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畸情
初雪后的冬天很冷,哈尔滨上空的云团白得像刚打发的奶霜。我把脑袋枕到摇下一点的玻璃窗边,轿车荡过起伏砖块,吹着口哨的风就涌灌进来,扯起我干涩的刘海。下一秒又丢下它们胡乱挂在我睫毛上。
啊,真的。长了的刘海很麻烦。
我厌恶地抬手摆弄,前天才洗过的头发已经泛了油脂的触觉。好像是发质的问题吗,叫什么油性发质。那没有办法,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我想着,在耳边的窗户缓缓升上去的时候。我偏过脸去看车里的后视镜——闪着关切的眼睛,是驾驶座上的男人替我关了窗。
父亲是东北生的孩子,像颗玉米扎在黑土地上。妈妈和他在大学里相遇,他们到北京工作,然后我出生在北京。我很少去别的城市,只是快要到冰灯节了,父亲要带我回东北,而且去最深的山村里,像他小时候一样生活。
……妈妈没来。我知道她不喜欢东北。她最近也不太喜欢我。
车碾过小路上的狗尾草,土坡上扎的彩旗在油烟味的风里飘。颠啊,颠啊,山里那么安静,听得清车前盖下的嗡鸣。我性子急,而且我身体虚弱,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眩晕,觉得自己就像被震起泡沫又一圈圈拧松瓶盖的可怜汽水,无人在意地漏着气。
父亲很少带我玩,但并不是不在意我,只是工作忙。是不是他能看出来我最近情绪不好,才觉得有必要让我放松了?我记得出发前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
我想带你去看看,父亲说,我得带你去看看。
那好吧。我又想起上车的时候,妈妈站在楼上的窗台边,好像白头发比黑头发轻一样,我只能看到她白发丝飞乱。是这样啊,我成熟之后,妈妈就一直在变老。
我匍在车窗上。那团黑白色鲜明,妈妈还以为我看不见她。我偷偷去瞥她躲闪的眼睛,距离让我识别不出里面的情绪。又也许,她的瞳子本就越来越混浊了,那里面只有凝固的东西。
我决定,不然还是做她想要的那种好孩子吧。我想让她放心,还有放过我。
我不擅长误解。妈妈的表情实在并不像想要我走,反而是说着早些回来。
我的上身向前倾——车停了。父亲很快地下了车,然后绕到我的车门边。
“这是哪儿?”我还是下意识问。
父亲的嘴在窗户外面翕动。我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能在他拉开门时识相地下车。他没有刮胡子,看起来有些邋遢,但也许中晚年的男人都一个样。男人就那样。
“爸,你……也进去吗?”我继续问。
眼前就是那座院落。村子深处的院落,楼盘不高,绿植也少,最高的建筑是一座尖顶房。就是这里?
