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樱终稿】不遗憾

0.

当熟悉的胸闷气短袭击石安的时候,她只觉得不过是和往日一样,因为熬夜过度的生理反应而已。但这次并不是这样,心脏几乎传来穿刺的剧痛,使得她重重的跪倒在办公室的瓷砖地板上,然后变成侧头着地。

不会吧?她想,然而就连这个意识也没有停留多久,她的眼前迅速被蔓延开来的黑色遮挡,前半生的回忆走马灯一般的闪过。

——靠,今年她才好不容易在大厂熬到了创意总监的位置。辛苦打工十多年,总不能这个时候出事儿吧?石安的潜意识在内心咆哮着,随后,世界陷入寂静。

……

等世界再恢复光明的时候,石安发现自己周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阴森、凉飕飕的氛围弥散在空气中,眼前各种奇形怪状的人排成队列。没等她意识过来,身体倒是自然而然的加入了排队大军。

前面有点像古代的关门,只不过这周围更荒芜,就几棵歪脖子老树。石安漫无目的的等着,忽然,一个念头砸进了她的脑袋:我死了。

1.

也不知这队伍排了多久,总之,最后他看到关门前是两个带着鬼面的“人”。说是人,但其实更像殡葬用品店里扎的纸人,若是往日,石安身上绝对会立马起一层鸡皮疙瘩,然后绕道而行。但眼下……

“在人间有留恋吗?有的话可以回去逗留七天,在头七的时候说不定能和现世的人产生交集,最后见你亲人一面。没有的话在这里盖章,前面排队喝孟婆汤转世。”对方冷冰冰地说。

石安花了三秒时间思考,真要说留恋吧,她确实舍不得父母。可她这个人向来不擅长离别,万一到时候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二老伤心也不是个事儿。

她探出头看了看前面喝孟婆汤的队伍,嘿,比这队更长。石安心想地府公务真是繁忙,一想到自己生前都没能自由潇洒一把,她迟疑道:“那到时候回来还用排队不?不用的话送我回人间吧。”

纸人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没表情,但石安总觉得自己被鄙视了:“没有。今天是你死亡的第一天,六天后见。”

说完,石安就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卷入了某种漩涡,周遭的一切迅速扭曲,随后她再度陷入了晕厥。最后,不知道掉到了哪,陷入沉睡。

……

林溪在打印机旁等待着面前的东西吭哧吭哧的吐纸,琢磨着今儿中午吃什么,晚上要加班到几点。的确,这就是大厂实习生的命。

早上来的时候她听同事们说隔壁厂有一起心源性猝死的事件,试探性的问道:“出事儿了,咱们总能轻松点吧?”

“想啥呢小林,上面口风可紧了,大概率掀不起什么波澜。”同事戏谑的瞟了她一眼。林溪顿时后背一凉,想辞职的心又沉了几分。

她小时候就很想成为一名自然风景摄影师,奈何父母不同意,周围也说这条路走不通。于是只能把这个当业余,前几年当了当卷中卷,应着长辈的期待卷进了大厂当实习生。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告诉她:你在浪费、消耗生命。正想着,东西已经打印完了,她连忙抱着材料小跑交给组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变成父母、亲戚想看到的“凤凰”。

2.

等到办公室的灯尽数熄灭之后,林溪才终于把杂活都干完,另一边准备着下周跟组里的项目。她跨起包,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家赶。

然而,刚出园区走到大马路上,踩着高跟鞋的她就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她感到自己的重心偏离,一个趔趄之后堪堪站稳。

她吃痛的看着自己的脚,这才发现是一块长得很漂亮的鹅卵石绊到了自己。

正正好好的,这石头就在这,不知道是谁家熊孩子从花园里刨出来丢在这的。

一人一石面面相觑,在道路边橙红的路灯下,林溪越看它越顺眼,气焰已然消了大半。她素喜漂亮的小东西,自然没能抵挡住这波天降机缘。

于是她犹豫后还是把它揣进了包里,随后去赶末班公交车。

3.

石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被浸没在水里。

卧槽,我不会死了还不得安宁,被抛尸水中了吧?石安想。

然而随后她便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庞大,加大码的餐桌、沙发和挂画,以及……一双眼睛!

