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
见字如面,展信佳。
前些日子翻起中学的日记,才又意识到你对我而言的意义。好惊讶又好惭愧,此前居然没认真仔细地表达过感激。
你大概不记得了吧,从初中起就在你教我那些晦涩较真毫无意义的语法题。放学后钻进麦当劳,你舔着冰激凌对着我的学案指指点点。我恼自己学不会,气得狠嚼薯条三四根。后来升学压力切实压到我们肩上,终于没人接着在意琐碎的语法,我便转而不擅长数学。几乎是每一次我在作业和练习里碰到弄不懂的题,你都会从自己繁重的任务里抽出身,伏在桌上、窗台、走廊的柜子顶,一点点仔细地讲给我听。其实我从那时起就渐渐异常了,有时控制不了情绪,到不懂处就怔怔地,只是掉眼泪。你总是装作无意翻出一包纸,等我擦干眼睛放缓速度重再讲一遍。所以,无论过程有多痛苦,到最后也都能呲牙咧嘴地解出。
我的世界常年下着细密的雨,你站在中央,擎着一把亲手糊的纸伞。只是后来风急雨烈,我们紧靠在一起,肩头还是湿了大半。
你肯定记得我最痛苦的那些日子。我倚在你肩上,泪水滴落下来,在你衣服的绒面上滚成一个个珠子,再一点点渗下去只留深色的水渍。眼镜早不知丢到哪去了。我抬头透过泪水的朦胧,看到心疼和无措在面上汇聚成另一种痛苦的你。雨还在下,从我潮湿红肿的眼到你湿漉漉的心。你陪我淋过那一场青春期的暴雨。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和我一起犯错再一起承担后果。之前你的确这样做了。
…
可是为什么,到最后,连你也丢下我?
…
为什么你走后再无音信?每一次阳光照亮我的世界,你就沉入安静的暮色。他们管这个叫时差。然而我时时犹疑,你的太阳也许不曾升起,才会从未答复我的讯息。
字洇成一片,我扔了弄脏的信纸。怎么写着写着就偏了题。该吵的已经在毕业后吵过了,说的无非是些“为什么你要计划出国”、“为什么你不再能理解我”,想的无非是“你为什么不继续那样爱我”。其实我从来只有接受帮助的份,哪里有立场横加指责。
毕业后的我们翻过学校的围墙,发现外面空无一物。我们打破牢笼,丢掉所有的社会关系和评价体系,却成了离开水的鱼。其实我的爱意是逐浪的水草,美丽、自由、轻飘飘。拎出水面就皱缩着黏成一团,脆弱又恶心。也许我是先离开的那一个,也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那人给我留下的印记已经太多太多,忘不掉也不想忘。然而背负着回忆的人无法再向前走,或许写下来才能留下刻痕却抛下那把刀。这样的爱和恨,这样的忧伤,只有记住的人能书写,只有书写的人能遗忘。
亲爱的你:
每一次当雨滴滑下玻璃窗子,一切蒙上一层寂静的淡灰,我都会想起你。淅淅沥沥的雨又下起来了,我想要忧思同雨水一起滑落不再回来,故而说是为你,更像是为我自己写下这封信。
你降临到我生命里时,周身便蒙着一层迷雾。意识到时你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都与你相关。你是与我同胞而生的手足,是承接着我所有情绪的兄姐,也是早已经过我所经一切磨难的前辈,无比亲近却又让我又敬又惧。你一定是妖精的孩子,总是让我捉摸不透。我只好吊着一颗不安的心,盼望着我于你正如你于我,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我很爱你,以朋友能付出的最大的爱意爱着你,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你记不记得那一天?泛着淡紫色薄雾的那一天。暮春,晚自习课间的傍晚,空气潮热而厚重。大家吵吵嚷嚷说着要下雨,没人愿意出去。只我们两人站在茂盛的草地。你深吸一口气,快乐地说:“现在的气味像发酵后的面团。”这是来自你的世界的味道吗?我仔细嗅闻也只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味。我们并肩而立,看着远方被树半掩了的天,淡淡的蓝紫,上边泛着一丝黄。虽然是暮色,但却让人联想起灿烂和光明,想起我们的未来。不必看你的眼睛,我知道它们一定闪亮得像远处的云彩。我知道你一定在和我想着一样的东西,在品尝着当下美好的实然和美丽而未知的将来。我突然很想牵你的手,但却没敢。
