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放着吧!我又不怎么洗碗。西直门那家人都是各洗各的碗呢,也不要我洗的!”小张笑呵呵地把身子靠向洗碗池,轻轻地挤走了杨奶奶撸起羊毛衫袖的胳膊。
“噢,”杨奶奶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张,显出惊讶的神情,“他们碗都不是一起洗的么?”
“是啊,都是个人吃完了就拿到厨房去洗啦!有时候也不一起吃饭,我把饭做好了就放在那儿,谁要吃谁就吃了。反正也来来回回就那几样,都好做得很。”
“噢,连饭也不一起吃?”杨奶奶音调抬得很高,正在墙上擦干的手都制动地停下。这刺耳、做作还不住颤抖的声音弄得小张很是不舒服,她想起来小时候村子里被踩上尾巴的黄猫。此外,她发现这声音除了抒发杨奶奶无比的惊讶外,似乎还有露出一丁点的不踏实。
“嗯,她们家向来就是这样的。”小张收敛了笑容,低下了头,紧紧地把嘴抿起来,像看村里妈妈发来的女儿照片一样看着水槽里的碗。她觉得自己说的闲话有些多了,尽管她无心在别人的家事上大做文章或者挖苦一番,自己更都从来不会掺和。
小张的沉默并没有让杨奶奶停下她那张连珠炮似的嘴。
“哼,那还叫家?我看,也不过是个客栈。”
“这做家,也该有个家的样子。一个一个人都靠着别人做事,有什么意思!”
“连个一家之主也没有吗?人人都自己清闲啦?”
小张听不下去了:“阿姨!这个洗碗布我下楼买一块吧,您看,都破成什么了!”
“用不着,楼下我自己去就好了。明天上午你带睿睿出去,我要去一趟批发市场的。”
“好的阿姨。”
小张让细滑的水流冲掉手上的泡沫,擦了擦手,收拾睿睿的玩具去了。
二
小张正提着鞋跟准备离开,大门响了,原来今天男主人回来得早,不到六点半便从办公室赶回来了。
“呀,您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晚上换窗户的要来。白天我排不开。”
“那我走啦。”
“留下来吃饭吧,一双筷子的事!”
“那不行啊大哥,我不在人家吃饭的。我在别家也都是这样,做完了饭就走了。”
“留下吧,一会儿孩子她妈也回来了,一块吃个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您忙您的吧,看来今天还得早点吃饭呢。”
杨奶奶也从厨房里出来了,说:“留下来吧!今天拖你时间太晚了,你再回家吃饭也吃不好,不如就在这儿吃了。”
“可这多不合适…”
他们又说了许多来回往复的话,小张架不住大哥的热情和杨奶奶的挽留,终于还是留下来了。小张心想:总听杨奶奶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若是我哥同大哥一样事业有成,还会做人,我妈做梦都会乐醒的!这么热情大方的人,一定很体贴杨阿姨,怎么阿姨从来不知足似的?
大哥也来厨房里忙了一阵。等到饭菜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小张就不知道他去了哪了。
“难得啊!他能进来忙一阵子!也就这会碰上啦!平日他要是回家这么早,准是晚上还有事情,急着要走。”
“是嘛!可是大哥真是个好人。”
“嗯——那可不是嘛!尤其是对人厚道啊,在哪都是个老好人,上上下下没有哪个人和他过意不去。谁有点什么事情都要找他,他也来者不拒。倒是我的忙,他什么也没工夫帮!”
“那总比我哥哥那样好,到现在还在家里赖着,连打工都打不连续!我妈要有您这福气就好啦!”
