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未完待续)

李横秋出剑,剑锋如镀月光,只一瞬便至山无面前,差半寸就将割开他的喉咙。脚下黑瓦如鱼麟,泛着冷腥气息,天尚浸在黑暗里,霜雾浓重隐去两人身影。

“从沧州到京都,五州八郡一千多里,堂堂卧龙阁阁主不惜耗三个月时间,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折扇抵着下巴,山无只是眯眼笑。

“说话。”剑尖没入皮肤,血液涌出。

山无叹了口气,微微侧头要开口。李横秋一紧心神立耳去听,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再次清明时,她的腰后抵上了扇柄。

“想威胁我,小姑娘,你还是太年轻了。”山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笑意不变,“但在当今江湖上,你已算佼佼者,再潜心练个十年,许有与我一战之力……”

话音未落,李横秋飞身纵跃躲开,侧身一滚,袖口射出寒光,直冲山无面门。只见山无衣袖一展,涂了毒药的银针顺着黑瓦滚下屋檐,落地无声。

“你早就知道我的目的,”没有丝毫犹豫,李横秋提剑直冲山无而去,“潜伏伪装在我身边,你一定和先帝之死有关!”

剑劈在扇骨上,竟有金石铮鸣之声,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啸风袭面,李横秋以肘护面,被狂风吹得后移一尺,却仍未止住话音。

“十年前,先帝于宫内被刺,丧期未过又接连有重臣在家中离奇死亡。两个月后,太后下令缉捕江湖第一大门派,当夜平山堂起火,掌门少子死在院中,堂内其余门客弟子却一夜消失!”话到末尾越来越激愤。

“你若想杀我,不必等到如今。所以你不是主谋,只是想利用我达成你的目的。借刀杀人?过河拆桥?”她向后倾倒躲过擦面的扇风,“我猜不透,只清楚一件事——我不愿做汝等阴狠之辈搅弄风云的棋子!”

十年前,只因千里开外的京都高堂之上传来的一纸诏书,父亲被捕母亲离开,家离人散的苦痛、守义守忠的挣扎迷茫,都随这一句话倾泻而出,旷夜中如惊雷乍响。

山无闻言竟是愣住一瞬。

他拂袖轻轻一挡,杀器纷纷落地,而他跃上钟鼓楼之顶,径自坐在檐上。浮云在檐下周游流浪,或许来自蓬莱之畔、昆仑之巅,而今也要在京都最高的楼檐下俯首、静默,被绣在华服袍脚。

月光流过他的木簪、眉眼、白衣,落入他虚握的手中。他举起手,如握酒盏,对着清亮亮的明月遥遥一碰,而后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笑得整个人都发颤。良久,他缓过劲来,望向李横秋。眼睛里落了一池月光。

“十年里,你跟着师父学了不少啊。比当年的我和——我们机灵多了。”中途话音一转,李横秋却敏锐的抓住了事情的线头。

“你和谁?你认识我师父?你知道我这十年在哪里?”她收剑入鞘,却握紧手中的毒药。

“你即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十岁那年,被林兄领上山,拜参商先生为师,门下有三个师兄妹。至于为何知晓你的过往……”山无停住话头,只一眼,李横秋便知晓了他的意思。

因为是故人之女。所以不远千里巧作偶遇,路上又意外遇到长雁,三人同行,笑天斗虎胡闹一场。

总有些侠义衷肠,只言片语说不清,长篇累牍又太过浅薄。不如融于这一杯月光酿成的酒里。

“也算缘分吧。当年的我只是永州城内的一个乞儿,遭人毒打时被林兄和另一个姑娘救下来,一同走街串巷游历过几日。之后那个姑娘不知踪影,林兄让我认了他的父亲为师父。”

“师父竟然有孩子?他为何从未与我提起过?”李横秋一惊,十年里,唯有她师徒二人相伴,未见师父有家室。

“林兄——也是我的大师兄,是他唯一的儿子,”山无瞥一眼李横秋。月色绰约,辨不清他的神色。他站起来活动筋骨,“我四人学成后,老先生从江湖归隐。后来出了变故,我们几人失散至今。”

山无的身影寥落,李横秋欲言又止,正想出声劝慰几句。

却只觉一阵强风扑面而来,飞影掠过。

长剑出鞘金石响,山无已然不在眼前!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她没来由地想:路上山无送给她的那把扇子,也有这般威力吗?他为什么要送给她呢?

可疑之处密密麻麻的织成一张黑色的网,笼罩在那人白衣之外,让人看不清他原本面貌。算命先生?卧龙阁阁主?可怜之人?究竟哪个是他?

下一刻李横秋果断地提剑飞去,十丈开外的城墙上立着一个白色身影。那身影潇洒自若,何尝有刚才的颓唐之气?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向山无奔去。

起风了,阁中长明灯摇曳。有人匆匆赶来关窗,见没有一盏熄灭,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小姑娘,道行太浅,中计也怨不得别人咯——”拉长的话音夹杂在风里,含着嘲笑之意。

风逐落叶,刮过层层山林,呜咽如诉。长雁从黑衣人手里接过令牌,转身离去,只剩黑衣人独坐高阁里。那人望向远方,少时关上窗,周遭死寂,如同被尘封在哪本岁月佚名的诗集里。

“是,在下当真佩服大人的高尚品行。”李横秋讥刺道,身形不停。“一路上虚情假意,到方才还不忘演一出戏来脱身,心思之巧之灵通,在下自愧不如。”

“又到白露了。 ”一声轻叹自帷帘后飘来,消散在如纱般的烟雾中。

“是啊,京都今儿个又起风了,眼见着又要转凉。”灯烛映出人影,站立者微微弯腰,倾向端坐着的人。“这天儿是越发不好熬了,您也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又是一声叹罢,坐着的人拿起书折,身侧人无声退下。

风也悄悄吹着,在高墙间,在重瓦下,拂过青砖的裂痕,游荡过长道。

只有烛火烧。

“黄口小儿,伶牙俐齿。”肆无忌惮的笑声被风吹散。久久的安静,久到李横秋以为他终于厌烦了这幼稚行径,却倏然听到他的声音。

风呼啸刮过李横秋耳畔,荡着山无的话:

“我们的往事,于你不过说书人口中的一段故事。李横秋,自己去闯荡一番,才知什么叫江湖!”

猎猎的衣袂倏然静止,李横秋站在青黑色的屋檐上。人影不见长风却未休,荡净昨夜昏黑,极目可见东方泛白,天地初开篇。

卷二 入棋局、天地初开篇 完

卷三 历波折、风止长剑藏

1

翌日下午,李横秋跟着长雁去凌虚楼,迎接第三试。有长雁一路引领,再加上过人的本事,李横秋前两试虽小有波折,大体仍算顺利。一路来到第三关,只要通过,她就能进入凌虚楼,更靠近权力,更易寻求真相。

凌虚楼乃当今武学奇才聚集之处,江湖人心向往之的昆仑神宫。传说楼内有八大门主,剑术、奇门、机关、用毒,天下之学尽在这八层楼中。每年立秋时节,凌虚楼都会广招门人收徒试炼,经武举、文试后迎来这最为神秘的第三试。一旦通过则为楼内弟子,从此形影无踪若江湖浮萍,失败者或武功尽废,或失去记忆。尽管如此严苛,每年还是有千百江湖儿女迢迢而来,筛到最后一试只余十数人,最后通过者不过五六人。

她知道高山人人仰止又必定高处不胜寒,激流漩涡之处方易淘金。她李横秋向来不是胆小之辈,她从千里之外的山中入世,为了寻求十年前的真相,亦是向往江湖。哪怕前路凶险,风云诡谲也难改其初心。

行过闹市,皇城背靠的苍山巍峨耸立,如同中原大地上的千连波涛。凌虚楼便矗立在苍山山顶,直入云霄。未进山门,长雁便迎了出来。

“李横秋!好久不见!”长雁展袖,向远处的她奋力挥了挥手,他今日竟然束了冠,一身青绿色袍子,似要融入这满山翠色中。李横秋不掩脸上笑意,疾步向他走去。

“不才一月没见吗。”她笑着过去,“你今日怎么束冠了,差点没认出来。”

“如今回楼里,我好歹是首徒,怎么能和跟你一起斗鸡走狗的时候打扮一样呢。”长雁单挑眉,话音里多了几分揶揄。“你竟然能到最后一关,这江湖多半是要完了啊。”

李横秋抬手,一个暴栗敲在他脑壳上,长雁单手扶头佯作吃痛,却又忍不住与她一起笑了起来。

但很快,他收起脸上笑容,转而有些严肃,“我记事起就在楼里,没经历过试验,所以没法护着你。”他一手拦下李横秋作势要敲他的手,话音未停,“只听师兄说过,这第三试凶险万分,不是光靠武力莽取便能成功的,过程中死伤常有,就此废了一身武功瘫痪在床的也不在少数。”长雁叹了口气。“若真出现解决不了的,不如放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横秋察觉到他的担忧,反而有些局促:“知道了,不会莽撞的。”她撑起笑容,拍了拍他的肩,“明明是我接受试验,怎么还要我安慰你啊。”

长雁也笑了起来,打趣道:“还不是怕你死在外面,我上哪儿找这么合眼缘的练功对手。”

说完这句话,两人一时无言。

“我走了,后会有期。”说罢,李横秋走向山门。

长雁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渺小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黛色中,逐渐被山冈林声吞噬;看着她背上的剑笔挺,那一线山门,似乎从这剑锋下开辟。

“李横秋————

千万小心,活着回来!”

她身形一顿,而后随意摆摆手,大步向前走。

直到眼睛酸了,人也不见了,长雁方转身。他抚上腰间的剑,剑穗处挂着一枚令牌,上面写着:卧龙阁阁主。

2

“能来到第三层的,想必都听说过关于凌虚楼第三试的传说。”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开口,听声音年纪尚轻,站在屏风前。

而四周刺客打扮的吊在横梁上;一身道袍者在蒲团上跪坐,手握拂尘;共有十个样貌各异的人站在他的面前。皱纹满面者有之,身量不过五尺者,手中正把玩杀器者亦于其列。

说完这句,黑衣人沉默良久,李横秋斜倚着窗户在一片寂静中等待,直到半柱香燃尽,他才又开口。

“诸位能踏入山门,已然算是半个楼中人,我便予你们一点忠告……”

“第一,杀人不讲手段,只讲结果。”

“第二,试验失败事小,若为外人知晓你们的目的…那便早早自裁了事吧,也少受一番苦楚。”

李横秋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其余人亦神色凝重,五尺人却嘲然一笑,一脸不耐烦。

“第三……”

“有完没完,话这么多,老子是来入楼的,不是来听你说教的。”五尺人腾然跃起,才至黑衣人腰部,李横秋却能感受到四处冲荡、不容小觑的内力。

黑衣人叹了口气,继续说:“第三…”

“老子说话没听到吗?我看这楼也没什么稀罕的,还不如在外头喝酒来的自在!老子现在就走——”

话音仍回荡,五尺人的头却已着地,滚到了李横秋脚下。黑衣人看不清面容,声音仍旧平稳:

“第三,不要违抗楼内任何一条命令。绝对遵从,绝对臣服。”

“第三试的内容已然告知你们了,打开剑穗处的荷包,就可以查看你们的刺杀对象了。”李横秋心中一惊,何时被人近身,她竟是毫无察觉!

