉得不快乐，可是……可是……可是我只是想流泪。

        我一点都没有难过呢，我应该高兴才对啊，我不是可怜的凡人，我可以在天珆山享受永恒的快乐，这……这是我的幸运啊。

        我流的泪更多了，流着流着，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缓缓进入了梦乡……

        今晚的梦，又苦又咸。

                十

        清晨，我悄悄起来，终究还是没有抵抗住诱惑，我又去了凡界。

        就……去玩一下……没关系吧。

        反正，玩一下又不会死。

        天还未全亮，只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我一路小跑到破房子，靠坐在井边，趁着清晨的困意，很快就睡着了。

        果然，我又到了杜若茵家。

        “言鹤哥哥，你刚才怎么哭了？”杜若茵在井边，奶里奶气地和我说。

        “我……我……哎，没什么。”我想把我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毕竟和凡人——而且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讨论凡人，感觉怪怪的。

        等等，而且，为什么是“刚才”？

        算了，不管了，大概是小孩子学说话没学明白吧。

        “对了，若茵，你起的好早啊。”

        “哥哥你一般睡到下午吗，现在已经中午了，我午饭都吃过了。”

        什么？现在……现在不是清晨吗？凡间，天珆，井……我开始想不明白了。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若茵，你在院子里嘀咕什么呢？”一个成熟的女声从房子里传来，不用说，是若茵的妈妈。

        “哥哥你快藏到井后面，我妈妈来了。”杜若茵压低了声音说。

        “哦！我在院子里玩会！”杜若茵大声回答着。

        若茵的爸爸妈妈从房子里走出来，妈妈说：“若茵，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吗，不要总是在井边趴着，很危险的，万一掉进去怎么办？”爸爸在一旁附和着：“是啊，小若茵万一掉进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快进屋玩积木去吧，爸爸妈妈要去上班了，自己一个人在家要乖乖的哦。”

        “好！”杜若茵甜甜地答，一蹦一跳地跑回屋里。

        过了一会，若茵来找我，说：“爸爸妈妈已经走啦，不用躲着了。”我这才从井后面出来，趴得我腰都酸了。

        “哥哥陪我玩！”

        “好好好，若茵今天想玩什么呀？”

        “若茵……若茵要玩积木。”

        “好。”

        我和杜若茵玩着积木，但却早已没有上次那么新鲜了——虽然杜若茵每一次都搭出新花样，但相比于我上一次来，像发现了一个世界一样地玩积木，已经完全不那么兴奋了。

        “若茵，给哥哥讲讲，你们这里的故事吧。”

        “什么故事啊？”

        “就是，你们平时怎么生活，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好吧，这还是若茵第一次给别人讲故事呢，好开心啊。好玩的啊……若茵经常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就是大家到处藏好，然后让一个人去找，可有意思了。然后就是，若茵爱看木偶戏，木偶就是用木头做的，会动的小人，可以在台上表演各种好玩的故事。再然后……哦对了，还有游乐园，游乐园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有什么过山车，就是很快很快的车，但若茵太小了，坐不了，但若茵可以坐旋转木马，就是，坐在一个塑料做的马上，马跟着大转盘转，还会一起一伏的，可有意思啦，还可以坐摩天轮，就是一个竖起来的大轮子，上面挂着一个又一个箱子，人可以坐在箱子里，大轮子会转起来，人就可以跟着箱子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可以看很远呢！”

        “塑料做的马，为什么叫木马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的是用木头做的吧，反正我去的那个游乐园里的是用塑料做的。”

        “哦哦这样啊。”我答道，“那你们好玩的东西要多久才能玩完呢？”

        “一辈子都玩不完！因为……因为只要想玩，玩法总会有的！”

        一辈子，恐怖而短暂的一辈子。

        一辈子，但如果总有玩不完的东西，即使最后会结束，也……也无所谓吧。

        天啊我在想什么，我怎么能这样想，

        “那，哥哥，天珆山里都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呢？”若茵奶里奶气地问。

        “唔，天珆山啊，天珆山……好像这么一比，也没什么好玩的。”

