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套的第十七种用法

青蓝色的鹿向我走来。眼尾上扬，嘴角含笑。它撞到我脸上，我看不见天地，只看见青蓝。
——头套的包装上画了十六种不同的戴法。我们将要走出摸出听出尝出第十七种。

看到青蓝的第二秒踩上了坚硬的东西。我闭着眼，眼前万千粗犷的石柱阻挡脚步。昙华的手温热，摸不到坚硬的骨骼。
我们向前走。她的脚步踩到了前面，她用声音破开风破开前面的障碍。
“小心脚下”——因为我们踏到了海浪上。有着白日微风的海浪上，背后是宽阔的沙滩，风向海奔来。在正常的白天里刮着海风，但在这个青蓝色的世界里，只刮陆风。我的脚抚摸每一处细小的波涛，它们在脚下坚挺着。
离开大海来到岸边，我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样颤颤巍巍探出一条腿，学着挖掘机的动作缓缓向下探，在平面上蹭了蹭，试图像挖掘机一样铲起一捧土。然而平面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于是放弃模仿挖掘机，此时眼前那些莫须有的石柱失踪，可能是被海浪卷走了，卷到不知道是哪个蒙眼者的眼前。
但是风还在，风兢兢业业的吹胖羽绒服下摆，让它像英雄的斗篷一样支楞起来。浪出现了，是涨潮时分比人还高的钱塘江大浪——快跑啊——浪要把你卷走啦——向后倒下去——倒下去啊——下去——一浪裹挟着一浪正往前冲哪————

幸运的是我还稳稳站着，浪卷起了什么，比如我的手我的头发我的衣服。还有孔雀羽毛，我高举的手触到孔雀羽毛。毛发柔顺的支楞着，像是半出山腰的朝阳放射出的半分阳光。它们连接在什么直线上，那些直线刀一般冷冰冰且不友好，听到了刀锋闪出的寒光。脚惊恐的踏着小碎步，聚拢又散开一捧土，之后直冲坚硬的高墙，鞋底与墙面的颗粒疾速摩擦。沙，沙，沙。于是脚惊恐的收敛漫步，只敢沿着直线向前挪步。指尖的刀锋转移到脚下，鞋底的沟壑从未料到它们有朝一日会变成磨刀石，但现在它们是了。鞋底把纤细的刀锋磨的平整光滑，造出一条同样平整光滑的硬板，辽远又宏大，向外界发散，延展。
脚下延展开来，空间猛的拉直，震颤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窸窣响声。随之跑过来的是人声，鼻尖堆满了人声、浓郁到即将滴出来的人声，还有三明治般紧夹着的素炒蒜苗自行车铁锈小猫脚爪的气味，在青蓝一片的眼前形成气泡，炒蒜苗一样青色的气泡。
这时抱紧在一起的人声炸开。粗糙被风刮透了的口音，“天晚了还在外面耍啥子呦——”，尾音像地面一样悠远绵长；摸起来像天鹅绒的丝滑童声，地毯一样在脚边铺展开来，我听不清周围都在响些什么，只暗暗惊叹它们的天真柔软；向左八步，铁链撞击，齿轮碾压旋转；再向前九步，齿轮铁链开始打架，迈出第十一步时，它们变回友善亲切的邻居，各司其职、友好相处，我听到它们平和友好的交谈声，和指挥这一切的指挥官对它们的鼓励：“好耶——超过她们了！！”还有什么东西缠绕着脚做曲线运动，小行星围绕轨道旋转，向心力指向我。

“爷爷…孙权的大将…怎么死的？”“…砍死的？”一老一少，两抹声音盘曲折叠绕成线，牵引着双手伸向战马卫兵践踏出的方格战壕。圆盘——可能是战士们掉落的圆形盾牌——上面凸起图案，沾着战事扬起的薄薄尘土，从中心向外发射，正如战场上四处冲锋的刀枪剑一样。我指挥着一片死寂的战场，这沙盘上开展的小小战争，手指胡乱引导着某一方卫兵移动。战车、马蹄飞溅起的尘土沾满指缝，战士牺牲，默默倒下、缓缓流血，不说话。
唯一的活物，战场旁的一棵树，是生机盎然的一片溶沟，表面长满大大小小的石柱，构成树干坚韧的皮肤，使其看了无数场腥风血雨后仍能傲然挺立。我双手环抱这勇敢的人，企盼从石柱的凸起中汲取一点点勇气——
因为我的脚结结实实的踩上了秋千，冬风里瑟缩的落叶一般飘荡的秋千。于是我也秋千一般摇晃起来了。回忆着小时荡秋千的样子，弯曲手臂——低头——屈起腰——蹬腿——发力！秋千牵着我向前冲！链条发出叮当响声，风推着秋千回到原位，老风车一样吱吱扭扭的停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与风车秋千极不相称的电铃声。

我摘下头套。青蓝色变浅又远离，青蓝色的鹿从眼前走远，目光迷离，氤氲着光影和风。我看不见天地，只知道腿脚酥麻，如被重物压碎的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