父亲正在和急忙赶来的工作人员握手。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眉毛比平时更粗浓了,眼神也发暗。我为什么不去?他笑着,爸爸跟你一起啊。
我有些不想进去,突如其来的抗拒。我盯着那个和父亲握手的年轻男人,他偏着头听父亲说话,我目光又落在他手里捏着的东西上。
是入园的标记条。
我站在车边等他们说完话。其实等待和颠簸让我一样不喜欢,它们都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直到父亲招手让我过去的时候,天上那朵鲸鱼形状的云已经游出了视线,我缓慢的步伐让地上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
那条标记带最终绕到了我手腕上。
我跟着工作人员入园,父亲跟在我后面。这让我有压迫感,有人在决定我行走的方向,有人在拦截我后退的回路。我不适,想逃跑,又不忍心转身面对父亲。
趿拉趿拉,上了低矮的灰白色台阶。
其实我该知道的,从被那条带子扎住我就开始失去。本就是挣扎在泥沼里的鱼,之后要被和着泥浆倒进通了电的洗衣机,没日没夜地滚搅。其实我该意识到的,更多的事情并无法用能不能忍心衡量。
能不能忍受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二)瘾症
我受不了了。
我从钢筋结成网的窗口向对面看,这是第九次。无论第几次看,那个隔壁的房间都是模糊的。它没有亮着灯,也不漆黑得像晕开的墨团。它空荡荡的,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又好像能看见里面什么都没有。
教管所的单人间里,气氛静止得像个空盒子。没有人能和我讲话,我随着那个给我打手环的工作人员走过长长的廊子时看到,每个盒子里都塞着人。坐在椅子上的,倒在榻上的,蜷在地上的,沉默的,负伤的,男人或女人。我依次看过他们淤青的臂、发白的唇、面颊上惊心的血痕,也去望他们的眉目。脚步在走廊印了一路,没有人抬头打量我一眼。
这都是些不太听话的人,工作人员朝向我父亲的脸上有种安抚的笑,您女儿想必是不会需要经历这种教育的。父亲绷着表情,冲身后的我嘱咐乖一点。
我不搭理他。我忙着和右边那扇狱门里的女孩对视。
兔子,这是我下意识的联想。
她眼底泛红,鼻尖小小的,唇角的裂口结了痂,像只被袭击过的草原兔。她是第一个看向我的人,这一路以来的第一个。我不觉得她想看我笑话,她的视线显得庄重,也带些迷茫。我顿在原地俯视撑着脑袋侧卧的她,她的手指骨节红肿,她虚浮的笑意泄出来——从眼睛里。她柔和的眼睛和她浑身的绷带让我感到矛盾,我看到有些布料已经被浸成深色。
我想走进去拥抱她,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她的睫毛眨动,看向我合拢的鞋尖,然后水亮瞳子里盛满受挫的怒。她是食肉的兔子。手心汗津津的,我等来了父亲的催促。
这边。快一些来。不要跟那种人交流。
所以我现在坐在我的房间里。
在原本适合用“死寂”形容的空间里,始终有细小的声音在飘。
抓挠的摩擦声,指甲粗暴地划过硬物,留下短促锐利的嘶鸣。偶尔也会有不规则的敲打。那会是在传递信息吗?我不久前是想过要学摩斯密码的,但因为拖延症,因为挽留我那要分手的女友,因为黑眼圈和酸痛的眼珠,后来又加上一条失恋,我最后彻底失掉了完成计划的心情。
——还险些失掉人身自由。听说了我谈女友的事,我妈把我锁在家里,说我还嫌生活不够不正常,居然玩上了同性恋的游戏。我说这不是儿戏,这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样。接着就是我爸把我送到这儿,青少年教管所,叫烁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是救了我还是在害我。
他早就走了。他说等我康复后来接我。
我把耳朵贴在窗洞边听着。声音还在继续,像小动物在天敌的影子里哀求,像尖刀蹭过玻璃面,绝缘皮剥落的电线系在我心上,每牵扯几下会紧跟着放电。心脏焦焦的,被刺激得发怕。我终于把头伸过了那扇窗。
我努力去看紧靠墙壁的那个影子,它刚刚露出我的视线死角。
划擦声噤住了。我的心又跟着抖一次。
“嘿,新来的。”隔着墙的声音有些哑,我想她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至少过去几个小时里没有。她想让自己听起来强大得毫不在乎,或者威武得像个冠军。我还挺感兴趣。我想配合她,只是因为在这里没有别的游戏可玩。
我适应了她屋子里的暗,现在可以看清她揉着灰尘的发,明明蓬松却打结成缕。我问她,那你怎么称呼?久住的?还是年费会员?
章因殷。她回答。
就算我问的不是她的名字。
“……有叠字,很好听。”
身影摇头,然后靠前来。“是因特网的因和殷切的殷。”她浮出阴影,我向后退,离开那扇窗。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一头清绿的卷发,再是她沉重的眼圈、她搭在窗沿上的手。她的指甲留得长,甲缘密麻着啃噬出的伤口。
“你的名字呢?”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呼……我不想亲口说。但是,你会知道的。”
章因殷的眉毛细,吊起来时把她表情衬得发冷,宣布决定的声音也没什么温度:“集会的时候我会认真听点名。”
不要啊。
“我原先是鬼哭狼嚎着被拉进来的,我戒不了网。”她好像太健谈了些,我没有问的事情她都愿意主动说,“不过你……”她打量我的样子如同看见新发售的游戏:
“你为什么不怕?”