        “讲讲嘛。”

        “好吧好吧，那，我就讲讲。天珆山上的清晨很漂亮，可以看到太阳的光透过薄薄的雾，我妈妈还会做很好吃的桂花糕，每天早上都会给我做，后山还有一个凡……废弃的破房子，里面有狗尾巴草，蚂蚁，还有别的东西，都很有意思。”

        “就……这些？”若茵说，“哥哥每天早上都吃桂花糕吗，那哥哥不会吃腻吗？”

        “就这些吧大概，这么说来天珆山还真就没什么好玩的。”我顿了顿，是啊，我早餐除了桂花糕，还真就没吃过别的东西。“呃，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哦不，我怎么会吃腻甜甜的桂花糕呢？”

        “如果是若茵的话，若茵早就吃腻啦。那哥哥好可怜啊，居然只有这么点好玩的东西可以玩。那你一个月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玩到腻，你剩下的时间该多么无聊啊。”

        “哥哥怎么会无聊呢……天珆山，天珆山……但哥哥可以永远待在天珆山啊。”我有点慌张了，不由自主地为天珆山辩护起来。

        “可是，即使是永远，又怎样呢？明明可以一个月玩够的东西，却要玩到永远，那哥哥可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可怜的我低下了头。

        “没关系啦哥哥，你可以来找我玩啊，这样你就能不断见到新的，好玩的东西啦。”

        “好吧好吧，那……一言为定？”

        “谁变卦谁是小狗！”

                十一

        我又玩了会，就又像上次一样一觉睡去，回到了天珆山。不出我所料，还是在清晨，看来我去凡间的时候，天珆山的时间不会流动。

        我又一路小跑回到家，轻手轻脚地放好衣服，回到我自己的房间，装模作样地睡下，等待着妈妈叫我起床。

        我这一次去凡界玩，没有被察觉。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偷偷跑去凡界和杜若茵玩，每一次都会尝到在天珆山体验不到的快乐。

        我单调的生活中，终于出现了一抹彩色。我一点一点地接触凡界的事物，我尝了“枣糕”，和桂花糕很像，又不太一样，还在若茵家里看到了好多新奇的玩具，有一次甚至在远处偷偷看若茵和她的小伙伴们玩了一次捉迷藏，可好玩了。

        但我每一次回去，都会长高，头发也会变长好多。明明只有几个小时，但却像是过了好几天一样。

        虽然我的心里对这一切充满了不解，但凡界的诱惑力太大了，我每一次都忍不住去玩。

        直到有一次，我从凡界回来，从井边睁开眼睛，看见江梨爷爷站在我面前。

                十二

        “孩子，你为什么要去凡人的世界？”江梨爷爷看了我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问我。

        “凡人的世界……凡人的世界很好玩啊。而且我只是去玩而已，又不会死，我给您讲啊，我在凡人的世界里认识了一个小妹妹，她叫杜……”

        “哎，算了，傻孩子啊，还是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或者说，我们的故事吧。”江梨爷爷捋了捋胡子，眯起了眼睛，缓缓说着，目光有些呆滞。

        我第一次见到江梨爷爷这么神伤，便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听着。

        “孩子啊，对不起，我骗了你，我骗了你们。但你知道吗，五千年前，我废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了天珆秘术……我……”江梨爷爷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流下了两行泪水。

        “哎，我们，我们本是凡人啊……天珆族是我编出来的故事骗你们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珆人或是天珆山，只有……只有天珆秘术而已。天珆秘术可以使人沉睡千年，在自己的梦境中永生不灭，只是，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使用了，只能像常人一样，回到轮回，生老病死。而你一直生活的“天珆山”，就是你的梦境。而你，也已经睡了五千多年了。”

