蚰蜒2.16:操纵

“他们心中没有圣灵,喜欢树立党派,贪爱世间事物。”

——《新约·犹大书》

 

仅仅是回想起那段阴暗的时光,她就已经足够感到由下而上的强烈窒息。如今回到了熟悉的关押所,那种撕心裂肺的惨痛却迟迟没有发生。比起钢琴曲沉重的音符,更具有压迫感的反而是死寂的停顿

她已经在这间狭小的审讯室中坐了一个小时,除了面前被钉在地上的小桌和头顶的一盏昏暗的白炽灯外,只剩下一只通风扇无声地旋转着。阿曼尼内心不断演绎着那时的经历,心头像是被铁丝网紧紧缠住一般滴着鲜血,恐惧静静地蔓延在小屋内,消散到边角的黑暗中去

政委推开木门挪进了小屋,左手端着一杯洁白的牛奶。阿曼尼没想到政委会亲自到这里,心中渐渐燃起了一丝生的希望。那杯牛奶被轻轻放在桌上,推到阿曼尼面前,政委一袭军大衣透过玻璃杯折射过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政委右手轻拍两下桌子,唤起了阿曼尼的注意力。他担心阿曼尼不放心那杯牛奶,于是端起杯到了一点在手心里,一口嗦了进去。阿曼尼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接过杯子将牛奶一饮而尽

“我想我们可以平和一些,像朋友那样,”政委摘下军帽放在桌上,露出了被帽子压瘪的黑发,“聊聊你对俄国的看法,比如这边的人普遍嗜酒成性。”

阿曼尼面朝桌子,沉默不语,整张脸隐没在白炽灯下的黑暗中

“这么说吧,”政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你知道现在柏林西占区被全线封锁了吗?”

阿曼尼抬起头,默默地盯着政委,双眼不失一丝威严

“唉,其实我可能比你更担忧,”政委眼神流露出一抹忧愁,“我的儿子正在柏林上学,我不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我儿子自从封锁开始后就再也没给我寄过一封信。”

政委抬起头和阿曼尼对视,发现面前的这个女人比之前看起来要年轻许多,不免有些困惑。他想起他们曾告诫他不要询问任何有关阿曼尼身体的变化,于是克制住了询问的冲动

“就我所知,现在西占区正面临着饥饿和匮乏,那毕竟是您的祖国,生活着250万您的同胞。我想,这个还是有必要让您知情的,”政委皱着眉头,“您有什么需求吗?我想我们可以尽可能地满足您的需求,如果这能让您更愉快一些的话。”

“水仙,”阿曼尼突然开口,“我要一株柏林的白水仙球。”

“哦,这个……”政委担心她会用水仙毒素自杀

“你们办不了?”阿曼尼逼问道

“那倒不是,”政委不得不答应下来,“这个没问题,我想他们可以在三天之内送到,但现在离水仙的花期还有差不多四五个月…”

“我允许您询问用途了吗?”

“请您不要动怒,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政委不由自主地被震慑住了一刻,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气场如此强大,“我想有件事还是有必要搞清楚的。”

阿曼尼再次沉默,寂静而有力地看着政委

“我想请您讲讲,您刺杀小林善雄的动机。”政委眼神犀利地盯着阿曼尼

“刺杀小林善雄?”阿曼尼摇了摇头,“这太扯淡了,我为什么要刺杀小林善雄?”

“我只想了解动机,不会因此而给您施加什么痛苦,这一点我拿自己做担保。”政委拍了拍胸脯

“这太荒诞了,”阿曼尼笑了笑,“小林善雄失踪后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别提刺杀了。”

“我这么问您吧,”政委咬了咬牙,“您是如何把那枚五千克的硝基炸弹安装在电梯井里的?”

“您在跟我开玩笑?”阿曼尼笑出了声,“我,硝基炸弹,电梯井,小林善雄?您可真会编童话故事,这无异于逼供一个盲人承认他泄露国家机密,还要他讲清是如何从一堆文件里找到那份文件的。”

“请您不要转移话题,”政委用手敲了敲桌子,“我只需要确认您刺杀小林善雄的动机。”

阿曼尼沉下了脸,光暗交错变得极具震慑力:“我可以清楚的告诉您,我没有刺杀小林善雄。”

这在预料之中,政委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太过困惑了,几乎所有有关小林善雄的线索都在某个极其隐秘的地方断绝了,而这是内务部几十年来都未曾经历过的一次离奇案件。这个日本科学家仿佛毫无缘由地与某个势力搭上了线,某个势力又暗中作祟将小林善雄毫无痕迹地断绝了

“说实话,我也不相信是您造成的,”政委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也不相信爆炸案是阿曼尼造成的,“我想询问一个有关于您政治立场的问题:您支持贝利亚元帅担任国家主席吗?”

