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对头作了她的主人,她的仇敌意气风发,这都是因为她罪大恶极。”
——《旧约·耶利米哀歌》
傍晚,阴光死寂地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斜射进来,铺开形成一块细长的矩形。而光亮之外的暗处,闪烁着几双泛出血丝的眼睛,仿佛守候在深处的饿狼,静静地埋伏在兔子洞的洞口
实验室厚重的气密舱门开了,小林善雄跨过门槛走了出来。夏至的西伯利亚几乎没有夜晚,淡灰色的光线从走廊尽头映射过来,恰好止步于小林善雄的脚边
他费力地拧紧舱门,身形变得不再那么佝偻猥琐,双眼有利剑刺出一般,谨慎地环顾四周。他察觉到一些异样,往常这个时候,保卫科值夜班的军人甩钥匙的声音常常回荡在楼层中,今天却安静的出奇
他察觉到浓重的死亡气息,飞速拧动转轮企图打开大门,但这已经无济于事。墙角处数名特务迅速冲了出来,他们脚步飞快,如森林中抓捕猎物的猎人。小林善雄先向左转,发觉左侧有三个特务,又向右转,裹着黑布的卡尔森迎面冲刺过来
卡尔森飞扑到小林善雄身上,死死压住他瘦弱的身躯
“控制住他了!”卡尔森小声向后方的特务说,左手紧紧捂住小林善雄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丝声响
“干得好,”排长从腰间拔出一根特制的针剂,狠狠扎在了小林善雄的右臂上。随着一声呜咽,小林善雄两眼上翻,无力地瘫软下去。卡尔森爬起身来,给昏迷的小林善雄扣上手铐。排长如鹰一般的双眼迅速检查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动静后挥了挥手示意带走小林善雄
卡尔森静静看着小林善雄被抬到升降机里运走,排长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卡尔森转头看了看他。他面无表情,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来说稀松平常。卡尔森有些疑惑,这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日本科学家,怎么会成为深藏于“冰原”的挪威特工
“这件事离解决还差很远很远,”排长转头与卡尔森对视,“这个日本人向接头人发出了一份信件,有关你投诚于苏维埃这件事。”
“可是他怎么会……”卡尔森既疑惑又紧张,或许前来刺杀他的追兵已经近在咫尺
“我在下水系统中进行了采样,检测到极微量的隐形墨水,这说明有人使用隐形墨水书写后倾倒在了下水道中。特勤人员对每个排水口进行了检测,发现浓度最高的区域就是走廊里那个洗手池,后来经过长时间的监视,我们注意到每次小林善雄深夜去洗漱时,隐形墨水的浓度就会大幅度升高。”
“为什么不趁着他刚刚洗漱完逮捕呢?”
排长冷冷地笑了笑:“那天,我们拆开了他的那封信,通过水浸复写法获取了一份密信——‘海达·卡尔森叛变,抵达‘冰原’’。”
“您为什么不阻止那封信……”
“撒大网,捞大鱼。你投诚的情报传到他们那,跳进陷阱里的就不止小林善雄一个人了。这一次收网,要彻底铲除所有的挪威特务,他们竟然能在三年之内遍布我们之中,这实在是内务委员部的奇耻大辱!”
他们从来就没认可我,卡尔森想。他被当成审讯的案例,被当成引诱同胞的诱饵,被当成冲在最前方士卒。背叛可以让他活下来,却始终让他活得不如人。他预感到自己命运,那是一条长长的台阶,悬在无尽的黑暗中,通向无尽的黑暗中。稍有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然而即使他谨慎地一路走下去,迎接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纵使他不断挣扎,依然如同湖面上的水漂石,他可以不断控制方向,不断在水面挣扎。但这改变不了水漂石终究会沉入水底的事实,这不是预言,是必然的未来
1937年11月7日,莫斯科
……
“谢洛夫中尉,你不服从组织命令,被指控反党罪、反社会罪;私通境外间谍,犯间谍罪……你认罪吗?”高台上的政治委员宣读一份盖着军级红章的文件
“我不认我没犯过的罪……”谢洛夫被两名肃反委员会的人押着站在囚车上,背后立着一副十米高的叶若夫画像,囚车边围满了举着红旗高呼口号的群众
群众中爆发出猛烈的呼叫,他们愤怒地向谢洛夫掷水果、扔石块。一块石头砸中了谢洛夫的左耳,火辣辣的刺痛席卷全身,热血从耳根处泵涌出来。一腔愤恨爆发了出来,他悲愤地大喊:“我没有犯过这些罪,这是污蔑,是捏造!”