等我回答的时候,她的指甲突然又敲击起水泥台面。嗒嗒,是刚才听到过的声响。
“你在敲什么?”我眨眨眼问她。
网瘾者青黑的眼眶向上提起来,她笑了。键盘,她说,任何平面都是我的键盘。
我不懂她对电子游戏的执念,只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笑。
“你看起来也不太害怕。”我努力微笑。
章因殷应该看出了我的努力。因为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口吻接话说:“你不用害怕,不害怕就永远不会被治好。”
“只需要面对他们的时候装作超怕。只需要承认你错了。”
我微微张开了嘴。章因殷的神情和那个兔子女孩的脸几乎完全重合——她们的虔诚和庄严,原来叫做怜悯,原来就是恐惧。
以及,值得我鬼哭狼嚎的事果然还在后面。
我又看向我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然后我坐下来,准备做个手工送她。
(三)躁郁
脱落的墙皮和墙角的积水,我把它们揉成脏兮兮的泥,分成八段,分别塑成指节大小的立方体。想要摆在有阳光的地方晒硬成形,才发现到处都找不到窗户,放在照得到灯光的位置足足一周才勉强风干。
这一套用来缓解章因殷“键盘饥渴”的玩意儿,现在滚落四散在集会厅的地上。混乱打斗里无意间推搡着把它们扬散的魁首正弓着薄瘦的背,束起的马尾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捏紧缠在掌心,落败的女孩几乎被拎着发根扯起来,她的嘶叫含在泪水里砸湿了地面。
这是我进来之后的第一次集体教育时间,圆润的普通话仍在从音响里渗出来,放送着小题大做的新闻。囚犯们端稳地坐在各自的板凳上,对角落里不甚激烈的画面置若罔闻。章因殷埋下身快速捡拾静止在人们脚下的方块,我眯起的眼睛再次扫向那个女孩,看到她红肿的指骨——是她。我猛地窜起来。
兔子荡起小腿蹬踹擒住她的青年,反抗让她又一次被拎高拎远,她泡得像果酒一样艳红的眼睛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我,这一次我决定向前走。章因殷在我身后发出疑惑的低吟,我只是向着那边走,抬起胳膊想要抓住女孩的腕。
脚步声从侧边响起,男青年几乎立刻松开手,那个泪痕还没干的孩子在落地前击中了他的下颚。我和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女孩绕过我,边跑边拆散了已经松垮的黑头绳,啜泣消失到厅房外。我转头记住男人的长相,然后在脚步抵达前回到自己板凳上。
“安静,现在开始签到!”
考勤官的声音取代了广播,他立在正前方的样子像台机器。
我被身边的人撞了撞膝盖:章因殷绽着得逞的笑,眼睛分明在说我倒要听听你叫什么名字。
……
无论如何,章因殷还是知道我叫艾楠了。
楠木是种好树,但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灾难。
……
“三一四号,邝容。”
寂静。
考勤官的脸从名单后面浮出来,眼睛眯着,冷了很多的声音又喊了一次那个名字。他要发怒了,我从他抽动的眼睑看出来。
“啊,是那个小家伙。”章因殷低低地说。她紧闭着眼睛,手指按在摆放整齐的水泥方块上。
出人意料地,考勤官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记下了那个无人应答的名字,把我们全部赶出会场去跑操。一周一度的体能训练。
碎石子铺成的训练场,亮白的阳光射得我下意识立起手掌遮挡。在最远的角落里,我看到一栋很矮的、彩色的平楼屋。
……它好像是教管所里唯一有颜色的地方。蓝色、橘色、粉紫色在太阳下亮晶晶地闪,那间小屋的墙壁像彩灯串成的星空,也像贝壳涌动的深海。因为它与众不同,因为它是彩色的,所以我想走近更多。
章因殷不会和我一起去的,我知道,因为她说过她的生存之道是装乖服软。我独自缀在队尾,走进树荫时悄悄离了队。
大家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去,我轻轻靠近彩墙屋,看见邝容面朝墙单膝跪着,向上伸出的手臂托起一些零碎的玻璃块,又用拇指把它们一个个粘在墙面上还光秃的位置。
原来那些颜色,这些外墙之所以反光,都是一个这样的女孩拼出来的吗?
