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家,什么都不喜欢的人,针织帽和粗绳套
凯瑟蒂拉走上陡崖,先看到那幅立在木画框里的暗色景物画,紧跟着是那个几乎被它遮个严实的、飘在尖崖边缘的人影。她棕发打卷,身姿单薄,就像张皱巴的牛皮纸。
凯瑟蒂拉在这附近的沙滩民宿住了一个多月,她觉得自己从前从来没见过这号人。但这片海域适合采景作画,如果有人慕名而来也解释得通。
只是,那个女人的画实在不像是这里的景色。这是洒着阳光的清绿的浅湾,她怎么能画成黑鲨摆尾的深海?凯瑟蒂拉有些疲累地扶上岩壁,红褐色粗糙刺手,却是她不可多得的依靠。
她没想到这里会有其他人。她反复琢磨着原来的计划,发顶被烈日灼得滚烫,她又对自己说了那句已经说过数十次的话:今天,还是算了。
又一次,每一次。总是做不到。
凯瑟蒂拉转身离开,僵硬的关节裂出轻微的响。她二十多岁的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薄唇抿得紧。她抿得很用力,以至于在听到身后很柔和的问句时,齿面突兀地咬住了下唇。
“士兵群岛……这里的海里没有鱼吗?”
那个声音有些虚无,像在用故意为之的漫不经心遮掩自己的孱弱。凯瑟蒂拉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迈下岩阶的步子。她不知道这片海里有没有鱼,更不知道如果有的话是否是鲨鱼,但她听到她的问题了,就不能装作没听见。
“我不知道,我很少来看海。”如实相告最是经济,凯瑟蒂拉花了不算太久的时间和相当惨痛的经历学会这一点。对话时保持目光交流是良好的教养,凯瑟蒂拉程序性地想起来,于是她转过身。
画画的女人眉毛刚好讶异地翘上去。她的瞳色有些浅,让凯瑟蒂拉觉得就像是两团太阳光晕被封在眼窝里。这确实是一双艺术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你看,空荡荡的海不会显得很无趣吗?”她将身前的画纸翻过页夹住,下一页上是一片轻浅绵长的海湾,里面除了海水和海浪别无余物。
凯瑟蒂拉当然更喜欢面前这一幅,虽然所谓喜欢也只是看着顺眼些。
“你画得很好。”她简短地说。坦言,她面对突然被陌生女人叫住谈论绘画艺术这件事还是没能摸到头脑。
那个女人似乎听到她内心的话了:有鱼和没有鱼,怎样都一样。她笑着重新坐回画板前的木凳上,圆形的后脑勺正对着凯瑟蒂拉。
“既然不喜欢海,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天呐,我为什么会来?凯瑟蒂拉心尖颤了颤。这个很会画画的陌生人是她没有计算过的意外,她和她的画让自己又一次放弃了原本的计划。
原本的计划。凯瑟蒂拉原本是来跳崖的,但她也没信心自己的腿能“跳”起来,不如就说是坠崖吧。她原本是要寻短见的,她来这个挺漂亮的地方找死——这就是她来这的原因。
陌生女人真诚的眼睛还在等回答。凯瑟蒂拉的视线掉到地上,避开对方的期待。她突然莫名地想,要是自己真的跳下去染脏了海水也不好,这个人就不能安心地画清透的海了。
说实话和闭上嘴,就这两个选择。这一次凯瑟蒂拉选后者。
*
海莉亚扛着画架钻过民宿客房的门洞,迟来地觉得指腹被木刺划得麻疼。这家民宿离往生崖,那处她作画的高崖,只有十分钟车程。海莉亚没有轿车,所以她带着那算得上累赘的木画架走到这,把天从粉紫色熬成了深不可测的蓝黑。
屋里没有开灯,彩色方格样式的窗帘被拨开,露出玻璃窗和它之后的高崖。那也是往生崖。海莉亚把画架落在窗边,几乎是同一个瞬间,她听见脚下传来物体倒塌的脆声。
她直起腰的动作像被慢放的片段。然而很快,涌进敞开房门的青年人的呼号又为她按下快进键。
海莉亚冲过门框和楼道,滑下楼梯后在狭窄的楼梯拐角迎面撞上一头扬起的黑直发。海莉亚只花了一个抬眼就认出她是几个小时前那个不喜欢大海的女人。那双蓝色的瞳孔有一瞬放大,她的双手举至胸膛前,停留时间仅仅给一句抱歉的功夫,就蹭过海莉亚向楼上跨去。
一面之交就不值得打个招呼?还是说她有急事?
