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
为何不能让我回到
那个开满野花的山坡
再见一次
那个已经逝去一百年的
夏天。”
艾勒又从那个重复的噩梦里醒过来。他揉了揉眉心,一脚踹掉盖在身上的一条很厚的软毛被子。
他一直很想知道这被子是谁做的。这些灰色的杂毛长短不一,看起来像什么犬科动物的毛。他搬来这里已经很久,不过还是对这地方各种彪悍又奇怪的习俗不是很适应。
他过了快几百年的贵族生活,然后又是一段叛逆的怎么舒服怎么来的城市生涯,最后又把自己折腾到这极北之地当个隐士,总之,就是随心所欲的生活。
哦,忘了说了——他是个吸血鬼,那种老牌英伦贵族式的吸血鬼。
吸血鬼都害怕阳光。他的皮肤暴露在太阳底下过久就会导致严重的晒伤。即使他的血统和他的资历让他相比其他吸血鬼好上那么一些,畏惧阳光依旧是他们的本质。
然而他生来讨厌刻板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他来到这地方,从黑夜里走出来,到达阳光下面,给自己撑了一把伞,就能得到自由。
然而现在,他给自己倒了杯红茶,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开始——搓麻绳。
这种诡异的新爱好占据了他生活中的百分之八十。毕竟他拥有亘古的生命,而他最乐意做的就是想每天怎么去打发他的时间。
背后的墙上已经挂了一整排长短用材都十分迥异的绳套。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干这种奇怪的事情,只是每次从噩梦醒来,他都非常想要做一根完美的绳套,那种西部牛仔用来勒住他们的畜牧的绳套。
那个噩梦里面有一片很美的山坡,开满了白色的野花,除此之外的细节都非常模糊不清,仅仅有一声清脆的响声,比那片开满花的原野更加清晰。那是一声“啪”的脆响,每次醒来,他的心底都一片荒芜,细细密密的钝痛蔓延上来,仿佛那小小的声音把这片美好的原野都变得枯死,早已经停止搏动的冷硬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的好奇心一向很强,这种无端的感情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望。这促使他顺着梦来到梦中的地方,为此他几乎踏遍整个北欧。现在他住的这屋子就是山坡上的一只小木屋。
他的做绳套的爱好几乎要成为他的事业了。他看着那些零散的材料哑然失笑。那些绳套有着不一样的风格,有的务实坚韧,有的漂亮美丽,有的用了上好的昂贵材料。他出售一部分绳套,留下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但很奇怪,一向喜欢漂亮的东西的他,留下的绳套全都是粗而韧、怎么扯也弄不断的材质。
被噩梦惊扰的生活实在算不得好。即使有温暖的红茶,他也依旧疲惫,昼夜颠倒的作息让他更加没精神,红色的额发打着绺垂下来,胡须也许久没有搭理。他叹了口气,从桌子前支起甚至,强打起精神继续做新的绳套。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大概,已经有几十年了。
他曾经试过去看看怎么解决这噩梦的问题,然而他现在住的地方不方便去找一个专门的心理医生。于是他尝试自己研究,最后找到了一种叫催眠的治疗方式。
他或多或少猜到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情,而这正是噩梦的诱因。催眠可以让他从自己意识的深处引出来那段记忆,无论他想不想让它恢复,无论它关乎什么。
这种方式一般需要两个人来操作,且需要心理医生具备很高的水平。但艾勒的学习能力几乎强到变态,聪明的吸血鬼几乎是无师自通,给自己创造了一种新的探究方法。每次坠入相同的梦境里,他都凭借自己的意识引导着自己向着更深的地方潜入,梦中的情景也一点点变得更加清晰,直到最近,离接触到那扇封锁记忆的门,仅仅差了一步之遥。
也许是因为他很想很想弄清他身上经历了什么,他在做这根新绳套的时候,竟然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有着银色短发的少年靠过来,跟他并排坐在山崖边上,蹭进他伞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面,让草地上两个人的投影看起来如同重叠。
“艾勒,艾勒,和我在一起吧。”他这样看着红发的吸血鬼,第一百零八次提出这个请求。
这个少年今年十九岁,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名叫弗拉基米尔·艾略特·基里连科。他的家乡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他们那里的人都有一颗赤诚朴实的心脏。
艾勒很喜欢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像四叶草一样的、比溪水更清透的淡绿色眼睛。
但吸血鬼是永生的。而他只是个人类,他们不可能拥有永恒的爱情。他会老去,会死亡。而他对于艾勒,只是漫长的时光中,一弹指的过客。