杨奶奶摇摇头,围着围裙就出了厨房去各个房间叫人吃饭——其实也就是大孙女和自己的儿子儿媳罢了,家里再没有别人。儿媳刚从外面回来,厚厚的大衣还没脱。
“怎么今天这么早吃饭?”儿媳问道。
“哼,有事嘛。没事我能那么快把饭做出来?”杨奶奶头也没回进了厨房。
小张抱来睿睿,说:“大哥跟我说今天晚上要换窗户。”
“哦对!对对!那赶紧吃吧!”儿媳妇脱下厚实的羽绒服,这羽绒服把她包裹得像怀了第三个孩子似的。
大孙女坐上了饭桌,由于学校今天中午伙食不好,她已经十分饿了。她等了许久,却不见一个人过来,似乎他们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卧室。她于是无可奈何地去厨房看看情况,见饭也没有盛出,就一口气盛完了饭端到桌上等着。那碗米饭香极了,诱惑她把嘴怼在饭尖上偷偷咬了一口。好在爸爸妈妈很快坐了过来,张阿姨也来了,搬个凳子坐在桌子的小角上。这时只差杨奶奶了。小姑娘急坏了,米饭香,也不能干吃饭啊!正好她爸爸觉得不该让小张久等,又着急换窗户的事,就率先动了筷子。外面叽叽喳喳吃了二一气,杨奶奶却还没有过来!
男主人坐不住了,挪了挪屁股,喊了一嗓子:“妈!来吃了嘛。吃完了再整。”
厨房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嗯,就快了。省得吃完饭看得心烦”,还传来两声咳嗽。
杨奶奶就这样端着一盘从微波炉里刚转出的剩菜来了。像个老练的上菜员一样把饭放到桌上,桌子上的人都以为她要坐了。然而她放下菜转身又回到了厨房里。
“哎,妈,还要做什么?”男主人站了起来冲杨奶奶的背影喊道。
“脱围裙!”杨奶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了。
小张过意不去了:“我去看看。”
“不用。媛媛,去看看奶奶。”男主人伸伸脖子抬抬下巴,用命令的语气说。
随之而来是短暂轻柔的叹息和筷子落下的声音。大孙女正要起身,和奶奶撞个满怀。
“去哪嘛!坐。不过,我看你倒是快吃完了欸。”杨奶奶仿佛提着一口长长的气,半睁着眼睛扫视着桌上的残羹剩饭。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杨奶奶的举动并沉默了下来。不知杨奶奶是否满意于她营造的宁静晚餐氛围。环境越安静,人脑子就越活跃。此刻,各人心里想着不同的事。
儿媳心里批评道:妈可真是发牢骚的大师!在让别人知道她一肚子不满的这事上,她可从来没失败过。这种嘲讽,她太得心应手了!恐怕是她最擅长的事了,能冷嘲热讽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心里得存了对人多少的怨恨!上次我不过是回家晚了一点点..哼,她年轻时真该当脱口秀演员!我看,现在也不晚!
杨奶奶儿子心里自然免不了愧疚,他觉得自己做的太不应当,早该让女儿去请她的。
大孙女还沉浸在和奶奶撞个满怀的尴尬里,她觉得在外人面前这么被爸爸使唤太丢面子了!
至于小张,她太不能过意自己刚刚的无礼了。此刻她只想尽快把饭吃完,再帮人家适当地干点活,好早点回家休息。多天以来在杨家干活,她心里已经暗暗生出一种对杨奶奶敬而远之的意识。她其实是个很开朗的人,跟杨奶奶也有聊得很欢的时候。像那次聊到她在冯家干活,冯家小子给她讲他的国外留学的事,杨奶奶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且也和她讲了讲自己对各事各物的看法(不同于她平日里对别人家家常的评论),这让小张觉得极有意思,而她自己也长了而不少见识。比如七八十年代研究核武器的人平日里做什么——没错,杨奶奶曾经是搞核武器的,不是什么运动员。而且她还是南方人,只是天生生了大高个、大骨架…她想起了许多关于杨奶奶的好玩的点,但又避不开那些不好的印象。像那次正在喂睿睿吃饭,睿睿不高兴二人聊天儿全没顾对她说话,就大嚷大叫起来,杨奶奶于是大发脾气,对着睿睿一通数落,小张很不能理解怎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会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想到这儿,小张脑子里存着的杨奶奶没个尽头的抱怨也被牵出来了。小张突然怕杨奶奶的时有时无的抱怨把她不知不觉淹死掉。她不想总听到别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尤其是当她完全看不出不满的原因时。她也不能厌烦杨奶奶,因为她待她不薄。
