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眼前的城门、闸墙皆是赤色的,漫天琼花不解风情,只淡淡地荡漾在重重屋宇楼阙之下。北风俯身慷慨掠过,卷起千层浪,使一代骄梅不得已“唯有暗香来”。
“少帅,您这一路上可还吃得消?这也总算是,回到陈都了”。入城的车马中,一位身量中上,满面尘灰的中年人掀开一辆藏蓝色车舆的帘帐,随着招呼另一个年纪二十上下的高挑蒙面少年上前搀扶车中之人。
“江凌,你又存心气我了是不是?我好着呢,放心吧,哪就又用得着休息了。”只见车主徐徐站定,微仰起头,“还有啊,出门在外还是别叫我少帅了,就叫我南先生吧,这样稳妥些”。江凌和少年应了两声,扶着这位南先生,进了城门。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行到了一宅院前。这宅子虽断然算不上奢华铺张,但工艺布局都别具匠心,尤其是门口和院墙处,种满了各类翠竹,于冬日的江南,分外醒目。
少年刚打算叩门,宅子里便有人听到了动静,快步上前打开宅门,把三人迎了进去。步到后院,便看见一通身白衣之人疾步奔来庭中。车主一路来的平静的神色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撼动,而那白衣之人竟早已眼眶湿润。两人相顾无言,接着,白衣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望着车主,“少帅,是您吗?您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车主眼角剧烈地抽动半晌,走上前去扶起白衣之人,二人一并走进屋内。“欧阳平,咱们兄弟先不急着说话,忍都忍了13年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子了。你这屋里太冷了些,还是叫人添些炉子来,暖暖手吧。”欧阳平勉强笑着答应,命人添了炉子,烧了炭,那车主这才脸色红润了些,紧缩的手指也微微放松。
“少帅,这13年,您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何您的样貌已然大变,又为何您以前寒风不侵,如今却这般畏寒,您要如实告诉我。”车主微微一笑,极力掩起嘴角的极悲,“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麻烦啊。你放心吧,有你江大哥和小元照顾我,这些年来没什么要紧的”。男人喉咙紧了紧,喝了口热茶,咳嗽了一阵,继续开口,“十三年前,襄城一战,梁家军与梧国大战十天十夜,梧国军打败我军,曾几何时威震江湖的梁家军,竟也死的死,伤的伤,去的时候是十万大军,回来的时候,未足千人。而死伤的兄弟,自然是有胸前中剑的,但包括我在内的半数兄弟,都是背后中箭而亡。欧阳平,你知道背后中箭,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吗?”说到这里,两人都安静了,屋内唯一的还有人的证据,只有灼热的炭火。
“况且,箭上带着的,是灵蛇毒。此毒为天下奇毒之首,我于襄山闭关修炼整整五年,几乎是用尽内力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现如今,我的内力已不足原来的一成,面目也与以前大不相同,只怕,随时是要找老天爷相聚的了。”他自嘲的一笑,眼眸低垂。
“梁铮!你在胡说什么,你口口声声地告诉我你没事你没事,今天你高兴了,就跟我说你要扔下我们咽气儿是吗!你我二人,还有所有的梁家军弟兄们,名为主仆实为弟兄,你怎么好意思,拖着一身病根子自己祸害自己,现在却舔着脸来找我!”欧阳平再也压抑不住,青筋暴起,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寻十三年前那个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梁铮梁少帅的影子。但是,那个一袭红衣,连剑穗都要起名字的少年,和如今之人——一身青衣,素色内衬,腰间缀玉叩,眼尾翘起,又相差何其多!