“半年之期,项上人头做入门信物,只有一个名额。各位,希望半年后还能见到你们。后会有期。”

李横秋摘下荷包,环顾四周无人窥视,打开后,木牌上赫然写着一行字,朱红如血:卧龙阁阁主。

3

和凌虚楼深山老林的处地不同,卧龙阁矗立在京都最繁华的地带,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有娉婷袅娜的佳人扶伞,翩翩风度的公子王孙骑马渡春风;亦有百姓提担行走吆喝,来往船只络绎不绝。而在这闹市深处,是全天下密网交汇的情报中心,每天数以百计的信鸽从阁楼中飞向东南西北,带着天下绝密,又或是旧日奇闻。

离那日上山已过三天,李横秋就住在卧龙阁旁的客栈里,却未曾踏出半步。围绕在她心头的问题扰的她无法静心——凌虚楼的人为什么要杀山无?山无一路跟踪她是否与此事有关?以及——

她该动手吗?

凌虚楼与她想的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她原以为凌虚楼里俱是舍己为民的侠客,行侠仗义,守心中之道的同时兼济天下。然而从第一试起,考核内容一直在有意无意中挑起他们的斗争,甚至第二试还有丧命者。

李横秋扪心自问,自己不是怕事求安稳之人,也非心软良善之辈,但让她毫无理由地杀人,她做不到。

拾定主意时已到傍晚,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打探看看。还未迈出门她却又缩了回来——还是谨慎些好——仔细易容,放弃标志身份的剑带了一袖子暗器便疾步出门。

说是卧龙阁,其实是高墙围着十几座院落,而在院落中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四周有水环绕,木阁在一片灰黑墙瓦间如同灯塔,雕窗内灯火通明,古朴却又显眼。高阁上窄下宽,最顶层只有几屋大小,是全阁上下唯一未点烛火之处。

李横秋穿过灯火初燃的大街,走到卧龙阁阴面的小巷,而后翻身一跃躲过院内最外围的卫队径直隐进树上。一路躲藏,无处可躲时便只能药晕侍卫。当李横秋随机劈晕一个刚刚散值的可怜虫,换上他的衣服时,来到塔下时,天色已全黑。

李横秋未做停留,又连跃两下蹬上第三层檐。她抬头仰望,卧龙阁比凌虚楼高出五层,气势也恢宏得多。不过一眨眼她便翻进了窗户,堪堪避过刚仰头的侍卫。还未来得及环顾四周,一个被比人还高的卷轴堆隐去身形的人推门闯入。

“诶这位兄台!快来快来!搭把手!”他摇摇晃晃,下一刻似乎就要被湮没。李横秋赶忙抱过顶上的十几卷,又帮他安置在书案上,看那人毫无防备地擦汗,手心里银光乍现——未料他刚好抬头,李横秋心念急转拱手笑道:

“兄台,不瞒你讲,我这家中有急事,想告假归家……兄台可否帮我一二?”她笑得谄媚,只觉脸上的假面都要挤掉渣了。

那人一脸为难。

“这……好罢。那我就先告辞,回见。”李横秋善解人意地适时插话,脚底抹油就想溜,才打开门,李横秋却又被身后那人叫住了,再回头时,她面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只恨无法药晕这人。

“哎哟,不如你直接上十二楼找阁主告假吧。他老人家一向平易近人,不会不准的。”

她看着眼前这人,只觉面目都显得可亲许多。

“新来的吧?若不识路,我带你去。”

几番拉扯后李横秋跟在那人身后,一口气上到十二楼,无人阻拦一马平川。

“这便是阁主在的地方了,你自己去吧!”

他揽袖指向不远处紧闭的房门,李横秋颔首从他身侧走过,擦肩时回身捂住他的嘴,手下银针已然刺入他的侧颈。

手下那人渐渐不再挣扎,她放平温热的尸体,拔下他怀里隐着的剑,向房门掷去,窗外惊鸟振翅泛林声,戌时更钟回荡——

门轰然倒塌暗箭齐发,有弦声如锯如割自四周齐响,脚步声一瞬纷至沓然,一群人闯进十二层,却只见一个穿着公服的人被万箭刺中,面目全非地倒在地上。

李横秋跪在房梁上一动不动,那剑刺透窗纸,呼啸的风早已吹灭房中火烛。她一身黑衣隐在月光角落,见着屋内的人翻找完离开,方翻下梁燃起一盏火烛,落月烹烧,一室静唯有风声和蜡泪融化的绵响。

案上放着未写完的信,所叙无非是阁内事务纷杂,却连落款启封都没有。她翻找书案一目十行,找到最后,“凌虚楼”三字抓住她的目光。

“十觞兄,近可安好?牵挂多日未曾去信,万望原宥,实是楼中形势益严,风声鹤唳……”

而后是一页满满当当的纸,与利落瘦劲的字体截然相反的话唠。

“……闲话少叙。凌虚楼近日有数人消失,应是背后的人又一次清查,万幸尚未有遗客遭此毒手。”

遗客?弄权者?清查?

“白露将至,沧州秋色当新。惜身陷囹圄难以前往,唯托兄长代我回堂,顺道探望师父和秋儿。”

“莫忘了提一壶十里香,替我带给林兄。十年未至,是我之过。”

“下九泉后,我再向他磕头告罪。”

墨洇开一片,执笔者不知在想些什么。

“……倘若他还愿见我。”

林兄。先生。

……秋儿。

沧州。

4

山无未曾骗她,他们甚至是师兄妹。

李横秋捏着那封信,似乎看到了高山下一个矮矮的土丘,或许有杂草长在岁月上,是白骨生锈,弹指青铜声。

林兄死在十年前,而写信人应是同门师兄弟,被关在凌虚楼里,至少十年。是谁关的他?是信里提到的弄权者吗?思及此,李横秋感觉背后一阵恶寒,一种可怖的可能性令她心惊——

凌虚楼从来不是什么江湖组织,从建立起,它就是权力斗争的一把刀。

难怪,难怪进楼者从此隐声匿迹,难怪视生死如蝼蚁,难怪要他们刺杀山无。李横秋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却觉有千斤重。她有预感,这或许是一枚石子,投入湖中荡起涟漪,紧接着是山崩海啸。

凌虚楼的背后是谁?是宰相重臣,是外戚还是封侯?遗客是谁?清查谁?排除异己还是滥杀无辜?江湖侠客心向往之的圣地,内里竟腌臜至此。而这把浸满血肉的利刃,恰巧锁住天下武功高强者。

如果它为非作歹,生民当如何?

冰山一角的真相令她后颈发麻,李横秋叹了口气,突然转过身,瞳孔骤缩————————

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已不知多久,此刻正抬起手,指间银光闪烁,直冲她面门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横秋向后仰身,银针堪堪擦过她的下颌,手里的信封掉落在地,还未及挺身,那人便飞身而来,软剑出袖,一阵凛风擦过李横秋的眼睫。她迅速回转,就力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向左一扭。

出乎意料,那人只是歪了歪身子,没有跌倒。李横秋神色一肃,方才那招虽是临时应变,却也使了九分力,手腕不折堪称奇迹。那人却未喘息,稳住身影后又飞身跃起,从上劈下。她闪躲不及,从书案上抄起两本厚书就向那人砸去,令他短暂停滞一瞬,书随即又无声地掉落在地。

悄然无声,唯有剑风和烛火滴蜡的微响,两人却已斗了五个回合,屋内书本笔砚散落一地。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人招式眼熟,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么斗下去不是方法,她分神思索着脱身之计。那人一身黑衣,行为鬼祟,必定不是卧龙阁的探子,那只能是从外闯入之人。与其消耗自己和他斗个五五开,不如引虎来,自己做那黄雀,看他们两败俱伤。

于是李横秋夺过书案上的烛台,向屏风掷去,烈火顷刻间攀上丝织,向着木质结构迸发。

“走水喽————”

一面喊,一面奔向窗户,她不顾那人恼火出的重招,生生受了一剑,顺力跃出窗,撕开官服隐入黑暗。

片刻后,她站在院墙上,背后的卧龙阁依旧灯火通明,十二层喧哗可闻,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吞噬一轮满月。李横秋嘴角微扬,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意味,身形却未停,一瞬跃下高墙,黑瓦上泛着腥气,鲜血在秋夜里凝固成紫色。

5

“店家!要一匹快马,跑千里的!”一袋银两被拍在柜台上,卖马的掂量一下钱袋,旋即笑得满面褶子,不住的躬身连声道好,眼睛瞟向柜台前带斗笠遮面的贵客。

一刻后,李横秋牵着一匹马,步出城门。她拍了拍马光滑的背部,翻身跃上马,一勒缰绳便奔出一里。

那人的一剑当真了得,恰好刺伤李横秋的腰侧,害得她行动不便,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能下床。如今过了五天,才踏上回沧州的路。

这些时日她想了很多,山无是必定要护的——虽然他比自己强,多半不需要自己护——那也理应告知他此事,再计后事。而从信上可知,他应在沧州祭奠故友。

于是她骑快马,乘秋风,回沧州。

风呼啸着,马蹄踏在土地上,李横秋摘下斗笠背在身后,感受着血液通畅地流过四肢五骸,久违的恣意畅快。秋草枯黄,明月如霜,江流如银带横亘在山川的褶皱里。听不见礼乐钟鼓,只有断雁的鸣叫传响,回荡在天地间;看不见车马流水香雕笼,唯见江阔云低,苍茫远山,广袤厚土。

她记得,从沧州启程来京都时,还是春日。泠泠溪水飞溅湿了春草,青山竹舍幽幽,而师父拄杖倚着柴门,捋了捋不剩几根的白须,开口道:

“你既想去,我便不拦你了。”

李横秋背着剑,摆摆手。

“师父您放心,等徒儿回来再陪您搓麻将。”她一笑,“到时候,一定给您带上好的女儿红,好好喝一场!”

师父没说话,转过身要回去。

李横秋也不好再说,任那些难言的心绪在心中流荡,拱手长揖,离去。

“秋儿,去吧。”

林声如涛浪滚滚,若古钟长鸣。

“莫念,莫忘。”

李横秋蓦然回头,柴门掩住了院里的青竹翠柏,连同摆着棋盘的石案,幼时磨师父扎的秋千,伺候好久才活了一株的兰花,和一身白袍面冷心慈的师父。

都看不到了。

6

李横秋收拾好行囊,放在地板上,盘腿坐在榻上猛灌一口茶水,而后长出一口气。

接连几日的行旅难免疲惫,路经州县,她急匆匆找了个客栈歇脚,换好药,又坐了坐,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楼要了饭菜和几两酒,一面扒拉一面听旁边的人闲聊。

“你们可听说近日这事了?”

“唉,要我说这人呐,还是别痴情的好。过情易伤,着实可惜……”

“对啊,我说……”

原来是在聊传闻轶事。李横秋思量着,少了几分兴趣。

“害,江湖人不都这样吗。恩仇情义,哪个不比命更重要。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一群懦夫罢了。”旁边的男人讥讽说,诸人嗤笑。

不是这样的。李横秋想,可是恩仇快马,情义作剑,不正是江湖吗?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旁边有一老人,身形佝偻却坐得端正,放下茶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江湖中人循本心道义,行天下大道,岂不君子?”说到激动处,他拍案震得胡须都在抖,却又引起了满堂哄笑。

“……哈哈哈哈哈哈迂腐老头,别再说你那些老掉牙的‘仁义礼信’了。”一人作势捋胡须,摇头晃脑拉长腔调,“你看如今,可有你口里那些圣人君子?哪个不是为了自己处处算计,有良心的只是祸害自己,犯不着别人。胆大妄为的,打着江湖人的旗号无视法度规矩,说什么惩恶扬善?和烧杀抢掠有什么差别?”