但他在追艾勒,并且攻势更猛烈。他们的相遇是个意外,半撑着伞坐在半山坡上削木头的红发吸血鬼遇到了来山上踏青的少年。他独自一人躺在阳光明媚照耀着的山坡上,阖着眼睛小憩。他的长相不太像本地人,虽然具有高挺的鼻梁和眉骨。但面部轮廓似乎更加深刻些,似乎东欧的血统更加突出。艾勒走近他,想在他身旁找个地方坐下。少年的感官敏锐,在艾勒靠近那一刻就睁开双眼,然后视线相撞,一眼万年。
那双清透的淡绿色眼睛撞进了一对漂亮的红色玛瑙石,基里连科那时眉眼带些阴郁,却在看见艾勒的一刹那带着惊讶变得生动。艾勒从与他的谈话中了解到他因为自己的体格而自卑,从家里跑出来到国外散心。即使他不能理解俄罗斯人对更加健壮的身躯的追求,他仍旧安慰了这个少年。他以为基里连科那时的神情是因为心情得到安抚,但直到基里连科带着认真和笨拙向他表白,他才迟钝地感觉到,那是一见钟情。于是艾勒不得不拿出他们贵族那张高傲的面孔和毒舌的嘴巴来对付这个小子,摆出一副高要求的样子。
但基里连科依旧不依不饶,并且还一次次给艾勒送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金箔纸包装的巧克力,毛茸茸的围巾等等。
这回他送给了自己一条长被子。“这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艾勒,充满了少年的恋慕。
艾勒没办法拒绝这双眼睛。他收下了这条由灰色的杂毛做成的长被子。
这种毛很柔软。他把这条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心里这样想。“这是什么毛做成的?”他问基里连科。
“我自己的毛。”他依旧用那种眼神看着艾勒,假如他的身后有一条尾巴,现在肯定已经摇晃起来了。
艾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问,“你的毛?我问的是什么动物,不是说是谁养的动物。”
基里连科像条小狗似的依旧点头:“对的,就是我的毛。我是个狼人。”随着话头落下,真的有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在身后展开,对着艾勒摇了摇。
艾勒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好吧。”
…也不怕我是个普通人会不会被吓到。他腹诽,把那条被子裹得更紧了些,闻到少年身上青草与阳光的味道,却悄悄红了耳尖。
狼人,狼人也一样会生老病死。并且吸血鬼的家庭是不会接受狼人的,虽然他叛逆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件。艾勒心想。
好吧,他还是决定答应他。
但他总不能这样直接就答应了他。得有点什么象征物品。艾勒心想。
他的视线看到对面山崖上那成片的风铃草,一簇一簇的白,轻柔而梦幻,沐浴在他从来不能享受的阳光下面,随着风轻轻舞动。他的心里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我对他其实也是一见钟情了吧。
“但是你要去摘对面山崖上的那朵风铃草。”他撇了撇嘴,掩盖住自己的心悸。“然后送给我,我,我才会接受。”
基里连科现在真的像因为主人回到家里而变得兴奋的一条狗了。他的狼耳朵冒了出来,手也变成了狼爪。他对着艾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于是他把自己用一根绳子系在这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抓着绳子向下一荡,猛然跳跃,猛兽兽人矫健的身影在崖间的深不见底的峡谷里穿梭,立刻就攀上了对面的岩壁。他很快就采到了那株风铃草,然后抓着绳子再荡回来。
但是荡回来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那条绳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从它的其中一节断裂开,狼人的笑容和艾勒的笑容都还在脸上没有消失,而他们就这样,很突然地分别在了这高高的山崖间。
绳子断裂的那一刹那只发出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啪”,却成为他噩梦的经久不散的一声哀鸣。
很难言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空落落的感情。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那不是悲伤,那是怅然,比悲伤更甚的怅然。
那份还未宣之于口的朦胧情感甚至还没有化作爱的契机,于是它便如此以一种可笑的方式流逝,再也不见。
他从此很想要一根完美的的、坚韧的绳套,能套住在那个夏天来过他心里的那个银色头发的男孩,把他带回自己的身边。
而不是,一百年的噩梦,几乎要在记忆里模糊了,被创伤应激补救删除的面容,和一双承载着再也没到过他心里的夏天的眼睛。
意识在漆黑的看不到底的幽邃峡谷里疾速下沉。艾勒从案前惊醒,发现眼角的泪和手心的汗已经润湿了这根未成型的麻绳。