Anyway,接受道歉。海莉亚在她身后摆手,踩着劣质皮靴往她来时的方向走,她看见右侧一间大敞着门的单间。
海莉亚把手掌贴在门板上。吱呀,木门又被推开一点角度。天花板上垂下一根很粗的麻绳,靠近地面一端打着蛇信子一样的绳圈,简陋床铺的边缘还塌着两个前脚掌的凹痕。光线昏暗,画家的眼睛眯起来才勉强看见地上的两个影子,一蹲一卧。
“啊,乔恩斯。你还真是回来得蛮快。”蹲着的人突然扭过头。他是个青年男人,头上戴了一顶显怪的针织帽。海莉亚又走近些,尽管她并不是他在对话的人。
“乔恩斯小姐?怎么不说话?”男人回过头,才发现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嘿……你是新来的?”
乔恩斯?那个所谓的皇室贵姓家族?海莉亚想着。
卧倒的人发顶稀疏,背部也佝偻,看样子是名中老年男性。海莉亚看不清他的脖颈处是否有绳子的勒痕。“这是怎么了?”她弯下腰。
“住这间屋的老头儿,他在岛上拾荒。”针织帽男语气吊儿郎当,手上却很敬重般托平了老人的喉管,“他上吊了,想去死。但是——”
“好了,让开!”海莉亚被身后袭来的声音吓得一缩,她向来不能忍受声音的刺激。
针织帽男顺从地站起身:“现在乔恩斯来了。”
乔恩斯小姐看起来很焦急地赶向地上的老人,可是事实上,她的步子实在很慢。她抱着小型呼吸仪的移动显得尤为困难,每迈一步,她的腿都会发出异样的响声。这不是海莉亚第一次听见她腿部的声音,第一次是在往生崖顶。
“乔恩斯,但是你也看到了,这老头儿明明是一心想死的。你得尊重他对自己的处决!”
针织帽男的声音喷发出来,就在乔恩斯颤抖的手将呼吸面罩压在老人口鼻上的时候。女人把绑带勾向老人颅顶,之后跪坐着将自己的侧发别到耳后。
“看着我,光头。别再叫我乔恩斯。”她抬起脸,细长的眉毛挑了挑。
针织帽男瞪大了眼睛。“嘿,这不好!你是知道的,而且我还特意戴了帽子,你不能再用头发这种东西来羞辱我!”
“哦,我当然可以!”不喜欢被叫乔恩斯的乔恩斯语气刻薄,“毕竟乔恩斯这个姓氏也是在侮辱我呢。”
海莉亚眨着眼,果断竖起手掌挡在两人之间:“别吵了,我们做点什么,好吗?”她的右手由握拳状舒展开,手心朝上指向那位老人,“比如把他裹进被子里?”
(二)刽子手,死刑犯
凯瑟蒂拉·乔恩斯和库特尔·塞莱维,在海莉亚的主持下握手言和。尽管他们并没有进行实质上的握手,但他们承诺今后互称名字,而不是那些侮辱人的词汇。
拾荒老人昏迷不醒,而幸运的是他的体征稳定。出于消磨时间和弥补凯瑟蒂拉的心灵,库特尔又提出三人一起去沙滩上拾荒,就当是帮老人做些事。
两个女人在对视里满意地看到对方也觉得他有病,不过到头来这个提议还是以整整三票的成绩通过了。他们顺着被烘得烫人的沙路走到崖下,绕过一些泛黑的水洼和蓝白条纹的灯塔,这就是拾荒老人平日里的路径,他显然把沿途打扫得干干净净。
“没什么可做的。”凯瑟蒂拉恢复了海莉亚第一次见她时的平静,不再是刺猬乔恩斯。她屈着一条腿,微眯的眼光投向震起白沫的海岸线:“……我们再走近些?”