干瘪的桦树桩在墙后静立着,我已经开始听到其他人跑动的声响,碎石子在他们脚下碾压碰撞。我在邝容的注视里走过去,后背紧贴墙,蹲下在她一旁。她原本带着泣音的喘息已经退去,眼底仍有淡淡的粉红,被大力扯拽过的头发稀软地向两侧垂,发尾干燥地扫在肩胛骨上。
“邝容……你是邝容吗?”我把声音放轻,弯下背平视她。
女孩收拢起没用完的玻璃渣,把它们堆在墙下。“嗯。”她再次和我对视,“我叫邝容。”
她应该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我想,有个自己喜欢的名字是件幸福的事。她愿意把它念出来,说那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在向上提。
离得足够近,我看得见她发根处渗出的血滴:“你的头……”
“这没什么,他们惩罚我的时候要比这狠得多。”邝容安慰我般笑了笑,少年人的脸有些惨白,眉眼间突然染上浓厚的狰狞:“……抱歉,我……”
她快速转过身背对我,肩膀向内扣着,她在颤抖,像瑟缩的火。这是应激反应吗?大厅里、矮墙边,她都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想告诉她别怕,可是尖锐的哨声从远处响起,有人高喊着我们的名字,三一四、三八三。
“我们离队了……他们要来抓我们了!”
邝容的警觉让我心尖抽动。她踉跄地爬起来,眉头蹙成八字,泪水不受控制地淌,在她满是灰尘的脸上洗出两道白痕。
“我们快跑吧,我、我打不过他们……”
女孩推着我向练习场的铁门冲过去,我们像撞向球袋的两粒台球,骨碌碌地。
背后的声音还在威逼我们停下。他叫得越嘶哑,邝容越显得慌张而兴奋,仿佛要喜极而泣。
(四)墙的两侧
受惊的鹿狂奔起来也不过如此。
我和邝容钻出铁栏门,不知道向哪里跑,只是挤进那些水泥建筑间的缝隙,看着晃动的视野里,泥点飞溅在鞋面和裤脚上。肮脏的花开了,有的花就是肮脏的。
哨声不绝于耳,他们的嘴从口哨上撤下来,大喊三一四和三八三,很快又重新包住口哨。那种声音太尖厉了,胜过章因殷指甲在墙面上的划刻。
我们的恐惧来源于我们的敏感,邝容又一次变得像只被掏了窝的野兔,她的发梢掀起来,她脸上的绒毛都在打颤。我回头看她,却也同时看到了那几个高速逼近的男人。
他们张牙舞爪,他们在吼叫,比平时兽化了无数倍。这就是他们权威被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在履行所谓的职责,要把鸟雀折断翅膀塞进牢笼。
我想起那个我住了一段时日的……盒子还是笼子?它压抑,它非黑即白,我在那里只有章因殷。
章因殷。章因殷会正在做什么?
“我们要跑到哪呀?!我们会被抓到的!”
邝容又哭了,有一种安静而绝望的感觉。她突然提了速向前冲,超过我,细瘦的小腿每一步都折得很高。她很烦躁,她在尽力克制,但我看得出来。
我赶上她,一边去摸她的头,一边说没关系。邝容扬起脸看我,她的情绪走时和来时一样快,她没有再流泪,嘴边的伤口有些开裂。
她说她好害怕,她不该离开大厅,也不该耽误我的时间和拖累我在这里逃亡。可是逃亡不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在想,真正的逃亡更复杂,我们会有机会越过那面墙吗?
