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BGM Heavenly by Cigarette After Sex

00.

“阿门。”教父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架。“请伟大的主,保佑这位小姐。”

 

玛格丽特向来对宗教的事情不齿。她对父母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主而遵守各种条律感到莫名其妙,即使她会认真的参与星期天奉承唱诗班的赞美,甚至会在无数个深夜时分请求的主的宽恕。著名的冷血生物听到亲生父亲下死手打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也会于心不忍,玛格丽特这样安慰自己。

奄奄一息的女孩被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秘密送往教会医院。玛格丽特本不想在意的,因为在患者肉体上的鞭痕她见过太多太多,早已习以为常。

 

“怎么打成这样…”玛格丽特听见父亲用蹩脚的英文说,翻动着女孩浸满鲜血的纱布。真是美丽,鲜红的颜色。

 

“可怜的小姐,又是被夫人打的。小姐平时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我们看着属实是不忍。”

 

“那你们老爷清楚自己的女儿这样?”

 

“老爷的意思是,只要手脚健全,便是默许。”

章九儿的伤口缝合完毕,被安置在走廊尽头一个由阁楼改成的病房里。

她静静地在消毒水味弥漫的病房中看着陈旧的希腊神话选。像每一个从前一样,很远很远处的海滩海岸拍打着礁石,蝉鸣聒噪的像藏在脑袋中的耳鸣。但是玛格丽特静静地从门缝中一睹女孩的“芳容”,看着调皮的阳光从窗口的树影斜打在床头红润的一颗苹果上,铺洒九儿的脸庞上,让她想起童年的自己。

“希腊神话选,一本神圣有趣的书。”玛格丽特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既然没什么要干的,何不从这个柔弱的女孩身上找点乐子。

“或许吧。”章九儿将床头上的苹果拿出来。苹果上有一个虫洞,已经穿透了它甜美的果肉。章九儿让光线从苹果上穿过,在书墨绿色的封皮上汇成一个小小的点,并没有再多理会立在门口的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小姐,家中管事太太茶余饭后少不了的谈资。她是西面租界教堂罗伯特教父和她中国妻子诞下的怪胎,28岁竟然仍未成婚。她性感的美式服饰在那些中年妇女眼中显得很不得体,她们都叫她“洋拉三”。章九儿认为不应该跟她有太多的接触。

“读得懂吗?英文。”她尽量用友好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读不懂啊。”章九儿扯了扯苍白的嘴角。“只是它看上去很有趣,不是吗?……好吧,或许因为它是唯一一个可以供我消遣的东西。”理所应当地,下面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要说话吗?她明明像个纯洁自由的天使,不会是那些碎嘴大妈口中的人。“可以帮我翻译吗,红发小姐。”章九儿细声细气地发出请求,率先打破了窄小的屋中诡异的氛围。

玛格丽特轻轻地走到她床边坐下。终究还是保留了女性更加心软的本性。

*

他是宙斯与波尔塞福涅的儿子。

他曾被赫拉杀死。

他的心曾被宙斯救出过。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教众人爱戴的疯子。

使众人臣服的,狄俄尼索斯。

 

“我对你的一切都是父亲受上帝指引给予的关怀。愿上帝保佑你,女孩。”玛格丽特轻轻合上书本。

她们相识于这个盛夏。

01.

九儿头晕眼花。不合脚的皮鞋咚咚地踏着红色的地毯,她倚着窗台的栏杆,将头向悬空的地方背过去,以一个半吊在栏杆上的方式将自己乌黑的长发飘在空中。在繁忙的舞会中,没人能注意到她。这个姿势是危险又迷人的,对九儿来说,危险这个词倒是不算什么,因为即使她掉下去将脑浆和血液涂一地,母亲关心的不过是宾客是否受惊;迷人,血液迅速倒流冲向年轻的头颅,这件事情对九儿拥有着诱惑的快感。她的双臂在空气中挥动舒展。

“章小姐……”

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将九儿吓得脚向后滑。本以为自己危险的癖好终于不再自己的掌控之内,预想中的失重感却被一只手颤抖地托住肩胛骨。九儿稳了稳身形,斜倚在栏杆上。被人打扰的滋味使九儿的心情必然不好受,但是她从来不会发脾气。她抬了抬如春风一样清澈一样的眼眸,绽放着那如同山谷百合般的笑容。

“章小姐,是什么让你这样做?”

