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的异教徒,他们的死亡,并不因为火刑。”
静谧中响起八音盒,棕发红裙的舞女立在了八音盒上,随着古老的童谣,一圈圈永不停歇地旋转着:
你要穿上最美的衣裙,
站上万众瞩目的舞台;
你要拥抱聚光灯,
抛却幕布的黑暗。
你要圈圈旋转,用最惹人喜爱的姿态。
跳跃,昂首;
落幕,回头。
Flora是个棕发的可人姑娘,如果你在这附近,你一定知道她。她有那最令人艳羡的纤细身姿,最白净的面庞,最可爱的水汪汪的眼睛——且从不为她的美貌而自傲,相反的,事事守着规矩礼数,什么都挑不出错来,永远穿着得当,喜欢的东西也得当。
今天讲的,是她的故事。
一
我是“水”,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个姐姐,是株“红玫瑰”。
二
我知道我有个妹妹,我讨厌她。
“Flora亲爱的——过一会姑妈就要来了——快去换好衣服——记住,亲近亲戚社交场合的衣服——”母亲用慈爱的口吻说。
“好的母亲。”
“红玫瑰”回到了房间,打开古典的红木衣柜,里面齐齐挂着许多套衣裙,平整,浮动的光彰显它们的高不可攀。Flora自然对“亲近亲戚社交场合衣着”的规定记忆深刻的。母亲说这些规定都要记忆深刻的。
要穿宝蓝色衣物,里面衣袖的袖口必须搭配蕾丝边,只能是收腰的,裙撑要用博罗威特式的——她照着这规定开始穿着时,已经想象到了人们对她的夸赞。翻找裙撑时,压在底下的什么东西露出彩色的一角,被她一下子扯出来。
一件针脚粗的拼布裙子,只够套在身上,其余没有一点像个“衣服”的样子,没有版型,不是被人们喜欢的颜色,那种在这个世界从没人见过的东西仿佛另一个世界来的。
一块夺目的绿色,变成了一潭水,边上是芳草地,野雏菊,金色头发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裙,跪坐在湿漉漉刚下过雨的草地上,穿针引线,把一块块碎步拼凑起来。
“红玫瑰”从画面里抬头,见到正对着镜子的自己,棕色的头发,宝蓝色的长裙,紧紧的束腰,手里攥着不伦不类的丑陋东西。忽然,镜子晃了下,后面探出一个头,姑娘的头发是淡淡的金色。
“姐姐——能把那件拼色衣服还给我吗?”
“红玫瑰”随意将衣服丢在她身上,便以一种无所谓的姿态,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刀子,漠然捅进正换着衣服的“水”的心脏,有些钝却不要紧的,心脏里泵出的血,喷涌出来,溅到“红玫瑰”的脸上,她平静的脸看着“水”倒地,眼皮垂下去,满意且安心地微笑,冰碴样的目光,落在地上盖着拼色破布的尸体上,血淌到脚边。
“哦——天哪这是我们可爱的小Flora吗?!快来让姑妈看看——” 肥胖的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浮夸地笑着,正坐在描金的绒布沙发上,招呼Flora过去,抚摸起Flora白净的小脸。
“姑妈的打扮也看着很年轻呢——”红玫瑰温婉一笑,甜滋滋快要浸出蜜来。
大家都穿着宝蓝色配色的衣服,这很好。
Flora落座,大家开始谈笑起来。姑妈忽然拍手:“哎呀呀,都要把这件事忘记了——这是上次Flora在我那里找画师画的——肖像画——”姑妈的仆从拿着半人高的画框进来,把包装的牛皮纸撕开。
“哎呀呀——这真是不错的!”母亲从此只当这画是瑰宝了,其他人也赞不绝口。
“看看这曲线——多精准呢!真是像真人一样——”
“当然也是我们小Flora瘦小精致的功劳啦——”姑妈笑着看Flora。
“红玫瑰”脸上也是迎合且满意的微笑。
“哦对了——您来做客——正赶上这边艺术沙龙展呢——他还是投资人呢——明天不如去看看?”母亲拍了拍父亲示意到,满面荣光。
“啊——这是很好的——”姑妈点头。
“你要穿上最美的衣裙,站上万众瞩目的舞台”
三
是夜。
窗外的月亮将白霜覆盖住远处山间的那片黑黢黢的森林。那片森林对“红玫瑰”来说,算不上远,掀开窗帘,就能望见,但再往里,就看不见了。那片森林,仿佛什么光都照不进去,月光自不必说,可白天,里面也是黑黢黢的,在外面没法看见里面的景象。
人间的日光,穿不透它。
Flora将视线移开,嫌恶那片死气沉沉的森林,不如森林外面阳光,也没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怪安静,怪孤独的——
没人知道那林子里有什么……但谣传说,总是些可怕的东西,不然为什么人进去了就不再回来?