李横秋端起酒杯,仰起头直直灌下去。

“你!你胡说八道!”老人哐啷一声推桌站起,“当年平山堂做的善事,尔等是全然忘却了!一场洪水后,是谁赈灾施粮,收留流民?若没有那些侠士惩恶霸,田从哪里来?只怕我等今日就是一抔土了!”他双颊气的发红,指着那人的手发抖。

平山堂?

那人被指着,气势弱了下去,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挤出几句话:“你也说了,是当年。平山堂十年前就不在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找到了底气,“要说这十年,谁人不知江湖没落。那些侠客而今死的死,隐的隐,又后继无人。”他长叹一口气,“要我说,十年前那场大火,早就把真正的江湖烧得只剩残渣了啊。”

浊酒入喉,点燃她的胸膛。其实她真正游历的,也不过是进京前的那半年。回忆像车轮滚过,褪去那些兴奋,她可悲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李横秋还记得,幼时她常偷偷翻出墙,搬个板凳儿坐在街口,听老先生讲江湖传闻。故事里有鲜衣怒马的侠士,救下陷入歹人之手的读书郎,从此做一对双飞鸳鸯;天赋异禀的少年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智斗恶霸成就一段佳闻;手握秘籍者,一生血雨腥风,暮年隐入山林再寻不到萍踪;也有资质庸碌者,悬壶济世,广开学堂,又或是走进街头巷尾,在红尘中做一个说书人,细数这江湖百十年。

于是在那一段漫长宁静的时日里,无数个小人翻着跟斗舞着剑,成为深种在她心里一个个模糊的光影。

直到家亡人散,她被母亲领着上了山,怀着童稚的执拗和不平,跪了两天,才等来那扇打开的门,懵懂地被师父拎进去,算是拜入师门。

此后十年,在寒宵里扎马步,在三伏天被师父打趴下。出了汗的皮肤粘在青石砖上,胸口一下、一下地锤在地面上,和蝉声共响。

呼吸都累时,脑袋里全然空白,什么家仇、疑窦全都想不起来,只有那些小人的身影还闹腾着,搅动一方喧嚣。

江湖,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果真如话本里讲的,各色人马鱼龙混杂,各人有各人的道义,全依着自个儿的心而行。小小的她翻了个身,躺成一个大字型。四周是高山、层林,上空是浮动的白云,载着童年所有的幻想与憧憬,奔向远方。

天地一马也,万物一指也。

她想象着自己像院子里的竹子一般拔节生长,变得很高,很高。背着一把剑,所经之处人人都热络地呼唤她,而她只是挥挥手,转眼就消失在炊烟中。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一手捂住眼睛,刺眼的日光还是渗了进来。深吸一口气,李横秋又爬起来,带着螳臂当车的慷慨悲壮,衣摆翻飞剑气凌空,虽然不出三招又会人仰马翻。

店小二换了几根烛,打更声传过几叠。

耳畔的喧闹都被隔在天外,酒喝光了,人也如归鸟散,她仍坐在大堂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二带着十分客气请她上楼,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也全然听不真切。直到身后有刚来的客人,吆喝着要房,她身侧的小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亟亟向柜台走去,才觅得一方安静。

陷在回忆里,童稚时和半年前的见闻交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蒙头盖住李横秋。在一片迷茫中她收拾好东西,身后那人仍在与小二交谈,小二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客官,我们店真没空房了,您要不出门再看看别家?”

“都满了。你帮我拼间房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李横秋漫无目的地想,下一瞬她蓦然回头。正逢那人也转头望向她。

两道目光交汇,那人呆愣一秒,李横秋张大了眼。几乎是同时,两人爆发出两声惊呼。

“李横秋!”

“长雁??”

“你怎么在这里?!”他们异口同声道。

7

拎着扭捏的长雁回了房,李横秋瘫坐在椅子上,自动忽略了长雁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这不合适吧”“男女有别,男女有别””喂,你真不介意?”等一串废话,不耐烦地回道:

“闭上你的狗嘴,你躺地下我睡床。”

长雁做了个把嘴缝起来的手势,点点头,顺势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李横秋突然坐直身,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倾,作出一副审讯的样子,直勾勾地盯住长雁的眼睛。

“从实招来,你来这儿干什么?”

长雁佯作作揖告饶态,避开她的目光。

“还能干什么,楼里有任务呗。”还不等李横秋继续追问,又补了一句,“任务内容不能告诉你,楼里铁规,姑奶奶您见谅。”

李横秋点了点头,大发慈悲地摆摆手,心头却盘旋着许多事。

她未曾忘,长雁也是凌虚楼的人。虽然她相信他与此无关,但是那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她见过眼前少年亮出玉佩,说明自己的来处,意气风发。

长雁这人嘴上不说,但李横秋明白,凌虚楼于他而言,不亚于师父之于她。

“我小时候特乖,是个不爱说话的木头娃娃。”收到李横秋投来的一瞥,长雁在树枝上坐起身,原先枕在头后的双手抱在胸前。“你别不信啊,我师弟们都说,第一次听我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大吃一惊,原来,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哑巴!”

李横秋忍俊不禁,低下头偷笑。长雁偏头看着她。枝叶摇晃,筛下跃动的日光,给午后笼上一层迷蒙的金色。

“越说越滑稽了。”她有意拋话,说完也不看长雁,只等着鱼儿咬钩。

“那时,我大概八岁吧。白日和同门练功从不出声,私下面对师父时,应两句就算少见。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春天……”

“诶,今日来早了……哟,师兄早上好啊!”吵吵嚷嚷的一众弟子打着哈欠走进院里。说是师弟,比他年岁大的不在少数,只是论拜师先后,早不过长雁这个在楼里出生的。

幼年的长雁刚扎完马步,闻声只是回头微一颔首,随后跃身上院墙,躲开了嘈杂。

那么小的年龄,说是勤勉,哪能有不犯懒的。只不过小长雁人小架子大,不愿与下面口水都没擦干净就梦游出来的一群人为伍罢了。春日的晨曦微凉,风如同平静的縠纹,沁着草木清香。小长雁一翻身上了树,枕在树枝上合眼,在心里掐好时间准备假寐。

意识开始混沌,四肢轻飘飘……

“啾!”

小长雁没睁眼,随手揪了片叶子打出去。叶子穿过枝叶,打在东西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收回手抱着怀里的剑,继续睡。

思绪绕了几转上泰山、直攀天宫……

“啾!”

他蓦然睁开眼,又薅了片叶子,击在鸟巢上。

闭上眼,他放空大脑,卓有成效……

“啾啾!”

小长雁一下站起来,掠到那根枝上,蹲下,和巢里的小雀儿眼对眼。

以他的力道,刚刚两击不致死,却足以让鸟雀惊飞。可这小雀儿羽翼未丰,飞不起来,难怪吵个不停。小小一只黄绒团子,缩在空荡荡的巢里,看着怪可怜。它的爹娘应该是外出觅食了吧。小长雁听见师父的脚步声,翻身下树,又恢复了一幅冷得冻人的表情。

练剑式,如同千万次重复的那样。在一挥一合间,那只小雀萦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于是趁着休息的工夫,他背着人上了树,看见那只小雀儿还是孤零零地呆在巢里,水濛濛的黑豆子里映着自己的脸。

小长雁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捧着巢,找到师父,抬头望向他。

师父看到他主动来找,茫然中带着惊讶:“怎么了?”

“养鸟。”小长雁意简言赅,身后的师弟一口水喷了出来,没擦就向人群跑去,一边大喊:“师兄说话啦——!他,他不是哑巴——————!”

师父始料未及,惊诧中带着笑意开口:“哦?养什么鸟?详细说说?”

小长雁愣了一瞬,被迫开口:“徒儿刚刚在树上捡的,无父无母的一只小雀儿。徒儿……想养它一阵子。希望师父帮忙找个处所。”

“行。”师父答应地很利落,他一手摸上小长雁的头,“这雀儿先放这儿吧,晚上回来拿。听见你主动开口找师父,为师很高兴。长雁,记住咯,想要什么就得自己说,闷着没人能懂你的心思。”

小长雁低头乖乖领训,随后放下鸟巢向列队走去。

“还有啊。跟为师说话不必拘谨,这儿就是你的家。”

小长雁脚步一顿,没回头。

等到上午的训练和下午的个人任务结束了,天已全黑。小长雁终于得空回到院里,焦急地找寻鸟巢。放了一天,会不会被鹰抓走了?春寒料峭,冻死了可怎么办?院内小儿顽皮,若是虐杀了也无处寻。

最后他在楼门口的石柱上找到了鸟巢。巢里堆着布条还有棉絮,几片树叶填满空隙,还有兴致摆了个阵——一看就是那些个师弟的手笔。青虫放在雀儿身旁,树上的红果被掰碎了,踏踏实实放在棉絮上,雀儿就在这红绿交杂里安静地睡着。

他抱着鸟窝回了房,关好门窗,将它珍重地放在窗台上。

吹灭灯一翻身就睡着了。梦里的小长雁从高山上掉下来,落进软绵绵暖呼呼的被褥里,身旁是它的小家。

“喏,事情就是这样。”长雁又倒在树枝上,指间把玩着一片叶子。

李横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别不说话。啧,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他扭过头去,耳垂有点红,“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怜,我只是、只是有很多亲长和兄弟而已。哎哟小时候的我又犟又矫情,我就说不该跟你讲吧……”

“长雁。”李横秋突然开口,和长雁对视着却又默不作声。只有金斑在她的脸上晃动,风扬起她的发梢。

“你说话啊。”长雁眼看着又要急。

“逗你的。”李横秋噗地笑了出来。长雁用手指着她,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也和她一起笑了出来。

也是,鱼儿自愿咬的钩,又怎会指责姜太公。

“李横秋,李横秋?你发什么愣呢。”长雁敲敲桌子,她才回过神,驿馆里的烛火在摇曳。

她草草应付两句,心里却还在想,这事暂且先瞒着他吧。

“光问我了,你怎么样,考核做完了?”

“啊?哦,没有呢。”李横秋挠挠头,颇为发愁的往后一靠。

“想来也不能说,我就不多问了。那你来这儿,是为了做任务?”

“……算是吧。”

“你往哪儿走?”

李横秋脑筋急转。这考核既然派到这么多人手里,证明凌虚楼早已对山无起了杀心,等到了沧州寻到他人还得仔细问个中缘由。虽然她信任长雁,但凌虚楼背后深不可测,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到处寻觅山无,那这行踪还是少暴露的好。

“儋州。”她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他倒了杯。

“我去信阳。”长雁用左手接过水。

“嚯,还能再顺三天的路。”李横秋比对着地图,看长雁铺好被褥,掐灭灯烛转身上床。摸黑脱去身上外衣,不小心扯了腰侧的伤,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轻轻的响,在夹杂着尴尬的诡异安静中,如同一声惊雷。

“你受伤了?”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该是长雁坐了起来。

“是,不过已无大碍。”

“伤哪了?”

