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主终稿）

（女孩，或者说老妇人，坐在褪色的旧地毯上，手指间窸窣，不自主地摩挲着裙摆卷起的毛边和翻开的封线）

我六岁那年，母亲把绣着金线（啊，现在想想，应该只是金黄的样子，并没有什么金的实质）的枕套拆了，改作我的发带。那时我们住在旧城区的筒子楼，雨天，浊而冷的水会从头顶蛀了的木板缝间渗下来。然后，她就抱起我，让我坐在她膝头，给我讲她的祖辈——也是我的祖辈的故事，她说，我往前倒三倒还是哈布斯堡的皇族；她说，我的动静脉里流淌着蓝血；她还说，我会等到我的王子，来联姻，迎娶我…

蜗居于筒子楼里的十五年里，每天清晨，她都会用壁炉里烧剩的焦而黑的火柴梗给我描眉。然后是早餐，我们分食救济所配发的硬面包时，她就教我（后来则是重复的检查和练习）怎样用中指托住空无的银匙。十五岁生日那晚，她咳着血给我缝衬裙，边织边嘀咕，告诉我终有一天会有辆镶着珍珠的马车来接我。

（忽然攥紧裙角，布料与指节俱都发白）

那个男人出现时，夹克衫胸口的口袋里兜着水晶瓶装的廉价香水，他身上也俱都是那香水散发的味道。嗯，猩辣而甜香。他赞扬我的脖颈宛如天鹅般优雅，夸耀我的破洞羊毛袜是时新的蕾丝设计。我们在漏风的阁楼跳舞，他的皮鞋抵着我的光脚，听着圆舞曲在唱片机生锈的铜管里回响。

再后来，他告诉我，绝食能让腰肢更纤细。于是我好几天没有进食。当我饿得蜷缩时，他说这是公主应有的仪态。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那天在百货公司。橱窗里侧那个穿真丝晨袍的姑娘，她抬手时袖口滑落的钻石表带割伤了我的眼睛。她踩着我的影子走过，侍从们抬着的镀金鸟笼里，夜莺的啼叫突然变成尖锐的玻璃碎裂声。

（呼吸变得急促，抓起呕哑八音盒上开裂的塑料芭比舞女）

我冲回家翻出童时玩弄的人偶，躯干裂纹间，正有无数个我在尖叫。那些被我“使唤”着擦洗地板的邻居，那些在母亲葬礼上向我呈”供品”的街坊，他们的窃笑扎进耳膜。我看见自己站在污水横流的巷口，却穿着根本不存在的绸缎拖尾…虱子在融化的水钻王冠里产卵。

（突然咯咯笑起来，用玩偶卷翘起的塑料壳刮蹭墙壁）

昨晚，我把花露水整瓶整瓶地倒进公共盥洗池，要求贱奴们用蔷薇露为我净手。扫楼道的老王头说我疯了，可他懂什么？当他跪着擦拭那水晶阶梯时，分明早已经有八百匹天鹅绒拼接的毯，从马车敞开的侧门倾泻而下。你们听啊，运垃圾的板车辘辘声，不正是我的镀金马车碾过玫瑰花瓣？

（猛然贴近墙面，侧耳倾听）

嘘——钟表店在拆旧八音盒，那些崩飞的铜齿轮都是来暗杀我的刺客。快把我的连衣裙拿来！要丝绒的那条的！等等…这粗麻布的触感…这洞…不，这不过是考验，就像母亲说的，公主总要经过…

（声音陡然低下去，蜷缩进墙角）

儿童病房的蜡笔画还贴在配电箱上，我画的玻璃城堡永远缺个塔尖。现在终于明白了，塔尖就在我每天倒尿盆时路过的那个垃圾桶。当暮色把它染成琥珀，只要纵身一跃，就能完成最后的加冕典礼！

（开始用芭比娃娃戳扎干皱得枯黄的皮肉，哼着走调的《天鹅湖》）（缓慢解开褪色发带，一圈圈缠在枯瘦手腕上）

那天母亲咽气前，把“织了她半辈子”的“蕾丝”塞进我掌心。现在才看清，那些所谓金线不过是手术灯在旧毛线上投下的反光。可当时我多虔诚啊，跪在拘束里背诵皇室家训，和着哗啦哗啦的推牌响，把隔壁麻将声当作觐见的奏鸣曲。

忽然，我举起塑料人偶的碎片对准通风口，折射的光斑在墙面游移。他们总说我遗传了玛利亚•特蕾莎的下颌线。可昨天在澡堂子氤氲的雾霭中，我分明看见那个倒影——浮肿的眼皮下垂着，好似吊着两颗头颅，眼角法令纹犹如两道绞刑绳，绷裂我的脸。水珠顺着松垮的脖颈滚落时，我竟听见母亲在尖叫：”快遮起来！你是公主！公主的皮肤是永不融化的雪！”

（扯下发网，掺杂着灰的油乎乎的头发散落如败絮）

那个雨夜我追着镀金马车跑了三条街。排水管溢出的污水浸透仿绸睡裙，冰凉的触感多像王子许诺过的真丝衬裤啊！当车轮溅起的泥浆糊住眼睛时，我忽然笑出声——这不正是童话里公主蒙难的情节？直到巡警的手电光劈开雨幕，照见我裙摆下爬满青筋，撑得有些变形的小腿。

（从床底拖出锈迹斑斑的饼干盒）

看啊，这些都是我的珍宝：快餐店集点卡是骑士团勋章，便利店收银条写着加冕诏书，酸奶瓶盖上的锡箔正映出我日渐浑浊的瞳仁。昨晚我郑重戴上塑料耳环参加”国宴”，楼下醉汉的呕吐声是管风琴在奏响。

（突然用发带勒紧脖子，眼球凸起）

母亲说过公主都有修长的天鹅颈。看我那些淤痕多像黑珍珠项链，等王子…等王子…（剧烈咳嗽后松手）不对，王子应该正在来的路上，他的马车被贫民窟的窄巷耽搁了，一定是这样。

（爬向嗡嗡作响的排风扇）

听！云层在奏响加冕进行曲！通风管道的铁锈味？雪莉酒的气息！快帮我系紧这床染着经血的被单，这就是最华贵的加冕斗篷。当我的赤足踩上生锈的排风叶片——

（踮脚望向楼下的垃圾堆）

来赴宴的臣民们都在仰头等待呢。我看着他们手里的烂菜叶，哦不，佳肴！苍蝇振翅声正是那轰鸣礼炮。现在我要把饼干盒的锡箔王冠戴正，要像母亲教的那样抬起下巴——看呐，听吧，风儿嗬，正托起我镶满璀璨星光（破洞）的衬裙！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