Flora觉得人们说得对。
但她也奇怪,怎么会有人进去的——这外面的笑声和阳光,真比不上阳光都温暖不了一点的林子吗?
掩上窗帘,安然入眠。
“你要拥抱聚光灯,抛却幕布的黑暗。”
只到半夜,嘴里干得难受,下楼找水,路过父母门口,恍惚着听见什么“简直异教徒”一类的字眼,母亲想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和父亲说个没完,Flora端着烛台,喝了口水,又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厚重的裙摆扫过草上的晨露,一家人从郊外的房子穿戴好出发,乘着马车到了城里看画展。
父亲环绕展厅,像巡视自己的宫殿,到了一面墙前,他大惊失色,他那金碧辉煌完美无瑕的宫殿遭人残害了!
“这东西是谁收进来的?!”他怒目圆睁,手指高频地点着某个角落,放了一幅小型的画,策展的闻声忙不迭跑来,也同样大惊失色,赶紧吩咐人把这作品丢出去。
“肯定是谁偷偷摆进来的——这群异教徒真是越发张狂了!”策展的指着画大骂道。
“简直不顾人伦!怎么敢把这样丑陋的东西摆进来的!”
“社会破坏团结的邪恶分子!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将来总要弄死几个以示警告才好!”
“红玫瑰”探头看,那是一个裸体的,有些肥胖的女人,直勾勾盯着画布外面,和周围那些面容神圣,身材纤细的裸体画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未细看,便被角落一个一闪而过的踪影牵走视线——怎么是她。
那头她无比熟悉的浅金色头发。
是“水”。
她跟着那个抱着画要丢到门口的侍从一路走着,“红玫瑰”便掏出刀子,在人群中,步子越发迅疾,后来竟追赶了起来,成了在黑色的浪潮里奔涌的红色血液——出席艺术的场合,大家要穿红色的衣服。
画被随意撇到后门,画框大抵裂了,发出响声惊动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水”也在边上站定,穿着上次没穿上的彩色碎布衣服。
女孩在街上回头,看见了自己的姐姐,笑着打了个招呼。
在阳光下,世间一切的纯真美好,都成了一滴水。
滋润早已干裂丑陋的土壤。
“红玫瑰”厌恶这样的滋润。她上前,亮出了刀。寒光映着她已经染上血色的棕色双眼。
“水”开始没命地奔跑起来,“红玫瑰”便锲而不舍地追上她,杀了她,简直是她的宿命。“红玫瑰”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厌恶这个妹妹——“水”太过于挑战她的一切底线,这样的妹妹存在,让她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如果人们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妹妹——不知道会如何评价她们一家呢——
太该死了,这样的东西,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又偏偏是我妹妹。
这样的恨意也成了从下到大,这个妹妹一露面后狠命的追杀,可她好像无论如何都杀不死,每次只能用力捅上几刀,见到血涌出来,见到她像断线木头,整个坍塌在地上。
便又能安心一段时日。
今天也要杀了她。
“红玫瑰”这样想。
看着浅金色从容地穿梭着,停在街角,这街上却没一个人。
“你怎么又出来了?!”平时被称赞的可爱的仙女一样的女孩,露出狰狞的面貌,脸上某块肌肉因为过度的愤怒而抽搐着。
“我喜欢那幅画——姐姐——”她颤抖着,亮晶晶的蓝色眼睛看着姐姐,她总是能用这一套欺骗别人,叫人以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只有“红玫瑰”清清楚楚知道她挑衅的样子是多么的可恶,多么想叫人杀了她。
“闭嘴——我是说,你怎么敢为了一幅画,就来打断我们平稳幸福的生活——你要当个博人眼球的异类——异教徒!你怎么连累上我们全家!”