“????”

还没等石安开口,这双眼睛的主人便开口道:“啊!我刚买回来的孔雀鱼,怎么就死了呢。哎,等等,怎么连石头也变暗淡了!”

林溪一回家就发现自己鱼缸里的惨状,心痛到不可自抑。然而她细看才发现,唯有昨天拾回来的那块鹅卵石,反倒是更加透亮。

她顿时生了一身冷汗:“我不会捡了个邪祟回来吧……我就知道,这种绊我一跤的机缘不能要。”“Hi?那啥,什么叫绊你一跤?”石安尴尬开口道,显然是疑惑着自己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这一开口,林溪当即就被吓的跌倒在地,愣了下后开始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她环顾四周,小心开口道:“是谁?你出来,你别搞这些有的没的。我有钱,我……”

哦,原来她看不到我。那我估计不是附着在自己的尸体上了,石安意识到。而且应该是附着在了很小的物体上,根据比例尺推测——

正当她准备根据环境推测一下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时,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崩溃的快哭了,正拿着手机,看起来是要报警。

石安连忙开口:“那什么,你先别崩溃。听你的描述,我应该在你的鱼缸里。不好意思哈,地府办事效率和政府一个样儿,不靠谱还麻烦。”

“地府?!”林溪惊叫:“我不会真的工作出精神障碍了吧?”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了,林溪勉强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小心的往鱼缸挪动。“对,你离我很近了,你先别急。我等下和你解释,你先告诉我我是啥?”

林溪脑内的岩浆已经沸腾了,结巴着开口:“石……石头?鹅卵石?”

……

“你怎么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后,都准备好嚎啕大哭的林溪忽然发现对方不吱声了,收了收情绪开口。随后,她看到鱼缸里的石头自己挪动了一下。“没有,我只是在默默辱骂地府。总不能因为我姓石就把我的亡魂附着在石头上吧,这么草率?”

“你是鬼吗?”林溪试探性的开口。

石安:“几天前还是人。”

“那你为啥现在不是了?”

“加班加死了,小姑娘。为资本家打工十年,归来亡魂一条,这就是打工人的下场。你慎重……”石安很快的接受了现实,闷闷不乐的说。

然而,随后她就看到面前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姑娘忽然走到了自己的视野盲区,然后拎着遭灾的电脑包回来了。“那也是条有钱的鬼,,吧?算了,你用不到。”林溪颇有些绝望到,然而还没等她接着继续这番奇妙的对话,便又有电话打了进来。她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清了清嗓子接通。

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石安就这么看着对方在电话的指挥下打开了电脑,然后是excel表格,然后开始汇总数据——

她觉得这一切特别眼熟,从一个月前,她开始出现间歇性的心悸,几次剧烈疼痛和呼吸困难时,她也是这么一次次被工作缠住,然后放弃去就医的。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什么,你是不是不会用表格啊?你拿近一点,我教你。”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如果还是人的话,她此刻大概已经扇自己一巴掌了。这是什么?这是被资本家压榨到极致的潜意识。

只可惜,小姑娘一听这个顿时挂上了讨好的笑:“看来也不是孽缘嘛!感谢姐,挽救了一条即将被剥削的小生命。”

4.

因为昨天在前辈指导下高效的完成了任务,林溪久违的收获了两个休息日。虽然还可能有电话播进来打扰就是了。一早上,林溪就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医院体检。临走前,她还是犹豫再三把“前辈”给带上了。

检查一直做到了将近下午,饿了快二十个小时的林溪在路边的粥店大快朵颐。另一边小声和石安对话。“安姐,你饿不饿?”

石安:“你觉得石头会饿吗?”

林溪:“哦。”

“谢谢你啊,又陪我做报表又陪我体检的。”

石安:“明明是你怕我孤单才带我来的吧?不谢。对了,我可能有点事要找你帮忙。可能会比较麻烦。”

谁知道遭灾的地府让她前几天都无法移动呢。

正咬着包子的林溪眨了眨眼:“你说!”