海莉亚打量着凯瑟蒂拉的那条小腿。或者说,其实是那条小腿露在纱裙裙摆下面的一截。黑发蓝眼的女人走路总是谨慎得过分,显而易见,这条腿是凯瑟蒂拉的累赘。它很白,也很直,看起来从来没晒过太阳,否则就是它的主人特意为它做过保养。
惨白的东西,近于病态的漂亮,海莉亚钟情这些元素。
“这很无聊!真是可恶,没准我压根不该来这地方——我没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库特尔换了一顶亮橘色的帽子,它把他的肤色衬得更黑,也让他显得更火热易怒。精瘦的小伙子的人字拖在湿沙上刻出短短的痕迹,莹白的浪又很快绕上他沾着沙尘的脚踝。
两个女人慢慢缀在后面。她们的身形看起来很相像,但是海莉亚的肩膀更宽。凯瑟蒂拉表现得和之前的晚上大不相同,她似乎不想再卷入高声的探讨,于是对库特尔的叫声充耳不闻。
库特尔是个怪脾气,海莉亚拾起脚边反射着阳光的碎啤酒瓶。接着她又嘲笑地想,凯瑟蒂拉也异常得很,自己更不是能被冠以褒义词的人。“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她喊回去,鼓膜震得她额间发麻。
“灵感!”库特尔回头时表情夸张,嘴巴几乎撑大成梯形,“我没时间了,但是灵感,它们还是不来!”他的渴望让他的眼睛像亚裔人一样深邃泛光,“克拉拉女士,我需要一些死法。沙滩上的干尸、海水里的溺尸、投毒案、用餐刀自刎,多么适合发生在这种孤岛上……”
他热情洋溢。在谈及非自然死亡的时候,他的分享欲旺盛得过头。
海莉亚稍稍感到畏惧。她摩挲着碎玻璃危险的边缘,并不抬头,用很小的声音问:“他是作家吗?他写推理小说?”
凯瑟蒂拉又知道了,她在问自己。不是的,克拉拉小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他大概有自己的理由。凯瑟蒂拉凝视着海莉亚·克拉拉,把这些话咽下去:
“我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喜欢推理。”
海莉亚抬起右眉。库特尔的工作并不那么重要,比较重要的是她刚才确定了一件事:凯瑟蒂拉感到措不及防而想要隐藏什么的时候,第一句话会说“我不知道”。
*
事实证明他们并不合得来——海莉亚喜欢一个人外出,凯瑟蒂拉不经常出门,而库特尔最近变得越来越懒得离开他的房间。他甚至很少发出声音,只会在他人叫他开饭时从门缝里露出一只阴郁的眼睛,近乎神经质地哑声重复“没有时间了”。
他在屋里头戴灰色棒球帽、含着胸的样子像只老鼠。
海莉亚问凯瑟蒂拉,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凯瑟蒂拉当时坐在公共区域的沙发里,从电视机的新闻界面上移开眼睛,扫了一眼海莉亚和她抱着的画架。“你要出门画画吗?夜里降温,到海边去最好多穿些。”
海莉亚觉得自己的毛衣保暖效果很好。她手扶上铜门把,有些干涩的声音从戴好的口罩下传出来:“我不会在外面待很久。”
“你好像病了。”凯瑟蒂拉回应得简短。
“不,没关系。我只是有呼吸道炎,已经很久了。”海莉亚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拧动门把,又在回头搬运画架时愣住。
电视上播放起一场盛大赛车赛事的新闻片段,身穿红黑色车服的冠军钻出车门,被为他贺喜的人群围得严严实实。劳·华尔什·乔恩斯,新闻文案里详细地介绍,他刚刚夺得赛车竞技金轮杯,这为他的年末赛事画上了一个完美句号。
劳·乔恩斯。他的姓氏和他的成就一样吸睛,他高举的金奖杯闪烁着属于乔恩斯家族的光辉。这个贵族家族的传统只允许它的后代压人一头,乔恩斯们站上舞台、领奖台、发言台,他们收获应援、欢呼、绵长的掌声。
可是凯瑟蒂拉并不有名,海莉亚转而看向端坐着的黑发女人。她确实依然年轻,但这就是她不广为人知的理由吗?她可是个乔恩斯。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理由,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是这样吧,克拉拉小姐?”凯瑟蒂拉按灭电视机,突兀地出言。