身后的哨声停顿了,然后又响起来。这时候,巷子的尽头冲出另外两个男人,他们穿得像狱卒,动作也充满压迫感。他们招招手,后面的人就跟上来包抄我们。
我被他们摁在墙上,另外一边,邝容又一次像反抗那个集会厅里的青年一样朝男人刺出了拳头。她只会用武,她控制不住情绪,害怕的时候、紧张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她都会选择先出手再说。
啪。男人的巴掌抡过女孩下颚。
邝容被掀倒在地又爬起来的速度像一个不倒翁。我不曾听过兔子的叫声,现在的她变得像只横冲直撞的幼狮。这样的话,狮子不是王,狮子也有天敌——邝容是只动物,动物之敌是残暴的人类。
他们还在一次次放倒重新爬起来的邝容。我试图挣扎,想离她近一点,想挡在他们之间,结果被擒着我的男人握紧了肩膀。我扭开脸不再动。
“不长教训吗?还敢跑,还想挨?”
女孩被不知道第几次击中腹部,终于无力地侧躺在地上,抽泣声规律得像排演好的序曲。
“别打了!别再动她了!”我的手腕被攥得疼,斜仰着看见天空慢慢暗下来,邝容的哭声让我好难过。她可真爱哭,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一遍遍地嘶喊,到最后声调都变得像哀求。
不用求他们,让他们打……邝容背对我蜷起来。
我还是喜欢她站着挺直身板的样子。我想激怒她又对此感到畏惧,我想看她反击而不是认输,但我知道她说得对,她打不过。在她发现她不敌的时候,她就泄了气,颓废到超乎我想象的地步。
我猛地下压腕部,挣脱了面前对我掉以轻心的禁锢者。我伏在邝容面前,她还来不及转头看我,一只胳膊从后面拦腰把我拖走。
好烦,好恶心,到底要怎样?
粗糙的手抵住我下颌。我被迫张开的唇里滑进了一颗很小的东西。胶囊的口感,我吓得耳鸣不止,那是一粒药。
我被掐着脖子扳高了头,我想要咳嗽,反而让那粒东西顺利地溜下了喉咙。
邝容质问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换来踹向她额头的鞋尖,她在惊呼之后蔫下去。我开始觉得身体灼热,眼前斑斑点点,什么都思考不了,也无力推开那双架着我的手。
……
我陷入无边无际的燎原,他们就把刺骨的水从天花板灌下来。
我发抖,因为冷,因为怕,他们就打开喧嚣的排气系统,把我风干。
我意识模糊,我瘫软不起,他们就让电流游过我的身体。
我有病,他们就把女人的照片摆在我眼前,重复以上全部的流程。
我不去看,他们的惩戒也不会停下。最开始的眼泪被风吹干在眼周,酸涩和肿痛是另一种折磨。我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歇斯底里。
我听着邝容的哭喊从墙另一侧的教育室里传出来,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声响。我的头缓缓垂下去——
之后瀑布飞下来把我浇湿。
(五)碎笼
单独教育的确是见效的,在那之后的第一周里,我甚至不能接受章因殷和邝容的亲近。
发色、发型、瞳色、脸型,那些照片里都有无数模样,我想世界上任何一个姑娘都会有哪怕一点点特征与它们重合。她们都是它们,都让我畏惧和产生向后退的意识。在体育场劳动改造时我告诉章因殷,她让我想到一个穿薄荷色纱裙的女人。
你记得她,是因为她像我?章因殷不无惊诧地抬起眼。
那我呢?你找到像我的人了吗?邝容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我记得她,因为看到她的时候我刚好被电击。我双目无神地回应。
没有人说话。我又对邝容说,没有,因为你的漂亮和女人的漂亮不一样,你还是个女孩。兔子皱起了鼻子,像没有得到萝卜似地抱怨我们俩也没成年,也不算是女人。