她不答,紧紧攥着皱巴巴的白色旗袍,领口上沾染了来者为了救她手中端不稳泼出去的红酒。

“你的裙子很好看。”九儿看着她的露背礼裙斟酌地回答道。

“谢谢。你的裙子也是。或许沾染些许红色的酒更适合它。”

就像玛格丽特天生的,红色的头发。

“为什么上楼,红发小姐?“

玛格丽特笑笑,小而洁白的牙齿挂在唇角。

“吃糖吗?”她嵌着涂上红胭脂指甲的手在九儿眼下摊开。可是九儿从来没见过,一个小棍子上插着一小块这种的糖。她愣愣地盯着玛格丽特的手。

刚想探出去触碰那个新奇的东西,玛格丽特却猛的把手缩了回去,把糖重新调整揣进貂帽斗篷的口袋里。“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她撩了一下她的卷发,咚咚地踏着步子向前走去。

九儿随即大步追上,捏住了玛格丽特的手腕。“不,不一样。”

“看出来了。”玛格丽特在楼梯口停下,靠着墙转过身来正对她。“这么想了解清楚我说的话的中国人,我第一次见到。因为我在大部分人眼里是贱人啊。”她扯扯嘴角。

不一样在哪?

不一样在她想有个家。

“她们这么说你,可是你不是这样的。”

玛格丽特点燃了一只烟,在九儿身边优雅地抽着。

“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就像我刚回中国时听到那些蠢货们碎嘴竟然还会难过,现在只会像看路过的几只狂吠的狗一样无视她们。”

“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你喝过酒吗?”

“我没试过。”

“今晚亥时,教堂钟楼。”

02.

酒是治愈一片狼藉的最好药方。但九儿总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做。

在灯火通明的夜上海腐烂,像奢靡的富家小姐一样抱着酒瓶,像一坨不成样子的泥。

但是她一步步被眼前的红色牵引,踏过腐朽的木台阶,敲响了亥时的钟声。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画家,和兼职调酒师。”

“我什么都不会。”

“我会教会你喝酒。”

鲜红的液体流入昂着头颅的高脚杯。租界外不知道谁在放烟花,红色的光炸开,映亮了整个夜空,九儿看清了立在钟旁画架上的油画。画上也是黑红的一片液体。九儿见过太多了,它的气味她是那样的熟悉。她看见一位英俊的男人赤身躺在血泊中,将他蜷曲的金色头发染成酒红。

“一地的鲜血,真是暴殄天物。它们要是红酒,绝对香醇绵长。”玛格丽特轻启她涂抹鲜红的嘴唇,她的背影在深夜中显得清瘦,在风中微微颤抖。九儿轻轻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酒,盯着背景里黑漆漆的夜空,看连成的寥寥星点,她伸手抚上那片星点,记忆与父亲的星图重合。

“牧夫星座。死于奉献美酒的伊卡里俄斯。”

“正解。我认为他或许是矜贵的国王。酒竟然会被无知的人认为是毒药,真是可笑。酒明明是治愈一切的恩赐。”玛格丽特仰头喝进。“因此,你要学会喝酒,小姐。喝下这世间最美味的毒药,你死后就会拥有最自由的灵魂。”

既然知道有毒,还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喝下。那真是,像疯子一样。但是章九儿喝下了,眼下绯红的印记做了证明。她觉得她不会倒下。

玛格丽特将玻璃瓶里剩下的红酒泼在画上,蜿蜒出几条可疑的红色印记。有几滴调皮地蹦出来,溅到了九儿的白色旗袍上,印记和九儿带的手串颜色融为一体。很好看的红色。

“自由的灵魂……我无法反抗,我的继母。我也做不到心安理得的离开,因为我的亲生父亲和弟弟,离开我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这样软弱可不行,我美丽的小姐。”她今天的露背红裙,她的唇彩,和她泛红的眼角,仿佛要将九儿心里的软弱燃烧殆尽。她用手指冰凉地划过九儿的脸颊。

 

“我永远也无法释怀这里的生活…也许。”

 

“那就让它燃烧,奥林匹斯山荒原上的圣火一样燃烧,以毁灭代替遗忘,毕竟宙斯就是这样杀死了他数不清的情人。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蝼蚁不如的继母,稍微施一点力,就可以将她碾成灰烬。”玛格丽特将洋烟燃尽的灰弹在地上,用铮亮的皮鞋反复踩碾。

 

“你是说…这样是违反人伦的…”

 

“嗯,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阴暗的钟楼蒙上一层尼古丁的香气,玛格丽特用烟头点燃了纸张,我黑夜里燃烧的奥林匹斯圣火。

 

“所以,恶作剧开始。”

 

03.

