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作品终稿 完美日记_亲爱的小白花

1月11日 阴
“孩子的检查结果不太好,被确认有中度的进食障碍,建议在儿童病房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主治杨医生是这么说的。我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毛衣颜色有些扎眼,旁边妈妈搭在我背上的手却是的剧烈颤抖起来。她转而面向我,轻轻抚平碎发,嗫嚅着像是在安慰她自己,“囡囡没关系的,咱们就在医院小住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医生口中的“住院观察”在她这里就变成了“小住一段”。我知道自己变瘦了,但只是因为我以前太胖。168cm,50公斤——我从两年前开始,偷偷的在吃过量的减肥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为了减掉自己身上臃肿的肥肉。我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好孩子,我在学校拥有完美的成绩,完美的性格,只差一个完美的身材。
我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想变好而已。妈妈和老师同学们会喜欢的。等我很快从医院出来,他们只会发现我又苗条了一圈,向我投来更多关注和喜爱。我才没病。

1月18日 晴
今天早上打包行李出门的时候我惯常地量了一遍体重。168cm,35kg,合适的身材,如果再瘦一点就更漂亮了。妈妈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那个狭窄阴湿的病房去?我反复的和她强调,回应我的只有她脸上无声的泪水,顺着鱼尾纹流下来。我噤声了,不再反抗她和医院的决定。他们会灌给我致命的肥肉和油水吧,直到我胖的走不动路才会罢休。但是我不害怕这些:我藏了两板药,一板剪成了一小粒一小粒塞进行李箱最内侧的纸巾的夹层里,另一板踩在了我的脚底下,一下一下地硌着我的脚板心,提醒我它还存在。
我一路被上次的那个胖医生领进了病房的门口。和想象中一样的密码门,严丝合缝的隔绝开外界。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像《飞越疯人院》里面那样,被隔成了洁白冰冷的小单间,护士们木着脸从一个小窗口里面递食物?我还在想着,密码锁已经应声而开,我竟然忘了留心观察医生输的密码是什么。我懊悔极了,打起精神观察四周:走过了一小段走廊,面前赫然是一个粉蓝色的门帘,只盖住了门的一半,底下露出来一片暖棕色的木质地板,几双彩色拖鞋正踏着小碎步走动着。
我盯着那个门帘看了很久,上面有一片小的油渍,柔软的随风一晃一晃,不时地让我窥见病房里的一角,仿佛在引诱我一探究竟。护士甜美的笑着,示意我自己掀开布帘走进去。这只是皇后送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我提醒自己,心里暗暗添了几道防线,猛的一下掀开布帘走进去。
陌生的空气激起我一阵寒颤。室内的温度骤然高了好几度,夹杂着一团一团的湿气扑面而来,像是海洋季风。弥漫着的一种古怪的香味,像是婴儿用的爽身粉。整个空间就像是十几年前小康人家的客厅,带了一点俗气的欧式风格。进门的左手边靠墙是一排草绿色灯芯绒的沙发,布面上皱皱巴巴的散落了几本儿童书,以及一个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独角兽玩偶。刚刚在门缝下看不到的那双脚正高高的架在沙发上,它的主人横跨两个沙发,躺成了长长的一条——是个读书的男生,至少有一米八五以上了。我皱皱眉,他的体重有我的三倍?目光移到他手里的书上,苍白的大手遮住了一大半黑红色封皮——《人间失格》。
右边的大间大概是一个综合的活动空间。对面的整面墙都被挖空做成了书架,科普读物、少儿童话、各年级课本随意交叉的摆在上面,看不出类别。零散的摆了大概五张圆桌,每个圆桌上面配置了新旧不一的椅子。有几把椅子上放了一个圆环状的大坐垫。这是为了防止太瘦的孩子坐下时硌到脊椎而设置的。其中一个坐垫上坐了整个空间里唯一还算苗条的小姑娘,背上一点肉都没有,透过病号服隐约只看到一根直直的脊椎。扎了两个羊角辫,正在一个摊开的田字格上歪歪扭扭的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她好像察觉到我在看她,歪了歪头冲我甜甜的笑,露出不太整齐的门牙。
我的嘴角没控制住,也回给她一个笑。铠甲好像伴随着这股婴儿用品的甜香在变软。这个空间有这样神奇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我领了自己的病号服和床上用品,眼皮不住的打架,逃跑反抗的计划暂时顾不上了。那几片药终于不用再忍受我体重的压力,被我好好的塞在了床垫下面。“慢慢找机会”,我想,“我是要逃离这里的”。