邝容和我,很难说谁的遭遇更具毁灭性。那群工作人员的羞辱和刺激让她躁症发作,她恬静的眼睛会一瞬闪起光,像精神失常,让人不寒而栗。她反复出现的狂野状态总能激怒他们,每一次单独教育都以邝容被打得鼻青脸肿收尾,她到现在还青着半边眼眶。
不敢打死她又想她学乖,没能实现大概是因为太贪心吧。
我们端着扫帚和簸箕沿着树荫走,一直向前,就又走到彩墙屋边。上面的玻璃碎片依旧如常,有一些明显有陈旧的划痕和圆钝的磨角,另外一些仍闪着崭新的晶光。
“这儿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终于有机会问。
“不’用来’做什么,是种纪念而已吧。”章因殷悄声说着,扬手拂过那些斑驳的碎片,神色和那天的邝容一样认真。我突然觉得,就像这里带给她们恐惧,也同样滋养她们的信仰——这栋小屋子,或许与教管所的文化相联系。
那个故事是章因殷和邝容争抢着讲完的。她们说这里还没修建教管所时原本是个村子,这栋屋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老奶奶去世前几年患有精神疾病,山上是荒村,见不到灿烂的丰收,她便想把颜色粘在家里的墙壁上。老爷爷愿意陪她玩闹,拾荒得来的汽水瓶都打碎成片,打磨得不会划伤手再给她。
最后的时日,他们像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
这间屋找不到门。两位老人去世在里面,尸体已成骸骨,为教管所施工的人们避讳去碰,便索性用水泥封住了那条进出的通道。
“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大多都会把弄来的彩色玻璃蘸着泥浆贴上去。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意这里了。”
我从墙角的碎片堆里摘出深蓝色的一片,牢牢粘在泛黄的墙壁上。我喜欢蓝色,我希望他们也喜欢。
“嘿,你那天应该问问我的。”章因殷站在我旁边低声说,“如果你问了,我真的会跟你一起来。”
我喜欢章因殷说嘿的腔调,也喜欢被予以承诺。别了,受罚不好玩,我嘴上却这样说。贴在墙上的玻璃片是镜面,我从里面看到章因殷洞悉一切的笑,也看到邝容背对我站在不远处的围墙下,很轻巧地抽出了一块方砖。
高墙破裂了一小块,外面的世界钻过那个方形洞口,蜂拥而至。我看到一条下山的路,它的两侧生满危险的野红果。我看到山下的清涧,如一块玻璃般泛着粼粼的光。
邝容呆愣地转身看过来,嘴巴张成O形,那块砖脱离她的手坠进草丛里。
嘿,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依然蹲在那,抬头看向章因殷。
……
自从邝容意外发现围墙上的缺口,我们开始正式筹划出逃。
我问过她们为什么坚定要走。章因殷说她不愿为了服从指令而改变,和电子世界切断所有联系的她失去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她要逃离苛刻的规则。邝容说她渴望的强大不仅仅依附于蛮力,她想做真正勇敢的事情,比如靠自己遏制那份残暴的天性。
我说因为我在这里感到不安全。
章因殷搜罗了硬棒和尖利的刮刀,它们都能在凿墙时派上用场。我在集会里听到人们议论施工工具的丢失,但是没人能想到是章因殷。她看上去那么软弱无害,她甚至从来没有经历过单独教育,她很乖啊。如果不是没有人来接她,她早就该出院了。
我们开始期待劳动改造——只有在早晚各一次的时候我们才能靠近那扇通往外界的窗。我们打扫体育场的四角,我们按两人扫地一人凿墙的配置轮换,我们把砖块间的水泥铲除,再把方砖放回原位,没有人起疑,没有人看得出来,谁也不知道我们真正在搞些什么名堂。