“右腰,伤不重,就是行动不方便。”

屋外的风拍着窗纸,像呢喃的歌谣。

良久,久到李横秋意识已经模糊,才听到来自身旁的话音。

“上药了吗?”长雁似乎面对着自己,话语很轻,听不出语气。

“上过了。”李横秋迷迷糊糊地说,“好了,睡吧。”

他没有再回话,风却依然唱着,送她入梦乡。

8

次日一早,李横秋醒来时,长雁已经打点好行囊,人不知所踪。她草草梳洗过,套上衣服就准备出门。刚踏出一步,迎面撞见晨练归来的长雁。

“走吧,吃完饭就启程。”她拍拍长雁的肩,步履未停。

“诶,你等等。”长雁回身,左手抓住李横秋的手腕,旋即又被烫了似的收回。再抬头刚好撞上李横秋疑惑的眼神。他轻咳一声,声音带了点不自在:

“你的伤,上药了吗?”

“啊?”李横秋没想到他大动干戈只是为了说这事,“一次不上没事儿。走吧。”

长雁没吱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见着从耳根爬上一抹红色。

“……不急,你回房上好药再出来,我等你。”

李横秋眉心一跳,莫名觉得此时的氛围有些……诡异。不就上个药吗,又不会断头,她应了一声,关上房门。

长雁呼出一口气,靠在墙上,思绪纷乱。身后的墙板单薄,让他胡乱中无故生出几分担忧,担心自己异常剧烈蓬勃的心跳,会不会蔓延过木纹,惊扰到屋里人。

他近乎逃避地捂上脸,脑中却闪过刚刚的幻想。

“李横秋”再三推阻,“长雁”见劝说无用,拽着她回屋。然后……然后是她脱下外袍,露出受伤的腰部。他打开药瓶,轻轻点在那一道泛红的痕迹上,打了转地抹。指尖下是温热的,柔软的,他的心好像也被轻轻的揉捏,又似被春风拂过,如花苞般绽放。

长雁把脸埋进掌心,唾弃自己的龌龊龃龉,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忐忑不安又满怀欣喜,少年人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朦胧又懵懂。

很快,他似乎想到什么,笑容又消失了。长雁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这伤,却是他造成的啊。

她的家破人亡,她追逐的真相,是否也和凌虚楼有关呢。

冥冥之中,他感觉仿佛有一束纠缠紧密的丝线悬在他们之间,是解不开的命运,亦是看不清的缘。

突然间,他冒出一个念头。卧龙阁阁主知晓当年事,也知道凌虚楼所作所为……如果他把此人杀了呢。

斩断这条线索,她就无从下手,也不用面对二人宿命中的枷锁。如果他下手,这一切都将止于他,世上再无他人知晓,他有把握能护她一世长安无忧。

这念头久植心中,而今破土生根,大有成魔的趋势。

还未来得及细思,李横秋出来了,看他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一把搂过就挟着他下了楼。

匆匆吃过早饭,长雁浑浑噩噩地在李横秋斜后方策马。

从喧闹的市井跃过小贩的吆喝声,踏上驰道,一路未停。如烈火般疯长的杂草没过马蹄,纷杂心绪潜滋暗长。他看到她高高的马尾辫扬起如长旗,宛若水墨大笔一挥,端的是自由潇洒;他看到她利落地挥鞭,如风般的身影在日光中镀上轻盈的金。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边肆意地大笑,一边叫嚣:你完了,你下不去手的。

你喜欢上了李横秋,就不会忍心阻断她的路。因为爱人不是自私,而是成全;你自愿成为她的羽翼,而非镶玉的鸟笼。

你怎么会舍得她被囚于用谎言搭起的安乐窝。又或者,你喜欢上的李横秋,怎么会甘心在一寸天地里苟活?

哪怕前路凶险万分,你也是保护她的剑,决不能做她的枷锁。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慢下来。他看到李横秋回头,挑起一边眉戏谑道:“骑不动了?用不用小爷载你一路?”

“去你妈的。”长雁笑骂。而后一夹马肚奋起直追,却终究没超过她。

考虑到你的伤,今天就姑且让你一下吧,他心里暗暗道。

单一的马蹄声混着逐渐平静的心跳声,一路向南甩掉冗余的杂念,而身侧的罪魁祸首却全然不知。

两日后

日近西斜,路经驿站,马儿交给店家去喝水吃粮,二人订好房间坐在堂厅里,闷头吃着各自的饭。突然一声巨响,刚关上的门轰然被踹开。

一彪悍大汉身后跟着若干男子走进来,那大汉一脚踏上椅子,扬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说完便放声大笑,脸上横肉飞舞。

李横秋端着酒杯,一时尬在原地。杯中就被那大汉爽朗的笑声震的漾起波纹。她侧头向长雁,吐槽道:“好老的词。”

长雁勾起嘴角,一边说:“体谅一下吧,毕竟马匪赶不上最新的话本,自然不知道劫路词已经迭代多少次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大汉听见他们的话,笑容淡了几分,带着怒意,“老子今天就送你们上路,去了阴间再哭着找娘吧!!!”语罢,他握着刀冲来,后面的匪徒一拥而上。

眼见着人越来越近,李横秋一饮而尽壶中酒,长雁一手支着下巴,指尖敲打桌面。

一、二、三。

刀迎头劈过来,木桌被劈开断成两半,木屑飞溅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却已不在桌边。

大汉惊异地扫视,下一瞬,他被迫低下了头。长雁压在他的背上,左手掐住他的喉咙。

李横秋翘着二郎腿坐在房梁上,看着下面众人,笑眯眯地开口道:“还不放下刀?再抵抗下去,你们老大连命都没了。”

匪徒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收起刀。

“扔地下,拿着多累啊。”李横秋又不紧不慢地开口。

“不行!”大汉怒目圆瞪,话音未落又被长雁掐灭了声。

哐啷啷刀落地,长雁抬头看向李横秋,有些诧异:这是要留命的意思了。

李横秋跳下房梁,正要开口,见白光闪过,向长雁刺去。她还不及提醒,长雁已经感受到从背后袭来的风,右手拔出袖里软剑迎击。这人艺不高却胆大,被一挡仍不放弃,以剑作刀横劈,堪堪划过他面前。两人就此过了几招。

李横秋一脚踏着他丢过来的大汉,边看边皱眉。偷袭者武功不高,以长雁这厮的水准,怎么也不至于过到三招。哪怕他用的左手……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左手使剑。

长雁刚把人绑好,就看见李横秋一个扫腿把大汉踢倒在地,点中麻穴,然后皱着眉走上前,拿起他的右手,轻轻一拽。

“嘶……”

糟了。

“你右手伤了。”

本来想瞒她的,这下完蛋了。

脑中仿佛有钟响,闪过一道灵光。李横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伤的位置,和卧龙阁里那个黑衣人一样。这念头无来源也无归处,就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让她难以忽视。随着回想,那黑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渐渐和长雁方才的身形重叠。

不会是他吧。最初的惊异褪去,李横秋越琢磨越觉得合理。光想无异,不如打探一下。

“你……”李横秋从思绪中回神,才发现长雁没有抽回手,她仍托着缠满白布条的手腕,不由得顿了一下。再要开口却被打断。

“操他妈的王八犊子,要杀要剐随你们,别在老子面前腻歪!”

两道目光幽幽刺过来,趴在地上的大汉像一条咸鱼般瞪大双眼,竭力嘶吼,然而二人连并身后的众匪们都沉默着,显得他十分滑稽。

李横秋率先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她解了穴又一手钳制住大汉的要害,干脆地开口道:

“你们一直以劫路为生?”

“干你屁事……嘶!他妈的!”

李横秋拧住他的耳朵,“如果你和你的弟兄想活命,如实回答。”

“是。”许是捉住软肋,那大汉老实下来。

“从今往后,不要再干这种营生了。”

“没门!”他不管李横秋掐得泛白的指尖,剧烈挣扎,怒极反笑。

“你个小丫头还真当自己是活神仙?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侠!一副恶心的嘴脸劝我们别偷鸡摸狗,满嘴大义天下……能他妈当饭吃吗?”

李横秋松了力道,大汉喘了一口气,情绪激动:“说的容易,不劫道我靠什么活着?怎么养活这一寨子男女老少?”

“想活总有法子,种地经商当镖头,哪一条不是活路。”长雁一面转着右手腕,一边踱步过来。

大汉一时沉默,旋即笑了起来。那笑声和入门时耀武扬威的不同,落在寂静的馆内更像哑在心里的泪。李横秋感到几分诧异,连长雁都背后发凉。

“我们寨子,有片田。”不知笑了多久,他哑着声音说,“丰年还能余下些粮食卖出去,收成不好,兄弟们出去打几份工,日子也能紧巴着过。”

他一顿,咬着牙,让眼泪顺着绷紧的肌肉淌进胡须里。

“现在那里是片坟。”

“……也算不上,人被烧的骨头融进肉里,扯都扯不开,没法立碑。”

四处鸦雀无声。

“小丫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李横秋默不作声。“就是你们这些人,”喘息声渐粗,语调渐渐激动:

“剿匪的“大侠”,烧我寨子杀我亲人毁我土地,最后扬名天下。可又有谁知道,他功名册上为凶作恶的匪徒,是靠自己双手活着,甚至还救过人的良民呐!”

“我恨啊,我恨啊!!!”他咆哮着,眼眶通红。

身后扑通一声,李横秋回头去看,一个蒙着面的人跪下,大喊:“我们在此劫道,一方面为了谋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听消息,为亲人和兄弟们复仇!弟兄们从未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只是偶尔劫三两个看起来有钱的维持生计啊!”

李横秋心知肚明,他们并非坏人,否则为何店小二对于他们的闯入不见惊恐,也因此她只想着劝他们从良。可未曾想到有如此血淋淋的经历。

“小丫头。”缓缓站起来的大汉抹了两把脸,“老……我明白你的心思,无非是崇拜江湖里那些个大侠,这样的愣头青我见多了,当年的我也这样。”

“但是姑娘啊,江湖真的是非黑即白吗。”他叹了口气。

“算了,你们小年轻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些道理说了也白搭。今天输在你们手下,我认栽。放了他们,我任你们处置。”

长雁扭头,看着李横秋,手中把玩着软剑。

“好。还是最初的条件。”

最初的?让他们放弃劫道?这不就是要他们命吗?大汉感觉热血倒流,一阵愤怒,旋即这阵火被李横秋几句话浇灭了。

“未来我会用钱来买你们的消息,至于钱的多少视消息价值来定。今天我就留一笔钱给你们,可以用它置办土地解燃眉之急,但这笔钱不是我大发善心做好事,而是当作你们替我探查第一份消息的报酬。”她竖起食指,在大汉眼前晃了晃,“我需要关于十年前平山堂一案的所有消息,越多越细越好。只有一条要求,必须保真。”

大汉呆愣着没动,李横秋又晃了晃手,看他呆若木鸡地盯着前方,似乎还在理解她所说的。长雁在一旁惊讶地挑起眉,随后又赞许般点了点头,收起软剑。

良久,大汉扑通跪下,抱拳道:“你们的恩情我记下了,当牛做马……”李横秋一手把他拎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说:“你们别莫名其妙就跪啊,什么一脉相承的毛病……当牛做马倒也不必,好好活着,早点报仇。”

安排好一切后,他们好说歹说劝走了要“上刀山下火海以报恩情”的一群人。待人走尽,长雁才拉了拉李横秋的衣袖,悄声说:

“你这想法确实绝妙,但钱财消耗未免太大。我这次出来,带了多的,你拿去吧。”

李横秋按住他要取钱袋的手,狡猾一笑。

“没事,我的钱够我到地方。也够给山无写信敲诈那老家伙一笔的。”

长雁心下一思索,立刻明白:“你是想把这条情报线,卖给山无。而你只需要做中间人,还能赚一笔差价?”

