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日如烟云消散,我的筋骨乾炙如焚。
我的心也遭受打击,如同乱草枯黄。
我茶饭不思,嚼而无味。
呻吟叹息,使我变得瘦骨嶙峋。”
——《旧约·诗篇》
与动荡不安的欧洲不同,西伯利亚腹地无论何时都氤氲着浓厚的寂静。尽管距离夏至已有一两个月,但濒临北极圈的纬度还是使得“冰原”的白昼占据了全天的七成
鸟儿不可能整个白天地鸣唱,林蛙也不会如此度过夏季。但那些特勤人员会被安排整天整天地执勤,他们的收货并不算在平均主义的账上,劳苦却要成倍的增长
卡尔森从“冰原”外围区域执勤结束,他没精打采地在昏暗的狭长廊道里游走。每到午夜,“冰原”里的灯光供应就会降低至正常水平的三成,这使得走廊和拐角中时常存在不少暗角
他贴着墙边,游走于黑暗与光明当中,正如他的灵魂一般。朦胧中,他和政委擦肩而过,这个神秘的政治委员
“卡尔森少校,”政委叫住了他,似有意图却不明显
“什么事?”卡尔森猛地清醒过来,挺直了腰面向政委,“政委,您有什么吩咐?”
“别这么严肃,少校同志,”政委语气很和蔼,但也蕴藏着一种莫名的刚硬,“你我都是有信仰的人,何必搞得如此僵硬。”
卡尔森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政委说话这么柔和,两句话就缓和了他生硬的内心。尽管摸不清政委的意图,但绝不是完全无意的交谈
“我很清楚你曾服务于西方世界,不过这些都是无所谓的,”政委言语中透露着领导者的风范,“你的工作压力很大,这我能理解。如果你在思想政治上有哪些疑问,我一定尽可能解答。如果你在工作上也有什么不适,我同样会尽力帮助的。”
“您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卡尔森有些不可置信
“不,”政委语气调转,顺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到卡尔森手中,“关于你眼睛的事,我深感惋惜。这块单眼眼罩是我前阵子在北边的一个小镇买的,那里有不少和你一样失去眼球的海员,倒也不值多少钱,但我想到你可能没有办法买到,顺便就带回来了一条。”
卡尔森打开小盒,那里面叠着一只精巧的黑色眼罩。他捧起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一时有些语塞
“当然,”政委笑了笑,“你的工作压力很大,作为这里的政治委员,我想我也有义务承担起为同志们缓解压力的职责。没什么别的事,不用多想。明天还要工作,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谢谢政委,”卡尔森感到一阵暖意,尽管这个政委可能有什么别的意图。有些时候纵使山珍海味也不能让人信服,但寒冬中的一壶热水就能打动人心。政委深谙此道,既能帮助别人,又在不经意间扶植了自己的势力
卡尔森越想越难受,他在这里遭受同事的蔑视,被其他军官排挤,干着最苦最累的危险任务,提拔和奖赏却总是最低的。他只是想像人一样活着,却落得这般地步,活得不如警卫连里的猎犬
一条条光暗交错的长廊,一层层蜿蜒下降的楼梯,一切都通向地下深处,通向光亮所不及的阴暗角落。他就这样数个月如一日地深夜归寝,独行在无人的“冰原”深处。垂头丧气早就成为了他最常见的动作,这对他而言太过痛苦了
如此屈辱地服从于曾经的敌人,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在斯堪的纳维亚山脉上打游击的那几年
“卡尔森!”黑暗中忽然闪出一道寒光,紧逼而来的就是阿勒克托冒着蓝火的双眼
“玛蒂尔达?”卡尔森一阵惊诧,随后被匕首架住了脖子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阿勒克托左手死死抓住卡尔森的头发,将他的脖子暴露出来,右手握着匕首,刀刃紧贴喉管,“我问你,为什么要背叛祖国?”