小张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对杨奶奶的感受,觉得自己愿意和她分享自己的见闻,可她不愿意听她怪声怪气地评论和对于一切情感的表达方式。她终于决定,自己要少跟杨奶奶交流些,或者至少再观察观察这个有趣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三
小张的确减少了不少和杨奶奶的交流。杨奶奶也明显地察觉到小张在许多问题上的沉默。一同劳作变得不那么自然了起来,除了对于家务事的沟通外,有时杨奶奶刚要问问小张她最近了解到的各家情况,小张就避开问题把话题引到别处去。杨奶奶对此的反应小张也看得出来,但她很庆幸杨奶奶没有过多表现出不满,她隐隐觉得杨奶奶奇怪地有点的小心翼翼的意味,小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她很惊讶,像杨奶奶这样倔强又强势的人,没有太为难小张是不寻常的。小张总觉得,杨奶奶应当想着方儿地挖苦、报复她,可是她的设想全没显现。有时小张干着活,恍恍惚惚听见杨奶奶叫她,便自己紧张起来,她怕杨奶奶不让她继续干下去了。不过她同时也想:这样也好,和杨奶奶在一起总是十分压抑的,倒不如离开。但小张没有辞职,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辞职——自己总在这一片做保姆,怎么能说辞职就辞职呢?
小张就这样一天天给杨家干着活,渐渐地,杨奶奶在她脑海里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仿佛又成了单纯的主顾关系了。杨奶奶也照常和小张分工照顾睿睿、打理家务。
不知不觉到了一月。媛媛放了假,跟姑姑家出去玩了。除此以外,家里像往常一样,基本没什么变化。在小张看来是这样的,可在杨奶奶看来可不是——她的老伴儿从杨奶奶老家云南回来几天,找一些很重要的资料。
“我爸是搞人文地理的,最近一直在云南本地做工作。他老人家不存在什么退休的,一直就热爱,也拿他没办法,工作起来没完没了。”男主人在他父亲来的前两天告诉小张说。
小张对杨爷爷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这样一个老人是怎样的姿态和风度,不禁趁着杨奶奶坐在饭桌上给睿睿喂饭,自己墩地的时候问道:“杨阿姨,过两天叔叔回来。他平常都不着家吗?”
“你来这么久见过他没有?嘿!他嘛,成天瞎转悠。现在踏踏实实落脚在云南,也比以往走南闯北好多了。”杨奶奶好像也忘了小张主动发问的反常,皱着眉头把一大勺饭往睿睿嘴里送,嘴角却有些笑意。这是杨奶奶不多见的笑,即便嘴角勾起的弧度只有一度,也是难得鲜见的。小张眼里,这笑容影射的是杨奶奶内心难以掩饰的对自己男人的自豪。
“您一家真都是对国家有贡献的、有作为的人啊!”小张的佩服是由衷的。
“谈什么贡献不贡献,都是普通人,没能力做英雄。我倒希望他少在外面搞工作呢!”杨奶奶神情里的神气和快活弱了一些,不过依然是笑着的。
两天以后,杨爷爷果然来了。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个灰贝雷帽,提来了大大的行李箱,里面装的全是这次要放下的文献和他随时要用到的资料。他没有小张想象中那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还有点轻微的驼背,打扮上甚至还不如冯家老爷子。但他有一种朴实而有学问的独特知识分子、科考人员的独特气质,这是小张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