1月25日 小雪
在这里待了几天,我逐渐的熟悉了一些人。之前见到的那个高个子的男生汉明,是全病房最年长的,差三个月满十八岁,因为过度的焦虑和狂躁被迫退学,将要与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高考失之交臂。他坚持声称自己最终会去参加四个月后的高考,因为他的女朋友还在等他一起考大学——鬼知道他说的是真事还是幻觉。没人看过他所谓的女朋友的任何照片、物品,听过她的声音,当然,整个病房是不允许患儿使用手机的。那一个门牙不整的小姑娘和我同样患厌食症,刚上二年级,叫做小蝶,白皙纤细的就如同一片蝴蝶。同样是班里成绩最优异的孩子,冲人笑的时候仿佛要把心融化。我理想中的小妹妹就是这个样子,我带着她读课本,捏橡皮泥,我们很快成了最好的朋友。
除此之外,病房里能被准许时常出来活动的也就几个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胖子飞哥——他的身材简直是惨不忍睹。脚硬是塞满了整个拖鞋,大拇指杵在外面。圆圆的肚子长时间保持在一个吃撑了的鼓胀状态,让人怀疑他走路的时候究竟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脚。飞哥在病房里有“人肉百科全书”之称,才初二的小孩,张口就是相对论、量子物理,也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如此丰富的知识。据说他多动症,倒是挺像。他的病得到了我们全病房的一致“鄙夷”,多动症也能算个病?我觉得飞哥只是懒得上学,所以耗在这里当个借口。还有一个小男生,名牌上写着“德轩”。大约是刚刚进入到恢复期,出来进去都还得有护工看着。他第一次歪着嘴骂我“臭娘们”的时候,我整个人呆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患的是一种很罕见的疾病,小儿抽动秽语综合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肌肉不受控制。护工掰着他的头给他擦口水,他却一直看着我,用眼神祈求我的宽慰。
我所看到的都还不是病情最重的。有的隔间被牢牢地锁在最深处了,我们只能看到一扇紧闭的门,也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虽然病房里的大家都患有不同类型的病症,但因为我们这一群异类实在没必要作什么更细的划分,于是就都被一股脑的塞进这个医院唯一的一个儿童心理卫生病房里面来。 平日下午活动的时候,我教小蝶课内的语文和音乐,飞哥就唾沫横飞的给她普及求导和三角函数,结果倒是一旁的汉明疯狂做着笔记。德轩偶尔出来的时候,试着控制住自己加入我们,大不了就在旁边发出一些脏言秽语,反而给寂静的病房增添了一点烟火气息。
今日窗外下雪了,暖气的温度比平常还要高一些,热的人直冒汗。

1月27日 多云
事情在悄悄地失控。我被强迫接受医院的注射治疗,高浓度的蛋白质和糖分源源不断的顺着我的静脉入侵到我的五脏六腑,正在毁掉我过去经营的一切。
我表现得乐于和病友护士们相处,但是我心里却很清楚,我是不属于这儿的。他们是病人——汉明时常胡言乱语,飞哥一坐下就控制不住的抖腿,德轩更不必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说脏话的嘴。尽管小蝶还没看出来她有什么病,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我,向琳,拥有正常社交和理性思考的完美人格。简直可笑,他们居然把一个完美的乖女儿给抓到病房里了。
这个打扮温馨的白色病房是一片深深的泥沼,开始的时候你觉得新奇、温暖,到后来,你开始离不开它,习惯于被护士摆弄和医生治疗的生活。它会悄无声息的把你从正常人的生活世界里剥离出来,让你适应在这里的生活,然后彻底的变成一个病人。我想起一部电影“飞越疯人院”,简直不寒而栗。我是不会被他们控制住的,我带的药已经吃掉了四分之一。今天的输液量已经比昨天多了。治疗在加速,我也要尽快采取行动了,早日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