不断有石头砸在他身上,头皮、耳朵、面门,或是手指、小腿、腹部。鲜红的浓血浸透身上的灰色衬衫,他终于变得和他们一样通红了。沙砾覆在浸着血的脖颈,他抬起头,狠狠地望向站在政治委员身边的那人。那人眼神躲闪,不敢与谢洛夫直视
“伊万诺夫,你这混蛋!”谢洛夫破口大骂,混着血液的唾沫飞溅出来,“是什么人指使你,凭空污蔑、栽赃我。这么对待一个参加过大工业化的同志,你的良心是怎么过得去的!”
伊万诺夫将头低了下去,他深知谢洛夫的冤屈。三个月前,谢洛夫顶撞了军长的儿子,军长便逼迫伊万诺夫搜集并整理一切谢洛夫的污点,至于其真实性,军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话:“不重要。”
一个热血沸腾的革命志士,他的身体从肃反集中营里走了出来,可那颗激昂的心却永远死了。一个不讲良心的时代,一个被疯狂和权力充斥的时代
1938年,军长被指控是塞尔维亚间谍并被处决。卫国战争期间,军长的儿子在1941年被送到谢洛夫统管的军营中,一个月后便离奇地死于一次营地内的枪支走火事件
“小伊万诺夫,总有一天的……”谢洛夫心不在焉地将两张扑克牌推在桌子上,面前的司令员哈哈笑了两声,将最后两张牌摔倒了桌子上
“谢洛夫同志,技术有待提高啊,”司令员摸了摸自己锃光瓦亮的脑袋,戴上了自己的军帽。他自尊心因地位的升高而愈发强,尤其在于这光秃秃的头顶,经过短短几个月的接触,他已经在这个团长面前完全放下了戒备
“运气与实力并存,这也是我如此爱戴和敬佩您的原因,”谢洛夫放下手中的几张扑克牌,端起酒杯致敬司令员,“请允许我向您致敬一杯,以贺这次反间谍行动的胜利!”
“一切为了苏维埃!”司令员举起酒杯碰了碰谢洛夫,左手从小碟里捡起一根酸黄瓜,“还有我们永远的慈父。”
“为了慈父!还有苏维埃!”谢洛夫一饮而尽,皱着脸将酒杯砸在桌上。司令员也一饮而尽,啃了一口酸黄瓜,用力地拍了拍谢洛夫的肩膀。谢洛夫抬起头,红着脸狠狠点头示意
“谢洛夫同志,我一直很看好你!”司令员愉悦地看向谢洛夫,他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精干的团长,“等我们在这站稳脚跟,军区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了。除了慈父,没人能指使我们。”
“不不不!”谢洛夫急得站了起来,连忙摆手拒绝,“这里永远是您的地方,我只是您的忠实部下,愿跟随您效犬马之劳,除此之外别无二心。”
参谋长站在门外,咬牙切齿地听着屋内二人的谈话。他从未想过,这片蛮荒之地会窜出来一个刺头,半路断了他和司令员的亲近。他意识到如果再不出手,这个团长就会成为他无法抗衡的力量,甚至取代他
小屋里爆发出了司令员和团长的大笑声,参谋长却越听越感到心寒。就在这时,政委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站在屋外有些紧张的参谋长,又听见小屋里传出两人的笑声
“参谋长,”政委左手握着一本红皮政治小书,“新一批军士已经抵达列车站了,请您作迎接和安排活动。”
“知道了,我们去吧。”参谋长正了正军帽,大步离开房间。政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屋,聆听小屋内传出的笑声和谈话声
列车上迅速下来五百军士,这次运送的士兵中有四成医疗兵,其余则是通讯兵和普通士兵。参谋长漆黑的长衫在风中飘荡,政委则依旧穿着那身军装。同一座列车站,政委到来时仍是狂风凛冽的雪夜,如今已然草木繁盛,阳光和微风成为了这里的基调