卡尔森忽然泪崩,他再也受不了这种煎熬了,抓起匕首就要插进喉管:“玛蒂尔达,你捅死我吧,我再也忍不了了……”
“你别激动!”阿勒克托下意识地向后防御,刀尖却依然指向卡尔森,“我也不愿相信你背叛了组织,告诉我,你只是难以忍受酷刑而迫不得已吐露了情报。”
“我是,我该死啊!”卡尔森跪在地上,眼泪不断外涌,“快捅死我吧,我真的没资格活在你眼前了,我比吉斯林还要可恶啊,我才是混蛋……”
“卡尔森,你给我住嘴!”阿勒克托看着卡尔森绑着布条的左眼,眼中也泛出一丝泪光,“你告诉我,你还能为祖国继续奉献吗?”
“我不配……”
“我问你能不能!”
“我能,只要组织不嫌我的血是脏的……”卡尔森稍微冷静了一点,“我还大有作用,肯定能做出贡献。”
阿勒克托狠狠眨了眨双眼,挤掉了那丝泪光。她恢复了一下情绪,堵住了涌上心头的情绪:“将功补过,只要你能配合行动,就还有机会不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刻上也无所谓,我只是需要填补内心的痛苦,”卡尔森恢复了冷静,他站起身来,捂住打着绑条的左眼,不愿阿勒克托看见他这副模样
“你的左眼怎么了?”阿勒克托用手拨开了卡尔森的左手,掀起黑布条和眼皮,直视空洞的眼眶
“被一个内务部的军官在审讯时打掉了,我的右眼也差点被火碱溶解了。牙齿倒是还好,他们用银汞合金全都补上了,”说着,卡尔森露出了嘴里的两排牙齿,几乎有一半都是泛着寒光的金属假牙
阿勒克托有些不忍直视,想起曾经在游击战中的点点滴滴,她实在不忍心说出来太多伤心的话:“……卡尔森,如果你出卖了我……我照样会杀死你……”
“这一次绝不会了……”卡尔森从腰间拔出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我会在有出卖你想法的瞬间杀死自己,我不会再一次把烂摊子丢给你。”
“那这就和摩托车那次扯平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阿勒克托有些伤感,幽暗的走廊中,她的身影悄然消失。留下卡尔森一人独自哀伤,他靠着墙坐了一个小时,最后暗自神伤地回到了阴暗的寝室
他用手枪抵住自己的下巴,坐在低矮的硬板床上,小屋里只有从门缝透进的一丝昏暗光亮。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确实这样整整坐了一夜。直到闹钟打响,他才终于放下了手枪,下颚被枪口压出了一圈血红的印记,怎样按揉也无法消去
每天清晨的广播开始模糊地播报,走廊中回响起了嘹亮昂扬的国歌,所有人都起床鸣唱。伴着悠扬的歌声,卡尔森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
苏维埃红旗,人民的红旗,
把我们从胜利引向胜利!
自由阳光刺破风暴照耀我们!
……
“自由和阳光永远不会照耀到我,我永远被困在风暴中……”他双眼紧闭,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什么?”阿曼尼拍案而起,“小林善雄被炸成重伤了?”
“是这样的,”列夫匆匆赶到实验台前,“他自从消失之后就没了音信,但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医疗区,我今天早上才看见的。还有就是……”
列夫神情变得紧张,左顾右盼后小声说道:“‘液态生命计划’被叫停了,现在整个3区都被封锁了,听说是研发出了什么危害政治安全的东西。”
“危害政治安全……”阿曼尼头脑发热,“不会是有关闭锁带与粘接斑相关的生命因子吧?”