2月03日 晴
有阵子没写日记了。今天白天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偷偷藏药的事情被人告发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出事的几个小时之前,我带着小蝶在美术本上画画,主题是“我和我的爸爸妈妈”。小蝶整个人趴在我的床上,拿蜡笔奋力在白纸的一角涂一个彩虹,花花绿绿的颜料抹到了我的枕头被子上。我饶有兴味看着她在一扭一扭,两根小辫一晃一晃,胳膊肘蹭掉了绿色的笔盖。她正要跳下去捡。突然,她消瘦的指尖停在我床垫中间的夹缝里面,画面一下子静止了。我的笑容凝固住,一把夺走她刚刚拿出来的药片,低声警告她,“这是姐姐自己的事情,你不要管。”小蝶抬头看我,眼圈一下红了,把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这个是什么。姐姐,你不要吃这个了,肯定会被发现的。”
小孩子懂得些什么。我只当她是在开玩笑,一根根地收拾好蜡笔,准备把她送走。“姐姐,你吃这个,你的妈妈会难过的,医院的叔叔阿姨也会难过的。”小蝶用她纤弱的手抓住我的衣角,上面的青色血管消退了很多,隐没进皮肤里了,这是她乖乖接受治疗的成果。我把笔盖往回扣的动作一下子放缓,但还是轻轻推了推她,不耐烦地示意她出门,“姐姐心里有数的,你别管。”
她走后,我对着那盒药沉默良久。她不知道的是,我其实这些天来没有怎么再服用减肥药了,只是在夜里实在熬不住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的时候偶尔吃上一颗。我渐渐的知道自己病了,有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突然被面前骷髅一样的人吓一跳。
下午的自由活动是所有人都最为期待的、一周一次给父母打电话的时间。那台黄色的老式电话机就挂在靠近门口的墙上。平日里只能听别人打电话进来,电话铃声响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会一下子从病房里、沙发上跳起来,冲到电话机前——只等着护士听完电话之后喊出那一个名字,那个被叫到的小朋友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在万众艳羡的眼神里走过去接听电话——“嗯嗯,妈,都挺好的~ 哎哟不用再给我送东西了,笔都够用……”
我对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但是我得承认,自己心里还是痒痒的。
每周日的下午,每个人都可以排着队摁电话,没有能力拨号的就由护工代劳,患儿自己也能在听筒对面发出欢快的“嗯嗯啊啊”的几声。我前方的小蝶刚刚欢快的挂了电话,两个小辫翘的高高的;飞哥紧接着再次向老爸强调自己真的有病,短时间内还出不了院;汉明试着拨了两次女友的手机,但是没打通,嘴里说着“估计是高三忙,在复习呢”,也不知道在向谁解释。
我一步步的挨近电话机。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我实在是太想妈妈了。我躺在病床上的每个晚上,几乎都会把以前在家里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翻来覆去回忆个遍。上周的一次通话,她开心的问我在病房里住的愉不愉快,但是我一下子就听出了她刚刚哭过的沙哑嗓音和担心。我要告诉她,我很好,我有在乖乖的接受治疗,我很快就能出院了——
就是我拿下电话听筒的那一瞬间,一群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从门口闯进来了。为首的医生捏着一盒包装破烂的减肥药。我只记得那时候全身的血液往大脑一个劲的冲。
我几乎一下子就看向了刚刚还冲我笑的小蝶。她还是在笑,但只是把脸上的肉堆在一起了,怯怯的看着我。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子在我眼里变得无比扭曲。护士长不说话,只是沉默的拿着药盯着我。我强压心中的委屈和愤怒,看向她后面一飘一飘的粉色门帘,以及大敞着的密码门……
我可能是疯了。我扒开那双举着药的手,直奔向门口冲过去。在那短短的几秒时间内,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逃跑,逃跑,逃跑。似乎是对于我的行为无言的讽刺,那些医生护士们甚至没有立刻追上来。他们看着我耗尽所有体力,只有区区几步路的距离,但我的肺好像承担了千斤的重压一样,渐渐喘不上气来。我的眼睛最后聚焦在粉色布帘的那一抹油渍上,然后很快什么就看不见了。