“我想,知道我的遗体是怎么安葬的。以及,想再见一眼我的父母。不远,坐高铁一个多小时,你能不能……”

“我要是拒绝你会不会被鬼缠身?”

……

“好吧我开个玩笑安姐,我闲着呢。”林溪眨巴了下眼睛,捂嘴咯咯乐了下。她觉得自己被石安传染了,但意外的挺开心。

她想,这或许就是石安回来的理由吧?

林溪立刻掏出手机开始订票,然后加快了咀嚼的速度。然而,石安却看林溪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出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高铁票没有了……要不,明天晚上走?”林溪的声音被拉长,有几分失落。

石安:“明天其实也可以,就是……”她其实不太想被父母见到,只是想看他们一眼,看他们还在就会安心一些。原本以为林溪带着自己可以规避到以灵体被看到的风险,现在看来不行了吗?

哪知道林溪见石安犹豫,直接一咬牙一跺脚道:“要不我开车吧,租车很快,大学考的驾照。”说着,她就用导航软件开始搜索。

其实她还没有开过一个小时以上的车,这次有九个小时,而因为石安存在的特殊性,总不能让她九个小时不说话,开车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新手上路,纯当练车。”她下决心,她很喜欢石安,谁知道帮阴间办事会不会攒点阴德?这样以后猝死啥的就找不上自己了。

……

石安本来以为林溪会简单的收拾点行李,进了门才发现她跑进了房间捯饬了几分钟后背着一个相机包出来了。“确定没拿错,要拿的不是电脑包?”石安调侃道,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笑容一僵。她当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找补道:“嗐,打工人的DNA记忆。话说你喜欢拍人像还是风景啊?”

林溪听到自己擅长的,一下子便来了兴趣:“风景,从小到大都喜欢。而且这是我的副业,有时候投稿被选上了能赚不少钱!我去年还获奖了。如果说我这辈子有两件事特想做但做不成的话,大概其一就是当摄影师。”

石安明白她的这种取舍,只是接着问道:“那其它的呢?”

“我是本地土著嘛,想看场烟花;想环游世界……”

石安:“我老家就能放,可怜的本地人。不对,你有什么可怜?,你们这儿寸金寸土,你就凡尔赛吧你就。”

林溪装作委屈的撅了撅嘴:“这是两码事。”

5.

开车到后半程,石安明显看出了林溪的疲惫,也意识到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新手驾驶员。过程中,她与林溪聊了聊自己生前无聊的生活,以及对方问自己“你是因为回来的执念才归来的吗?”

“不是。”

“喔。”林溪瞥了一眼旁边的小石头。

九个小时的车程林溪愣是休息了合计不到一个小时,用最快的速度在凌晨抵达了目的宾馆。若换以前,石安肯定推脱没必要,可眼下她也不愿意推脱,只能别扭的承着这份好。

……

清晨石安比林溪早醒很多,得益于前几天林溪有事没事的就找来好看的小石头,小草小花给她吸收灵气,她感觉到自己那种漂浮的感觉越来越弱了。

同样,她几乎能够以一个人的视角去看这个小姑娘。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可能也是有梦想的,会撒娇的,但早就在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被磨平了。本以为用这些熠熠生辉的东西换把钞票也没什么不值当,结果发现贡献出去的远不止是理想和爱。还有时间精力,身材精神气儿,以及健康的身心。她想。

从前她不懂,现在才明白,人生在世几十年,与其追求出人头地,不如先想想怎样过得如意。不然死后落得这样的境地,差点连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看着林溪,叹道:“谢谢。”谢谢你把我捡回来。

她本没有特别要回来的理由,再看父母一眼或许是唯一的那件。

石安从没细想自己生前最后一个月到底是怎么过的,有的时候或许会忽然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几个会为自己离去而痛哭上一场的朋友,但还是不打算连带着他们一起看了。一是要麻烦林溪,二是实体的话……

死亡是一件很沉重的事,用这些困住别人和自己,太自私了。若不是因为这点私心,她或许都投上胎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石安看着林溪,想了很多。