接连几天,杨奶奶都十分高兴,鲜少听到她抱怨什么,她不是在跟杨爷爷说话,就是在找杨爷爷去哪了。小张不知道是杨奶奶也知道骂骂咧咧是不招人喜欢的,所以才表现地开朗阳光,还是说她从里到外换了个人。不管是怎样的,小张都很高兴,她的工作量减小了,因为照顾睿睿的工作完全交给了老两口——老爷子对睿睿总是看不够,所以老两口常常一起照看睿睿。有时候小张在他们旁边干活,就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昭通怎么样?做节寺里人多吗?你去了几天?”杨爷爷回家两天了,杨奶奶的热情丝毫不减。问话时眼睛里仿佛放着光,眼睛也睁得很开,大概是面部肌肉终于用上劲了,被笑容撑开的脸上,皱纹也舒展得淡了。有时小张真觉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像个青春的少女,再不见那个老怨妇了。
“极热闹。我还参加了次婚庆,去的鲁甸农村。”
“那去看老表了吗?我记得他是住在那里的。很多年没见了。”小张差点想插口问“老表”是个什么叫法,还好杨爷爷接的快,没有让她不礼貌地插上嘴。小张对自己想要插嘴的事吓了一大跳,一是恐惧自己什么时候这样不懂规矩了,二是惊奇自己这样想加入聊天,包括和杨奶奶说说话。但她觉得自己是个边缘人物,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除了讲讲自己家农村的事,讲讲自己的窝囊废哥哥。小张忽然间就有些失落和不满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对谁不满。可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就是让她很无力。她想得入了神,失手把正在擦拭的储物架上的花瓶打掉了,那只花瓶已经盖了一层灰,看样子不被人珍爱,但是小张把它打碎了就是打碎了,叔叔阿姨倏地看了过来,她慌了神。
“啊呀!阿姨!这…这怎么办!我刚刚在够里面儿的东西,没注意就一肘子…”
“没事,你扫了吧,拿第二把扫帚。别留渣子。”杨奶奶轻描淡写地说,杨爷爷也没有多说什么。小张忙着去处理地上的碎片,羞红了脸,心跳砰砰地跳,也顾不得之前想的事了。
“刚刚说哪了?哦对,去了去了,先去的他家。杨力给他盖砖房了,三层的小别墅。还有,乡下还是那么淳朴!庆典上客人一波一波进大堂里吃饭,有时候谁也不认识谁,也能凑成一桌。吃完便离开,新的一桌菜端上来,门外的客人就再进来。饭前饭后在门口若是碰上主人就聊上几句,道几句喜、话话家常也就离开了。”杨爷爷和杨奶奶仿佛从没被小张的莽撞打搅一样。
“真的吗?那还是老样子!”杨奶奶的神情像是透过爷爷的叙述真看到了那热闹景象一般,又回过头冲着杨爷爷说:“我也顶想回云南看看,在昭通住一阵再回昆明。”
很可惜,小张没有并捕捉到杨奶奶的眼神,那是略带点忧伤的又有一丝期待的。
“现在去昭通不冷嘛!你就在北京好好呆着吧,你知道他们离不开你。”爷爷摸摸阳台上种的西红柿,赞叹地说:“这么冷的天里还没冻坏啊。这种了多久了?看着真红,真漂亮,不摘下来尝尝?”
杨奶奶没有听见一般,只带拉着睿睿看阳台上种的喇叭花。睿睿伸手就要扯,杨奶奶打了她的手一下,睿睿愣了,随即把小脑袋转向爷爷,片刻间,屋子里就回荡起她的哭声。爷爷心疼得抱起睿睿,嗔怪杨奶奶对睿睿太严厉了点,一面安慰睿睿,一面教育她不该拉扯花草。
小张留心老两口没被她扫了兴致,也就放下心来。但她依然不能忘怀杨奶奶如何投入,如何那般生动不同寻常。晚上她躺在床上,又想起来自己白天硬邦邦、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她的脑子活跃地要演出一台戏了:是不是“电灯泡”就这种感觉啊?我不就应当在一旁给人家忙家务?怎么还觉得人家亏欠我似的……我真是拿着工资不做事,总想着一些不该望的。她把脸埋到枕头里,突然好想老公啊……他在,我也不至于这样觉得了吧。
她捂了一会儿,又觉得闷得慌,于是翻了个身,心想:杨阿姨是不是也是太想叔叔了,才平日里那么不耐烦?也难怪哦……每日闷在家里,给子女当电灯泡。
……
哎!杨阿姨到底有没有生气啊,会跟大哥说吗?她会怎么说呢?“你请的保姆…”?不对,她如果生气了,会说:“你们家请的保姆”。对的。她这一招总是管用的,大哥大嫂都会立马涨红了脸跟阿姨解释。
不过,阿姨说的“你们家”到底是不是气话啊?