“我没有想要连累你们……我只是说我喜欢什么而已——”
“你不可以喜欢!不可以喜欢那种东西!你知道你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们全家会处在什么境地吗!你这个疯子!!!给我滚远一点!再也别出来打扰我们!”
“可这也是我的家啊……这不是我们家吗……姐姐?”
她竟然还双眼噙着泪了?!
“红玫瑰”越发怒了,迈开步子要追上去,金色头发的姑娘站在春风与阳光里,又讲起话来。
“姐姐——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家——是你……在鸠占鹊巢。”她的声音,仿佛不为任何事物所阻挡,声音从这温暖的街道,从巷口传到巷尾,红玫瑰感到自己的腿软掉了。
“你不许说!”“红玫瑰”知道,此时就算畏惧,也应该摆出虚张声势的姿态。可她的声音,却没有如愿传递,在她耳边都极为微小,像暴雨中蹦跳的小石子,那点声响叫人可怜。
“这件衣服诞生的时候你还没出现——那时我在河边织出它——穿着它踏在绿草地上,在小溪旁舞蹈——因为你的霸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
她看见红玫瑰晃悠悠,手扒在墙上。
“我不管——我不管!”她猛然直立,好像被注入什么药物,变成猛兽嘶吼起来,“什么舞蹈——什么破衣服——”
“比你那些像公式一样的衣服好多了——起码它是真正受人喜欢的——我喜欢——”
“那又怎么样!”姐姐双眼的美丽被红色的血丝撕裂了,“终究是不被人认可的衣服——谁会说好看!这样不被认可的东西——被排斥鄙夷的东西——本来就没有价值!就像你一样——一样古怪又邪恶的东西——”
水开始感到,力量与温度形成四散奔逃的洪流,丢下她在原地,想要挣扎,却爬不起来了,跌倒的时候,似乎断了腿。
“红玫瑰”得意自己缓过力气来——是对的,总会胜利的。她走到“水”的身边,厌恶她一头美好的金发。
“你就是被厌恶的——你还会因此使你的家人受到伤害和诟病——从来不是我抢了你的位置,是你本就是个该消失的东西,既然你自己不懂得如何藏起来,就让我把你藏起来——这是我的使命,我要保护我的家人,还有我自己——而消失,也是你的使命!”
红玫瑰的阴影笼罩了地上羸弱的,仿佛枯树枝堆出的人,伸出手胡乱发力拉扯她那头金发。
“水”流出了泪,滴落在地上,却留不下一点痕迹,被姐姐憎恶的视线刺穿。
她赶在所有的力气散尽前,用她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说:“为什么,我的存在凭什么被别人审判。”
红玫瑰慌张了,她发觉自己开始失去力气,甚至视野也要暗下去了,想到令她有了这样的慌张狼狈的,就是那个早就该死,却一遍遍,不停地出现,永远也死不掉的妹妹,便愈发从鼓动的心脏里爆出岩浆——把这个人融化掉。确定了她真的无力法抗,便又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脖子,像掐一枝花一样,前后不带丝毫怜惜地晃动着,等到她感到手里那一摊东西,沉沉地往下坠,才顺势撒手,担心她是装得,又重重拿脚尖踢了两脚,见她没有反应,才松了口气。
可算是安静了。
这该死的妹妹。
“红玫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用刚刚掐死她的手,抽出精致的丝帕,沾了沾鼻子,又看了看手,担心这污秽的东西沾染了自己,都变得不白净了。
“你要圈圈旋转,用最惹人喜爱的姿态。”
一个黑发白衫的男子,看着地上摔坏的画,叹了口气,默默前去,捡起来,叫人给看到了。
四
自从她来了以后,她知道了我是怎样的人,只要我一出现,她就开始要杀了我。她总是会尝试各种办法,总之一定要弄死我,哪怕追着我许多条街。
这样的追杀,断断续续,在我们共同存在的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里发生。
其实我知道,我还是会死亡的。死亡很痛,我不喜欢。但我总是能一次次活过来,而就算知道她的手段如何残暴,我也许要面临更多的死法,知道更多的痛苦,这一次的消失,会不会更加煎熬?