海莉亚以为她介意自己的存在,这是一句驱逐令,在赶自己出门,好让她能单独待一段时间。“没错,只负责自己就够了,我想是这样。”海莉亚顿下来叹一口气,“请直接叫我海莉亚吧,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然后她不等回答,拎起画架迈出摇摇欲坠的木门。
凯瑟蒂拉就这样得到了一个朋友,莫名其妙地。她有种怪异的感觉——因为突然得到某种长期缺失的东西而感到心慌。从来没有过一个女生面对着她,用慢到显得郑重的声音告诉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她曾在上学时收到男孩的情书,也曾在舞团里受到男人的追求,然而她没有同性朋友,尽管她无比需要。
朋友……凯瑟蒂拉又一次在脑中吟念这个单词。她撑着茶几缓缓站起来,挪到吧台边取了一个玻璃杯。她烧开热水,旋松了桉树蜜蜜罐的扁平盖子。用蜂蜜水润嗓子的话,至少会舒服一点吧。凯瑟蒂拉摇动杯子,她想,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为朋友做事。
电视熄屏后的房子里静得像真空,洗衣房里的嗡鸣不见了,库特尔也没有在播他的歌碟。凯瑟蒂拉隐隐觉得怪异,她不适应以往很吵的库特尔突然变得这样安静。
会不会又是自己多管闲事了?是不是只有冷眼旁观才叫做尊重?对于后一个问题,凯瑟蒂拉其实无比清楚答案是否定。她将玻璃杯盖紧,一级一级地上了通向二层的台阶。
库特尔的房间就在右手边。凯瑟蒂拉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房门内侧的人,纸张抽动的声音传出来,一张惨白的东西贴着地板滑出门缝。
四周是平直的页边,最顶部有库特尔的全名,末尾难以辨认的潦草签名被鲜红油印压住一半。凯瑟蒂拉也曾频繁光顾医院,她几乎不需要反应就知道那是一张病历单。她手撑膝盖,勾身捡起那张很薄的、似乎很易被摧毁的纸。
诊断结果一栏里填着“癌症晚期”。凯瑟蒂拉刻意不去想库特尔落光头发的脑袋。医嘱预计患者剩余寿命三个月。凯瑟蒂拉看到医生签名后的日期恰在三个月前。
她蓝色的眼珠周围有些晕红,莽撞的手摇晃起紧锁的门把,她在这时听到一声隔着木门的叹息。条件反射般,她记起海莉亚出门前的轻叹,和这个眼角有细密褶皱的女人的话——没错,只负责自己就够了。
“同情同情想死在被杀死之前的病人吧……”门的那边,男人语气软绵,“别救我,也不要为此感到自责,凯瑟蒂拉小姐。”
凯瑟蒂拉回想起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张狂地闪着的电视机。她的哥哥伸长手臂,他看起来无比高大,和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一样。凯瑟蒂拉不喜欢她的哥哥,家族将压力从名为“哥哥”的媒介里传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比较里黯然失色。
裁决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当事人自己宣布最好,尤其对于库特尔来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由自己的理由搭建起的自己的空间,凯瑟蒂拉松开了门把。
她走下楼,步子似乎比上楼时更沉。
(三)火化师和不完美圣母
凯瑟蒂拉深知自己不擅长撒谎。于是海莉亚回来后,她干脆把事情全盘托出给了海莉亚。
或许也不算全盘。她没有提起对于自己选择放手,海莉亚的那句话也起了很大作用。因为负面压力和不必要的愧疚感是不值得传递的东西,它们没法分担,只会变成两倍。
海莉亚放下那张病历单,浅色的眼睛满含深意。“他不能接受病死,是这样吗?”年长的女人唇角抿下去,“可是看起来你已经随他去了……”你还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
凯瑟蒂拉有些惊诧地眨眨眼,她只是想到如实相告,并没有考虑过这会让海莉亚感到困扰。“这个对嗓子好。”她把蜂蜜水送到海莉亚手边,忐忑而迷茫地开口:“他似乎真的很不愿我救他……我是不想瞒你,没有让你收场的意思。”