“安姐,早。”被丁零零闹钟叫醒的林溪赖床了几分钟后从被窝里爬起来,正好看到了朝阳初升的这一景。因为这块儿城镇化率不高,面前几乎没什么高楼大厦阻挡,她连忙抱着相机和脚架跑出落脚的小旅馆。

跑到一半,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立刻折返,随后拿起石安就开始奔跑。冷风呼呼的从裤腿灌进来,但林溪脸上却挂着笑。

“如果真的很喜欢摄影,就试试看当主业发展呢。”石安看着正在架脚架的林溪,凝视着她的笑容:“人一辈子很短的啊,总不能一直为了世俗而活着吧。 看我,马上都要第二轮人生了,不对,还不一定是人。”

风拂过林溪的面庞,吹起她的碎发:“会是人的。”

“你还想当人啊?”石安笑问,她其实很无所谓。

“其实不想了,但,做人就是这样吧,能体验很多别的生命体会不到的精彩纷呈,也经常累的和牛马一样。可再怎么说,也是一场馈赠。”正当她按下快门,组长的电话忽然拨了进来。“林溪,怎么昨天晚上没拨通你的电话?上次让你做的策划案你写了吧,明天之前发给我。”组长的语气不含什么情绪,却一下子浇灭了林溪的热情。

“嗯。”

挂了电话后,她一个人做了几个深呼吸,继而努力扬起笑容。

“安姐,咱们走——”她挂断了电话,准备开始收拾设备,却忽然被石安打断:“想哭的时候不用笑,反正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我不会记得。”

林溪看了看手里的石头,扬起的嘴角逐渐回落,但最终也只是红了眼眶。“习惯了啦。”她说。

其实真的很想哭的,感觉胸腔都被酸涩气体填满了,可眼泪就是掉不下来。

石安切了一声,腹诽到:“嗯,社畜的习惯。”

……

尽管林溪早有准备,可真的在防盗门被吱呀的从内打开,看到石安口中总是神经大条,乐呵呵的母亲一脸疲惫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闻到感受到屋内烧香的气息和死寂的氛围;看到最里侧房间的挽联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石安真的已经死了。原来,这个始终有点逗人乐的,很有亲和力的姐姐,此刻只不过是在人间的“回光返照”。

原来死亡是这幅光景。

老人家的看了看她,清嗓子道:“你是谁啊?”

“我是她……她同公司的朋友”林溪随口扯了一个身份,临时对石安嘱咐给自己的词加了些东西:“我因为工作没能参加她的追悼会,现在得了空,想去见见她。以及,我昨天梦到她,她说不好意思亲自和您二老讲,但她觉得这辈子做您们的女儿非常幸福,也很愧疚。”

石安看到自己的父母,觉得他们像北京忽然就入了冬的树,变得枯老而孤单,而自己的死就是这漫长的冬天。

是的。林溪没说错,她愧,但愧疚之下的,更是想。

“安姐希望她的离开,别给您们造成太大的冲击。她说工作赚来的钱希望您们二老能拿去旅游,去替她享受她没享受过的风景,可不能白白放着吃灰。每隔一段时间,把照片烧给她,她就权当自己也去看过了。她想说,她很爱您们,真的很爱。”说着说着,林溪的话语染上了哭腔,而她面前的老人也不禁红了眼眶。被当作胸针粘在胸口的石安听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其实母亲不爱哭,石安想。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母亲哭,包括自己的太姥姥离世,母亲都是偷偷擦的眼泪,没让自己见到。所以她也学会了不哭。母亲曾对自己说,生死都是注定的,不必太过伤感。可石安知道,母亲那天一个人半夜跑到露台吹冷风,最后脚都冰凉了才钻回被窝。太姥姥的离世虽毫无征兆,但起码人上了岁数,多少有心理准备,那自己的离开对于母亲是什么呢?