我知道,她的力气太大,我阻挡不住。
我只是不平,为什么我的价值要由别人审判——我并不为了他们一家活着,为了她心安而活着——是一次次我珍惜的东西,坚信的东西,让我活过来……
只是乌合之众全然看不见这些,全然无法接近这些——理解不了,就当成“异教徒”处决——这是他们的行径。
我不过与他们的喜好相违背,就要去死。
荒唐。
这次,红玫瑰向我逼近时,阳光炙烤了坑洼的街道,擦着粗糙古老的墙面而过的阳光,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剩下黑色的影子,还有她变成血红色的眼睛,像猛兽……
那时我想,一个人何至于此啊——
阳光,让我在痛苦中感受到虚幻,好像回到从前的日子,她还没有存在的时候,我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是有一天,父母领来一个棕色头发,身姿完美的像雕塑一样的女孩,和我说——“这是你姐姐,要听她的”我便生活在了一个逼仄的空间中,只要表现出不愿意,就会死。
因为起初挣扎过几次,全然没用,后来发现,自己还会一次次不停地活过来,在看见这个世界的阳光,就没有那么畏惧了,逃变成了一种适应的本能,并没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大概因为从小时候我就以为,她比我强那样多,她杀死我,是必然,所以只是努力让自己活得久一些……
但现在情况似乎要变了,她好像很怕我提起那段她不在的时光,她好像就因此要变得无力起来了……或许她的强大她的胜利,甚至于她的存在,都不是一个必然,或许我也可以不必死掉。
我曾经确实不屑与她争个输赢,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值得辩的地方。她到不了我的空间,就像我厌恶她的。但这样的不值得辩,似乎也有无力的原因在,似乎也因为无论我如何尝试,都要迎来她的刀子,才明白,她听不懂的。
可这次,我发现,不必无力。
所以现在我想,我该挣一挣,我应该有逃出生天的希冀——因为,我本应存在。
是这么个道理。
五
自她掐死“水”之后,确是安稳了一段时间。
姑妈回家了,Flora一家又过上了稀松平常的生活。
清晨,母亲张罗Flora去院子里采点花要漂亮的,鲜艳的,讨喜的——总之也是“红玫瑰”熟悉的标准。她便听话乖乖去了。
很快,就抱着一束花,沾了清晨的雾气回来了,每朵花都是那么惹人怜爱,甜蜜芳香。
“真是太美了——亲爱的——去用那个花瓶插好吧——”母亲认可道。
“红玫瑰”点点头,到了客厅,把花插起来,整理着发现,这花里或许因为她刚刚分了神,有一朵还没开的白色雏菊,放在这鲜艳的红色玫瑰堆里太过扎眼丑陋,她有些懊恼,怎么会分神揪了这样的东西下来,便将染成淡红的指甲放在细细的花茎上,用力一掐,皮鞋快速地踏在地板上,到了门口,将这破坏了红玫瑰团结的白色雏菊一甩手丢进草丛里。
这才算是拔掉了一根眼睛里的刺。
“什么?这真是太好了……”“红玫瑰”隐约听见父母之间的谈话,这正是母亲在说呢,那语气,仿佛世界从一场巨大的劫难中得救后的惊讶与欣喜。
“说咱们去参观——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张狂了,不弄死一个,将来就会越来越多!”父亲嫉恶如仇道。
母亲的视线越过父亲,看见了正站在门框边的Flora。
“Flora亲爱的——”她招手示意Flora过去。
“红玫瑰”走了过去,顺从地像只小兽钻进母亲怀里,母亲带着满意神情地轻抚她棕色的,为人称道的秀发。
“我们周末要去看异教徒的处决——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她抬头观察母亲期许的双眼,说:“当然——我希望见到正确的事被执行。”边说,边重重地一下一下点着头。
“很好——这是我的女儿!”父亲点头,表示了自己十足的认可,他真觉得,这个女儿是他的骄傲,养出这样的被人们赞美的女儿,好像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是一桩光宗耀祖的事。