章九儿承认,她其实在看到继母强撑着喝下玛格丽特以教父名义给予的,用新鲜晒干的鸟屎制成的“英式上等茶”滑稽的脸庞时她发自内心的高兴。

 

该怎么说呢,她觉得玛格丽特是她的王。

玛格丽特的眼里,她的白裙子就像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羽毛,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的,带着点可爱的、上下起伏的语调。她经常被形容是一个无情的人,她认为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无情或许是生来的一点恩赐;但是她这次确确实实地从她心里获得了一些陌生的感受,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同情。

“小姐,你有朋友吗?”她的手攥着玛格丽特的衣角。

没有,也不需要。

 

朋友,多么久违的词。一个除了生理构造外截然不同的女孩,和她过着完全相反的人生,最使人唾弃的人生。她知道,她全他妈知道。她知道没用的同情心,斩不掉的情感消耗,一切无谓的纠缠不清的事情,可能会带来束缚的事情,都应该被拒绝。

在章九儿第十次叩响教堂纯白色的木门时,她打开了门。

所以就一天,就那样活一天,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带着情感活一天。

 

章九儿躲起来了。

“听说章家的小姐丢了。”

“你还管这些啊,现在形势这么紧张,真不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打过来。这小姐,没准就是被那章姥爷送去讨好鬼子了。”

此时的章九儿和玛格丽特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守着半窗斜照进来的一束午后的阳光。

“章九儿为什么不能活的了无牵挂?”九儿靠在她藏身五天之所的沙发上,喃喃地问玛格丽特。

“因为你想的太多。你所谓的家人不欠你什么,干嘛为他们卖力。”玛格丽特迷人地从口中吐出一口烟气,用嫣红的指甲掐灭了手中的女士香烟。“别走了,待在我这儿。日本人离这不远了,我马上会回英国,已经在叫父亲安排带你走了。”

我们才认识不过几天,是否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这句话最终还是没有从章九儿口中说出来,毕竟救世主是百年一遇,她只能相信玛格丽特会带给她不一样的生活。

04.

“如果有一天这一头姜红色的头发离我而去,那么我不知道之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度过。”

 

玛格丽特躺在九儿膝上的每一秒,九儿抚摸玛格丽特发丝的每一秒,她都会这样想。

只过了半年都不到的时间,彼此就成为了那样的存在。

「One for sorrow

Two for mirth

Three for a funeral

Four for birth

Five for heaven

Six for hell

Seven for the devil, his own self」

“喜鹊,magpie.”玛格丽特指着天空飞过去的一排小黑点,九儿挨个音节跟着念。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告诉我,喜鹊会带来好消息。

所以我最喜欢的鸟是喜鹊,每次看到喜鹊的时候,我都会死死地盯着它看,直到它飞走。

直到看了这么多次,我依旧还是没有获得好运。”

“又说到伤心事了,我想你需要一些酒。”玛格丽特移开墨绿色的沙发,底下赫然出现了一扇小门,勉强只能通过一个人的地窖们。她从里面搬出了一瓶红酒。

“我想你在提起伤心事的时候需要一点酒。我爸并不喜欢我喝酒,作为我教城西酒馆酿红酒的报酬,掌柜允许我在那里酿红酒然后偷偷带回家。”美妙的浆液溜进了高傲的高脚杯。

“喜鹊,One for sorrow ,two for mirth.”玛格丽特笑笑,把杯子递给章九儿。“我会做你的第二只喜鹊。”

章九儿躺在长满青苔的石地板上,很凉。她感到丝丝凉意从她的每一寸毛孔钻入骨缝,像很久没有感受到的疼痛。带我走吧,红发小姐。带我这个无家可归的灵魂,孤独但不自由的灵魂远走高飞,甚至带我去地狱,我都会甘之如饴。

“为什么你没有家?”