她不敢去再脑海中构建这幅画面。太痛了。

小石头以不太能被察觉的幅度动了一下,石安努力的记下父母的面貌。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她告诉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林溪不知道石安所想,她眼中老人的脸上有不少浅浅的皱纹,但大部分都分布在眼角,看得出应该本是个爱笑的人。

“孩子,谢谢你陪我们家石安。”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母亲说出了此刻石安心中所想:“我其实知道,她在公司里压力大,一直想要是她有个能说话的人就好了。看到你,我就算安心了。你也不要太疲惫,知道吗?如果你下次再在梦里见到她,让她之间来见我们二老吧。我们想再见见她。”

老人的话说得很慢,几乎半句就要哽咽。说到最后,始终在里屋的父亲也走了出来,默默的坐到了沙发上。“至于灵堂啊,我带你去吧。”

那天晚上,一人一石的沟通趋近于无。

林溪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在灵堂看着石安的排位时,全身都毛骨悚然了起来。因为有风,穿堂风,极细,像鬼在哭。

她恐惧的敲了敲石头,“嗯?”石安应道。

这应沙哑,有掩藏不住的鼻音。

一旁的石安妈妈忽然从里屋走出,眼眶微红:“我刚才好像看到石安了。她就在我后面哭……她要是真的愿意在我面前哭该多好?”

6.

林溪又梦见了昨日灵堂里的安姐。她看着那张脸,本该是陌生的,可她又觉得安姐确实就该长这个样子。不是严肃的上司,就是一个干练的姐姐。

同样浮现的,还有昨天石安母亲的话。

她无法想象,如果离去的是自己该怎么办。对了,体检报告好像出了一部分结果!林溪忽然从梦中惊醒,大口的喘着粗气,另一边赶紧上公众号检查自己的体检结果。就在页面加载的刹那,枕头上的鹅卵石却说话了。

“小溪,你先不看这份体检报告,姐问你几个问题。”

林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下了手机。

“如果体检报告一切正常的话,你就要回去接着坐办公室了吗?”

被问到的人瞳孔一下子变大,支支吾吾,不语。

“既然已知拿到这份offer的注定要牺牲健康,那,你想不想再尝试着和父母沟通一下呢?坚持理想在多方权衡下,会不会更好呢?当然,答案是你的。如果你还是想坚持留在大厂,那就一定要记得多体检,尽可能少熬夜。有任何不舒服的先兆,都以身体为主。”

“你是不是要走了?”林溪反问到,石安还没和她说过自己能留多久。

石安轻轻的叹了口气,说:“明天,是我的头七。到时候我或许能被你们,也就是正常人所看到。然后一到点,就要走了。”

这么短啊,林溪想。她以为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而她隐隐还希望能有更久。

“你不要觉得送走了我或怎样,如果你这样,我会被扣功德的。真的,万一就因为又骗了小姑娘的感情害我下辈子还这么惨,我找谁说理去?”石安故意拖长语气,显得十分真诚。而刚刚有些感伤的林溪不免闹道:“安姐你又破坏气氛!”说完这句,两个人都没有再接话。

林溪解锁了屏幕,把目光重新落回体检报告。就在她看到数据的前一霎,有一丝抵触的异样出现,她不想看了。不过荧屏上已经显示出她的体检报告,林溪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懂。可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忽然觉得心里始终悬着的那块石子儿,消失了。

除了如释重负,还有一点终于想哭的意味。

经历了这一遭不属于自己的生死,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儿,也更坦然了。

起码她没有做好用身体健康换钱的思想觉悟,也真心不想干这份工作了。

——不如就像安姐说的,先在理想的路上走走呢?

林溪内心有了主意,随后问到:“你要留在这儿陪父母吗?毕竟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吧。”“我……不了吧。”

林溪把石头捧到了自己面前,肚子里嘀咕,想要追问的话就在嘴边。

“你在怕什么?”她不小心把自己的潜意识说了出口。

石安:“我没有怕什么,只是不擅长而已。”

林溪忽然被问,愣了几秒:“什么意思?”