“贝利亚?”恐惧再次席卷她的全身,肉体顿时隐隐作痛,“我只是个科研人员,为什么要在政治立场上做无意义的表态?”

政委紧闭双眼,长呼了一口气:“您知道的,政治斗争无时无刻地发生着,而您很不幸地卷入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您能说出这样的话,却还是把我关进了这个鬼地方,”阿曼尼眼中充满了不屑,“您的清醒,也不过是您所刻意设立的形象罢了。”

“阿曼尼女士,我想……”政委语速加快,稍有些激动

“您想?哼,”阿曼尼轻蔑地笑了笑,“我还记得您口口声声的共产主义和乌托邦,现在却成了政治斗争和反间谍。您或许曾经确实热爱过、奋斗过,拥有一个伟大而美好的梦想,但现在呢?那些梦想和热血去哪里了?”

“我…”政委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但是您不得不承认,政治斗争尽管是残忍血腥的,是同胞之间的自相残杀。可它也是推选出最有政治掌控力的政治集团最可靠的一种办法,这对于苏维埃这个史无前例的庞大国家而言更是如此。”

“确实,斗争会促使最有政治实力的一个集团抬升为统治阶级,”阿曼尼忽然想抽一根烟,但发觉手中没有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一路腥风血雨爬上权力宝座的力量,就算曾是怀揣着伟大理想的勇士,那时还能保持当初的那一腔热血吗?”

“拥有绝对的政治力量是维系苏维埃的必须,我们的国情几乎空前绝后,而高度中央集权的统治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这无法实现共产主义,甚至大有背道而驰的可能。总有一天某个强势的政权统治了国家,他们不再允许任何改革和斗争,这个国家将由一个绝对固定的极权阶级无休无止地占据权力高地,为了维系统治而不断强化极权。最终演变为一个几乎静止的社会,一个所有人都在老去,而唯独政权几十年不变一丝一毫的国家。”

政委吸了一口气,阿曼尼说出了他心中对苏维埃最恐惧的结局,一个完全静止的社会,永远停留在固化的阶层和和无穷的权力中,淹没在冷战的深海当中,直到世界毁灭……

“苏维埃的斗争,最终会导致全世界的冻结,让全世界冻死在世界霸权危机的寒冷和恐惧中。伊万诺夫同志,我可以清楚地告诉您,您当前的做法无异于毁灭世界、毁灭人类。”阿曼尼忽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所说的这些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在几年前,这种话是她听见都会反感的,如今却从她口中真真切切地说了出来

“我不敢承认您的观点,这实在有些……”他本想说危言耸听,心中的良知却堵住了他的嘴,“我服务于国家安全总局,也就是贝利亚元帅……或许这并不违背您的观点,这个国家需要新鲜的血液,主席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滞留了三十年……一个固化的统治阶级,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哼哼,贝利亚元帅执政就能够解决这种局面?”阿曼尼不由发笑,“一个阴险狠毒、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等他坐上堆在无数人尸首上的权力宝座,这个国家将必然被监视、审讯和处决统治,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阿曼尼!”政委猛地拍了拍桌子,脸色惨白。他不断深呼吸,双手示意桌子下方有监听器

“你们都已经把我抓到这来了,我还怕这点吗?”说着阿曼尼从桌子下面一把扯掉监听器,狠狠砸在桌上,“那头的豺狼,你们给我听好了:现在你们通过各种卑劣的手段肆意窥探人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抓住罪证送进监狱;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们这些爪牙没用了之后,对他们来说就会变成一个个行走的炸弹,到了那时,你们也会按照常规的流程,绞死在监狱围墙外的绞刑架上。”

政委紧紧靠在椅背上,颤抖着闭上双眼。他只希望他们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怀疑,希望他们不会把他也清扫掉。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彼得已经为他送来了一曲哀歌,它酝酿着,沿着公路从柏林驶向西伯利亚