        天珆山……是假的？

        “那爸爸，妈妈，岚初他们呢？”我问。

        “他们都是你梦境中的幻影，从未存在，只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而已。在你的天珆山中，只有你我，才是真的。”

        他们……他们都是假的？

        “江梨爷爷，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三

        江梨爷爷靠在井边，坐下，对我说：“坐吧，我给你慢慢讲。”

        我坐在了井边，江梨爷爷讲了起来。

        “我本是一个商人，从小跟父亲经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父母慢慢老去，离世。后来，我的妻子也离我而去，到了最后……最后，连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儿子，也因为一场重病死去了……”江梨爷爷一边说一边流泪，最后索性趴在胳膊上，痛哭了起来。

        “后来啊，我无心再经商了，每天都喝很多很多酒，我不想想起亲人的面庞，只能这样一天天麻醉自己。我的生意做的一天比一天差，很快，我破产了，为了躲避债主，我不得不连夜逃出我家人世代生活的老宅，成了一个没人愿意正眼看的老叫花子。我漫无目的地在这世间游荡着，一路行走，一路乞讨。我觉得我的世界失去了光明，我爱的人，全部离我而去，只留下了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你们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你，杜若茵，还有别的孩子们。你们也是叫花的，一起乞讨，遇见了我。那晚，三九寒冬，天冷极了，我又冷又饿，我走进了一个破庙里，庙里供奉的是谁，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蜷缩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昏昏沉沉睡去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醒来——但当我醒来，我看见了你们，你们已经在我的面前生起了火，我的身上披着你们破破烂烂的衣服，你们把烤得暖暖的地瓜送到我的嘴边，说着：“爷爷，你醒了！”接着，你们惊呼起来：“爷爷醒了！爷爷醒了！”你喂了我一口地瓜，说：“爷爷，饿坏了吧，吃口地瓜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被一群可爱的孩子救了——这世上，在我的亲人全部离世后，还有人爱着我。“我……谢谢你们，我……我叫江梨。”“江梨爷爷，快吃吧。”我确实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你问：“江梨爷爷，你家在哪里啊，我们送你回去吧。”“我……我没有家了。”“哈哈，好巧啊，你也没有家，我们也没有家，这个破庙就是我们的家——那，爷爷你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就这样，我就和你们住在了庙里。——当然，你们自己不会知道这些故事，我一会会给你解释。你们甜甜地叫我“江梨爷爷”，你们像我的儿子女儿们一样，捡到什么好吃的，都要来给我尝上一口。你们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

        那一段日子，我真的过得很开心。虽然我们吃不饱穿不暖，但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我不会孤独，我感受到了你们的爱。

        我的年龄在慢慢变大，我的身体也远远不如以前——我也会像我的亲人们一样离……离开这个世界，而且。我能感觉到，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我还不想结束和你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我还不想去世……我不敢去想，这太可怕了，哦，天啊……我不想永远的消失，这太可怕了，我不想死，我更不想让你们死……

        然后，我想起了，我在早年的时候，在一部古籍中看到，这世上有一种秘术，叫天珆秘术，可以让人永远睡去，身体不再衰老，在睡梦中获得永生。但这种秘术一个人只能使用一次，一旦被吵醒，就再也无法使用了，只能继续衰老死去。

        于是，我开始寻找天珆秘术的使用方法。我当时和你们说，我要带你们云游四方，你们高高兴兴地跟着我走了。我背着你们去寻找各地的得道高人，终于，在一座古刹里，我找到了一个老方丈，把记录天珆秘术的古籍给了我。“既然您自己会天珆秘术，那为什么您自己不用呢？”我不解，“永生不灭，是多么美好啊。”老方丈双手合十，对我说道：

        “永存即未存，不灭亦不生。善哉，善哉，但施主若执意要去，那便去吧。”

        我谢过老方丈，偷偷钻研起来。”