“我父母信头七,知道不同于梦中,到时候见到的我恐怕是真的我,而不是思念幻化的。我这么不孝,没脸见他们。你没听过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间最残忍的事也莫过于此了。”

石安:“我不是个擅长离别的人,也不愿意伤感。太沉重了。”

林溪想也没想就接话:“可是如果曾好好告别过,便不会那么遗憾了。他们不会怪你,我都看出来了,他们特别想你,你留下吧。”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

石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久到林溪就要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了。

林溪在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整理着思绪。她试图把告别的重要性传达给石安,可哪怕指甲嵌进肉里,也没能确切的用语言表述出来。

“大不了,等你有实体的时候你飘到窗户外,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你了。反正,回去总不会后悔的。”林溪点了点鸦雀无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晶莹剔透的小石头。说罢,一通工作电话忽然拨了进来,林溪琢磨着起身离开,也算是给对方空间。下一刻,这块石头兀自开口:“小溪,谢谢你。来生我还想和你当朋友。”

林溪在原地顿了顿,最终离开,只留下一个有些空落落的背影。

当天,两人跑了好几个有香火气的寺庙。林溪问了问最后一座庙里的和尚,说人什么情况下才会附到物件上。那位老叟沉思了许久,只说世间种种虽曰天命,但人有选择的权利。她没太听明白,但还是感恩着道谢。

最后,林溪郑重的把这块石头冠以遗物之名交到了石父手上。

随后,生了锈的防盗门落上,恰逢夕阳时刻。林溪一个人对着防盗门瞪了许久的眼,忽然,她的唇颤抖了一下,她想到:自己反而忘了告别。

7.

石安被摆在昔日用来放茶的小茶几上,父母亲都走了,去灵堂守着她。

桌上的陈设一如上回回家过年的那般,琉璃果盘里放着香梨,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这座老房子和两位老人仍在守望着,等待着女儿的归来。

石安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石头中抽身出来,她愈发觉得那种身体上的束缚感减轻了。只需要再松一点,她就可以像一个气球一样飘起来了。

只差一点了,腿的部分……石安抖了抖手,企图手脚并用的解除掉最后的枷锁,然后她就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碰撞声。

石安连忙躲回了石头当中,悄悄地目视着手里拎着一兜菜的父亲和佝偻着背的母亲。两位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在放好衣服之后,母亲便进入到了厨房摘菜,而父亲坐到了沙发前打开了午间新闻。

新闻吵吵嚷嚷的,让屋子里面十分热闹,石安在茶几上观察着这一切,思考着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出现的必要。父母看起来几乎调理的差不多了。

那天,石安确实想到了一些话,但最终也没能对林溪说出口。

她想到,母亲曾经嘱咐过许多次,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可那时候自己总想着,那是她不知道大城市压力有多大,然后一次次的当耳旁风。哪知道,最后离去的这么突然,让她不敢想,母亲知道自己死于心梗的时候,该有多心痛,对我多失望。石安甚至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再出现,是不是又自私的给他们造成了大的创伤。

要不还是不出现了吧?石安纠结,看他们能好好生活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忽然,最后一点坠物感也消失,此刻的石安轻盈的与风无差。

她在石头里徘徊了一下,忽然,思绪被盘子碎裂的声响拉回了现实。她扭头看了看父亲,却发现老爹仍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石安顿时急了,心想,你不是平时最爱我妈了吗?她推了一把父亲的肩,想让他去看看情况。然而,就在她手伸出去的瞬间,模模糊糊的虚影穿过了父亲的肩膀。

对方纹丝不动。

石安不信邪,来来往往试探几回,直到她抬头,在电视机的倒影里发现父亲呆滞的表情,以及自己所在之处的空无一物。

她再一次伸出的手就这么悬在了空中,和空气纠缠着。心好痛,可她还有心吗?石安低头看了眼并不存在的胸口,仿佛要盯出一颗心脏。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将热腾腾的饭端了出来,她被饭香吸引,这才回神。

她好饿,好想去吃母亲做的饭。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就不受控制的飘到了餐桌前。母亲做的都是些家常菜,摆在桌上却也很叫人垂涎欲滴。石安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才意识到,自己跟前正正好好有一碗米饭。是父亲的放错地方了吗?