2月04日
昨晚我再醒过来时,是被自己的喉咙一阵烧疼疼醒的,然后就是如今这幅形容了:我的嗓子呼噜噜发不出声音,鼻子里有异物,是两根细细的塑料管子,从我的鼻腔里面一直通到旁边一个小小的袋子上。目光所及是白晃晃的灯柱,以及依稀间杨医生胖胖的身影。我记得她,那个一个月前判决我患有厌食症的人,那个向我妈妈保证会好好的照顾我的人,那个用温暖的手鼓励我走进病房的人。也是那个昨天捏着药盒的带领一队人闯进来的中年女人。她微微的抬起来那双手——我闭上眼,睫毛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我猜想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是一巴掌?还是干脆无奈的放下手来,转身离开了。我知道这是大人们比小孩子不同的地方,他们向你表现出友好和耐心,可是只有那么一点儿;如果你真的惹他们生气了,那他们就会永远离开,彻底放弃你了。
手腕上传来热度。我垂下目光,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在我的手腕上。“我们查到厌食症有加重的倾向。你需要接受鼻饲管的治疗。初期可能会不太适应,多调整呼吸。”她的嗓音刻意放的轻缓,可是越发显得沙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眶下面也有两弯深深的黑眼圈。她也会累吗?我张张嘴试着说话,但鼻管一直伸进食道里,好像总不得要领。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往自己白大褂的兜里摸了一圈,掏出一部手机,“今天是不是没排上电话的队?”她目光温柔地看着我。我想起今天自己没打成电话的原因,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烧的慌。“我们跟你妈妈沟通过你的情况了,她说等你好一点了和你说几句话, 你现在愿意听她说话吗?” 一提到妈妈,眼泪像被触动了开关一样开始往外涌。她一面帮着我拿掉了鼻饲管,一面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给我。
我浅浅的呼吸着,全身还在努力适应突然闯入的冷空气给整个鼻腔带来的刺激感,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地声音,“……囡囡?”
嗓子的酸痛让我整个眼眶都是红的。只这一声,我忽然感觉无比地委屈,胸部憋闷地喘不过气来。我张着嘴想说话,可是声音完完全全被黏住,只有抽泣时候气管震动发出一点点的响声。我知道现在自己肯定狼狈极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啪地往下掉。“囡囡,妈妈在呢,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啦?” 我除了哭,就是不住的咳嗽,一也说句话不出来。”囡囡”妈妈顿了顿,她声音沙哑,故作轻松地语气却掩不住哽咽,透过话筒一下子被放大了。“妈妈听医生说了,妈妈觉得你一定是受委屈了,囡囡别着急啊,等你好一点了,妈妈就来接你回家了……听说囡囡表现得可懂事了,大家都可喜欢你了”,我继续抽泣着,觉得能透过一点气了,所有之前的成熟,理性,全都不复存在了,我现在只想回家。
“妈妈,我能不能现在就回家啊?”我这一刻好想妈妈。“好啊,囡囡,妈妈就去和医生说说,看他们是不是舍得让你回来,啊?”“囡囡,如果你的治疗有效果了,身体变好了…”妈妈似乎想笑一下,却再也遮掩不住的抽噎了。“妈妈…杨医生…还有那么多…爱你的小伙伴们…该有多么开心?…是吧?”电话那边的声音突然小下来,只剩下轻轻的喘息声。妈妈一定是哭了。
电话的时间只有几分钟,我来不及和妈妈聊更多,只记得她不断对我重复的一句话。“乖乖接受治疗,妈妈带你回家……”。治疗,回家。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能在电话对面点头。医生把手又一次覆在我的手上,示意时间到了。
“好。”好的妈妈。我会好好接受治疗的。我终于吐出了第一个字,好像是一个先天聋哑的人尽他所能所能发出的唯一一个音节。那么的沙哑轻微,霎时就回转消逝在空气中了。可是我知道妈妈听见了,她在电话对面轻轻的笑了,在我旁边看着我的杨医生也听见了,她紧紧的在我的手上握了握,我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力度。我也轻轻的笑了,爱我的人们好像从没忽视过我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那些我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
病房外面很吵,似乎是有庆祝活动,护士在我的床头挂了一个小小的红灯笼。我拉着那个护士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今天是除夕。一整天病房里的窗帘一直拉着,光线进不来。可是时钟却是照常有力的推动着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即使是在这个逼仄的病房里,也又是新的一年了。