我们一共松动了二十九块砖。我们在新一天的清早顺从着起床的哨声挤出宿舍楼,旋向彩墙屋的时候觉得身体那么轻,风里溢着从来没闻过的好闻味道,好像还吹来了鸟叫。我很久没听过动物的叫声了,如果邝容被打时的哭号不算的话。
章因殷今天梳理了头发,把混杂在里面的细灰尘捻得干干净净。邝容拆了所有的绷带,尽管她最深的伤口还在淤血。我们知道不该太张扬,但那都无所谓了,我想我那时已经近乎癫狂,眼前升起五彩的漩涡,心跳比脚步的咚咚更密集,停在墙面前时几乎刹不住车。
我们把手抵在那些松动的砖块上。只是轻轻搭上去,就能感受到颤动。
园子里依然稍显安静。人们多半往饭堂走,我们远离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声响。
我的心凝在嗓子眼,开始用力地平推。
哗啦——啪、啪、啪。方砖成片地倾倒,然后顺着土坡翻滚滑落下去,散得到处都是。
我的胸腔闷得沉重,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我们在寂静里通过狭小的洞口,冲入外面。
(六)向新生
奔下山坡,衬衫在晨风里鼓噪,我们挑衅地回望山顶。
那座沉睡的牢笼已经被我们开了小小的缺口,我们先涌出来,剩下的“我们”会紧跟着。笼子就是这样碎的。
我们好像不再在意任何危险了。天还灰着,但是我们在外面,我们领先,现在的我们比他们跑得快。章因殷说,看了日出再走吧,或者,等他们追上来再开始跑呢?
“这么浪漫是找死。”邝容静静地否决。
我喜欢听这种话,我觉得她说得在理,所以我只是笑。我们还是肩并肩坐下来了,然后我指着很远处的天空,那里开始泛起白沫,又慢慢溢成稀释得不像样的橘红。
“太阳冒出多少来才算是日出呢……”章因殷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穿过腿弯,手指并没有因为潜意识里的依赖而敲动。
“一点点吧。一点点就算是开始。”我接她的话,翻身站起来,粘着青草和泥土味的手拢在嘴边。
早——安——!我朝空旷的方向喊。
我听见她俩说我幼稚,说如果惊动烁生里的人就是自讨苦吃。我们继续出山,章因殷说她决定花些时间认识新的人,邝容说她要去流浪,而且是做不斗殴的流浪汉。
但如果别人揍你,你就要抽回去。章因殷叮嘱,我表示赞同。
“我要改名字。”我揪了支狗尾草,摇摇摆摆地走在最后面。
名字啊?你叫什么就叫什么。改吧,反正你就是你啊。她们说。
我想拥住她们,最后却只是看着她们。她们脸上的伤痕都在消失,章因殷的黑眼圈几乎不见了,邝容的眼尾不再是悚人的淤青。
外面的世界还是旧世界,我们是半旧不新的我们。一小部分细胞死亡,新生的填补空缺,这就是我们在吸收外界,这样的我们已经足够勇敢。
亲爱的病友,别总想着彻底康复。疗程还很长,病症远不止一种,我们需要更多时间,需要更多不健全,需要早上好和晚安。
早安。你不孤独,你与所有人为伍,你只需要发一点点芽,为自己,向新生。
语言层面轻灵朴素纤巧。有内味儿。最喜欢对邝容的人设——一只面容有痂的兔子,容易受惊吓,但其实遇到暴力袭击时后腿有力蹬踹。
叙事层面,感觉我把握不太住重点。开头让我以为这趟旅行跟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家庭矛盾)有关,但看到后面爸妈没有再出现了。
读到中段出现彩砖墙,又让人觉得这个偶因出现得太巧,后面讲述过顺利了。一个检验标志就是,主人公的性格从头到晚缺乏一种变化——在管教所的经历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对自由、对叛逆、对自己,她是不是有可能有些新的理解/领悟?
因为答应了类反派放评语,怕忘了,所以虽然约定还未达到,还是先放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