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大受他们的迫害,但他们却不能胜过我。
他们鞭打我的背,伤痕又深又长。”
——《旧约·诗篇》
“植入,渗透,深化,颠覆,”政委站在黑板前,教鞭顺着词汇一路下滑,“据推测,我们当中已经存在不下十名境外间谍,如果可能,他们将会在接下来的研究中造成极严重的阻遏和泄露,这对于‘雪鸮计划’而言是致命的。”
谢洛夫低下头写笔记,钢笔摩擦黄纸发出沙沙声。忽然嚓的一声,谢洛夫笔下的纸撕成了两半,他抬头微笑着,和政委隔着半张会议桌对望
“谢洛夫同志,请问您是有什么反对意见吗?”政委停止了讲话
“没有,”谢洛夫轻笑着,“我只是有一点想问:我们怎么证明您不是间谍呢?”
政委眉头紧皱,通过军长儿子的惨状,他早就清楚了谢洛夫的报复心之强:“如果您实在怀疑我存在问题,我想您应该通过举证的方式论证您的观点,而非无端猜忌。”
“这也意味着,1937年我的间谍罪就是完完全全的捏造?”谢洛夫终于还是没忍住气
“肃静!”参谋长一拍桌子,“谢洛夫同志,如果你和伊万诺夫同志有什么私人恩怨,会议也不是解决的时候。伊万诺夫同志,请继续您的讲话。”
谢洛夫后背靠在真皮靠垫上,眼睛向会议室的水晶台灯瞟去,他完全无法忍受这个假正经的政委,这个害得他失去了左耳听觉的仇人。想想他们曾在一个军营工作,而且伊万诺夫还是比他高一级的政委……这真是难以想象的耻辱,是不亚于在红场上排遗的羞辱
会议结束后,谢洛夫感到一阵发昏。他猜测是这段时间过度劳累,犯了低血糖,扶着墙一路走到医务室
“达留什卡!”谢洛夫扶着门框,冲着医务室里喊道
过了几秒,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疗兵走了过来,乌黑的秀发如月光下暗沉的海浪,双眼婉转细长:“怎么了?同志。”
谢洛夫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医疗兵:“达留什卡呢?难道今天她不值班?”
“哦,我英俊的同志,”医疗兵妩媚地歪头对望,“达留什卡已经调去莫斯科了,现在医务室由我负责,叫我阿丽娜就好了。”
“我的低血糖犯了,不过一见到你就莫名地好了,”谢洛夫笑着打趣,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女兵,正是杀人不眨眼的提西福涅,“还是给我一块巧克力吧,我是独立团团长谢洛夫。”
提西福涅从胸前的兜里抽出一块巧克力,微笑着递给谢洛夫:“谢洛夫同志,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我亦如此,”谢洛夫在提西福涅面前像只狍子,被枪抵住面门还傻傻地笑着,“不如今天7点去山上散散步吧,阿丽娜同志。”
“没问题,”提西福涅内心暗暗嘲笑眼前的谢洛夫,“希望您不会食言。”
“当然不会,”谢洛夫拿着巧克力离开了医务室,还傻傻地开心着,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唾手可得的猎物
“到了,”埃里希双手捧着地图,对照面前的森林,“对,从这里开始就是那条土路了。”
彼得一个油门,卡车轰地开进了森林,颠簸的土路震得军用罗盘飞落到埃里希身上,落在车座缝隙中,他气得大喊:“彼得!你就不能柔和点吗?”
“我们赶时间,”彼得双眼有神地望向前方,高耸的树林完全遮住了月光,吸收了大量的车灯灯光,前路漆黑一片,“这里好黑,你待会儿别打扰我,不然出了事故由你负责。”
埃里希没有说话,自顾自地从黑漆漆的车座缝隙捡起军用罗盘。货仓里三人早已忍无可忍,拉开帐篷拉链,扒在后挡板上狂吐不止
“好黑啊,”德国女孩拉开一点缝隙向车外张望,“这实在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如果冲出来一头熊怎么办?”一个男孩说
“你就这么想,”另一个男孩说道,“三个人勉强干得过一头熊吧,我们足足五个人呢。”
“如果那头熊挨个跟咱们拼呢?”