二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达成同谋协议后很快回到各自的屋子。李横秋倒在床上,脑子里又翻腾起方才的疑虑。伤了的右手、几乎同一时间接的任务、相似的招式,串联起来,尽头的身影如此清晰。只不过这几天别的事缠在心头,竟一时没察觉。

最初的热血在秋天冷却,如今她也能理智地思考,有关江湖的幻想和眼下的现实了。驿站里的争论、方才劫道的众人;平山堂一场大火,江湖的没落、乱象丛生。这些和她出山时的想象有偏差,衍生出矛盾,扰得她不得安宁。

江湖不尽是正义,阴暗的丑恶的也与它相依相生。潇洒蔓生恣睢,持守本心的背后有虚伪的阴阳脸,自古以来皆如此。那大汉说得对,世事无定论,非黑即白的目光太狭隘。当她向往江湖的美好时,就要接受它的另一面。她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但是,这一切都在十年间急转直下。在那场大火后,江湖为什么会如此快的败落?

李横秋翻了个身,不知不觉落入织梦的网。

次日一早,两人牵着马,在驿站门口“意外”撞见。

“哟,早起赶路去信阳啊?”李横秋阴阳怪气地发问。

长雁眸光一转,心里带了使坏的意图,面上却是不显,后撤一步有模有样地躬身抱拳,说:“是啊,路途遥远,不得不抓紧时间。不过,儋州离此地可是不远,不用赶路,姑娘为何起了个早呢?”他做惊讶状,“不会是在此地等人吧,那这荒郊野岭,还能等谁呢……”

长雁夸张地左顾右盼,秋日清晨雾浓似霜,白茫茫里透着草木凋落的黄,周围的山川守着这片封闭又宁静的土地,只有一行大雁长叫着向南飞。

“滚你妈的蛋。”李横秋嘴上骂着,却没绷住乐了。她翻身上马牵住缰绳,微侧头看向长雁,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说:

“来,倒让我看看,鳖长雁和鸟大雁谁更快。”她一夹马肚子窜出去,话语声被落在身后,“不过依我看——还是这李横秋一马当先!”

骏马踏秋声,霜寒不凝意气浓。登天见仙不问路,笑道:

万里皆随风!

9

这一路快马加鞭,比来时路快了一半,然而到沧州时也已大寒时节。

近一年未见,沧州城内无甚变化,还是老模样。没有京都的车如流水马如龙,也没有高墙掩映宅邸。沿街两侧商铺稀稀落落,小贩推着车走街串巷,吆喝声一叠更比一叠高。白墙青瓦的老院落背后是潺潺流水,乌篷船荡悠悠,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拍桌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又添几盏新茶。

二人牵着马,走过街巷,踏着暮色,一路到了青山脚下。

路上的大把时间里,两人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出乎李横秋意料的是,长雁对凌虚楼一事只是沉默,待她追问过去,长雁叹了口气,道:

“这几年,刺杀的人越来越多,也隐隐有预感,只是不愿多想罢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这话说的容易,却也太狡猾。草草几句就掩过刚知道时的震惊和迷茫,仿佛十八年光阴随手可弃,心中那座高楼一朝倾覆,连带血肉也成了石碑。

仿佛有一根针扎入李横秋的心脏。

“……而且,凌虚楼之所以特殊,对我而言,只是因为那些人。因为我的师父,因为我和师兄弟们的情谊。他们才是我的来处。”长雁撑起一个笑容,转移话题:“如今卧龙阁阁主是断然不能杀的了,我来这儿也只是为了找线索。你什么安排?”

“先去看望……我师父吧。”

两人拴好马,徒步上山。李横秋在前面引路,长雁跟在她身后,看她明显紧绷的脊背。到底是近乡情怯。长雁腹诽道,把那点打趣都浓缩进目光,不曾出声。

许是前一阵雨连天,山路泥泞,潮湿的微风里带着土腥气。下山时嫩绿的叶一年里覆上一层茧,绿如被打湿的油纸伞。暮云熔金,映得漫山煌煌。

道至山腰,林影中隐约见木扉紧闭。李横秋耐不住内心雀跃,小跑几步,及至门前,她按了按指节,伸出手,轻轻叩了三下。

一、二、三。

没声响。

一。 二。 三。

起风了。

李横秋如临大敌。

她低声说:“待会儿开门,别说话。”长雁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李横秋扑的一声跪下,敞开喉咙喊:

“师——父————!徒儿回——来——啦————!”

屋内有了动静,只不过是东西砸地的声音,嘎吱一声屋门开了,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咚、咚得逼近。

木扉被人打开,金色流光刹那倾泻而出。长雁抬头瞥了一眼,一个须发花白,身着一身白袍的老人站在光里,真如登仙的道人。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长雁身上定住一瞬。那一刻,长雁竟然脊背发麻。然而老人很快移开目光,看向跪着的李横秋。

“出去一年,越发不知礼数。”

“一年没见您,想您想得抓心挠肝。迫不得已扰您午睡。这不早早地跪好等您了嘛。”李横秋一脸滑头,不要脸皮地笑道。

师父没回答,又扫了一眼站得像个木头的长雁。

“他他他是我朋友,跟我一道儿来的沧州。您一直教导我,不能没有礼数,所以我带他来拜见您老人家。”语罢李横秋瞥了一眼长雁,轻咳两声。

这根木头好歹不傻,立刻行了个礼,嘴上扯着一套一套的奉承话。

师父收回目光,背起手往回走,李横秋如获大赦站起来拍拍膝盖,带着长雁往里走。却听见一句:

“晚饭后,试试你功夫。”

李横秋眼前一黑,迈进门,把自己丢到床上。长雁一头雾水,蹲在旁边,有点好笑地戳了戳这条一动不动的活尸。

“不就是打架吗,你应该不怕这个吧。”长雁幸灾乐祸道。

“我不怕和师父打,反正也打不过,从小到大被揍习惯了。”她一个挺身从床上跃起来,“但是!他说的是试试我功夫。这意味这是个考核。”

“考核怎么了?”

“我九岁那年,师父不满意,让我在三伏天里绕山跑跑了一个月;十四岁那年,把我扔到一个作恶多端的匪帮里,要求我三个月内让他们改邪为正……这老头子坏心眼忒多,今天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我呢。”李横秋欲哭无泪。

#

该来的总会来,命里该历的劫不会少,这是李横秋八岁就明白的道理。

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师父对面。老头儿背着手,依旧一幅不紧不慢的样子,徐徐开口道:“让你十招。撑过一柱香,算你过关。”在石阶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的香缓缓燃烧,烟雾飘渺,为寂静的院子蒙上一层纱。

李横秋缓缓握住剑柄,嚓的一声,拔剑出鞘。身影快到几乎不见,下一刻闪到师父身后,当头劈下!

师父似乎早有预料,往侧一躲,剑劈在石桌上,没留下痕迹。在侧旁观的长雁挑起一边眉,稀奇地看着不断进攻却一直落空的李横秋,心想,这下有意思了。

第九次刺出手中的剑时,李横秋看着师父又往右侧一避。她勾起一边嘴角,迅速收回剑招,剑锋一转变为横扫,全力一击!

长雁在心里叫了声好,前面九招均是障眼法,调整位置和状态,蓄力为最后做准备,再趁人不备,让人无处可躲。

师父原地倒身,剑气划断一缕胡须,飘悠悠坠到地上。李横秋旋即跃身后撤十步,师徒二人隔着院子对望。

“学会用药了。”无力感漫过经脉。李横秋单手拎着剑,笑道:“徒弟不敢,多谢师父夸奖!”她不敢轻敌,直接化守为攻,又提剑冲过去,身如飘鸿掠过,只有残影,绕得人眼花缭乱,倏然从侧上方飞身而下,剑锋直指师父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时间却如同被无限拉长,师父缓缓抬手,勾腕压身,手指不偏不倚地点上李横秋的脑门,轻轻一弹。下一瞬时间恢复正常,李横秋不见踪影,轰隆一声响,她摔在地上,嘴角溢出血。

长雁心中一惊,方才师父的动作他捕捉不到,所见不过是剑锋即将刺入喉咙时,李横秋突然摔在了三尺开外的地上。这是何种武功,不需兵器还能有如此威力?!

“师父,你耍赖。”李横秋咳完血一抹,站起身,开始光明正大地耍赖皮,“怎么还用太极八卦对您徒儿呢。方才我要是没用气护着后心,您就可以给我预备丧事了。”

师父没回话,只见他身形微动,迈出一步。李横秋瞳孔骤缩,下一刻剑挡上师父的气,随即挽了个剑花逃得不见踪影。

香还剩下半柱。

李横秋一路闪避,被迫迎击几次,暗器毒药都使尽了,身上又多了几道伤。虽然她身影不曾停下,但在长雁看来,她明显心力不逮。二人实力差距过大,边跑边打是明智的选择,却也极耗体力。

香即将燃尽。师父停下脚步。面对最后一击,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李横秋从墙上下来,以剑支地勉强站稳,手里攥住最后一把秘器。

苍老的双手在腹前运气,师父周身的气流汹涌,吹起他花白的胡须。他在流动中岿然不动,如同一棵古树,矗立于此百年之久。倏然,师父睁开眼,一刹那闪至李横秋面前,迎接他的却是一阵更猛烈的疾风!

等到两股风散尽,那柱香早已燃尽,倒在翻倒的香炉中。李横秋倒在一旁,一把扇子掉落在地。师父背着手扫视过一地狼藉,目光定在李横秋身上。

山无给她的那把扇子派上了大用场。李横秋还记得当初在京都屋檐上打的那一架,山无用扇子挡过她的剑,注入内力扇出的疾风助他逃之夭夭。防御、逃遁,两个需求都满足了,这把扇子简直天降神兵。于是在最后关头,她注入全部内力,用扇子让师父的大部分气流转向别处,自己则承受了一小部分冲击。

但这一点点冲击,也让她摔在地面上,又呕出一口血。

仰躺在地上,她的视野一瞬间开阔了。像十年间她无数次所见的那般,夜空清澈,漫天星子闪烁。她也如幼时一般,被师父打倒在地。

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心跳很轻盈。这是她在师父手下撑过最长的一次,她成功了,她通过了考核。李横秋砸吧两下嘴里浓郁的血腥气,却咧开嘴笑了。

长雁早就跃起,此刻站在她身边,向她伸出手。

一只手握上另一只,虽然一只仍因脱力而颤抖,另一只大抵是因为冻的发麻,但当紧紧握上那一刻,他们的心跳仿佛共振,血脉里流通着同一种温暖的力量。李横秋借力爬起来,那一只手却未曾松开。

“扇子不错,算你过关。”师父冷眼旁观不知多久。“但全靠外物和阴招,难以为继,早点回山,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李横秋的笑容消失了,伫立在原地。

半晌,师父摇摇头,转身欲走。

“我还要多努力?我这一年练功不曾间断,架也没少打。一路上虽说有惊险,终究转危为安,也做过几件好事。我在学、学着杀伐果断,学着在各方势力中周旋。我做了这么多,怎么落到您嘴里,就全都不值一提,只落得回山二字了呢?”一连串的话语失去素日里的逻辑,李横秋几乎是在爆发,话到最后甚至沾上哽咽。

“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查明当年的真相。而后投身江湖,荡尽天下不平。”

“好,那我就来问问你。你为何要查平山堂一事?”