“欧阳平,你不用激我,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早就死透了。什么除暴安良,江湖纷争,和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此番回来,只想求你,求弟兄们最后一件事。一定要帮我,最后最后确定,千真万确地确定,幕后之人,是他。”
随之而来的又是沉默。
过了半晌,炉炭尽已熄灭。“好,我答应你。为当年襄城冤魂报仇,也是我的,我们的夙愿。”
“七天之后,少帅等我的信。”
梁铮终于开了笑颜,放松了脊背。待欧阳平走后,跟着的少年从屋檐下跳下来,捧来了信鸽。“小元,先不要鸽鸽。我已经写好了信,等着平哥哥那边确凿了,再寄出去,也不迟。”
少年乖乖地点了点头,掩上门。
硕大的室内,顿时冷清了下来,只剩下那一袭青衣,筋疲力尽,卧在席上。“师父,我们,还会再见到吗 ”。一口乌血,匿在雪景之中,融于黑暗的愁思。

七日后。
初霁的黄昏,是赤砖朱瓦,密密麻麻垒砌千年屋檐;还有金色的霞光,慷慨解囊,赐予四方的院墙,让它不再冷清——盘曲的古树蜿蜒直上,伴着三两过客,化为红褐的暖影。故景如旧,只是荒草已长的齐膝了。十三年,足够长,却也掩盖不住故人之念。
过了约莫一刻钟,梁铮身后的落叶铺满的小径,扰乱了梦幻般的寂静。
只见一人,像是来自世外桃源,仙风道骨。头戴银凤润玉冠,鬓如白雪,颅如刀削;面若银盆,唇如朱丹,两道三角一字眉,一双琥珀无情眼;脖颈修长,项缀象牙,身穿褐色长夹袍,外罩绛紫薄纱褂;腰间只佩包浆葫芦酒,胸口别着飞针小包袱;脚蹬千层靴子底儿,手持弯月琅琊刀。远处走来,真个是活脱脱神仙再世,老侠客丰神俊逸。
梁铮定定地看着,暗地里运着气息,眼眸里透着不忍,决绝地点开天明穴。
“师父,弟子不孝,十三年来未向恩师说明生死。今日前来,是想向师父禀明,弟子无福尽孝师父膝下,已是命不久矣。只想着最后再拜上师父一拜,也算是不枉今生。”
老仙翁静静地注视着长跪的,陌生的身躯。
“铮儿,起来吧。为师虽已有些年岁了,但总还是明白的。你不说,就一定是有你的难处,只是不让人轻易知道罢了。”说着,猛地欠身,伸手去扶梁铮。
两人手臂接触的一刹,也便是较量的起始。一边是如再生父母的半世师父,早生杀心,却未料到心中知根知底、忠孝仁义的徒弟,竟尚存有内力,如此戒备;一边是心中早已了了,却始终无法说法自己相信,那个救命之人,那道如光芒般的存在,如今终要与他反目成仇。
老翁率先起手出招,一招柳叶棉丝八卦掌,是曾经交教与徒儿保命的。梁铮只躲不攻,气沉丹田,闭住四大命穴,用的是如意金钟罩,堪堪避住青龙刀、飞花针。那老翁一看徒儿不甚反击,只当是他内力早已不济,只剩下铁布衫聊已自保,便再使一架势童子问鼎阵。这不懂武的,从表面上看去,就好像是无数个人影,围着中间的一尊佛,一圈圈的转着。瞄准时候到了,老翁咬了咬牙,使劲毕生功力,一章如来莲花掌,横空劈下,正中梁铮的腹部。登时,金钟罩之功顿破,梁铮脸色苍白,嘴角止不住地溢血,大步后腿几丈有余。
那老翁眼中微微泛光,一把大刀却早就架在梁铮的项上。“事到如此,我不妨做个好人,将所有事情,如实地告诉你。”
“早在你没出生的时候,我的石辛门与你爹爹掌管的梁家军就结下生死的梁子。我承认,我的门下杀人如麻不假,或许也有失手,错杀无辜的时候。可说到底,这江湖上的事,与你爹,一个朝廷的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他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我门人无数,自此石辛门不得不分崩离析,这又算得上是正义的?”
梁铮咬着牙,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甜腥之气,刀上的力道明显加重。
“你们梁家的人,讲究什么所谓的兄弟义气。可是那是多么可笑,尤其是你啊,梁铮,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曾跟你说过的。你那几年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开,我不得已收你为徒,却无意中发现你竟是梁家的少帅。我当时就想着,这可真是老天开眼,给了我为门人报仇的绝佳机会。我本想当时就把你结果,可又觉得未免太便宜你了。我门人数十条人命,岂又是你一人能抵得了的?于是我真是好生的教着你,另一面派人买通了梁家军的数位左使,只等到十三年前襄城一战,这才最终大仇得报,你们最终被自己的人给杀了。真是大快人心,令人兴奋!”