2月13日 小雨
刚刚做完一次治疗,人还困在病房里面。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当管子插进来的时候,我的人只是瘫在床上无力的喘气儿的一团肥肉,所有的孔隙随着呼吸一股股的冒出肥油——还有人给不断地往里灌更多的油,直到我撑破为止——嗓子无法闭合带来的酸痛只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是治愈过程中心理上无法跨越的坎——我所苦心经营的一切,漂亮的肩颈曲线,好像随着我的美丽、聪明、自信一起被剥下来,灌进我的胃里,再随着渣滓排泄溜走。
每一次治疗之后,我都会一个人闷在被子里,不想说话,也不愿意见人。病房里的护士很聪明,她们把所有能反光的物件全都挪走了,这样我就不必看见自己治疗后臃肿肥胖的身躯。一切都毁了,我已经不完美了。
我也不愿意出去到活动区转了,只想一个人捂在这个漆黑的病房里面。这让我觉得安全,仿佛世界已经把我遗忘了。鼻饲管远远不是最难熬的,更可怕的是没有经过尝试就被人抛弃。我有时候想,如果我消失了,除了妈妈,还会有人伤心吗?那个人会看到吗?我心里觉得自己可悲,明明已经决定自从那件事之后再也不会想起他,没想到在自己的这种境况下,第一个念头居然还是那个人,如果我死了,他会有一点点的难过吗?他会不会出席我的葬礼,像过去那样摸一摸我的头,在我的棺椁前放一束花呢?
可是我自卑害怕极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完美的优等生了,我的生活一塌糊涂,臃肿的在一方狭小的病床上浑浑噩噩的活着。我绝不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他,还有所有我爱的人,对着我臃肿的身躯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许死亡,真的不是个坏主意。
可是妈妈在哪呢?那个人呢?和我一起治病的小伙伴们呢?杨医生呢?

2月14日 晴
我觉得最难的那几天,妈妈拎着大包小包的过来看我了。
自我刚刚被诊断出疾病到现在,才过三十几天,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经历了,要把大半辈子折在这似的。别的父母大多都是拎着各种各样的特产美食来见,允许的不允许的,反正全一股脑塞进病房来,往往都是分给了那些护士姐姐们吃。到我这却行不通了。我眼巴巴的望着妈妈打开她的两个大行李箱。五颜六色的封皮,熟悉的样子——可我的心跳生生的多了一拍:这是我的课本。作业、学校、上学……这些字眼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好像很多个月前,自从我在课堂上晕倒了几次之后,妈妈就再也没让我去过学校。
摸着这些课本,我回忆起来这里之前我是个很优秀的孩子。都不必我自己表白,只要从亲戚朋友们的夸奖、老师的表扬,妈妈的欣慰中就能很容易看出来,我曾经活的很完美。自从那个人离开家,我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学习,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所以我拼了命的背、记,熟悉老师出的每一道题目的思路和陷阱,即便是因为几天的绝食头眼昏花,我也能在看到题干的下一秒写下答案。 所以即便我臃肿,焦虑厌食,家庭不完整:成绩始终是我握在手里的最有力的底牌。
可是现在,我不敢说了。这世上聪明人是很多的,而且我甚至还不够格跻身进他们的行列。努力是最为廉价可得的东西,它就好像一支毒品,你最初用它的时候,尝到了一点甜头,然后你需得一刻不停歇的吸食,才能获得与别人同等的效果。一旦放弃了-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的懈怠,你就会发现自己永远的被甩在身后,成了一个废人。
我双手颤抖着想要把课本拿出来,我要学习的课程太多了,太重了,消瘦的手腕无力把它们抬起来。我只堪堪掀起来一页书皮,一个信封轻飘飘的飘了出来,落在了我的掌心里。信封是粉色的,鼓鼓囊囊的,上面画了一只戴着红色围巾的小黄鸭,我笑了。
我把胶水粘着的部分小心翼翼的撕开,还是带起了一点儿下面的一叠粉色纸张。,头一张用幼圆的字体工工整整的写着:“祝可爱琳琳早日康复!”这是班上最矮的小女生的字,我能想到她朝手心里呵着气,认认真真埋头写下自己祝福的样子,她比我更可爱。“班长早点回来,我们还等着抄你作业”这是我那个同样圆乎的男生后桌,每次都自以为瞒天过海的站起来,越过我去看我桌上的考试卷。
除了这些字条,还有那个疑似暗恋我的小男生写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老班写的“早康盼归”,班上最顽劣的男生,最学霸的女生……一帧帧汇成了这一叠厚厚的、沉甸甸的祝福。,我笑着笑着又哭了,我面前有颜色有温度的这个世界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逃避和担心分外可笑。
妈妈看的手轻轻的抚摸在我手腕的凸起上。旁边的小蝶用毛绒绒翘起的辫子蹭着我的肩膀。远处隐隐绰绰是杨医生,正斜靠在门框上默默注视着我们,嘴角挂着欣慰的笑。我即便做了那么多荒谬不堪的事情,这些人却从未放弃过我。
我怎么能辜负这样好的爱?