四
小张在杨家最清闲的几日结束了,杨爷爷临走前的最后一天,她忙得不可开交。杨家老两口去水产市场了。小张知道杨奶奶最讨厌水里的东西,她估计是杨爷爷爱吃的缘故。这一下午,她需要一个人带着睿睿在家。睿睿不是个顶淘气的小孩,有时候也很会体贴人,但是她要是成心不乖,你可可就倒了霉了。不说使劲和你作对,哄她睡觉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总能把大人都耗得要睡着了,自己还站在床上跑来跑去。
小张心里烦躁,又不得不让睿睿睡这样一觉,否则自己的工作也没法趁她安安静静睡着来完成。想到要还买菜准备晚饭,收拾一遍屋子,小张起了个身,把心一横:不睡了!让她在一边玩着,我一样能做家务!
她正要把睿睿抱起来,大门吱吱地开了。小张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急忙把睿睿抱到客厅,看到的却是嫂嫂拿着大包小包回来。
“哎嫂子!你买东西去啦?”小张想起来杨奶奶总跟她抱怨儿媳妇多喜欢消费。
“嗯,你一个人在家,辛苦了啊!”嫂子脱鞋时一只手扶着墙壁以支撑自己臃肿的身体。
“嫂子,你能不能哄睿睿睡个觉,我还要去买菜。”
“没问题。”嫂子对睿睿眯着眼笑了笑,睿睿把头靠在小张的肩膀上,安静地斜着眼吃大拇指。
嫂子接过睿睿,径直到卧室去了。小张刚换好鞋,就听见卧室里嫂子喊:“小张,你帮我看一眼,鞋柜上有没有我手机?”
“有呢。”
“帮我拿过来一下吧。”
小张只好换回拖鞋,把手机替女主人送了过去。
嫂子接过手机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打开了爱奇艺。睿睿指着床边桌子上的小人书使劲叫着,嫂子皱了皱眉头,眼也没抬一下,嘴里嗯嗯地哼了哼,终于放松了圆润的肩膀,沿着床头出溜着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小张转过脸悄悄叹了口气,下楼来到生源菜店,选了几样新鲜蔬菜,排队结账。老板娘麻利地拿过小张手里的布袋子装菜。来这儿买菜的有环保意识的人不多,显然小张自己是不会想到这样的,全是冯奶奶带着她养成了习惯。她有时真佩服这样先进的知识分子。其实杨奶奶自己对环保并不通晓,她是被时代落下的人,偶尔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时尚的风潮,这是她努力走在前头。或许别处她已经引领了,但在这样一个小菜店里,她还勉强能在一众老头老太太里做到。
小张回家的时候,大嫂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睿睿之前闹得厉害,很长时间没睡,这会儿哄都不用哄就睡着了。
小张的嫂子指着客厅的食品柜说:“小张,把这儿收一下吧。过期的该扔还是扔吧,免得我婆婆看不过去又要说。”
“好嘞嫂子。那我看着保质期扔了哈!”小张不随便打开别人家的抽屉,但睿睿常常从抽屉里取出零食要她撕开包装。杨奶奶也常骂儿媳动不动就买吃的回家,“买了又没人吃,都浪费了!造孽呀!”,所以小张知道这柜子里全是零食。
小张喜欢这种美差,她看不惯脏乱,跟杨奶奶有一拼。收出干净整齐的空间总能给她带来莫大的成就感,仿佛清除了自己心里的一块障碍。不过,每天早上看到大孙女把她收出来的书桌恢复到前一天的状态时,她就会带着点心烦的情绪收拾。此外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收拾东西烦,反而会让她心情愉悦。
现在,小张迅速扫过各色食物上的保质期,有几袋豆腐干和半板巧克力已经过期了一年多,剩下的糕点类,因为开封时间长了,也生出了肉眼可见的小虫卵。她感到一阵恶心,但还是把为数不多的能吃的食物整整齐齐摆在抽屉里,其余一并装到大塑料袋里。
“抓紧时间扔到楼下吧,别等我婆婆回来了看见…”嫂子冲小张不以为意地笑笑,像是在开玩笑。
正说着,门锁一响,老两口就进来了。杨爷爷向来不做家务,睿睿又睡着了,他便在书房不知道是歇息还是工作、看书。小张猜测是杨奶奶太过勤快,年轻的时候就给杨爷爷惯出来了毛病。她自己的老公还会给她做饭呢!