可这个饭量……她环顾了一下,这才发现母亲盛了三碗饭。

欸……?只看母亲把盘子里的菜细心的扒拉到饭上,又耐心的为每一根菜挑选了最精致的位置。忽然,一直不吱声的父亲走了过来,握了一下母亲的肩:“去吧。”在石安的眼前,她看到母亲拿着饭,推开了那扇门。

自己房间的门。

那是极不可察觉的一声,忽然房间里的陈设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石安听到自己大脑嗡的一声,随后,觉得从心口处开始坠的痛,而麻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了形体,却又遭受了剜心之痛。

或许鬼的移动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可她走到自己房间的那几步还是用尽了积攒了几十年,自以为如铜墙铁壁的勇气。

她看到母亲对着自己说了好多话。

说你过得好不好,说我们过得很好,就是有点想你……

泪腺处的屏障訇然倒塌,石安的眼泪迅速的飞落。

一滴,两滴。她迅速的隔绝了自己,这是那天在灵堂她忽然发现的,只需要在思维层面如此做,就可以把自己和现世隔绝开来。

暴风般的情绪终于可以如一场瓢泼大雨落下,石安剧烈的抖动、抽泣着。

原来,他们谁都没有走出来。原来她真的再也无法作为女儿尽孝了,她已经彻彻底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来,她还有那么多遗憾。

她忽然有好多话想对母亲说,说你们不许装作一切都好,要发泄的,再好比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她想,她要出现。

她一定要出现,等会,等看不出来哭过了,她就要尝试汇聚一下自己的实体,一定要好好地和父亲母亲告别。

窗外的夜幕一点点拉上,在抽泣中,石安敦促自己赶紧恢复,而这个时候,

凝视着面前的相框的老人忽然扭头,发出了沙哑而年迈的一声:“安安?”

空气在那一瞬凝滞,石安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笑着的母亲。

纵横的泪水盈在笑纹里,让人分不清是幸福还是悲伤。

石安试图抬起手去擦拭母亲的眼泪,这次,抚摸到了一点冰凉,妈妈的脸好凉,妈妈还是笑起来好看,她想。如此,她也笑了。林溪是对的,哪怕她还什么都没对母亲说,但一下子就明白了。

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僵,她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女儿的脸,最后选择压下哭腔道:“安安,你怎么还不走啊?不要耽误呀,下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对了,我帮你叫你爸,你肯定是有话要对我们说才不走。你知道吗……”

石安又一次感觉眼眶发烫,好像上一次还是孩童时代,她不可自抑的在曾经最不想让看到自己哭泣的两个人面前,哭到说不出话。

这是一场暴风雨。而潮湿,或许还将蔓延许久。

……

林溪工作的一整天都在想,今天是石安头七这回事儿。

会担心会不会吓到二老,另一边,也不禁幻想活着的石安该是怎样。

哪知道,因为工作状态不集中以及自己报告提交的时间晚了,被组长劈头盖脸一顿骂。好累,林溪想。

她回到家之后下意识的就开始从包里翻找石头,另一边开始吐槽,好像那个能解惑的人还在。

不在这里,不在那里。她的手都因为频繁的剐蹭红了,但动作仍没有停止,再把整个小包都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石安已经走了。

“或许应该停一下了呢,去当一段时间的自由摄影师试试水呢,和父母沟通一下吧。”脑海中忽然有声音响起,想到这里,那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温热划过脸颊,掺杂了太多。

她一个人跑到房间里拿出了那天的车票,出租车票,和黑色的相机。

忽然,窗外“咻”的一声,随后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林溪的脑内短暂的陷入了空白,她在原地站了两秒,无意中看到地上倒映的璀璨。她这才连忙跑到阳台。只见点点荧光点缀空中,各色的光点像是要将已经黯淡的天光云影再次晕上明亮。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空气中的缄默。

“砰砰砰————”

小小的光点迅速冲上云霄,然后绚烂的炸在了处于十三楼的林溪眼前。

它们迸发出浑身的璀璨,点着了漆黑的夜,赋予了这座城市消失已久的色彩,也点亮了林溪记忆中的一片灰色。

谁会这么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城区内放烟花啊,林溪破涕而笑,上一轮的璀璨还剩一个尾巴,如流苏一般隐入尘埃。然后又是咻的一声。