“此事疑点颇多,我因此家离人散。徒儿心中有不平。”

“十年前的一桩大案,草草了之,疑点让你都能看出来。这里面的浑水会浅吗?只怕杀人无声,凭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只怕死了都无人为你收尸。”师父冷笑一声,“再说,荡尽天下不平……大言不惭。哪怕你在如今江湖能跻身一流。不平之事何多,难道都是莽勇可以解决的吗?险恶不过人心,你可以斗倒几个流氓小贼,还能算计得过那帮老妖精吗?”

“天下的事,哪有不试就能成的?我想知道真相,可以为之付诸一切;哪怕这江湖不尽如我所想,我依旧愿意。所以计谋博弈我在学,武功我也在练,更何况江湖只是杀人打架吗?它最重要的,不是一颗心吗?为什么要一言断定,我不行呢?”

旷夜沉寂,李横秋的眼睛明亮,似唯一的星星。

“经过一年历练,不改?”

“不改。徒儿愚钝,踏过深水,见识过江湖险恶之处,仍心向往之。”

“不悔?”

“虽九死犹未悔。”

……

“反了天了。”师父长叹一声,回屋了。

门被师父带上那一刻,李横秋扶着长雁的手抖了两下,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李横秋!”长雁一惊,反手捞住李横秋的臂弯。

“……别叫,还没死呢。”她的声音虚弱但稳定如既往。“劳驾,送我回屋。”

#

洗完澡又包扎好伤口,李横秋倒在床上,用手捂住眼睛。

愁啊,愁啊。

说没有挫败感是假的,李横秋感觉如鲠在喉,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三分烦躁,四分委屈。还有五分迷茫。

窗外突然有动静,她警惕地睁开眼,轻手轻脚靠近,手里还攥着一把刀。

窗户突然被掀开,长雁的头探进来。

“上房顶看月亮,走不走?”

李横秋还没说话,莫名其妙地被长雁一把捞起,连跳两次坐上房顶,又给她盖上一件厚外套。

李横秋:……

长雁看着她一脸懵的状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气呐?”

李横秋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还好吧。”

长雁不再看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白玉一般透亮,流转着皎洁光华。这明月好似看过千万遍,恍惚中,他们好像回到了半年前,那时他们在道中相遇,踌躇满志地远赴京都,不曾见过一汪死水深不见底,目之所及只有明月清风。

两人一时无话。良久,长雁说:

“有时候,我还真挺羡慕你的。有明确的方向,笃定的志向。在迷茫时还能回头望一望自己的初心,不至于迷失。”

“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在梁上蹲着,手里刀都握好了。你突然从窗户外闯进来,一把薅住那个乡绅就飞了出去。我还以为来人跟我抢活呢。”长雁眉眼生动,李横秋忍俊不禁,肩膀微微发颤。

“哈哈哈哈……当时村里阿姐他们在衙门里,那乡绅要跑。事态紧急,我就只能擅闯民宅了。”李横秋眼睛里倒映着那一轮月亮,如瑾瑜渥华。

“唉……现在想想,当时真好玩。”长雁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李横秋,这就是你找到真相后,想要的人生吧。仗剑远游,惩处恶人,济民安世。”

李横秋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嗯……大概等我出师,就离开楼吧。”

“到时候,我要提壶酒,带把剑。”长雁虚握作拔剑势,猛然一挥带起一阵风,撩起李横秋的发丝,也搅乱她眸里的一池月光,闪烁着,措不及防撞进她的眼里。“走南闯北,看看这大好河山。”

“就这样?”

“就这样。”他跃起身,坦坦荡荡地站在月亮下,“我不如你,有那般气魄胸怀。所求不过做个游侠,能守着我想守的人,永远不违背我的本心。”说着,他回过头,低头望向坐在屋檐边的李横秋,却并未给人居高临下的威压,反而显得十分赤诚。他一笑,声如清溪击石:

“李横秋,等你找到真相,成了大侠,去行侠仗义的时候。我就跟着你,游山玩水。”他一顿,似乎想到了那幅画面,笑得更肆意张扬,“你去做你想做的事,荡尽天下不平或是游江湖……管他上山还是下海,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鬼使神差般,她莫名其妙就点了头,说:

“好。”
说完才幡然醒悟,看着他几乎要笑没的眼睛,心道糟了,美色误人,抬手就是一个暴栗。

心下却又忍不住奇怪是什么声音,像蝉鸣一般聒噪,震的她胸口发痒。为什么有点热,像山里流动的夏天,林叶吐纳的气息拍在她脸上。

模糊不清的感情在冬夜里悄然滋长,如同雪原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炽热而明亮。

长雁听到那声好,若无其事般望向月亮,心里却连月亮是圆是缺都不知道。良久,等到耳畔不再滚烫,他才做好准备想要补上几句话。他回头向李横秋的方向,孰料两人之间多了个一个白色身影————

“好久不见,小兔崽子们。”来人笑眯眯地开口,脸色苍白,眉眼弯弯,活似一只老狐狸。

“山无?!”二人异口同声。

10

“我看你和师父打架了。打得不错,别听老爷子瞎扯。”山无盘腿坐下,丝毫不见外,也不怕一身晃眼的白衣被弄脏。他看着李横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短暂吃惊过后,李横秋自然而然地接受山无的出现——毕竟是同门,这几天也在沧州,他的出现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意料之中。

但是对长雁僵成了一条直挺挺的尸体——下一刻就可以入土为安的那种。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京都做你的密探、顺便坑蒙拐骗吗????”记忆还停留在半年前的长雁,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

山无闻言一顿,望向李横秋,那目光里明晃晃写着:你没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李横秋一拍脑门:忘了他不知道了。

“那个……他就是卧龙阁阁主……闲话少叙,凌虚楼第三试考核内容是杀你,内部也下达命令要你人头。那封信我们都读过了,已然知晓凌虚楼内部大体情况。现在事态紧急,你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身后一支箭破风直奔山无,他挥袖一挡,箭飞偏扎进树里。刺杀者见不成,亟亟要逃,却被山无反手射出去的毒针正中后颈,从树上摔下来不省人事。

山无收回手,用手帕仔细擦干净指尖,才悠悠开口道:“三天内第六个来暗杀的了。比前几个强点,没上来送死。”他抬头看向躲远的二人,又换上了那副如沐春风的伪善模样,“也没那么紧急——但是早做打算当然是好的。”旋即话锋一转。

“但这一切,和凌虚楼少主有什么关系呢?”他依旧笑着,只是这笑容无故令人胆寒。像五石散,表面上无害,甚至给人以欢愉,实则不知何时就夺人性命。口蜜腹剑、城府颇深,这词简直为他量身打造。

把话点透时,长雁刚好叩牢李横秋的手腕。一起游历的时日里,此人称自己是算命先生,几番蒙骗他们,如今竟又莫名成了卧龙阁阁主,且看方才出手,武功极高深不可测。面对不明的局势,所剩之路唯有——三十六计跑为上。

“停。我来解释。”李横秋掰开长雁的手指,解放自己的手腕,指向山无。“他,是我同门师兄,与我父亲是故交,因此一路上跟随咱们——这些我也是到京都后才知晓的。他也在寻找真相,和咱们是一波的。”她又指向长雁,“他虽然是凌虚楼人,但从不知晓那些腌臜事,来沧州也是因为读了那封信,来寻找真相的。”

“你如何确定他不是凌虚楼的探子?”山无笑着打量他,帕子被捏在掌心,上面有残留的毒药。

“我信他。”李横秋说得坦荡,理直气壮得让长雁都愣了一下。山无蓦地笑出声来,摆摆手,很给面子地没说什么。

“走,去房里说。”李横秋率先跳下屋檐。

#

燃起灯烛,月色盈窗。狭小的堂屋里支着一张圆桌,三人围坐,烛火在正中央。

“你,先说说你的事吧。”李横秋微微仰头,示意山无。

山无斜睨一眼长雁,不作声。长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尴尬,起身要走,被李横秋一把拉住。

“如果彼此之间没有信任,就不用谈后面的事了。况且你被追杀,背后的人一定知道你的身世,兴许是平山堂一案的罪魁祸首。知晓一切的幕后者派探子来听你嘴里的故事,闲得撑的吗?”

山无听她讲到后面,微敛笑容。

“只想知道我的事,倒也无甚不可。”

他的声音淡淡的,如同那张苍白的脸褪去笑容后的平静,乃至死寂。

“山无是化名,和卧龙阁阁主这个身份一样,都是我短暂寄身的外壳——只不过这个壳用的比较久,五年了。在这之前换过几个壳子,身份所需学过算命,所以还真算半个算命先生。”他露出一脸“没骗你们吧”的模样。然而二人没有搭理他的题外话,全神贯注地等下文。

“在京都跟你讲的那番话,全是真的。乞丐出身,被大师兄和一个姑娘联手救下、拜入师门。”他顿了一下,“只是你大抵不知道,师父就是平山堂掌门。”

李横秋一愣,十年间师父从未提及过有关平山堂的只言片语,反而是她嚷嚷着要找真相。师父不赞同,直到一年前才刚刚松口……

师父是不愿知道,还是觉得她不必知晓。

“师父很早就上山了,在起火前两年里,都是大师兄管理堂内事务,师父从不插手。所以真相如何他老人家大抵不清楚。”山无微叹,“事发后从你母亲手里接过你,就再也没出过山门。老人家不愿提伤心事,还是万事都不在意了……我也弄不清。”

李横秋愣在原地,长雁脑筋急转,猛然抬头问道:

“那十年前死在火里的……是你大师兄?”

“对,是林兄。”

两个人的话音交叠在一起。长雁深吸了一口气。山无最后一点笑容都褪尽了,此刻面无表情,苍白、死气沉沉同时出现在这张近乎妖孽的脸上——那是张本该极俊秀的脸——在斑斓跃动的烛光里,在身后晕染无边的黑夜里,如同死了十年的还魂鬼,乘此月夜路经奈何桥、鬼门关,不远万里附到肉身上,只为回阳间诉衷肠。

还魂鬼的声音愈发轻,愈发冷。

“他死了,死于自焚。”

“我记得,他最怕疼,练功跌跤都要耍赖躲懒。最后竟然亲手放了一把大火,生生烧死自己。”

长雁和李横秋对视一眼。

“想问尸骨无存,我如何知道的?”他看穿了两人的疑惑,“因为我在现场啊。”

二人俱是一惊,背后发凉。

还魂鬼勾起一点残酷的笑意,眉眼却向下。

“我站在屋檐上,吼叫、咆哮,他不理我;我跳进火里,拼劲全身力气要拉他走,他却推开我,让我快离开这里;我和他一样靠着树坐下,要陪他一起死,他用手抚过我的脸颊,然后一掌把我打飞,向我喊——”

“别回来,替我报仇————!!”