三人陷入了沉默,这是个愚蠢但可怕的问题,他们没有一个人带枪支或者刀具,这也意味着他们五个人几乎没有一丝防御力。事实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棕熊,而是卡车前方一公里处遗留的步兵地雷
“彼得,我记得之前有军队从这条道出来过,”埃里希仔细回想
“这个我不清楚,”彼得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的,我是后来才迁过来的俄国人。”
“我只是怕一件事,”埃里希有些紧张,“柏林战役的时候,几乎所有道路都布设了地雷,我想我们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
彼得也忽然明白了什么,逐渐减缓了车速:“你是说,这里可能有地雷?”
“但是我也不能确定这里……”
轰的一声炸响,卡车被爆炸掀翻了车头,挡风玻璃被冲击波炸碎。卡车整个发生倾倒,向右侧翻在土路上,一连滑行了数米。彼得头部重击车顶,双脚被破碎的底盘震断了骨头。埃里希也没幸免,他腹腔深处发生了出血,当场昏厥过去。一个男孩从货仓中甩飞了出来,跌落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滚了几圈。他捂着流血的脑袋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向着卡车走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一个硬物,脚下发出“咔咔”的响声
又是一场爆炸,男孩瞬间被炸得血肉横飞,土渣和血块飞溅在货仓的篷布上,破碎的弹片透过篷布击中了另一个男孩。他们没想到世界大战在结束了三年之后,还能继续造成无辜的死亡
不一会儿,彼得神情恍惚地从车窗窗框爬了出来,他体内的儿茶酚胺含量飙升,这使得他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已经发生了粉碎性骨折。车灯被震碎一地,所幸还有一盏挂在车头,提供最后的照明。他的听觉暂时性的丧失,大脑因震荡而变得不清醒,最后一丝意识驱动着他坐在侧翻的卡车车头上,静静恢复
又过了一会儿,埃里希也探出了头,他比彼得受的内伤轻一些,但因身体虚弱伤得更甚于彼得。他费力地爬出卡车,满身鲜血地坐在彼得身旁,随即瘫倒在车门上再次昏迷了过去
“快来救命啊!”女孩一声大喊,唤醒了朦胧中的彼得,他晃荡着跳下卡车,瘫软的双脚使他狠狠摔在土路上。他费力地爬起来,顾不上身上的血渍和尘土,跌跌撞撞地走向车尾。黑压压的土地上散落着哗白的面粉和融化的油脂,几盒青豆罐头滚落到彼得脚边,他无力的掀开篷布,看见货仓内女孩正捂着另一个男孩的大腿,破碎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昏黄灯光,车板上淌着一大片暗红色的鲜血
“那个呢?”彼得扶着篷布顶端的杆子,极力谨慎地环顾四周
女孩忽然瞪大双眼,捂着嘴失声大哭。彼得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他的右脚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低下头仔细观察,透过浓厚的黑暗,发觉那是一块血淋淋的肝脏
彼得连做了几次深呼吸,随后两眼发白,背靠卡车面向苏占区瘫倒在地上。车灯依然照向前方,指向森林尽头的世界,陷入困境中的西占区,以及西占区里面临饥饿和匮乏的250万民众,他们最终都沦为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
第二天清晨,埃里希从车头上醒来,他一点点爬下车头,走到了车尾处。彼得脸色惨白,土壤中渗着暗红的血。埃里希用手拍了拍彼得的脸颊,彼得摇了摇头睁开双眼。确认没死后,埃里希撩开篷布,女孩麻木地捂着男孩的大腿,男孩两眼安详地合着,皮肤更是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女孩没有看埃里希,埃里希只是过去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脸颊。这次,男孩只是躺着,没有一丝动静。埃里希叹了口气,跨过男孩走到货仓深处,费力地搬出一架器械,咬着牙搬到货仓外