他沉默着看着它,抓起手边的小刀将它割了个粉碎。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家里,比之前更加执着地一根一根做绳套,从各种地方订稀奇古怪的原材料,废品堆在工作台的一旁,一天天堆成一座小山堆。他什么都试过了,无论是浸油、刷漆还是在里面嵌入金属,都一次又一次地排列组合,执着地疯魔地去尝试做一根最完美的绳套。睡眠与梦醒的界限已然模糊,他几乎是发泄着浪费那些材料,移情于它们,把那些悲伤放在这些半成品里,还有对自己的憎怒和后悔,扔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里走出来。
他静静地趴在工作台前,指腹擦了擦那个空白的相框,看着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模糊的面容,无力的情绪在那像暗色的铁锈一般的黯淡双眼里一闪而过。
那里甚至没有一张关于他的照片,就像那还未宣之于口的爱。
他很多年以前有过一个人类朋友。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种族与寿命的界限是如此遥远,对他来说的一瞬间,却是一个人从日出到黄昏的一生。
他失去过友谊,而如今因此他再失去爱情,无论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之为,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保持孤独。
自他离开无数年,这个昏暗的木屋再不需要拥有光明。
他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再说过话的那天,是那些半成品的绳套几乎要堆满他的工作台旁的那天。
层层叠叠的绳子弯曲着化作不一样的形状,在木屋里唯一的光源烛影的摇曳下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缄默地注视着他,张牙舞爪,虎视眈眈。
他从椅子上疲惫地站起来,静静看着这些记录着日月的半成品,烛火在他身后明灭,把他的影子也投到墙上,看起来好像他自己投进了怪物的口中。
他轻叹一声,指尖的打火匣窜出一颗细小的火苗。他轻轻把它送到了身前,让它和那群杂乱的绳套结合。而后火焰竖起高塔,一点点焚尽了一切。
他坐在屋外,身上仅仅披着那条长长的毛被子,在天边光亮被地平线吞噬的那一刻,看见那个被钉死的小小窗口的一丝缝隙里闪烁的火光渐渐熄灭了下去。
这让他讶异地推开了门,在一片灰烬和黑色的烟里发现了一根表面被燎得发黑发硬,却还剩着大部分残骸的绳套。
他蹲下身,伸出手去触摸那焦黑的表面,在它身上看起来像作装饰用的裂缝里摸到了几颗草籽。
艾勒终于想起来,这是风铃草的草种。他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撕心裂肺地恸哭,跪在一片灰土之间,任烟灰脏污了身体和双手脸颊。他的双手捂在脸上,喉间泄出痛苦的呻吟。
爱不是一瞬间的悸动,也不是一件定情信物的赠予。
爱是夏天造访后无数个日月的阴冷潮湿。
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天之后,他没有放弃做绳套,但他把那些和基里连科有关的象征意义的一切都收了起来,然后在很平常的一天,把它们埋在了那片山坡上,用一块削平了的石头做成墓碑,把那根焦黑的绳套串成花环挂了上去。
他断断续续唱起吸血鬼猎人之前常唱的那首圣歌,低低的歌声穿过山谷,被风送到山崖的最底部,赠予他那长眠于地底的爱人。
艾勒最后做出了浸过油的牛皮绳套。它比浸油的尼龙绳更加坚韧,且弹性更足,也没那么怕火。
他从他的木屋里走出来,腰上绑着他的牛皮绳套,另一端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在山崖边上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漫山遍野的绿浪里夹杂着如同风铃草一样梦幻的蒲公英,被夏风吹散,组成一片银白色的清泉,划过他的耳畔。
他从高高的山崖上一跃而下,用蹦极代餐死亡。
吸血鬼是死不掉的,但他可以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感受那片漂亮的绿色,就像他还在自己的身旁。
山风呼啸而过,绚烂的野花开遍了一片又一片的山谷,让属于黑暗的蝙蝠变成了一只漂亮的不死鸟,带来了一个银绿色的梦境,一汪把他溺死在里面了的清泉。
他从此有了一个绚烂的夏天。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爱人。
我从没信过上帝,也没祈求过祂的怜悯。
只是,他们说这样能够为你的灵魂带来慰藉,即使我们是一样的,不被神圣和光洁所接纳与宽恕的子民。
我只是太想、太想再见到你。
这时间太久,久到,
我终于有勇气与你说再见,
我终于有勇气说爱你。
三词写作的修改稿
给我自己一个交代,给他们的故事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