他记得兄长的手一向温热,指节强劲有力,如同新生的树节,内里是柔韧的筋骨和被气包裹的经脉;他记得兄长的手指修长,手掌宽大,握得住剑,也能稳稳托起年幼的自己;他记得兄长的手灵活又柔软,捏过世间最精巧的泥人,也做过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绝世暗器。他记得……他记得……

兄长的手有千万般模样,他清楚的记得每一种,如数家珍。独独没有这一双。

焦黑的、干枯的、破碎的,像一根去年冬天死掉的树枝。

他的手被烧木了,所以可以原谅这双手不够灵活,颤了几次才攀上他的脸颊;他的手被烧干了,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会在他脸上留下一道伤口,为什么僵硬又粗糙。

啪的一声,他坠在屋檐上。他努力地爬起来想回去,可是兄长方才说的话拖着他尚有知觉的右腿,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嘶吼:

走吧!走吧!!走吧…………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啊——————!!!

参天的老桂树,枝丫上开了花。

他从院墙上摔在土地上的那一刻,轰隆一声,老树倒下,枝丫上的花,桂花,火花,纷纷自缢,又翩然堕地。

“他不想让我报仇,最后的话只是幌子,我知道的。”山无望着桌上的烛火。“是我放不下。”

一室沉寂。长雁一脸木然,李横秋低着头仿佛默哀,山无则盯着跃动的火苗,久久不作声。

良久,李横秋似乎突然想到,打破了沉寂:

“所以你真名叫什么?”

山无有些愕然,开口道:

“林十觞。师父起的。”

十觞?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诗里说久别重逢,却又带着辛酸和惆怅。昔年好友今度再见,重开宴席把酒言欢,氤氲酒气和欢笑间,他们的手交握,触摸彼此沧桑的脸颊;他们可以相拥,抚上彼此佝偻的脊背,感叹老友啊,二十年,我们竟然又见面了。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重重山岳和悠悠年岁,却永远无法忽视。
老友啊,你为何儿女忽成行。老友啊,我们怎么两鬓各苍苍。

而这些对他来说,却是可望不可及的梦。山无和他的故人们,隔的不仅是时空,还有生死。他或许曾在梦境中与故人们携手同游,觥筹交错间恍然惊醒,望着窗外,枝头桂花落下,才依稀记起,这已是第十个秋天。

李横秋心头一酸。而山无很快收拾好多余的情绪,漠然开口:

“不说这个了,讲讲我所知道的吧。那年六月上旬,林兄叫上我和二师兄,快马进京,说要攘凶贼,杀奸臣,为天下人图一片海晏河清。那时我尚年轻,热血上头,又最依赖林兄,未加劝阻就随他一路北上。路上他无意透露,此行全是一个朋友出谋划策。”

“当时我们都傻的不可思议。虽觉得不妥,但对自己的武功太过自信,自认天下无人可奈何。且少年人心性作祟,又涉世未深,最终决定进京都。”

长雁和李横秋没吱声,心里各自有了猜测。

“刚进京就传来先帝死讯。他那个朋友来信,名单上有要杀的人,并担保会做好一切善后。这些人我们都查过了,无一不是先帝重臣,但都是阿谀奉承,残害百姓之人。”

“所以疑案中那些大臣,是我们所杀。此事我自认没做错,至今依旧不悔。”

“然而杀完名单上的人后,林兄便催我们出京。我们知晓这是为护我们周全,快马加鞭到了京外,却遇人截杀。”

李横秋倒吸一口凉气,听山无继续讲下去。

“对方武功不高,却胜在人数众多,增援如同割不完的韭菜。我们逐渐不敌,二师兄死在他们手里,死前嘱托我务必回平山堂告知众人,躲此劫难。他做了我的尸身以伪装,我连夜逃窜回到平山堂。却见人去楼空,大火焚烧。”

“这些年我变换身份,以逃过刺杀,过程中安插了不少眼线。种种证据表明,幕后之人在京都。”

“这些和凌虚楼有什么关系?”长雁发问。

“凌虚楼内监察严密,眼线混不进去,多年里只有我的师妹于其中潜伏,消息渠道不稳定。我所能拼凑出的信息,有三条。”

“其一,凌虚楼内对待背叛、泄露消息、透露身份之人手段极其残酷,与其说是江湖门派,不如说是刑狱司。”

“其二,凌虚楼八层,囚禁了一些人,他们武功尽废,却被关的极其严密,查不出是谁。”

李横秋看向长雁,长雁摇摇头,一脸茫然:自幼被长辈教育五层以上均是禁地,他还以为是武学秘籍,或者凶神恶煞的魔头。全然不知此事。

“其三,凌虚楼内,有平山堂遗客,大多是堂中门客,非直系弟子,如今为其驱使。楼内清剿的,也大部分都是这群人。”

“凌虚楼改自藏经阁,后又经扩建。何时改用——正是先帝死的那一年。由此我推测,当年平山堂一夜尽空的原因,是幕后者把堂中的人都转移到凌虚楼里,做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山无缓缓抬头,笃定地说道。

“至于为什么要伪装成江湖门派,还要一年一试……是为了掩盖它的本质,顺便收纳人才,顶替用旧的人,就像磨掉铁锈,让这把刀更锋利。如果今年不是你突然跳出来,多半会让我们这些新人,去暗杀他们吧。”李横秋喃喃道,“背后之人真是个疯子……”

山无低笑,赞同似的补上一句话:

“不只是疯子,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弄权者。”

“至于你们说的追杀令,我有个方法。能让你入楼潜伏,我也可以顺理成章的金蝉脱壳。”他缓缓抬眸,眼中有火在烧。

烛火幽微,寒风飘荡,不知今夜又有几处野坟闻鬼哭,不知过往的十个寒冬里,几千个黑夜中,幕后之人可曾聆听佛祖的诫语,可曾虔心祷告,愿去者,来生莫入人间道。

11

清晨,李横秋和长雁练罢剑招,下山吃早点。临走前,李横秋敲了敲师父的房门,里面的人却依旧没动静。已经十日了,她叹了口气,兀自行了个礼,领着长雁下山去。

出山向西走三里地,便到村集。早点摊刚刚支起来,摊主把桌子擦得油光锃亮,笑着迎客,一脸过年的喜气洋洋。

“明天就回去吗?”长雁吃完饭,喝了口桌上的茶。

“嗯。也该干干正事儿了。”

这日是除夕,村镇里高挂起红灯笼,街巷里熙熙攘攘。人们走街串巷购置年货,身着新衣相互拜访。对比起村镇里的热闹气氛,山上少了几分年味。李横秋脑袋一热,把钱拍在桌面上,拉起长雁就混入涌动的人流。

“买点儿东西再上山!”

#

李横秋翻身下马,提着一个白色的布袋,袋底是干固的棕褐色,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她走到山门,发现已经有两个人在此等候,听见脚步声,投来冷漠的目光。

“喂,小孩儿。后面排队,一个个验头。”其中一个人靠在树上,只有一只眼睛。他用右眼瞥了李横秋一眼,懒洋洋地开口。

李横秋没回应,找了个角落原地坐下休憩。片刻后,有人叫她过去,面对扑面的腐味面不改色,撕下粘在人头上的袋子,看到腐烂到认不出面容的脸。

“从沧州回来,路上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月,人面早腐烂了。”她适时插嘴。

那人带着面具,不应声,手指细细按过人头的穴位,又顺着骨相摸下去。

「他们既然让你们带着人头,必然是有方法辨认。我逃了这么多年,皮相换过无数张,唯一不变的,只有骨相。」
「骨相对了,他们就不会怀疑真假。」

假面人仔细地摸了几遍。独眼客突然开口,却是冲着一旁的李横秋:

“小丫头,你难道不会撒上药粉,让尸首慢些腐烂?”话间嘲讽意味颇浓,随即,他状似惊讶,“还是说,你拿的他人的头来滥竽充数?”

#

柴门嘎吱一声,他们拎着大包小包走进小院时,山无正坐在房顶上。

“都安排好了?”李横秋右手提着年货袋子,左手拿着根冰糖葫芦,外面裹着一层剔透的糖,果又红又圆,流淌着诱人的色泽。

“我这几日没日没夜地忙,你们就悠哉悠哉地下山逛集市?”山无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牙疼样,“我布置好了。只等看戏咯——”他伸个懒腰,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正要冒个头,被扑面而来的暗器猛然打破。只见那暗器有锋利的尖端似钢针,通体有八寸长气势雄猛,他两指一截——一串糖画。

“赶紧吃,吃完了下来干活儿!”李横秋的声音隔着很远传来,他耳朵好使,还能听到长雁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咬了一口,糖甜腻腻的,有点扎嘴。山无带着点好奇仔细观摩糖画的图案,下一刻呛得咳嗽几声——赫然一只邪笑的老狐狸,耳朵方才惨遭毒口,还豁了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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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横秋没应声。

假面人摸完了,把人头放在匣子中,旁边附一张纸条,让人端走。随后脱下手套,说道:

“诸位的入门礼,我摸过了,骨相都对的上。可这人,也不能有三个头不是?凌虚楼最讲忠诚、信义,若有所欺瞒,还请各位速速报上来,尚能从轻责处。”他用温和的声调娓娓道来,仿佛在谈论寻常小事。

“小丫头,你就认了吧。活到现在你也有几分本事,明年再来吧。”独眼客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的人头是真的。只不过我确实稚嫩了些,没见识,这给尸体延年益寿的仙丹,没见过。”李横秋直接地说,“抱歉大人,我确实考虑不周,望大人见谅。”她微颔首,那人点点头,回了一个微笑。

“好尖利的一张嘴。这药可并不罕见,你如何会不认识?”

“师父不让出山。去年初来江湖就赶上试炼,谁想到如此顺利。”

“嘁,好大的口气。你师父何方神圣?”

“家师不过一老翁,略通机关偃甲之术。”

“我以为有多厉害。机关偃甲乃是卧龙阁的第一绝技,传说能仿人筋脉,栩栩如生。你师父不过山中老头,定然比不过那卧龙阁…………你师父精通此术,方才那人头,也是木头做的吧。”独眼客话说一半,右眼一转,盯上了李横秋。“毁面目是因为你师父也学艺不精,只能做大体,却做不成生人面目。”他咧开嘴,仿佛洞悉一切般地笑了。

「我做的傀人,世无其二。“受伤”会流血,“死亡”会痉挛,哪怕剖开观其内部结构,只要不仔细研究,亦难辨真假。虽然没有内力,但也可以阻敌一二。」
「——这已经足够混淆了。七天内我会赶制出与我相肖的傀人,为后事做准备。」

李横秋无动于衷,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旁观。

假面人扫视过独眼客,微一示意,三个匣子依次被呈上来。他打开属于李横秋的匣子,用匕首从骨缝刺进去,撬开头盖骨,露出里面糜烂的血肉。

——这是真人!

#

扫地擦桌,灰尘四溢,翻腾在空气中,蘸上午后的阳光,也如金粉飞舞奔涌,逃离正在褪色的一年,声势浩大地弃旧迎新。春联、窗花被三下五除二地贴在门板和纸窗上,秋千挂上红灯笼,小院拢共几方大的天地,热热闹闹地添了红,年味儿也就渗进来。

三人撸胳膊挽袖子,从内到外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收拾好屋子,有空儿坐下歇口气儿。

“诶,你,去把面和上。”李横秋弹在带靠背的竹椅上,比打了三天架还累。她戳戳放弃形象,坐在石阶上的长雁,发号施令道。长雁不依,二人有来有回地打起嘴炮,从和面说到买糖葫芦儿,又从一路策马聊到谁更劳苦功高。

“停。你们是不是都不会和面啊。”山无蓦然出口,挽救即将溯洄到半年前的话题。二人像是被戳破了的糖人,一下子瘪了气。

合着推脱半天,是因为都不会啊。山无磨磨牙,眼角泛起笑意,正要开口好好讽刺这些“不学无术”的后辈,被二人倏地推进屋里,堵了一句:

“你来!”