嫂子干脆大摇大摆下楼扔垃圾。杨奶奶也没多问,脸上不大高兴。小张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但也没想打探原因,怕像拽布条一样拽出一串不好听的话把自己缠上。杨奶奶在厨房已经忙活上了,小张也赶忙进去帮忙。她洗着菜,这才听杨奶奶自己说:“哼,人老了就是倔啊!偏不相信我走的对的。”原来,杨爷爷杨奶奶就走哪条路回家这个问题吵了一架,到最后杨爷爷也“没承认是他走错了方向!”
小张特别想笑,可是看到杨奶奶那严肃的神情,实在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心想:这真是无聊又有趣,这点事,有什么好吵的?原来杨爷爷也像杨奶奶这般爱计较!
小张之后发现,两个人倒是很有默契,都没有准备和子女提起这件事。她估计老两口是怕子女教育他们,对他们啰嗦。
大哥最怕二人冷战。那天杨爷爷来之前,他还悄悄交代小张适当劝劝杨奶奶别对爷爷那么苛责,因为“两个老人都像小孩儿一样倔,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就难免拌嘴”。小张脑子里头两天杨奶奶杨爷爷之间久别亲热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心想:老两口好了才两天,老毛病就犯了!夫妇俩都太小心眼,也太好强啦!
她又觉得不该嘲笑人家的要强,这原本应该是让人敬佩的。她一直受杨奶奶的要强感染,虽然有的时候更像一种偏执,可它给杨奶奶带来了很强的气场和力量。
“小张,来看一下这儿。”外面喊道。
小张收了收心,在围裙上蹭蹭手,冲杨奶奶笑了一下,杨奶奶低头切菜没有看她,她就去大嫂那里了。
“这里头你看到过茶叶吗?”
“没有啊。都是吃的。”
“哦,行。”大嫂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大孙女凑过来了,想要翻点什么零食。大嫂拿起一罐包装简陋的手指饼干,说:“吃这个吧。”
“干嘛呀?我不爱吃这个。”大孙女责怪地看着大嫂,嫌恶地说。
大嫂笑盈盈地看着女儿,说:“我主要是想让你多吃点,这样睿睿能少吃点。我不愿意让她吃这个。”
“嘿!那你买它干嘛?”大女儿的质问刚好说出了小张心里的疑问。
大嫂看了看厨房,稍微弓了弓腰,锅铲碰撞发出的几里哐啷的声音被闷在厨房门里,让人听起来有一种强烈的距离感和隔离感。
大嫂低声说:“奶奶买的!”
——哦!
小张明白了。显然,大嫂怕饼干的质量不过关,不愿意给小睿睿吃,既不好意思跟杨奶奶说,又不敢直接扔掉。
小张又琢磨上了:大嫂怎么不直说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家人的事,问一句不好么?那样子,大嫂会怎么跟杨奶奶开口呢?——“妈,这饼干您从哪买的呀?”不好不好,大嫂不会这么说。“妈,这饼干我好像没怎么见过呀?”哎,估计大嫂也看不上杨奶奶给睿睿淘宝上买的鞋吧,我倒是跟着一块挑的,便宜是便宜,但是也不赖啊!
小张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既同意杨奶奶的确有点儿抠门儿,又觉得这不是抠门的问题。勤俭带来的结果之一是拖得大哥大嫂家生活质量有所下降,大哥不言语,但大嫂不能接受;可如果真是不舍得,怎么会给睿睿买饼干呢?