他无力地将器具搁置在地上,金属支架正好扎在了那颗肝脏上。埃里希惊恐地注视了几下,却只好继续摆弄着那台器具。十分钟后,天线支在了森林中央,恰好比树木高上二十公分
“伐木场土路遭遇地雷袭击,收到请支援。完毕。”埃里希躺在浸着血的土地上,头上戴着的耳机发出滋滋的响声
两个小时后,四名东德的边防军士兵驾驶着一辆军用卡车赶到了现场,他们谨慎地停在卡车后方五十米远的地方,支起探测仪在地面上排雷。又过了两个小时,还没断气的三人被安置在了卡车里,而柏林危机才刚刚开始
“可别让我拿到你的把柄,伊万诺夫同志……”谢洛夫恶狠狠地将烟头扔在地上
“怎么了?我的勇士,”提西福涅搂着谢洛夫
“哼哼,早晚有一天的,”谢洛夫笑了笑,双眼锐利地刺向叶若夫的相片,“我的左耳和荣誉,我那吊死在公寓房里的母亲……这一切的一切,总要有个交代。”
“你到底是怎么了?”提西福涅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这或许是进行下一步计划的钥匙,撬开金库大门的钥匙,“是不是那个讨人厌的政委得罪你了。”
“得罪?他毁了我的一腔热血!”谢洛夫忽然有些感伤,“曾经的我,那可是全军的标杆榜样,是大工业化下冲在最前面的一批青年。只可惜那时的我太斗志昂扬了,军长的儿子不止一次调戏我的女友,最后我一怒之下和他打了起来……”
谢洛夫叹了口气,随后眼中再次充满了怒火,那种深沉至极的复仇烈火:“不幸的是,我赶上了大清洗(这个可要小声点说),军长让他的走狗伊万诺夫,编造了成篇的资料,全都指向一件事——我,谢洛夫中尉,一个充满革命热血的青年军官,犯有完全无端的间谍罪。间谍罪!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如此无耻地编造这样的罪名!害得我母亲,被逼得活活吊死在狭小逼仄的公寓房里,死在一片洋葱和盐渍苹果的缸子上,她甚至直到散发出臭味才被邻居发现!”
“消消火,我的勇士,让我听听你接下来的故事,”提西福涅轻声诱导
谢洛夫脸色阴沉地笑了笑,他想起了那件阴险至极的事情:“后来军长也被检举,甚至被枪决了,谁也想不到,那封检举信是我在劳动营中费尽心思寄出的。卫国战争爆发后,我被恢复军职,调到最前线和德国人战斗。说实话,我很擅长打仗,1941年就晋升为营长了。”
提西福涅渐渐开始与这个年轻团长产生共鸣,她有些诧异,因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境遇和心理,那就是
“复仇!”谢洛夫阴狠地笑着,“军长的那个懦夫儿子,抢走了我的一切的混蛋,被调到了我的军营里。我让他在死之前吃尽了我吃过的苦头,让他睡在冰天雪地的马棚里,让他每天只吃煮熟的土豆皮,最后让他死得痛痛快快——枪支走火。哈哈哈哈!”
复仇!
“吉斯林,你这混蛋!”斯格丽德放声大喊
皮鞭重重落下,她的后背顿时炸开一条令人生畏的伤口。叛徒,都是因为叛徒,她恨恨地想。为了自己脱离苦海,不惜将其余所有人都拖入苦海当中,一同遭受那无尽的痛苦。这是一个被叛徒害得惨烈的国家,一切的战争与痛苦都源于叛徒
又是狠狠的一鞭,她的后背血淋淋地赤裸着,屈辱地跪在那幅猩红的万字旗下,忍受来自同胞的毒打。这世上最屈辱的事情,就是被一群愚蠢的混蛋,掌握着自己的生命。她愤恨地想,但凡他们没能整死她或者关住她,等她逃出生天,必然成为扼杀他们的绳索,从背后紧紧拉住,让他们窒息……
吉斯林,一个将整个国家卷入战争的叛徒,使民族陷入苦海的叛徒。人们无法想象她对叛徒的刻骨铭心的恨,那是一种无论她再经历怎样的阳光和花香都不会淡化的恨
“从今往后,我要让你们的所有人,无时无刻地处于深深的恐惧当中……”她的眼神令人生畏
他们不约而同地留下了眼泪,两颗被仇恨蒙蔽了光明的心。仇恨使心变得扭曲,它使灵魂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使灵魂永远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待到复仇结束的那一刻,一切烟消云散后,他们又还剩下什么呢?
仇恨最终只会让灵魂游荡在地狱的边缘,无论复仇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