来就来谁怕谁,他认命地洗干净手,拿起旁边的一袋子面粉,干脆利落地倒了半袋——

——半刻后,三人对着满满一盆的糊状物,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别看我啊。我又没说我会。”山无耸耸肩,“向来都是师父干这个活儿,我顶多趁着他老人家离开,让师兄掩护着我,偷摸揪一块儿下来捏小人玩。”

于是乎————

“师父!来包饺子咯!!”三人一齐喊完(山无:小鬼,你怎么也喊师父?长雁:气氛到这儿了,就勉为其难地喊一下吧)后,李横秋突然一拍脑门儿,惊恐万分。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用颤抖的声音说:

“现在……是不是……还没过申时……”

山无立刻知会她的意思,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沉痛无比地说:

“师父,应该在,午睡。”

长雁一头雾水:

“为什么,这么,说话。你们,好好笑,啊。”说完他被自己逗乐,哈哈哈哈地笑出声,立刻被四只手捂上嘴。“师父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睡觉,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别说话否则就准备客死他乡吧!!”李横秋在他耳畔轻声说,然而一切都晚了————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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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客一惊,假面人已经拿起一直保持沉默那人交上来的头,利落地劈开,却不见任何腐烂——竟是木头做的!

「辛辛苦苦做的傀人,怎么能给你呢。当然要选一个兢兢业业的刺杀者,让他亲手把头拔下来,才好发挥作用啊。」
「至于如何提出是傀人,就要你因询利导,随机应变了。」

那人脸色瞬间变了,正欲辩解,却被假面人打断了。

“我知你要说,卧龙阁阁主最善制作傀人,你也是被蒙骗。但是与我何关?还请回吧。”

那人不甘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沉默地离开。然而刚走几步,从不知何处射来的暗箭正中他的眉心,他睁大眼,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声响。

「刺杀我乃是绝密之事,失败了,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凌虚楼既然想收纳人才,为什么要把事做绝。往年一人分配一个目标,但今年事出紧急,他们动用一切力量要杀了我,相比之下,新入门的羔羊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李横秋扭过头,不忍再看。独眼客目露讶异,下一刻有凛冽寒光闪过。

“许是哪家来寻仇,江湖之事,说不好,也不便插手。”假面人风轻云淡地说,语罢继续检查独眼客交上来的头,粗略扫视一眼,没查出异样。

「做傀人极废工夫,七日内,我最多能赶制出一个。」
「给你七日,全身的傀人可以做粗略些,能不能再多做个头颅,死了两个月那种,越逼真越好。」
「可以。你要再留一个人性命?」
「三人才能唱出戏嘛。」
「有风险。」
「做都做了,不如做绝。」

“你们……”独眼客欲言又止,站在原地,浑身紧绷。“罢了,总之我是真的。我在出手前特地确认了是不是傀人。第一次出手不中,和其缠斗一番才杀了他,”

李横秋不置一词。独眼客死死盯上她,咄咄逼人道:

“小丫头,你的呢?”

“捡的。”她简明扼要道。

!!二人目光同时定在她身上。

#

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桌上,三人谁都没碰筷子,仿佛对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他们的遗体。

“吃饭。”

三人拿起筷子火速扒拉几口,不住地说好吃好吃好吃、师父您好厉害、师父您是我一辈子的师父、师父我要拜你为师…………

师父叹了口气,面对着两个不正经的小孩儿,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便宜徒弟,很是头疼。谁知这口气让他们汗毛倒耸,几乎风声鹤唳。师父无法,放下筷子说:

“搓不搓麻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李横秋先打破沉默:

“来!”

叮了咣啷是浑水洗牌,劈了啪啦是碰吃明暗杠。牌桌前鏖战不停,气氛火热又澎湃。看着师父颤动的胡须和舒展的眉头,三人心里一松,转眼看到渐瘪的荷包,三人心里又痛的滴血。

“师父,女儿红给您。之前答应您的。”李横秋看准时机献上美酒,师父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从袖里掏出来一个锦囊,拍在她的手心里。

“打开看看。”李横秋拆开锦囊,取出来一个白瓷瓶,瓶上以篆书刻写“明日”二字。“这里有三枚丹药,是我用大半修为所化,可医死人治白骨,只要肉身未腐烂,可起死回生。若寻常人吃了,则可修为大涨。”

李横秋心下震荡。起死回生乃禁术,非人力所能为,师父的修为竟以高深到这种境界,只怕离传说中的登仙只差一步。而这种禁术一旦泄露,必将引起滔天巨澜。

师父又把另一个锦囊交给山无,这次没让他打开。随后望着长雁,犹豫一番,还是给出了一本书。

“你天资卓绝,心性又好,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就。若放在二十年前,我就将秘籍传于你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但其间功法凶险,唯一一个习得此书的人,下场不好。老夫已决意让这本秘籍失传,连秋儿都未曾告诉。第一次见面,给你孤本。虽非绝技,但长期练习,也可进益。”

长雁忙站起身,鞠躬谢过。

“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就自己闯吧。”说完这句话,席间陷入一片沉默。灯笼透过纸窗,晕开薄薄一层红。饺子冷了,烛泪凝结,香将要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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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客似乎震惊于她的回答,而假面人发问道:

“从哪捡的?”

“……准确地说,偷的。我自知初出茅庐,敌不过他。于是在他身侧埋伏已久,只等他人下手后想法子捡漏。毕竟当时发布考核时,说得只是杀了卧龙阁阁主,拿头来见,没说要亲自动手。大人,您说是吧。”

假面人避开话题,反问道:“谁杀的他,你可看清楚了?”

“总之不是我身边这位兄台。”李横秋斩钉截铁地说,“那人身着一身黑衣,看身量,应是个男子。”

“你这话真有意思,倒是说说,哪来的黑衣男子?若他武功真这般高强,为何会被你夺走头颅?”

“我一开始计划,待他提着头要走时,用迷药药晕他,然后伪装逃走,多半能逃过追踪。但奇怪的是——那人杀完人,并未割下他的头颅,反而直接走了。”

独眼客嗤笑一声,似乎认为她狗急跳墙,连这等谎言都能编出来。而假面人却一顿,招来侍卫,在耳畔悄声低语几句,侍卫领命亟亟退下,片刻后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报完答复后抱拳跪地,不见人影。

假面人面具后的脸,似乎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对李横秋说请随他进楼。任由脸色煞白的独眼客不甘地怒吼,一摆手身后霎时寂静,像从未有人来过。李横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下一瞬又无事般抚平褶皱。

「你“死”了,卧龙阁阁主之位,他们会给谁?」李横秋抛出鱼饵,狡猾如嘴上说着愿者上钩,实则势在必得的钓鱼翁。不待另外两人接话,她兀自接下去。

「这可是块肥肉,放在嘴边都不咬,凌虚楼干脆改名礼佛寺算了。现在问题是,他们想让谁来接手。」李横秋话未挑明,长雁却已然明白了。

「你觉得是我?就因为我被派出来杀他了?」

「你是候选人之一,到最后谁能杀了阁主,谁就会成为下一任傀儡。」山无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我认为,卧龙阁还是不要有阁主的好,但是你既然都说出来了,那就讲计划吧。」

「简要讲,人是你杀的,头是我拿的。当初他说考核内容时,可没说必须要亲手杀啊。」李横秋微微眯起眼,烛火像嘶嘶的蛇信,舔舐她的眸光。

「一个人作假做的太明显,虽然我和你口供对得上,难免生疑。不如再设第三颗棋,让这颗棋乍一看近乎十全十美,再让有缺漏的我,和楼里的你对上,打一手出其不意。惊诧之中再一查。」她指尖敲在桌面上,「那近乎完美的一颗头,竟然也是个木头做的。」

「有意思。」山无微微勾起一侧嘴角。

「之后我大概率会接手卧龙阁,你在凌虚楼里潜伏隐藏,而山无则可以换个身份,做一条隐线。」长雁一拍桌子,「此计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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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未唱,曙光欲明。李横秋拜别师父紧闭的房门,轻轻地掩上柴扉,在院门口碰见了山无。

他换了种丢入人海中再也寻不着的平常模样,那副神情却出乎意料地熟悉。他笑着说:

“此去经年,若无必要不必联系,紧急时可去钟鼓楼外张贴寻人告示,找一个叫李平山的人,注明时间地点,我自去寻你们。”

“你要换成什么身份?”长雁问道。

“不必知晓。无论什么身份,都是过客罢了。记住我是谁就好。”他顶着一副憨厚可亲的容貌,摆开往日里的花架子,笑眯眯地向李横秋眨了下眼,“毕竟在这世上,只有你们还记得我了。”

说罢,他摆摆手,下一刻消失在山林中,却又偏偏留下一句回荡的话。

“后会有期!”

“我们会再见的!在一切都水落石出的那天!”李横秋向林深处喊道,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似乎听到了他的笑声,如洄纹般漾在风里。说罢她看向长雁,一挥手道:“我们也走吧!”

于是林间飞鸟惊散,溪中游鱼奔逃,野花也在一阵疾风中飘摇,懵懵然睁开眼,只看到两个身影若长风,若流云,若永不停止的江浪波涛,冲刷过尚沉在旧岁迷梦中,朽气萦绕的树与草,只留下新年元始的曦光,所经之处,悄然萌发,又一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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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横秋随假面人入山门,京都早春,山花微绽,满目经雕饰后的雅丽,如同走进前朝古画中。

行走道中,她忽地回头,来时路曲折蜿蜒,不见尽头。山门早已湮没在万顷碧绿中,若于沧海中刻舟求剑的刀痕。再向前望,重重林影间,一座高楼若隐若现,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或是血海深渊。

“怎么了?”假面人停步,侧头关心道。

“没想到,我已经走了这么远。”李横秋带着感慨回道。

“前路还长着呢。”假面人笑着说。

山间万物凝滞,无风亦无响。李横秋忽然发现,初来京都的那场大风早就停了,恶兽匿藏,但阳光雨露仍在悄声滋长。

“我知道。”李横秋甩头向前,辫子在空中一荡,“走吧。”

她可以等,在风止时隐匿,哪怕长剑蒙尘,不见天光。因为她知道,风不会停止。

只要野心和贪婪仍趁夜色嗥叫,只要这世间尚有不平之事冤屈之人,这风便不可能停下。它会在平静的岁月中积蓄,直到万事俱备,搅起漩涡吞天,让千万叠白骨之上的高楼一瞬倒塌,再任几十年的风雨冲刷净罪孽。等到春暖艳阳,晴空如洗。高天之下,厚土之上,会发生新的故事,贪恨嗔痴喜乐事,又是一代人的江湖。

她会等到风起时,锋芒毕露,剑气横秋。

她会持守道义,披荆斩棘。
心有一点浩然气,道同千里快哉风。

卷三 历波折、风止长剑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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