那之前我当然碰过你的手,很多很多次。我们无数次笑着打成一团,扯了对方的手冲进纷扬的雪和瓢泼的雨幕。然而那一天,在淡紫色的薄雾里,我没敢。于是我对你的朋友般的爱,有了一丝动摇。
那之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有我望向你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启齿的遐想。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北京在夏季的下午两点半突然天黑的那一天。那天我们在你家上网课,打着哈欠听老师讲文言。风是一瞬间起的,挤进半开的窗缝呜呜叫。云似乎是聚起来了,又似乎没有,只是窗外的天光莫名地整体暗下去。随后是老师背景里的窗、同学们背景里的窗,一个个渐次灭下去。小台灯的光似乎忽地亮起来了,仍显示着文言虚词的电子黑板映出两张目瞪口呆的脸。怔了片刻,是谁先惊讶地大笑起来?你还是我?一片昏暗中,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跳起来跌跌撞撞去关了窗又开顶灯。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们在世界末日的戏言里开开心心地闹,吃遍家里的每一种零食。你忽地放下手中的奶酪,正色道:“今天是人类纪元的最后一天,”转头对我眨了眨眼,”在这辞旧迎新的末日佳节,猜猜我们最适合干什么?”“《泰坦尼克号》!”我抱着果冻大叫。
等到闹够了、吃累了,两人倒在沙发上,听《我心永恒》的旋律渐渐远去。这时才发现世界出奇地安静,没有席琳·迪翁的歌声,没有薯片在齿间咔嚓响,没有桃子的表皮被哧地咬破,没有车声、人声、脚步声,甚至也没有了窗外的风声。于是终于切实地忧心起现在的状况来。世界当然不会毫无预兆地毁灭,如果真有异象,也该在媒体上大肆宣扬。不对,大人们不会在意世界末日,他们成日低着头上班下班,只有孩子才抬头看天。两颗年轻的大脑一起思考。普通的积雨云不会遮天蔽日到一片漆黑,北京夏季的下午两点半也绝不可能日落。究竟发生什么了呢?
无论如何,天黑后又不知道做什么,那就蒙头大睡吧。
“你睡在哪里?”我听到你故作轻松地问我。捕捉到声音中的颤抖,我暗自快乐几秒。
“沙发。不然难道在你房间?”当然要在你房间。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决不能一个人死去。
“怎么不行。”回答出奇的干脆。好希望你是在逞强,好希望你也觉得和我睡在一起有那么一点点不正常。
轮到我犹疑了:“这符合周礼吗?”
你盯着我。“我从来不在乎什么周礼,”又变回了往日游刃有余的你,“我只在乎本质。”我知道你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也知道自己当然会留在房间里,只是好想、好想知道,你会怎么面对刁钻的问题。
那一夜似乎下了雨。我躺在床上,等不到一点睡意。被子窸窸窣窣在响,身边的床垫凹陷了。夜盲症的我借几缕变幻的微光,似乎看到你支起身向我探出一只手。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拽过那只手与你相拥。然而我重又紧闭双眼,没敢动。我猜自己看上去一定已经睡着了。后来再想起,这是我第二次恨自己的怯懦。
早上六点半,我们睁开眼,谁也不敢去拉窗帘。如果世界仍旧一片漆黑,我们该怎么办?我听到身边传来你晨起稍带沙哑的声音:“可不可以抱抱你?”那是一种请求,夹杂了我不熟悉的、你的恐惧和孤独。当然可以。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我的手轻轻扶着你温热的肩胛,而你的发梢扫过我的脸。我听到你在颈侧猛地呼吸。空气一定也凝固了。我是什么味道?也许是不属于你的世界的味道。我慌乱地想着,只是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怕惊扰突然如此脆弱的你。
随后,像那个拥抱一样突然地,你翻身,跳下床,走到窗旁。我更不想看到窗外了。如果太阳照常升起,我该怎么办?