看着此起彼伏的烟花,林溪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僵在了脸上。

对啊,谁会这么蠢啊。

她曾对她漫不经心的说过这样一个愿望,也曾说,如果好好离别便不算遗憾。世界上或许会有无数个单独存在的巧合,可若多了,便不是巧合。

林溪原本对头七一说还有点半信半疑,曾经更是完全不信。

可现在她信了。

下一秒,她抄起外套便开始飞奔,焦急的按了好几次电梯,进去后又在厢内哆哆嗦嗦的踱步。仅仅是电梯门开了一个缝的瞬间,她便从中穿过,与几个路人、与寒风擦肩而过,她没空和路人说抱歉了。

还没干的泪痕被冷风吹拂,颇有些痛。

她要跑到仍在此起彼伏放射着烟花的地方。她其实很遗憾,她还想亲口说一句:好,我们下辈子,或者我和你的下辈子做朋友。

伴随着大喘气儿,她终于到达目的地,再在几个烟花筒周围急切的寻找着,随后焦虑的看了一眼手机。22:24,到点了。林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慢了一步,头七结束了。她曾留意了殡仪馆中,她的死亡时间。

忽然,一阵温暖的风吹来,从她的怀中而过,带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石安!”

林溪连忙拥了一把,或许她已经虚虚的环抱住,又或许没有。

“再见——说好了,下辈子做朋友。”她把手环在嘴边,作喇叭状。眼眶又一次温热,而风很快就把她的眼泪卷走了,这次不痛。

这个点,本不该有风,更不会局部有风,这是她的告别仪式。

石安终究来和她告别了,这就够了。

8.

刚刚回家的林溪拿下了一页日历,掸了掸身上的香灰味。

距离石安离开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间,林溪最终还是说服了父母亲,去尝试实现理想。

难,可倒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因为成见和世俗很重,但比死亡轻多了。

她总会想起石安,想那五天是否是真实存在过的,想她是否会还记得自己,想是不是这辈子就能遇到转世来找她做朋友的石安。

而那份没有看懂的体检报告,最终结果还算可以。只是颈椎和腰椎确实一定程度上有弯曲,好在是第一时间查出来,及时就诊了。

这一年间,她经营的自媒体收益还算可观,算是对她能吃上这碗饭的肯定,明年有望冲击大体量博主。有不少粉丝都问她为什么把名字起作世安,她准备在这个月的Q&A正式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她也不知道再投胎成人需要多久,在她眼中,山林间的风和雨都是她的身影。或许某一天,她就会以人的姿态出现了,到那时,她肯定能第一眼认出她。就算不是人,一缕风也可以。

没合拢的窗户被风趁虚而入,林溪打了个喷嚏。她不禁望向窗外。

是啊,那是一场再绚烂也没有过的烟花,这便不遗憾了。

END.

 

作者阐述:终于写完啦,写了一万一千字。不知道高考前还会不会再写这么长的原创,所以这次真的有很用心的在写,也细碎的改了很多次(我自己纠过错别字了,但是因为故事有点长,希望没有遗漏!!)。我自认为,应该是把想表述的都放在了文章里面。期末周确实时间紧巴巴的,它可能还有修改的空间,但我和我的朋友(包括我的笔友晚安)对于如今呈现的模样都还算满意。我想去谈的选择,去谈如何面对离别,去放飞她们的和我的灵魂,都做到了。

有点小感慨,好像当初来创写的时候第一个议题我写的就是有关自由,收官还是在谈论自由(起码是议题之一)。我感觉自己好像对于写作更得心应手了,希望这不是我的错觉(颤抖)(但也确实觉得被学习生活磨掉了一部分灵气)

重新回望这一学期的课程,我觉得我的收获还是挺丰富的。也很感谢山精之前和我说的,我笔下的人物表达能力都太强了这件事,嗯,这是我之后写原创可以“再出发”的方向。我也希望自己之后的创作,能从主人公身上剥离到一些我的特质。最后,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创意写作这个平台(忽然鼻子一酸。)有点不舍啦。

愿我们都能在这片小天地中,创造自己精彩纷呈的世界。敬每一条自由的灵魂!

 

avatar

1人评论了“【十樱终稿】不遗憾”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