海莉亚凝视还微微冒气的饮品。她疑惑于自己为何会在短短几天里撞见两场自杀,也对库特尔的死感到措手不及。这座岛很奇怪,这里的怪事发生得太频繁——就好像那位老人和库特尔都是专门来这里寻死。海莉亚突然产生了离岛的想法。
她抬起眼睛,就看到凯瑟蒂拉无言的眸子。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凯瑟蒂拉站在海莉亚对面,寂静又在她们之间升腾起来。
*
海莉亚筹备了离岛的事宜。一艘来自意大利的游轮将在它的旅途中捎上她,继续航向美洲。
尽管她很快就会离开,尽管凯瑟蒂拉说不用她处理,海莉亚还是在后来几天里走进了库特尔的卧室。她擦去浑身僵硬的库特尔嘴边的白沫,把他格子衬衫的袖子挽下,遮住他小臂上的注射孔。她将他折叠成蜷缩的姿态,两膝朝内塞入壁炉。
库特尔的身体连同他的病历单一起变黑、变脆、坍缩,向中间聚成一团粉末,像是积累很多年没擦过的壁炉灰。
海莉亚熟稔地用硬纸壳攒起那堆骨灰。她对于火化的经验异常丰富,因为在肺结核病多发的时期,她曾目睹母亲和胞弟的病亡,目睹父亲把他们这样安葬,最后她又这样处理了父亲的尸体。
雨隔着墙蒙蒙地落下,熄灭的壁炉里游着悼念的烟。海莉亚把纸盒包攥在手里,她和凯瑟蒂拉一同出发去往生崖,她们都觉得把库特尔海葬是个好想法。
天有些暗了,和那天海莉亚出门作画时颜色差不多。两个女人顺着深红色的土岩爬上崖顶,海莉亚一直走到悬崖的最边缘,而凯瑟蒂拉远远地停在她身后。
脚尖抵在崖边,海莉亚举高纸包,凯瑟蒂拉闭上眼祈祷。风卷过来时把纸包撑开,粉末被托起像幻化的蝶,只是不往上飞,反而打着旋落向身下的海。
“我们走吧。”
听到海莉亚一如既往微哑的声音,凯瑟蒂拉睁开眼。她的眼睛在刚才的紧闭里适应了黑暗,现在她可以看到,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某个硕大的黑色物件乘着海流,远远地漂向这座岛。
倒三角状的下半部分,劈开浪花的底部像刀刃。“怎么会有船来?”凯瑟蒂拉喃喃,抬起手臂指给海莉亚看。
那艘船还只是遥远的一个小点,但海莉亚知道那是来接她的船,也判断出它的航向是笔直地朝向往生崖。等等,为什么会开向高崖?
“灯塔没亮,”海莉亚越过身后的岩壁看向崖下的柱状建筑,“这样下去船会撞上悬崖。”
平时灯塔都会在晚上亮灯吗?凯瑟蒂拉试图快速回顾过去住在岛上的生活,在她意料之中,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她从未在天黑后离开民宿。
“我们得做点什么……去灯塔里看看吧。”凯瑟蒂拉转过身,她扶着粗糙的岩面下台阶,却在急躁中打滑险些歪倒。海莉亚只好搀着她的小臂,每下一阶海莉亚就更心安一些,直到凯瑟蒂拉踏上平地。
“站稳了吗?我们现在去控制室,如果——”
她的话被凯瑟蒂拉用低吟打断。黑发女人垂着头,她的掌心顶在海莉亚肩胛骨,很微弱的声音说:“别走下来。涨潮了,下面是流沙。”
海莉亚按住凯瑟蒂拉的手,低头看向对方已经被埋没的左脚脚踝。流沙像蠕虫一般活动,接连冒出几个混浊的气泡。“别挣扎,要放松些……”她尽力指导,却不断被凯瑟蒂拉紧皱的眉头吸引注意,“不会丢了这条腿的,别担心,嗯?”
凯瑟蒂拉的眉毛向上提了提。她很快俯下身摸索自己的左腿膝盖,海莉亚勾腰帮她束起快要坠进沙子里的长发,就措不及防地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哒。
来自凯瑟蒂拉的腿骨。
紧接着,她看到这个年轻的女孩把小腿留在了流沙里,整个人斜跨一步,抽走自己按着的手,转而靠在灯塔的外墙上。她的左腿空了一截,或者说原本就空着一截——那白得过分的小腿原来是假肢。
“要跳过来吗?我……能接得住你。”凯瑟蒂拉迎着海莉亚迷茫的目光,并不解释她的残疾,只朝前伸了伸手。
海莉亚从善如流。她终于站在灯塔控制室的铁门前,抬起膝盖骨撞动年久失修的铁门把,在看到铁门左摇右晃地向内打开时,牵着凯瑟蒂拉闯进去。
电路检修,这也是家破人亡后的独立生活所教会海莉亚的技能。在她对着月光正确对接四色电线时,凯瑟蒂拉就站在门边,时不时探头出去查看灯塔是否亮起,或是轮船航到了哪里。