我看到你面上通宵特有的疲惫和亢奋交织在一起,似乎是我的幻想。转眼间晨曦便落在你如往常一般谦和平静的脸庞。我只好怀着遗憾的私心迎接新的太阳。
那之后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那之后我们是不是不再打闹了?是不是不再突然把对方按倒挠痒了?不再装着十指相扣的肉麻样子猛攥对方的手到喊痛了?那之后我们绝对不是生分了。那之后我们是大人了吗?
再后来你就走了。
我把信纸揉成一团。那人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呢?我会不会太奇怪,把所有细节记得一清二楚。我会不会太病态,几个简单的语言动作就想到九霄云外。如果那人真的没爱过我…如果那个人已经忘记我了呢?我记忆、我书写、我遗忘,但这些文字对那人却无意义可言吧。其实我既不在意周礼,也不在意本质。我只在意漫长的青春期里留下的那些刻痕,每一道都无比深刻无比宝贵。那些是让我的人生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让我感觉活这一趟值得的地方。那些柔软暧昧牵动我心绪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只有十七岁的情愫在岁月里淡淡地回响。我对那人怀有的感情,也在时间的炖煮中蒸馏得只余绵长的友谊、信任和无尽的感激。
亲爱的你:
见字如面。大家都好忙啊,毕业后我们已有近两年未见。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衔接班时我们做过一次英语听力,讲的是BFF — Best Friend Forever。那时我就不擅长英语,听力做得很吃力。然而听到全称的那一刻还是不自禁地停了笔抬起头,正对上你的眼睛。
它名字里已经包含了forever,这称号是永久的,大概也算种tenure。
今年校友日你会回来吗?我们在学校见一面吧。
你的,我
信寄出后我就用琐事刻意填充着生活,把自己烦得焦头烂额,这事于是忘了个干净。直到十月一只脚踏进校园才想起来焦虑。
你没给我回信,你一直都不喜欢表露心意,更不喜欢这种会留下痕迹的方式。你还爱我吗?还在因为临别的争吵怨我吗?会不会一切对你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我刻意的约见只能让你淡淡地勾起嘴角?我漫步许久,走遍了曾和你一起留下身影的每个角落。脑海中的回忆愈渐清晰,心却愈是凉。
那一天刚刚下过雨,皮肤上泛起初秋的寒意。我几乎分不清那种潮湿的寒意是源自砸了银杏叶的秋雨,还是我的心。
曾与那人共享的不仅有方才这样雨后的晴空。还有无数个烈日当头晒得视野发红的正午,头发像火一样飘在清冽风里的清晨,任夕阳把石板路染成金黄的傍晚,和牵了手听踏雪声的午后。我把无数的季节、无数的天气都和那人一起用去了,到最后却恰恰好没能一起坐在昏暗的室内看一场雨。
每次想起那人,潮湿缱绻的气息总会袭来,拖着体内最后的潮气将坠未坠。我不敢放开手让那眼泪坠下来,似乎青春时代留下的最后痕迹也将随着它一同消逝。我们之间差的那场雨已经在心里下过千次万次。
我紧盯着地面,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不太平整的柏油路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我躲着雨水,试图像初中时那样只专心规划着下一步的落点,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
轻快的脚步声。我想起那一次,我从人群当中跑出来,从身后跑向你。
“这脚步声的主人正追赶的那个人一定也像那时的你一样毫无察觉。但这是多么幸福啊,被人这样欣快地追赶着、拥有这样一个可以追逐的人。这是多么…雨季。”我想道。
脚步声在我身旁停下。熟悉的呼吸声。
于是我转过身去,眼里撞进一片明黄的织物。好近啊,我怎么这么大意,让人近到这种地步才堪堪发觉。
然而仅仅凭借低着头看到的衣服前襟可没法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抬头,片刻,词句不受控制地滑出去。
“真的是你啊。”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人惊讶地问。
身体里最后的潮气没从眼角落下来,它顺着目光被视野里那个明黄的身影汲走,向上、再向上,升腾又消散在秋雨后明朗的天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