“其实我有些紧张是……会不会和年轻化生命因子有关?”列夫从未表现得如此紧张,“自从我们把年轻化生命因子精细化处理后送过去,那里就突然变得很诡异:先是有风声说我们可能会得到主席的嘉奖,然后突然风声断了,现在‘液态生命’那边已经全部叫停了……这一切都是在我们送去生命因子后才发生的。”
“主席已经68岁了,我看有可能是有什么势力在……”
“在扼杀这项可能延长……”列夫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却被阿曼尼一把捂住了嘴
“闭嘴,我们都知道就够了,不需要你再把它说出来,”阿曼尼眼神犀利地环顾四周,以防有什么人正在监听。她望向饮水器,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设备,她经常能看到技术人员伪装成的送水工打开水箱盖,动作却不像是仅仅更换饮用水这么简单
阿曼尼开始紧张,多年的经验告诉她,饮水机可能已经成为了极大的威胁。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猛地掀开水箱盖。只见水箱盖上悬着一块手表大的黑色仪器,仪器的侧面亮着一个小红点
阿曼尼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个窃听器,而水箱盖就是它最隐蔽的扩音器。坏了,她闭上双眼想要向后倒去。这意味着他们有关年轻化生命因子的一切言论都被记录了下来,她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想看看这个窃听器是不是机械储存的
窃听器下方的小天线断掉了阿曼尼的所有希望,她甚至无奈地笑了笑,无比地后悔自己刚才和列夫激动之下说了那么多话。列夫缓缓靠近,他完全不明白阿曼尼突如其来的举止和表情是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列夫紧张地看着黑色仪器
“哈哈哈!”阿曼尼笑出了声,“列夫同学,我们又被上了一课,哈哈哈哈!”
实验室的大门被拧开,几名内务部的特工涌了进来,他们围住阿曼尼和列夫,而阿曼尼仍然面对着窃听器大笑不止。列夫不知所措地站在特务中间,脑袋快要炸开了
“阿曼尼?”卡尔森艰难地说了出口,眼前的阿曼尼仿佛倒退了十岁,让他有些难以确定
阿曼尼忽然止住了笑容,不愿相信地缓缓回过头,尽管她和卡尔森对上了眼神,但这种强烈的难以置信依然使她感到极其的不真切。空气霎那间凝固住,一切仿佛静止了
“卡尔森?”
“现在我们依然有很多人还不清楚,主席的死不是突发性质的,”她伸出手抓了一把车厢外的冻雪,放在头发上搓掉污垢,“我还无法确定那背后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如果它确实存在,那这力量有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怖。”
“尽管我的使命是与它们抗衡,但实话实说,我对它们依然知之甚少,”黑衣人掏出一包香烟,“你要一根吗?”
“怎么会有不要的理由呢?”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你对它们的了解包括哪些?”
“知道,但不清楚。”
“知道哪些?不清楚哪些?”
“知道它们无处不在,不清楚它们究竟有多么庞大。狭义上来讲,这趟列车上就有不下三个它们的人……”黑衣人望向无边无际的雪原,三两颗枯树孤寂地插在雪地上
“广义上呢?”浓烟从口中飘荡出来
“广义上,这趟列车上的所有人,包括你我……都是或曾经是它们的人,”他狠狠皱着眉头,大段的可怖回忆涌上心头,“就像你,不也曾是它们的一部分吗?”
“你是说在柏树林的那段时间?”
“不,特指1944年1月1日到战争结束的一年里。”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那间木屋,木屋外的灰蓝色吊床,那张大办公桌,以及围成数圈的秘密警察尸体、盘旋的苍蝇。精神操纵术,它们赋予她和医生的绝招
“我可以通过心理手段,迫使这趟列车上的大部分人跳车自尽,”黑衣人将烟头掷出车厢,半截香烟随即被寒风卷走,“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不属于它们。”
“我不属于它们,”她想起了那时,一切处于浓雾之中,一切被混沌朦胧了全貌。窗外的男人,黑洞洞的枪口,解开扣子的衬衫,还有“失联”
“他们会去哪?拉丁美洲,中非,南极洲?”她感到强烈的迷茫
“帝国或许会在其中的某一个地方,但它们难道不是无处不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