夜晚沙滩上淡淡的寒,让凯瑟蒂拉的截肢创面隐隐有种酸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回想刚才拆卸假肢时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萌生那样强烈的意愿想要逃离,而不是逃避。就在刚才,在海莉亚告诉她不要担心的时候,她真的想要活。
啪。灯塔控制室里亮起纯白的灯光,嗡鸣的电音响起,光影系统自动打开了塔顶的警示灯。海莉亚扶着凯瑟蒂拉跳到滩岸上,她们仰头看到灯塔显眼地亮着,偏过头又看见游轮缓缓转过一个角度,调整了航向。
(四)幸存者,旅行客
游轮派下急救队,昏迷已久的老人在天刚亮时就被快艇护送至最近的海港医院就医。凯瑟蒂拉的假肢早已被吞噬进流沙,但海莉亚片刻不离地扶着她,一个朋友显然比拐杖更好用。
海莉亚原本没打算带凯瑟蒂拉一起走,于是她只预留了一个自己的床位。但她不想她的朋友变成岛上最后一个人,也不敢想象她失去平衡的生活该怎样自理,最后的结果是她们一起上了船。
现在她们正并肩坐在床尾。凯瑟蒂拉将直长发编成了侧边麻花,她绕着自己的碎发,语速很慢地讲着有关那条腿的故事。
她讲到自幼时起就日日练习的芭蕾舞,讲到她漂亮的腿型,讲到哥哥的竞争对手驾车不偏不倚地撞中自己。
“他好像觉得哥哥会为了我的伤势退赛,”凯瑟蒂拉笑着展平短裙,尽管如此裙摆也只能遮住残肢的上半部分,“但是他不够了解乔恩斯。我们只是姓氏相同,我们不会牵挂彼此。”
她讲到她原本的打算,她想死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岛上。海莉亚在此时扭脸看她,静静地摇头。
“我尊重了库特尔,但是……你和我见第一面的时候,就阻挠了我的计划。”凯瑟蒂拉笑着。
海莉亚盯着她蓝色的眸子。那并不是海的颜色,反而更像高阔的天。“才不是。库特尔下定了决心,而你明明不想死。”
想死可以说成是活不下去,就这么简单。而想活有很多理由,比如有挂念,比如还没满足,或者还不想死,想再活活看。所有的痛苦总是分时间来的,它们往往不会蜂拥而至,没有被包围的那个缺口就是冲出重围的关键。这些角度因人而异,但生活为每个人都至少留下了一个不放弃的理由。
凯瑟蒂拉耸耸肩,拉一拉搭在床上的毛巾被:“让我睡一会儿吧。等我醒了,我们去甲板上走走?我想吹海风。”
呃啊啊ddl也是被我赶上了、、、
虎头蛇尾或者逻辑不顺有机会再改改吧!如果读起来有主旨不明的情况我跪下orz 一些小道理通过一些小句子简述了下,算是最近的所感所想吧、、
感谢山精一再延后的ddl和糖炒粟子老师一贯的支持!!
很像莫兰迪色调的电影!尤其是开头几个人物依次出场的时候,很有镜头感(我想好怎么拍了)。还特别喜欢一些小细节,比方说帮自杀的人遮住针孔,卸掉假肢以后的新感受……类反派老师我要追随你!
我将盯着你…写黎鸣刘誓番外…拍小电影…我将永远…👁👁
获得粟子老师的喜欢是我的荣幸糖炒粟子我也喜欢你👁👁
结尾没刹住车,猝不及防迎面撞上思想成熟的作者(“想死可以说成是活不下去,就这么简单。而想活有很多理由,比如有挂念,比如还没满足,或者还不想死,想再活活看”)。前面的视角切换还略显稚嫩呢。有你的,类反派老师。
莫兰迪色调get√ 这种灰灰的调子让我想起《海边的曼彻斯特》。两个女人斗嘴和共犯又让我模糊想起别的什么……幸好没有发展成gl,我可以这么说吗?否则我怎么能收获如此富有深意的结尾呢。
想法🙋
1、海莉亚来往生崖,也有其契机吗?
2、库特尔挂掉之前从门缝送诊断报告这个点是不是有点刻意?
我红温了。
gl什么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不要触碰agsjdkdhakdkdk#$@
原本设想海莉亚来这里也有她的苦衷,但是后来想到艺术的人底色是忧郁,又觉得她的苦难虽然深重但是已经在慢慢变成过去,不同于凯瑟蒂拉能持续性认知到自己的残疾、库特尔几乎每时每刻对于病情的煎熬,她求死的渴望没那么强烈。所以她只是来这里采景的。
库特尔代表了有点怯懦的那类人,虽然他活到医疗预测的“死期”已经很勇敢了,但他不愿意试着继续活下去(或者他的身体状况让他觉得自己不行)。对他的处理很潦草。致歉。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