                十四

        江梨爷爷顿了顿，接着说道：“然后啊，我就明白了老方丈为何自己不愿使用——使用天珆秘术的人，在梦境中将遭受永恒的痛苦，每分每秒都是拔骨断筋般的痛苦，但又无法死去或醒来，只是活着而已——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一个人，和你一起使用天珆秘术，这样，那个人可以替你承担痛苦，但是他的痛苦，会因此而加倍。

        我想了一夜，还是下定决心要用这秘术——我不想让你们死去，你们是在这世间，最后的，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要带你们一起使用秘术，然后，一切的痛苦，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我把你们骗到了我废弃的老宅子，果然，已经彻底荒芜了，杂草丛生在院子里。但我家的水井下，有我家过去修建的密室。本来是用来防止兵荒马乱的，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我把你们哄着骗着，全部弄了下来，然后按照书中的记载开始使用秘术。因为我替你们承受了痛苦，所以我是你们梦境的主宰，我替你们抹去了所有的关于之前的记忆——我害怕你们会怪我，怪我为什么要这样骗你们。但……我当时想着，你们很多年后，会明白我的苦心的。我给你们的梦境设定成了无比快乐、安宁的仙境，我自己却就此堕入了地狱。

        起初的几百年里，我真的一秒一秒在坚持着数十倍的痛苦，天啊，那是一种怎样的，非人的痛苦啊，比在油锅里煎，在火上烤，用刀片一刀一刀割去身上的每一片肉加在一起还要痛苦上不知道多少倍——一人的痛苦，对于道行颇深的老方丈，尚且难以忍受，何况是这么多人。后来，我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我开始能活动，能走路，到后来可以到你们的梦境中看看你们……我快乐极了，我以为，这个密室不会有人发现，我可以永远和你们待在这里，享受永恒的快乐。

        你们每个人，唯一主动醒来的办法，是你们每个人梦中的井——因为你的肉体就在井中。跳下去，让你的灵魂与你的肉体相结合，就可以醒来了——书中如是记载，但我当时并没在意——谁会醒来呢？我为了你们，断然不会醒来，你们在这样的快乐中，又何必要醒来呢？但我错了，我有一次把这件事讲给了杜若茵，谁知道，谁知道……她……她真的跳了下去，留下了一封不明所以的信就醒了，她说什么，现实世界才充满了温情和新鲜，时间是用来体验的，否则的话，再多的时间，也没有用，也是虚度，可是……哎……若茵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或许是在井边会引起梦境的错乱吧，你们每一次在梦中睡去，就会回到现实——不是你的身体，是你的意识。而你的意识只有和你一起使用天珆秘术且醒来的人——也就是杜若茵，可以看到。

        若茵不仅自己醒来，还每天在井边让你们醒来——当年的老宅已经拆了，现在这口井的上面，是杜若茵养父养母的家。哎，我本以为你们不会像她一样，可是……可是你……你居然……”

        江梨爷爷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罢了罢了，明天，我将来封死这口井，这样，你就不会被她的花言巧语打动，放弃这永恒的乐土了。”

        江梨爷爷说罢，起身离去。

                十五

        天珆山，我一直生活着的天珆山，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好朋友，都是假的。

        凡人的世界，或者说现实世界，才能体验不同的东西。

        “现实世界才充满了温情和新鲜，时间是用来体验的，否则的话，再多的时间，也没有用，也是虚度……..”

        “可是，即使是永远，又怎样呢？明明可以一个月玩够的东西，却要玩到永远，那哥哥可真可怜啊……”

        “死就是永远的消失，永远，再也无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也吃不到桂花糕，再也看不到日出了……”

        我该怎么办，我要醒来吗？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十六

        “早啊，言鹤。”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的眼角滑下了两行泪水……

                十七

        天珆山外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故事。

        寻找天珆山的人，还在寻找。

        天珆山中的人啊，

        你是要永远沉睡过去，

        抑或是醒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