2月19日 晴
来这已经一个月了。
自来到这的第一天,我就每天关注着病房门口挂着的那个小日历,一天一天的算着日子。今天好像确是与众不同的,我在一大早就被护士赶着起了床,她麻利的收拾好我寥寥几件东西,领着我回到了原来的病房:我终于被宣告解除“二级警戒”,回到了“绿色地带”。杨医生特意站在门口等我,脸颊红彤彤的堆起笑容,胖胖的也挺可爱。我也回给她一个笑。久违的,嘴里没有了呕吐之后的酸水和药的苦味,只有喝完一杯水后丝丝的甜。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走出病房门的时候,汉明、小蝶、飞哥和德轩齐刷刷的列队欢迎我,给我闹了个大红脸。小蝶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脸颊变得像杨医生那样红扑扑的,变得越来越漂亮了。我这才觉得,小蝶之前的样子实在是太瘦,一点没有小女孩的玉雪可爱。汉明——我前些天才知道他患的原来是妄想症,也鲜少再提起他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女朋友了。好像我们这些病房里的“老人儿”都心照不宣的在接受一个事实:我们要好起来了。
最先走的是飞哥。我们都不意外,因为飞哥在这个狭小逼仄的病房耗了近三个月,已经破下了在病房连续住时间最久的记录。飞哥家里很有钱,家里的司机来接的时候,开了一辆能从顶上打开车门的加长车,一度成为护士们私下八卦的热点。
只有家里的司机来接。飞哥跟他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俩人互相打了个照面,那司机上来拍了拍飞哥的肩,俩人哥们似的互相给了一下。飞哥就回头冲我们喊,“哎,走了啊。”他把拖鞋蹬了,换上了一双名牌AJ,戴上了我们这些病友合资托护士买的,三十几块钱的棒球帽,拍拍屁股走了。