说是商人吧,父亲什么都信,倒不如说是跨界的牧师。佛祖,耶稣,上帝。母亲只给她留下了一串朱砂和模糊的记忆,就早早去世了。她的朱砂手串戴到现在,从来没有摘掉过。门口的神婆说是她克死了母亲。二房太太生的弟弟及其受宠。一家三口在繁华的上海租界夜夜笙歌,唯独长女需学会操办大小家事。无人疼爱,甚至无人在意。从班上最聪明的班长候选人,变成了退学在家的傀儡。

“不要回到他们身边了,一群蠢猪。

所以,叫什么名字呢,我美丽的小姐。”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了几片乌云,雨滴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天花板上砸下来的水滴将小小的水坑荡出一片波纹。无数双眼睛看向灰暗的窗外,透明的细线将人们的心无形地连在一起,像是天堂化成星点坠落下来,闷热地湿滑地燃烧着将要变成一片残垣的上海滩。藏在沙粒泥土中藏匿的快乐,都被无情冲刷,汇成一条水渠远远不断地住进汪洋大海,在置换进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我十九岁。”

05.

即使玛格丽特像块被凿圆的冰球,在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即是她将酒淋下,让它包裹着自己每一根姜红色的发丝,在脚下的小水坑里形成一片飘香的血泊。

 

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这样面对死亡,她觉得好陌生,好新奇,一把尖刀埋入娇嫩的心肌,每一次呼吸伴随的收缩,一层一层地剐削着充满鲜血的肉,偷偷地,仅仅在眼睛上烙印下了眼泪的痕迹,在最深处的地方的崩塌却无人知晓。

章九儿她看见阳光洒在玛格丽特姜红色的发丝上,缠住她柔软的睫毛,好像散发着酒的香气。玛格丽特只有右耳上的一个耳洞,钻石耳环闪闪发亮。

 

“在看我的耳洞吗?”

窗外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在天上,嗡嗡地响,像几群巨大的喜鹊叽叽喳喳,吵得章九儿头昏脑胀。

“给我打耳洞吧。”

“阿门。让别人无关地感受到同样的痛苦,是会下地狱的。”玛格丽特惨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只是强撑着,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和你在一起,就算下地狱也没有关系了。”

“什么?”可是章九儿说这句话时声音并没有很小,兴许是玛格丽特没有认真在听。

“没什么。既然是我自愿的,那么我相信上帝那你没办法。”

上次看见玛格丽特拿起注射器还是在将近一年前,那时她帮助她注射适量的吗啡以缓解痛苦。

“真的要吗,很痛的,如果是我来的话。”她将注射器针头的包装纸撕的稀碎。

“要。”章九儿抬头看她的眼睛。

玛格丽特将针头放在油灯的火上烤了烤。但是她好像一直一直在想东西,盯着一直在熊熊吞吐着的火苗很久没有下一个动作。章九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到火苗漫上她的指尖,玛格丽特猛地缩回手指,但是依旧是像毫无生气的蜡像一样面无表情。她最终还是走到了章九儿坐着的床边。玛格丽特的手很湿润,而且很热,就像滚烫的火钳一样夹着九儿小小的耳垂。针头很冰凉,比冬天中租界和外面中国的栅栏还凉。在熟悉的轰鸣声中,抵住耳垂的尖锐物体细碎地运动着,让章九儿很痒。她的左手托住章九儿的脊背,指节顺着皮肤感受她椎骨传来的温度,一节一节,坚硬又柔软。真的,她喜欢红色,喜欢鲜血,但是伤害别人还是第一次。她知道她想去她母亲所在的天堂与她团聚,(她坚信母亲上了天堂,因为母亲每天都在做祷告。)她其实,还是很害怕下地狱。因为章九儿一定会上天堂。玛格丽特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敢下手,或许不是她不想,是因为章九儿发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章九儿用她小了一圈的手反扣住玛格丽特的,快速地,坚定地,狠狠地往里一推。血从针孔里渗了出来,留下连续的痕迹。玛格丽特还没有回过神来,章九儿一扯,把刚刚行刑完毕的耻辱柱从薄薄的脂肪抽出。很疼吗?当然。但是她喜欢和玛格丽特相同位置的耳洞,相当于一个长期无法甩掉的契约。况且这比继母的鞭痕微不足道得多。