参谋长看着近两百名女医疗兵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这些女兵仅仅作医疗用途太过冗余了,这背后藏着一些其他的原因。政委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想起自己的妻子,心中不由得感叹。如果他的妻子没有牺牲在柏林,如今也有可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参谋长,司令员有一些指示……”政委将嘴贴近参谋长耳朵,极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话。参谋长双目扫视那群女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方阵走了一圈,边走边观察这些女兵。最后参谋长和政委讨论了几句,政委用手点了几个女兵出列。单独站出来的女兵各个兴奋,她们幻想着自己傍上某个军官后的威风,提西福涅站在这条队列中,微微露出一丝异样的笑容
“单独出列的士兵听令,到列车站东南区域的停车场等候指示。列队,前进!”政委大手一挥,这些女兵便排成队列大步走向列车站的另一侧
提西福涅仿佛得逞一般,轻蔑地微笑着,似乎嘲笑这些军官的贪财好色。她坐在锃亮的黑漆轿车上,迎着一路繁茂的草丛和森林,如尖刀一般,一步步接近“雪鸮计划”的心脏
清凉的水流淌在阿曼尼手上,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仿佛十几岁的女孩。她抹掉镜子上的污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颊,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变成二十几岁那样
“这是是幻觉,我已经接近四十岁了……”她不断用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当她再次抬起头,那对年轻而动人的脸蛋依然透过水珠出现在镜中。她用手指按压脸颊,又试着划动。这一切从视觉和触觉上都是真实的,她简直不敢相信!
列夫从男厕所中走了出来,准备立刻赶回实验室。他注意到阿曼尼正在洗手台钱诧异地照镜子,于是走到她身后一同看着镜子
“怎么了?”列夫没看出什么名堂
“你知道我多少岁了吗?”阿曼尼回头望向列夫
“我猜猜……27岁?”列夫没弄明白阿曼尼在整哪出
“我已经38岁了,你敢相信吗?还经历了各种风波,这是不可能的,”阿曼尼感到很是惊恐,“告诉我,你是不是经常没收拾好那摊子腺病毒?”
“一个多月前,‘液态生命’那边送来了一盒特制腺病毒,我当时分了一半出来做实验,另一半……”列夫有些紧张
“另一半怎么了?”阿曼尼赶忙追问
“另一半我做成凝胶,结果凝胶一不小心洒在你的实验记录本上了……我喷洒了大量酒精,但是没敢告诉你,我以为没事了……”列夫感到很是不好意思
“告诉我,那些腺病毒的来源和用途分别是什么?”阿曼尼愈发紧张,她恍惚中觉得自己离死神越来越近
“它们……它们是从一种栉水母生命线中分离出来的某种酶的基因,被移到了腺病毒中。他们让我将它植入人鼠融合细胞,观察它的生理功效。接种的细胞都表现出了极强的分裂分化能力,其他的就完全不清楚了。”
“年轻化,”阿曼尼摸着光滑的脸蛋,“从我体内分离出这种腺病毒,这个发现太了不起了。如果文明允许,从此之后,人类再无死亡。”
黑衣人笑了:“人类再无死亡,每个观点和结论都有着它的前提条件,那么这个结论的前提是什么?是人类不再自相残杀。可惜的是,塔莉娅没有听见这句话”
“是啊,”她抬起头,脏兮兮的金发下却是一张少女的脸,“塔莉娅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