父亲越发容光焕发了,满意地捋起来那一撮棕色的胡子。
死刑商定在了周日的黄昏。
血色的夕阳一点只为刑台上的一个人带去惴惴不安的气息。
对其他人而言,这则是鲜红色的狂欢,整条街道都充满期望地躁动起来。Flora一家人也同样。
但看着木柴搭建起的“宏伟建筑”上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人,“红玫瑰”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安与警惕在空气中,极富规律地鼓胀着。
因为残阳里,她看见了那最能给她带来惊慌的身影——浅金色的头发烧成了红色,今天她只是一身白色丝绸裙子,精神看来不及上次了。
正当“红玫瑰”手中的刀在温暖的红色里闪耀寒光,映照出美丽的脸,那该死的妹妹已经上了刑台,低端已然点了火,在夜晚最为炽热,将整条街烘得沸水一样,台下陆续开始响起诡异的尖叫。
六
我很害怕,也很愤怒。
尤其是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人如同黑色的虫子一样发出非人的狂欢的声音。
还有看见我的姐姐又一次对我掏出刀的样子。
今天我又现身了,走上刑台,想要救下那个,被抓起来的画家——他要被当做“异教徒”处决了,为着他批判了他们的审美,不认同他们的价值——所有人都要为了这个小镇活着——并且让这个小镇欣欣向荣——走向永恒。
我冲上去,用我那钝到伤不了人的刀,割开他那并不结实的麻绳,拉上他的手,迎着台下怪兽的呼喊,从火里,跑出来。满头大汗。
所幸火焰为我让路,冲向两侧,成了巨浪。
姐姐追了上来,我赤脚踏在全是尖石子的路上,我又开始同她赛跑,我们跑着,那个画家摔了,他洁白的衬衫上都是血污,这一摔,又是尘土溶了血,成了泥,姐姐追了上来,他用力将我推到远方。
“跑,快跑——你会比她跑得快的——”
我回头看向他,眼泪和血让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貌,只知道,他二十多岁的样子,黑色的头发。
“我在她手下死了很多回了——我也逃了很久了——”我有些踉跄地,手撑着地,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是个巨大的石块,用我这两根枯枝一样的臂支起来,脚在石子地上,克服对疼痛本能的退缩,用力,踩实。
“姐姐,你听好——你也许有你的追求——被赞美,被簇拥,被认同——但我也有我的……去认同,去爱,去守护——”这么久,我才真正感到自己站立在这个世界上,双脚没有一刻不停地为活着而一次次离开地面,视觉里没有震荡和模糊,我直直地看着她,才发现我和她一样高。
“你住口——”
“难道杀死一个人,只因为他与你们不同——这个充满迎合的世界又有多少是被像你这样的人构建起来的呢?!”我大声地用自己残破的嗓子嘶吼。
“是他背叛了这个世界,背叛自己的群体——他是异类是影响团结的分子——是邪恶的是——”
“不同就是邪恶?少数就是错?——都错了,姐姐——都错了——”我感到,脸上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冰冷的灰尘上划出两个口子,“就算对你们是错,我也记得湖光中不必船上高跟鞋和裙撑的日子,我的双脚和草贴的那样近,一切与我的心脏,也那样近——”
我看到她真的瘫软下来,刀落在了地上。
“我可以喜欢一切——我可以喜欢娇艳的玫瑰,也可以亲吻托着晨露的野草,我可以拥抱高山,也可以啜饮脚边的水——我可以赞美果实,也可以歌颂正在腐烂的落叶——这都取决于我,我自由地爱着这一切——这是你到来前的故事——”
我看见红玫瑰,跪倒在地上,第一次,我能看到她的头顶。
“但是做这些——只会让人孤独——你为什么抛弃人间的欢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可怜的人。
她才是那个可怜的人。
“我所享受的——是我在人间的欢乐——我知道,就算在这个,我永远被你追杀的世界——也存在了其他被追杀的人!我并不孤独——即使没有,我爱的这一切让我不必孤独!”