玛格丽特牵着章九儿来到了礼拜堂。玛格丽特跪在两排长椅中间的过道,盯着彩色玻璃描绘的耶稣壁画。它投下的影子,让章九儿第一次见到了彩虹。要祷告啊,伤害了别人的话。玛格丽特请求上帝的宽恕。。

“满有慈爱的天父,爱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我们颂扬祢的圣名,我们感谢赞美祢,祢配得一切至高无上的敬拜和赞美。阿门。”

06.

玛格丽特离开了。她用烧过的火柴梗在希腊童话选的封皮下给章九儿留下几个仓促的字,不明不白地走了。

章九儿还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a3纸那么大小的窗户是她最忠实的伙伴。前几天教父和她交谈时还告诉她玛格丽特这种性子的人经常离奇失踪,叫她不必担心,他已经习以为常。章九儿每晚替代玛格丽特敲响十二点的钟声,代表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章九儿发现轰鸣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章九儿从来没有看过烟花,但是她听玛格丽特讲过,它会直冲云霄,然后在空中炸开,化为漫天星点。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章九儿在钟楼上看见了烟花从租界外腾腾升起,和玛格丽特说的一样美,只是空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而且闷热至极。她从钟楼向下看,迷雾和黑夜蒙蔽了她想看往租界外的眼睛。奇怪的是,租界内也没人观赏这诡异的美景。下楼时她在楼梯口听到了教父和手下的交谈,叫他们赶紧与玛格丽特取得联络。她开始担心,因为她依稀听懂了教父说的一句 ‘The situation is not optimistic.’

第二天教父不再让章九儿上楼敲钟。小窗外本是一条繁华的集市,现在在她的可见范围内却空无一人。章九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听过玛格丽特与教父的交谈,她知道日本人早就开始在附近为非作歹,只是不知道他们会来的这么快。“会没事的。”她在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玛格丽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握住她的手安抚她。

但是她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顺利。她不断安慰自己是胆小才会这么想,但是行动上却开始向神明祷告。她捻着母亲留下的朱砂佛珠,在正午时分对着心中仁慈的菩萨磕头;到了傍晚时分,她主动跟随着教父跪在耶稣的脚下,一字一句地读着圣经;而到了睡前,她又会翻出希腊童话选,在桌上红酒的香气里,用尽量标准的强调大声朗读。

我亲爱的狄俄尼索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酒神,疗愈之神,能否保护我,带我继续留在这世间,参与你所编织的人类狂欢?

玛格丽特留下的四个字是“会回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是外面很热里面却很安静的夏末,连时间怎么流逝的都不知道。

07.

久违的,外面异常的安静,安静的不像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拥有的。

玛格丽特发了一封电报,说她擅自回伦敦代处理母亲的丧事。电报很简洁,但是让玛格丽特异常的安心。教父说日本人不敢进租界的,她只要等,只要等到英国的车队带着玛格丽特回来接她走,她就能逃离这个痛苦之地。她难得地早早洗漱安心地上床睡觉。

半夜时分,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外面的人影身形使她没来由地感到熟悉,所以疑惑地打开窗。一道闪电合时宜地划过夜空,两人借着光看清了对方的脸。

“姐……?”对面的人好像很惊讶,随即消瘦的身体往窄小的窗户里钻。章九儿拼命地把他往里拉。竟然进来了。章九儿细细端详着弟弟的脸庞,几个月不见,他莫名其妙地变得皮包骨头。不再是风流的衬衫,他只是穿一身麻衣,肩膀上还有一个大大的洞。

“姐,我还以为你死了。”他捂着不断流血的小腿肚,瘫在地上看着章九儿。她立即从衣柜里拿出来玛格丽特的药品,没想到他径直抢过开始自顾自地包扎。

“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章九儿疑惑地打破了沉默。他变了,但章九儿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爸妈被日本人打死了。”弟弟垂下眼帘。“他们被打的时候,我从后门跑了。”纵然章九儿与夫妻相处的时间并不美好,但总归是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心中还是升腾起了异样的难过,细细碎碎,像是无数只蚂蚁将神经啃噬得麻痒。“我在逃跑的时候遇见了地下党。我要为父母报仇。”终究不再是那个只会混迹于赌场和青楼的浪荡公子了,他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却没让苦苦打转的眼泪落地。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章九儿透过窗户看见了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窜的日本人,不一会一个洋人模样的军官把他们拦住说了些话,那些日本兵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所在的窗户,悻悻然地被洋人军官带离了。