估计杨奶奶是习惯了省吃俭用了,再是有钱也不轻易花!小张这样答复自己。她觉得,杨奶奶一定习惯了在挑选商品的时候算算账,比比价,人家钱包里不缺钱,该花的时候也花。只是这个习惯常常带来一些价钱极其便宜的商品到家里,让大嫂觉得不体面也不放心。她们俩谁也容不得谁,更怕沟通。而两代人的生活方式就不同,谁也不全占理!
小张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种人是绝对不能生活在一起的,只有大哥大方而不大手大脚,可怜常常被夹在中间攻击。
小张见这边已经没她什么事了,又赶快跑回厨房去。打开厨房那扇门,呛人的烟敏捷地钻进小张的鼻孔和嗓子眼,小张把咳嗽的气流硬生生憋了回去,她也莫名自己为什么觉得一句咳嗽可能刺激到杨奶奶。此刻她深刻的体会到,杨奶奶对嫂子挑的抽油烟机的不满正确极了。“哼,就冲着当时搞活动图划算!那些商家的话也能信?自己吧,倒是从来不进厨房,还真没机会知道这玩意儿多不管事儿!”
辣椒在锅里翻腾、爆破,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着狭长的厨房空间,但这诱人的油香不能不引人憧憬辣椒油出锅时的美味。到时候端出去的将是一碗让人直流口水的调料。
小张担心杨奶奶因为她在外面耽误了很多时间而为难她,很迅速地投入了工作。杨奶奶缄默地耷拉着嘴角炒菜,可不是好兆头。
媛媛像是循着香气进来了,烟味把她呛了一大口,咳嗽了半天也没影响她捂着嘴转悠,她指着一盘干煸西蓝花问:“奶奶,我能吃口这个吗?饿死我了。”
“饿死你了?吃,吃,赶快吃。都是我的动作太慢了,耽误了你吃饭。”
小张知道杨奶奶又要冷嘲热讽了。也不知道是为了躲开些还是看热闹,她找了个好角度站到垃圾桶边上掐韭菜。
小张对媛媛来说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媛媛先前的那种难堪也就不复存在了。她干脆假装没有听懂,一句话也没说,瞥见一旁的米饭熟了,就从碗柜里拿碗出来盛饭。
杨奶奶对媛媛的反应很不满意,可小张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放下手上的铲子,一步迈到电饭煲边上按住了媛媛的手。
“放着放着,我马上炒完了,你赶紧去吃你的。这都是我们的事,不麻烦你。”
“哎哟!奶奶您还炒着菜呢,别一会儿糊了——我来就行!”大孙女苦着脸把奶奶的手推开,动作飞快地把米饭往碗里塞。
小张对杨奶奶的过激反应惊讶极了,对孙女也不禁生出一种同情:媛媛可不只是饿,还生怕在厨房里和杨奶奶多待哪怕一秒。
杨奶奶妥协了,但是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小姑娘端着两碗米饭呲溜一下滑到门外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剩下三碗米饭,她像抢险一样哈腰捧着三只碗逃到了厨房外面。不用她拿脚勾,门就因为抽油烟机的运作而“啪”地关上了。
这下可好,那个熟悉的杨奶奶又回来了。小张不敢相信杨爷爷的魔力这么快就不起作用了,她可真舍不得杨爷爷走。她现在又害怕起和杨奶奶共处了,何况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
“像我们这种人呀,也就是给人家干活的命!”杨奶奶铿锵有力地说,接着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么大人怎么老不知道轻重缓急,在外边叫什么呀,耽误孩子吃饭!”
小张很敏锐,虽然没有杨奶奶那么夸张,但足够她听出来这话里有话,在某个角度里是直冲着她去的。她先是背后一麻,随后就有点委屈了:大嫂是该进来帮帮忙,再怎么也不该又叫我出去,可我自己并没有耽误时间啊!