那人叹了口气,剑尖直逼梁铮的喉咙。“现在,我给你个痛快,闭上眼吧,为师要杀你,那是天经地义。”
梁铮蓦地爆发出一阵冷笑,刀剑直指命门的一瞬,他踮起腰身,腾空而起,一招蛟龙出海,抬脚一亮靴子底儿,飞起两脚,一脚震碎琅琊钢刀,一脚后旋,直将师父整个人连根拔起,沿空中疾速飞驰,撞上院角的白杨,那沧桑的树干终于也遭了殃,从斜处断开。
“南川,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人是你了。只是我太傻,我心中一直把你,还当作我的师父。我以为今天来,你能向我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的,梁石只见的诸多误会。”
南川怔怔地愣坐在地上,“你,你为何功力比十三年前,还要深厚?你是故意露怯,引我说出事实的,我早该想到。”
“你错了,我说过了,我早就知道一切的一切,自从你扶我的那一刻。我只守不攻,不过是还你旧日的恩情罢了。我不像你,我有心。”
“梁铮,你大可以杀了我,我始终为我自己感到骄傲,那可是十万大军啊,现在,除了你之外,是不是都像这山里的老鼠一样,死光了,尸体都被狗叼去了?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梁家军,不到头来,还是狗屁不是,毁在了老夫手里!”
杀意,这是一种梁铮意味,已经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像一条垂死的咸鱼,与世无争。
今天,此刻,他在日落时分,映着金黄的霞光,终于窥见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过去,竟只是别人利用的工具。原来他以为的那个恩人,竟只是一个可悲的,费尽心思的复仇者罢了。他不敢细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负,那么蠢,是否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就会是那个人人盼望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梁家军。
闭眼,手起刀落,南川的人头应声倒地。
梁铮抬手,无力地扔掉柳枝。这可是你教我的,飞花落叶皆可杀人。
“少帅,你,你内力恢复了!?”
欧阳平带着小元,还有其他的几个弟兄,闻声跑到梁铮身边,将他团团围住。“那岂不是,我们又可以携手共闯江湖了!”
梁铮微微笑了,“其实这十三年来,除了闭关逼毒,我还在寻一天下至毒。此毒一旦服下,可使服用者内力恢复至受伤之前,功力突飞猛进,一日就超过寻常人的数十年。”
“果然是被你找到了!你说说,少帅这么调皮,还瞒着我们。那这么好的药,又为何叫毒药呢?”
“哦,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服用者只是暂时的回光返照,不出一个月,便会,哎,我就得去找阎王爷闲话了。”
“ 不过,在这一个月内,我还有很多忙的呢,暂时不能便宜了阎王。从现在开始,”梁铮寻摸了半晌,“我就叫吴能吧,还挺合适的。”

五年后,侯家混沌铺。
高高挂起的旗子,不大的门脸,挤挤挨挨坐满了十几桌食客,都是冲着小店的味道,还有给的很足的韭菜花。
“李兄,王兄,你们听说没有,当年的吴能大侠客可老来吃这家混沌呢!”
“呦呦呦,就显着你了,这事儿谁不知道啊。想当年,吴大侠可是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挑战了所有横行武林的魔头霸主,他们纷纷毙命!这下江湖也终于,能够安稳些了。”
挑着担子的伙夫也抹了抹汗,倒上一碗儿大叶茶,急急插嘴到“那他这么大能耐,怎么这么短命?”
“唉,这就叫天妒英才!”
过了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漫天之雪悄然藏匿在人声嘈杂中,转而雪花片片,这是在催着人上路启程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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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告别”

  1. 好一个为国为民肝胆相照的少侠!
    说正事,
    欧阳平和lz重逢的那场戏,似乎只是为了随后lz报仇做铺垫。这让我读完,心里无处安置欧阳平的存在。lz的报仇,又还是过顺利了一丢。这个复仇大计显然应该是从开篇推进到南川人头落地之时的。Peppa怎么调整一下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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