2月28日 多云
又过了将近十天。我每天已经能吃一小碗米饭了,可是医生护士们还是绝口不提出院的事情。 和我对比明显的是小蝶和汉明,一个每天都被护士姐姐们轮着番的夸配合的好,恢复得快,不日就能出院;另一个却是家长都已经来了两回,忙前忙后的来收拾东西了。
我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明显。我几乎是拼尽全力的配合治疗。早点出院,不要被其他人留在身后。这个念头是那么强烈,已经超过了我对食物本能的厌恶和排斥。我不管那些是什么,只顾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只要忍着恶心吃下去,不吐出来,我就在变好。我这样暗暗的告诉自己。
今天早上去复查的时候,我本来是满怀着信心去的。结果电子秤上的示数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比上一次复查还要轻了两斤。杨医生的办公室里给每个患者复查情况都做了一个折线图,折线图上的某一个值标了一条小横线,那是红色与绿色,不正常与正常之间的边界。 在我的那一页,近乎完美地朝着绿色的区域行军的直线在今天戛然而止,突兀的摔倒了表格的底端,徒留下一个尖尖的刺。我嘴唇颤抖了两下,居然有一瞬间想把那个数据抹掉,偷偷的换成一个更高的绿色的点——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突破那条线了。
我想起来自己中考的时候,也是这么一条轻飘飘的红色的线。市里最好的高中离我只有二十米远——是我们的高中部。尽管在同一个校园里,但是我曾经瞥见过楼外少男少女们的身影,展现出一种我从没体验过的成熟气质。那是一个人在社会上终于脱离了哺乳期,开始蹒跚学步的过程。升入学校的高中部,是每一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我成绩不错,猜想着在中考前学校的签约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偷偷的一个短信?或者是被班主任偷偷叫到办公室,塞给我一份加密的档案袋?日子一天天天过去,我想着,哪怕不是保送,能降低分数线也是很好的。
可是没有。零模、一模、二模……好像被摁了快进键,中考的那天飞速的逼近,我知道自己必须得搏一把了。我安慰自己,哪怕是靠裸分考进分数线也是很好的。
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我拿着手机上的录取分数线和自己的分数比对。一条浅浅的红色的线,正下方一点点是我的分数。像两条紧密平行但永不相交的直线,交织、缠绕,在我的心里埋了个死结。
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我越渴望的事情,就越与其失之交臂。我曾经苦苦乞求挽留的那些,完美的人生,优异的成绩,父亲的爱……最后哪怕只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普普通通的生活,也全都统统弃我而去。我还剩下什么呢?只有这一具躯壳而已。我提线木偶般控制着它,就仿佛控制着自己的生活,还是能那么循规蹈矩的按照我期望的方向进行。
二月结束了。

3月1日 转晴
今天病房里很热闹,汉明和小蝶今天要出院了。妈妈也来看我了。汉明把他那本《人间失格》留给了我,说我在病房无聊时可以看看,还说他离开病房之后一定常来看我。说这话时,汉明的父母就在他身后站着,爸爸英俊挺拔,一只手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另一只手稳稳地揽着旁边的女人;妈妈悄悄地依偎在他的肩头,眼神温柔的看着我们。我羡慕地盯着他们看,这样好的家庭,怎么会让孩子常来这个病房走动呢?
汉明和爸妈地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地时候,我的目光都没有收回来,看着我若有所失的样子,妈妈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突然轻轻的搂住我:“囡囡,是妈妈太自私了,因为我不能原谅你的爸爸,也给你造成了这么多的伤害,妈妈很抱歉。”“是那个男人抛弃我们的,妈妈。”“不是的,不是的,你爸爸一直牵挂你,是我不想他打扰你…”妈妈哽咽了。
我偏偏头,想要忍住眼角的泪水。是这样吗?我忽然觉得,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拥有的已经很多,这些爱早就默默无声的填满了我当初内心留下的那个小小缺口。
小蝶离开的要更晚一些,是在傍晚走的。小蝶的东西少得可怜,只腻在我的病房里,,眼角被她揉的红红的。我本来也想哭,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肿了两只水泡眼,又哭不出来了。
来接她的是儿童福利院的妈妈。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个五十多岁爱笑的短发女人解释说,儿童福利院也给孩子有一定的医疗保障,再加上政府支持,所以才能送到这么好的病房来。她还笑着说,小蝶这次出院,被人领养的可能性很大。这我倒是信的,这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谁见了都会喜欢。
送走了小蝶,妈妈和我告别:“囡囡,不用担心,妈妈和你永远在一起,你还有一个永远爱你的爸爸。”
当初进病房时候门帘上的一块浅色油渍,到现在居然还是没洗,仍一如既往的挂在那里。病房却是已经空了。

