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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四岁和十六岁之间,夹着一个尴尬的年龄。十四岁的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所有人声称自己还很年轻,位于恰到好处的少年时代,每三百六十五天就比年长的大人们多过三个可以收礼物的节日:万圣节,儿童节,和圣诞节。十六岁的我们,达到法定可以承担民事责任的年龄,能在不小心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实名认证了的闲鱼账号上卖东西,寒暑假和朋友一起去麦当劳打工挣零花钱…
2024年5月6日,是我的十五岁生日。这个年纪卡在十四岁和十六岁之间,不上不下地悬着,让我也有一种浮在空中的感觉,接触不到坚实的地面。我一直在想,十六岁的那一年,会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一直悬浮着的重物,瞬间沉沉砸在地上的声音。砰的一下,我就成了负有民事责任的大人。砰的一下,我就摆脱了年少时的懵懂无知,一瞬间变得成熟起来。但是不会的。人的成长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会像这样顺利,我早就知道。
是啊,但是十五岁呢?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再一次想起这个年纪的自己,率先跳进脑子里的回忆是痛苦且痛苦的初三,中考结束后的释然和惶然…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可惜,以后就不能过儿童节了。
而在那以后,又过三天,我看着沈远南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上面还贴着去年寒假那个小马宝莉的贴纸——走进登机口,远远地朝我挥了挥手,坐上去美国的客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蔚蓝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形态流畅的飞机云,带着他离开了我的世界。喜欢你,我的公主,我的王子,我的主人,我的小狗,所有人里面我最喜欢的那个坏蛋,整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那个好人…远南。他那张简直可以称得上美丽的脸时时刻刻在我眼前闪动。全是这件事的缘故。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1.江南安
我第一次见到沈远南,是在七岁的时候。为了庆祝姐姐顺利考入理想的高中,全家人一道搭乘航班飞往日本旅游,顺道参加了著名的夏日祭。我小时候贪玩,不听话,自己在各种游戏场所之间跑来跑去,最后终于和家人走散了,身边只有吃了大半的苹果糖和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刚通过游戏赢来的几条金鱼。金鱼的身体就像一根镍铬合金钢架,时而僵硬,时而柔软,我不知道生活在水里的生命是不是都是这样。
我环顾四周,只能看见大人的后背和说着听不懂的话的日本小孩。虽然这里处处都是人,却并没有给我求助的机会。语言不通就是这样可怕。
我没有哭,那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我从人流中勉强挤到一个摊位旁边的角落,蹲在地上看着塑料袋里的金鱼。它们凸起的眼睛和煽动的鳃让我突然觉得很恶心——或者是可怕。金光闪闪的鳞片在花灯的光影底下熠熠生辉,塑料袋在其中起到一个凸透镜的作用,扭曲着这些鱼的身形。恶心,可怕,我实在无法分辨这两种感觉的区别,总之都不是褒义。
眼前的世界快速地晃动,突然间一阵耳鸣,盖过了四周的吵闹。在我反应过来以前,我的手已经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把塑料袋丢到了地上。袋口本来就没有扎紧,里面装的水全洒在地上,很快渗进土地里,留下一块深色的污渍。鱼在没有水的浅滩挣扎,无神的大眼睛好像又变凸了一点。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恶心…好可怕,好恶心……我这时候才开始哭,并且是小声的,轻微的抽泣,眼泪顺着睫毛滴下来,打在地上,并没有能够为习惯了充足淡水的金鱼缓解一丝一毫的干渴。
“你为什么要哭?”
沈远南问。
我慢慢抬起头。太好了,在异国他乡,四周陌生的语言当中听见一句熟悉的中文,真的太好了。沈远南七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天使。他的五官真的很精致,尤其是一双特别大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别人的时候总容易让人有一种深情的错觉——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那时我只觉得好漂亮。好漂亮哦,好漂亮的人。我擦擦眼泪,可怜兮兮地对他说:“鱼要死掉了。”我要死掉了。
是的,金鱼快要死掉了。我自己既是受害者,也是这起谋杀案的真凶。金鱼快要死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痛苦。这是一种病,叫做幻肢痛。其他生物体感受到的窒息投射在我的身体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器官在一点一点盐化,晃动,于是我看见了高斯模糊的世界,趋于饱和的光影和令人畏惧的寒冷。然而它的传导是单向的,没人能分走我的痛觉,我无法把这种感受用语言准确地形容出来,所以最后只是一边哭一边说,鱼要死掉了。
沈远南了然地点点头,就好像我们很熟一样。金鱼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体现出来是尾巴拍打地面的幅度越来越小。沈远南看了一眼,从我手里拿过那根曾经插在苹果糖上的竹签,对准金鱼还在煽动的鳃,相当用力地刺下去——它不动了,巨大的眼珠呆愣愣地望着天空。他就这样杀掉了地上的每一条金鱼,有的血管是青色的。伴随着太阳穴一阵剧烈的刺痛,我的幻肢痛症状消失了,呼吸终于又一次回到正常频率,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开始后知后觉地发凉。
他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睛:“现在不痛了。”
确实不痛了。
“这样不好吗?”沈远南笑着说。“活着承受窒息,清楚地知道生命力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流逝…这样做真的太残忍了。现在它们不会感受到痛苦,你也不要再哭了。”
他的瞳孔是黑色的。黑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而我就是第一次乘船渡过黑湖的哈利波特,怀着一种对未知世界的畏惧的同时,又在不可抗拒地被他吸引。沈远南的发色偏浅,眼睛却很黑,黑得能够吞噬掉所有的光线,到最后一点微弱光芒也透不进去。小时候的他白得像被水洗过一千遍的衬衫,在黑夜里发着光。可能是因为那个晚上花灯特别亮的缘故,他背着光面对我,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仙女,在我最害怕,最最惊慌的时候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保护仙女的骑士。为什么是骑士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有朝一日他要我替他去拔出那把插在石中的宝剑,我也愿意做他唯一的亚瑟王。
2.沈远南
初一的时候,为了上学方便,家里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理所当然是质量好价格高的那种,后座没有改成后篮。我妈曾经询问过我的意见,说是需要改装的话可以直接让店里专业的人去做,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没必要,用不上,书包背着也没区别,改了反而难看,反正本来也就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我妈后来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她确实非常尊重我的意见,这是我的幸运。
可能是托了这幅好皮相的福,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人会过分苛责我,随便碰一下篮球就会被夸真是多才多艺,其实我也不是很擅长运动。家境富裕,头脑聪明,父母优秀,这三条对我来说实际上已经足够,但是却又拥有优越的长相,于是就成了人人追捧的目标。科学家说,地球是一个不规则球体,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地球是三角形,金字塔的形状。生活在金字塔底层的人游走在透明和微具雏形的阶段之间,而我碰巧生来就是就是金字塔最顶层的那一批人。
这是傲慢吗?我不觉得。我陈述的每一件事都是事实,既然我拥有这些,那就应该把它们的利用价值最大化,这才是对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尊重。为了回报这份与生俱来的优秀和幸运,我应该在每一个阶段都做到最好,然后拥有广义上的理想人生——如此理所当然,就是这样顺理成章。
我每天骑车上学,从家到学校差不多有十五分钟车程,中间会经过好利来,李先生牛肉面和一所体育大学。因为讨厌牛肉面的缘故,我从来没去那家李先生吃过早饭,听偶尔回家的我爸说那里从三年前开业开始味道就一直不怎么好,不知道为什么还能开到现在。我妈说这就是价格优势,因为足够便宜所以总有人会买账。有的人会为便宜的东西委屈自己的肠胃,我就不会那样。
(真的写不完求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