忽然,在这条原本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夕阳染色的街道,人群混乱的叫骂声近了。
我看到,方才看来要不堪一击的她,站起来,又恢复了血色。
“你以为,你真的能赢吗。”她流下泪的眼睛里,有戏谑的冷笑,我却能看见小溪一样的泪流里有破碎成玻璃碴的光。
我回身看身后护着的画家,他被人压在地上,挣扎着。
“跑啊——跑吧——”他大呼,“你真的,赢不了她的——”
“我不在乎了——这一次我不想再跑……”
“你要跑——赢不了——但不要死掉!”他也哭了,“千万……无论如何……”他哽咽了,“千万不要死掉!”
于是,我又开始跑,有着比以往更强大的力量,每一步,蹬在地上,就感觉到,一切爱的事物给予我的力量。脑海里的画面,又多了一个,那个画家。
耳边的声音又多了一个:“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死掉。”
跑到我觉得脚都要被石子划得烂掉了,就拖着那两摊没了知觉的烂肉接着跑,接触到松软的草,看到紫色的星空正侵染最后一点血色,大地停止呼吸,身边的一切仿佛被我劈开,全都抛到脑后,成了影子。心跳加速,再加速,空气被机械地抽进,挤出,好像将我的鼻腔磨出茧子——四肢已经快要断线。
我知道,她还在后面追。
但是,但是,千万不要死掉啊,千万不要死掉,带着所有的自由的爱意,拥抱所有爱的东西……不要死掉……
于是,一头扎进了那片月光照不进的森林。
“跳跃,昂首;落幕,回头”
七
再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八音盒上的舞女,还在不停地转着,转着,那首古老的童谣,还在不住地响着,响着。
而那个叫Flora的女孩——还行走在这世上。
作者阐述:
借鉴了一点《恶意》和《潘神的迷宫》的叙事方法()文中的“水”是那个本质的,不群的“我”而“红玫瑰”是出于对孤独的恐惧,且面对外界的标准缺乏自我评判的“我”,这二者是对立的,只会一方压倒另一方,当我要考虑别人对我的评判标准,我就难以避免地产生了许多牵挂,无法自由自在去当那个本真的“我”,这点我最佩服的还是马塞尔·杜尚。文中两次写“红玫瑰”杀死“水”,看起来有些血腥暴力,但我们用一切外界标准束缚住自己的过程,为了融入某个所谓“群体”(合群仿佛还是因为身边大家都说“要合群”)让我们优秀地扮演了许多角色,却忘记了扮演自己,难道不比我的描写更残酷吗?不比“红玫瑰”做的事情更令人惊骇吗。有时好像是“自我”让我们不安稳了,好像这些“安稳”本来该存在一样。(以下二稿补充)其实想要的是一个“水”和“红玫瑰”根本不在一个维度的感觉,“水”是平静的是淡然的是坚守的。用童谣作为线索贯穿全文,舞女随音乐的旋转也是人在生活中不断的迷茫,也许有时我们都意识不到这种迷茫,结尾的“落幕”我愿意解释为一场纠结斗争的结束,但演出是一场接一场的,也意味着下一次争斗的开始。“回头”对我来说是一种独处,“昂首”对应“红玫瑰”展现出的光鲜亮丽,“回头”则是不让脸正对他人,两半灵魂,一个人的安宁。再看看,自己想要什么。丢下那些所有别人赋予你的标准,美丽的衣服,优美精确的弧度,跳舞时间的长度……把一切都丢下,就问,你愿意跳舞吗,还有,你在为了谁跳舞呢。
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我想加以补充:每个不为自己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这件衣服的诞生……”✌
水的戏份大幅度增加。或者说,水与红玫瑰的交互。感觉这是从根基推进作者对于故事的理解和整合。想听到第三稿的作者阐述——
作者阐释:
回家以后,又仔细审视了许多,也许再超脱的人也会有不平,会有激烈的情绪甚至恨意。多么热切的想要合群,摆脱自己的人,也会有因为小时候清澈的像水一样的自己而发生动摇的时候。就像一切并非无可改变,哪一次的动摇,我们的水能逃出生天,哪一次,被杀死的可以是红玫瑰?我不知道,但我其实期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