“他们走了。”

“姐,你帮帮我。为了逃跑我杀了一个日本兵,所以他们一直在追杀我……但,但我不能被杀死。我现在有日本兵武器规模的重要情报……”他跪在地下不停地朝着章九儿磕头,积满水的那个小水坑伏在她的脚边。“就当是为了咱爸。”

章九儿最终还是叩响了教父卧房的们。仁慈的教父看在主的份上留下了弟弟。日本人肯定不会罢休,他让弟弟藏到玛格丽特的酒窖里。

第二天,鬼子们意料之内地来到教堂,章九儿一直在乞讨不要搬开家具,尤其是那个墨绿色的沙发。幸运的是他们只是在室内粗略地搜查了一圈。教父很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国家的实力,好像把自己的丧妻之痛全部忘却了一样;却又好心地提醒弟弟保险起见再在地窖藏七天在走,最近租界风声也很紧。一日三餐由章九儿回卧房时塞进小门里。

时间流逝的飞快。往后的144个小时,章九儿想了很多。记得玛格丽特为她打完耳洞之后,提到过她曾经有一位恋人,是一个大提琴手。他们在雾都相识,非常浪漫的在一个酒馆,她就这么对他一见钟情,为他画了许多幅油画,庸俗而又甜蜜。他们最终在北爱尔兰的一个牧场分道扬镳,但是她总和章九儿提起他们的过往,在章九儿看来是念念不忘。他们的往事沉重而且自由,章九儿也渴望生命中有这种洗涤和激荡。她很贪心,想要和玛格丽特一起完成更多更多的事,在酒馆听爱尔兰乐队演奏,在大雾的早晨沿着街头漫步,过玛格丽特笔下英国的生活。记忆中玛格丽特总是提到想要与一个英俊的英格兰男人共度一生,而章九儿听到这种话总是不好受。她完全不想要,中国男人也好,英格兰男人也好,她甚至不希望玛格丽特拥有,这样会让她有种被抛弃的不安全感。有玛格丽特在身边,就算死后需要下地狱也罢,人生就算完蛋了也好。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相安无事地进行接下去平淡的生活。她在第六天的晚上梦见玛格丽特在她怀里哭,哭的她白色旗袍的前胸都湿透。

天刚破晓,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探出半个头颅。夜晚的冷意提醒人们夏天已经到了尾声。

外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完全听不懂的话,标准的伦敦腔,熟悉的上海话,三者像是在激烈地争吵。随即“砰砰”两声,九儿不知道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像弟弟小时候玩过打鸟的气枪。她敲敲地窖门本想叫醒弟弟,后者的声音透过地窖门,在微弱的烛光中异常的冷静。“我听到了。”“别怕。”她安慰到。

 

不知道是谁在外面用脚踹门。她打开了门锁,被两个魁梧的日本兵卡住后颈和肩膀,挟持到了祷告厅。同样地教父也被日本兵压制在了地上。她的太阳穴冰冷地被一个短管抵住,她清晰地预测到,这个东西会让她丧命。

“阿门!这样滥杀,你们终会收到上帝的惩罚……”一枚子弹无情地打到教父的脚踝上,他发出痛苦的呻吟。鲜血溅到不远处,玛格丽特亲手用洁白石膏铸成的,纯洁的狄俄尼索斯雕像上。“所以,赶快交出那个地下党小子,要不然你的主就救不了你了。”为首的军官用蹩脚的英语说。

疯狂的狄俄尼索斯,鲜血点缀下英俊的脸庞显得更为诱人,仿佛是他所创造出来的,名为酒的解药,使他,他的故事,变得香醇令人回味。章九儿为什么不能活的自由?章九儿为什么不能活的无牵无挂?她的膝盖被大理石地硌得生疼。章九儿终究还是牵挂着一些事情,或许是弟弟的生命,或许是死不瞑目的生父,或许是自己的恩人神父,或许是这片土地。