3月7日 晴
随着汉明和小蝶的出院,病房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医院一层门口有一处迎春丛,透过病房最大的窗户能隐约看到。原先从我进来起,一直是光秃秃滑溜溜的枝干,像堆在角落的黑色线缆毫不起眼。今天往外看的时候,居然长了一个黄滢滢的小骨朵。病房里的其他人们都没有发现,我悄悄地把这个秘密写在这里。
现在回过头想想,其实走了那些人们,病房里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走了旧的人,还会再来新的人,一簇一簇。这样的日子很好,我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也不再提自己出院的事情。我安心的呆在这里,享受着妈妈的关怀,护士的照顾,外面的朋友时不时的慰问……这一切,我出了病房还能得到么?我突然希望自己的治疗能被无限的拉长了,一个坚强抗病的乐观美少女,我暗自思忖,似乎这样也不错。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了,就让我看着那朵花儿开满花丛吧。

3月11日 晴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接受着治疗,那个照顾我的护工也走了,于是我闲暇的时候就在整个病房里乱逛。我现在已经是这里的“老人儿”了,再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
我也去当年呆过的“二级监狱”。今天下午,一间一直关着的病房门突然打开了。护工和护士们进进出出,从里往外摆出来一件一件的设备,我看的胆颤:除颤仪、心电监护器、特制的手铐和脚镣……一个小护士从门里扽出来一张洁白的床单,正中央一块不大不小的血迹——鲜红鲜红的,阴透了整张床单。我身形晃了晃,那块血迹突然变得忽明忽暗,护士很快把它蜷起来处理掉了。
我跌跌撞撞的想要往里一探究竟,一个护工一把拦住了我。我没能踏进门内,但我真真切切的看见了:病房里是没有人的。已经被搬的空空荡荡,好像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活过。这里曾经住过人么?那个人去哪了?
我想问问关于这个病友,可护士们这次口风出奇的紧,我什么都无法打听到。我安慰自己,他大抵是转病房了,转院了,抑或是私下里悄悄被家长接去休养,这都是我无处得知的。但是有一种小小的可能性在我的内心里生根,发酵,我不敢想,也不能想。就是这么残酷的,我又一次被打醒。人难道有可能一辈子沤在这个病房里么?走到最后,只有两条出路。那么我呢?我想走上哪条路?治疗了两个月,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的把这个问题拿出来,好好的问自己。
我合上本,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3月16日 晴
今天妈妈来看我了,顺便为我办理出院手续。早上杨医生一如既往的笑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我吓了一大跳,好像自己之前苦苦索求的事情突然一下子掉到了自己面前,有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
汉明、小蝶她们经历过的那一套程序,如今我也要经历了。妈妈挨个朝着照顾我的护士阿姨们握手道谢,大家都彼此笑着,祝福着,好像我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笑了起来。
等到真的把小小的病房里的东西往外拿的时候,我才隐隐绰绰的意识到,真的要离开了。 两个月的时间,这个病房里的每一个角落,儿童活动区的大书架、二级病房的小隔间,好像都充斥着我的每一段回忆。我一下笑了,好像在这个病房两个月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我久违的照了照镜子:脸颊红彤彤的,手腕虽然纤细,但总算脱离了那种瘦骨嶙峋。头发蓬松的散下来,那副完美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可我整个人好像焕发出不一样的光一样,变得真实生动起来。
我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有飞哥给我的学霸笔记;汉明的那本《人间失格》,我已经看了一半;小蝶趴在我的病床上画的“我和我的爸爸妈妈”;杨医生过年时送的小红灯笼……
我慢慢的收好他们,和妈妈一起,怀着沉甸甸的心情一步一步的走向门口。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了。那些病房的消毒水味萦绕着我,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周围的世界一片寂静,眼里只有那个粉蓝色门帘。当时,在那片蓝色之后,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如今,在这面粉色之前,我却开始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
到底世界上是否存在完美呢?我抬起手——
哗啦一下,人间的烟火气统统向我涌来。

1人评论了“探索作品终稿 完美日记_亲爱的小白花”

  1. ??看到这一版的进步啦
    “那副完美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可我整个人好像焕发出不一样的光一样,变得真实生动起来“个精认为是写出整篇故事的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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