 

“所以说,这场爆炸案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司令员难以置信地问道,办公室的窗帘收得严严实实,仿佛在躲避黑夜中藏匿着的无数眼睛。宽阔的军区总司令办公室里只有司令和排长两个人,但紧张焦灼的气氛却异常浓重

“目前的情报只能得出这个结论,”排长坐在真皮沙发上,身体看起来却像是坐在硬板凳上一般,“最近发生了许多离奇的事件,这可能意味着在我们之上还有更深层的力量存在。”

听见这句话,司令员手中的火柴抖了一下。他背后忽然渗出冷汗,直到雪茄点燃,他轻轻吸了一口才缓过劲来

“中将同志,”排长挥了挥烟雾,“能麻烦您把雪茄给灭掉吗?这会影响我的分析判断。”

“听你的,”司令员无奈地将雪茄按在烟灰缸里,直到熄灭,“说说那三个特工,她们有供出什么信息吗?”

“我试着给她们假情报,告诉她们是卡尔森出卖了她们,”排长面无表情,仿佛血液中流淌的是冰冷的水银,“她们三个都有着各自的仇恨,用卡尔森激发她们的情绪再高效不过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提供的那份情报?”司令员怀疑排长在有意隐瞒什么

“如果我搜集到相关线索,肯定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的,”排长察觉到了司令员对他的怀疑和猜忌,“我知道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我已经向中央申请了一个特工连和一个特别侦察班,用来补充‘冰原’特别军事区的情报科力量。”

“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幅标记着林中小屋和通讯小组所在地的地图,是什么人毫无痕迹地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地图是怎么自己标上位置,打开我办公室大门,然后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的?”司令员越说越激动,头皮一阵发麻

“司令,我已经调动了情报科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专门去调查该事件的来龙去脉,”排长也从未遭遇这样离奇诡异的事,“这世上没有什么发生了而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事情,它既然发生了,就必然可以反推回去,最终指向它的源头。您要完全相信我们情报部门的实力,我会负责到底的。”

“那幅地图的材质是什么?”司令员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雪茄

“是一种丝绸,但我们仍无法确定这种丝绸的蚕虫种类……”排长紧紧盯着那根点燃的雪茄和司令员喷出的浓烟,“中将同志,能不能麻烦……”

“我需要雪茄才能冷静,”司令员变得愤怒,“我也要思考,我也在处理这个案子。”

排长不再说些什么,左手扶住额头静静思考。飘来的烟味很快打乱了他的思维,这让这条豺狼倍感憋屈。他试着扇开烟气,但这无济于事,他的那股子秉性开始作乱

“中将同志,”排长略有些愤怒地瞪着司令员,司令员缓缓转过头和他对视

司令意识到排长的攻击性后愈发愤怒,在这片特别军事区里,除了排长从未有人敢质疑他的权威。他认为自己对这个不通人性的排长已经足够包容的了,这次离奇事件的发生本就让他对排长不满,更何况这个排长竟然还敢责令禁止他的举止

随着两人对视的深化,司令员的愤怒即将到达极点。那根腾着徐徐烟气的雪茄也不断刺激着排长的内心,他已经开始逐渐加大肾上腺素的分泌量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办公室的大门被谢洛夫推开了。他夹着一个公文包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以至于军帽都戴歪了。见到谢洛夫进来,司令员的气才稍稍消了下去。排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后有些不服气地站起身

“我先回去处理加强排的人事问题了,告辞。”排长大步离开了办公室,长筒靴敲击地板发出咚咚的响声

谢洛夫疑惑地目送着排长离开,迎合式地流露出一丝厌恶。司令员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了往日里不怒自威的气场

“司令员,我有件要紧的事向您汇报,”谢洛夫拉开公文包,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司令员,“我们之中存在一个间谍,涉嫌串通西方敌对国家。”

司令员翻开文件,只见那里塞满了一封封信件。他随意地取出一份,顿时面露惧色,惊诧地望向谢洛夫。谢洛夫仿佛大局在握一般,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那是一种难以掩盖的喜悦

“伊万诺夫政委,”谢洛夫几乎要笑出来,忽然又有一股泪水堵住了眼眶,这种复杂的情感之下充斥着大仇得报般的狂欢,这是一种爽快至极的强烈情绪,“您可以给他定罪了!”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