那天晚上杨奶奶家又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见怪不怪的事,小张便不知道了。像平时一样,她回到自己家吃晚饭。在自己狭窄舒服的出租里,她吃着楼下买来的馒头和前天晚上剰的粥,忽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几乎是沉浸地享受这儿的宁静和谐了。这时候,她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任由思绪牵着她走,仿佛忘了在杨奶奶家的委屈。这让她很自然地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刚上小学的儿子女儿,心反而比之前想到她们的时候更痛了。
“妈老了不会也像杨奶奶这样吧?”她叹出了声,瞬间没了饥饿带来的食欲。空气的寂寞把她打回了现实。在她心里,某种担忧在隐隐作痛,好像又有点空落落的。
杨奶奶…杨奶奶哎…
小张觉得杨奶奶太过刻薄了,心胸也过于狭隘。杨奶奶挤兑人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脊梁柱,让她感到不安和难过。
“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获得幸福的”,她暗自安慰自己。可是想完,她又好像于心不忍了——在小张面前,杨奶奶常常是诚恳的,可小张并没有满足杨奶奶那些显而易见又不明说的渴望,而且,也仅仅是今天,小张才觉得杨奶奶对她这样不好。她现在心里沉甸甸,与其说是负罪感,倒不如说是一种痛苦和无奈忽然间把她器官拖进了冰冷黑暗的角落里。无力感像是涌动的暗流,把她这颗年轻有活力的心脏包围了。
这些感受来自于杨奶奶家,却不受杨奶奶所赐。小张也无法解释她们是否属于杨奶奶的感受。事实应当如此,小张的敏感和善良捕捉到了它们,给它们找到了新的归宿。
由于这股游走的力量,杨奶奶的形象在小张这儿像是萎缩了,缩成了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太太,一个弓着背弯着腰甚至拄着拐杖缺牙瘪嘴的小老太太。——可是,杨奶奶从来都是健壮的、强大的、有气力的啊,她用强势和坚定掌控着她们家,她甚至是唯一一个有能力这样做的人!小张头一次觉得一个人这么复杂,这么难解,也这么…不能让她喜欢也不让她十分讨厌,甚至,还逃不脱!这种情感让她不自觉地亢奋了,差点就忘了刚刚萦绕在心头的莫名无奈。
也就是说……看起来……或许……杨奶奶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有掌控力?那她之于这个家,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她不累吗?她看到大嫂这样,不生气吗?她爱媛媛和睿睿吗?她……
小张预见到自己再这样想下去准会失眠,这可是她承担不起的。她告诉自己:算了,不要想这么多了。哦对了!明天下午冯阿姨家要来客人,让我把她家阳台收出来,那可真够多的,全是老物件!不过倒是肯定没有我做小时工收拾花的时间久,那个医生新娶的小媳妇是个“网红”呢,屋里装得富丽堂皇的,储物间却堆满了不用的纸箱子!……听说明儿来的客人是专给毛主席家看病的老中医的女儿?我也真想见一见啊。
五
杨爷爷走后不久,一阵强冷空气的来临给杨家带来了大规模的生病。先是大嫂轻微地感冒,咳嗽不断。第二天睿睿就发烧到39.9度。第三天,媛媛下午身上又烫又没力气,请假回了家,在家里排队量了体温发现也烧到38度了。今天早上,小张起床就发觉嗓子疼得厉害,连张嘴都疼,她忍痛喝了不少热水,这才来到杨奶奶家。
“嘿!完咯!一家人都病倒了!”杨奶奶把各人该吃的药放在桌上排了一排,等着病人们起床吃药。
“阿姨,是不是流感?我也嗓子疼。”小张从肿痛的扁桃体后面挤出一口气。
“有点像。”
流感是传染的吧?小张心里着急了,她有预感自己也要成为病号,可是她还是说:
“阿姨,那您可得小心别病倒了。”
“我能不小心?我要是病了…”
后面的话小张猜也能猜个八成,她有点反感,转到一边擦吧台去了。
小张不知道的是,昨天杨奶奶只睡了两个小时。她本来就有习惯性的失眠,碰上这两天,更严重了。杨奶奶再没找小张捞嗑,她心里确确实实装的是病了的睿睿,也时常担忧着媛媛。同时,她的心思挪不开最近每天忙到半夜两三点钟的儿子,很怕他把自己的身体终于搞垮。有的时候,家里人的生病会让她变得温柔些,慈爱些,这些意外和不幸总能洗刷掉一些她心里的怨恨和不满。
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