也许比起母亲的鞭痕,陈旧的希腊故事选,梦里繁华的伦敦,迷雾中无法触碰的的姜红色发丝,未来是否还会有更加不现实的故事素材,世界上还有太多的未知,即便是一瞬间的海市蜃楼。章九儿一直在想着玛格丽特,又好像一直没有。她背在身后的手捻着朱砂串珠。狄俄尼索斯,请保佑我上天堂。

“是我。我女扮男装杀的你们军官。”她流利地用英语大声喊,只是再也没有机会第二次说英语了。

她请求回到屋子里拿放在桌上剩余的半瓶红酒喝下。如此动人的章九儿,提出的要求甚至是日本鬼子都无法拒绝。喝了一半,她颤动的手让另一半的红酒顺着白色旗袍的领口留下,在神圣的绸缎上开出一丛花;她的朱砂佛珠在拉扯中被拽断,滚落在教堂的大理石地上。章九儿被鬼子带走之后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但我猜她像一只破败的小船被风暴无止境地折磨,沉没或许是她的解脱。

狄俄尼索斯,请保佑我上天堂,等待我天使的到来。

玛格丽特带着一瓶红酒来到一片废墟的上海滩,红色的液体在灰黑色的残垣断壁上开出几丛花,像他张扬的红色头发。

“致,最自由的灵魂:我的酒神狄俄尼索斯;我的爱人,章九儿。”

她用锋利的刀刃划破自己的皮肤,毫无温度,让她想起章九儿冰冷的耳垂和温热的脊椎骨。请宽恕我,我的主,请保护我不羁的灵魂;狄俄尼索斯,请保佑我上天堂,与我的天使共度一生。

天堂也好,无底深渊也好,哪怕重又堕入六道轮回,他们也不会再分离。

仍然是夏天,永远会是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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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评论了“酒神”

  1. 想写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双死结局/最近被一个双死的经典同人文影响很大。
    想的很多但是不一定都能写出来,思想贫瘠的期末周
    尝试玛格丽特小姐塑造成疯批美人(bushi)疯狂的酒神下凡形象 有的时候会让我想起哈利波特里面的韦斯莱双子所以头发是姜红色的,也提到了哥俩的守护神喜鹊的谚语 正好刚开始写一稿的时候还在听黄老板的Galway Girl(虽然后来听腻了),所以想给玛格丽特混一些爱尔兰血统,又觉得不太了解爱尔兰所以写了英国,因为伦敦的雾是一个我喜欢的意象(嘴巴好碎……
    九儿 酒儿一点宿命
    推荐大家事后烟的所有歌 这篇是听heavenly和pure写成的 还有绿日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在我这里双死即he 希望章九儿和玛格丽特在平行时空的下个轮回也能相遇(迷信一波

    1. 这两颗心没有死,而是获得了双相救赎。
      赞美酒神~

      九儿(名字妙了)的转变过程很清晰。从逃离家庭到为弟弟而死(弟弟的形象,是这其中的美中不足。这个形象说不出的奇怪)。不过玛格丽特的背景会让我感到模糊。虽然那些往事穿插在叙事里交代了,但也许因为玛格丽特并没有 突破 什么去走近九儿(或者说:为什么是九儿,不是别的人别的事?),这些背景在我这里不是很起作用。这个形象相比九儿会单薄一、。

      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写不出来的感觉不如不写。感情要勒着,给读者以猜想和体味的空间。不要都写出来。

  2. 看到狄俄尼索斯感到遥远的希腊神话扑面而来了,故事的背景与希腊神话的融合有独特的味道,朽钟你好像是一名优秀的调酒师。
    我好像看到一些你想要在画板上添加的颜色——“恶作剧开始”和姜红色头发…以及英格兰。
    前面读的时候觉得玛格丽特是章九儿的狄俄尼索斯。读到后面又觉得她们是互相对方的酒神,好妙啊。
    不会再分离的永远的夏天,特别有感觉。
    写到这发现作者阐述里面居然直 接 写 了…
    最后想说的是这篇也太有魅力,如果单独罗列词语听起来不可能写在一起的句子居然变成了一幅给我一种色调高饱和感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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