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致力于追杀我：一期一会

1999年的冬天，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从洛杉矶搬到纽约居住。搬家的时候，我挪开柜子，想取下被书柜压住的海报，柜子被腾挪开的一瞬间，一个颇有厚度的本子从夹层掉了出来。我翻开一看，是我高中时代的日记，那时的我患上了奇怪的失忆症，需要依靠日记来维持记忆。

如今距离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但回忆再次掠过脑海的一瞬间，心脏仍旧不受控制的开始酸涩、摇摆、颤抖、针扎一样的痛起来。

我终于又打开它，又回到了1989年的东京，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冬天。

1989年11月16日

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我和入江，不是正常的情侣关系。我们约定，永远不能喜欢上彼此。在一年前的车祸里，我的头部受到撞击，患上了罕见的失忆病症，每当睡一觉起来，我的记忆都会回到并且停留在车祸那一天。这样的疾病，注定我不应该开启一段正常的恋爱。

我其实看到，他是被朋友起哄而向我告白。听到他说“可以和我交往吗”，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很不负责的想法：这样，生活会不会多一点趣味？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入江很安静，他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安静的读书，安静的写卷子，安静的睡觉。恰好的，我也不愿意和太多人有交往，学校里并没有人知道我的病症，认识太多人会带来很多麻烦。

我们的关系虽然确定的仓促，但是却一直以来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总会在放学路上提起一天之中的琐事，我总默契地更多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与其说是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情侣，我们好像更像同频共振的朋友。

“入江君，你的血型是什么？“

“o型啦。“

“偶像呢？你有喜欢的偶像吗？“

“嗯…没有欸。“

……

我将所有有关于他的信息都记录在本子上，但每天和他见面，都像是见到陌生人一样。我并没有办法一点一点用感情和记忆去记下我眼中的入江，我只能用文字一点一点描摹出他的样子，尽量使自己在人群中能一眼找到他，不被他看出端倪。我祈祷，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1989年12月19日

一个普通的周六，时值东京的初冬，我们确定关系不久后，入江提出想要体验一次两个人的约会。我思忖再三，想着只要注意一些，应该也没关系的，于是就欣然答应了下来。我们来到了千叶县新兴建的巨大滑雪场，尽管早有耳闻，但是站在这座无中生有的巨大建筑面前，还是不得不感慨“有钱真是好啊“。

彼时的日本，在战后奇迹般地经济飞速增长，大街上的上班族们甩着大把的钞票招呼出租车，房地产售楼处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东京周边无数庞大的娱乐项目日夜不停的修建着，钞票像不要钱一样挥洒在日本的土地上，纸醉金迷的狂热席卷了这一方岛国，人们甚至扬言要买下曼哈顿、买下纽约、买下整个美国。

“怎么样？是很气派的吧？我第一次和父母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想着一定要带小泉来看看。”入江笑着开口，今天的他好像格外开心。

“谢谢你，但是这话讲的，是在想念我的意思吧？”我揶揄道。

冷不丁听到我这句话，他干笑了几声，脸却骤然升起一抹红，迅速蔓延到耳根。

“好啦快进去了，干站在门口很冷的。”他别开视线，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

好可爱。忽然觉得身体里某处似乎轻轻的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着改变。和入江相处的时刻，总感到难得的放松和开心。他会忽略掉我的失常，注意到我的不开心，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里，他在我心里好像已经和其他人明晃晃的划清了界限，变成了可以暂时依赖的人之一。我多么希望，他也想成为被我信任和依靠的人，想成为我睡醒以后依旧能够记得的人，我多么后悔，他没能更早一些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不需要记在日记本上也能留存在脑海中的面庞。现在的我，显然无法给予一份正常的喜欢和一段正常的恋情。

我心事重重，想着我和入江的关系是否应该有一个了结。长痛总归不如短痛，我实在无法放任被蒙在鼓里的入江坠入这段感情里，该怎么开口才最合适？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他？……

“小泉？”

“小泉？”

“明日泉！”我回过神来，入江满脸担忧，“在想什么？你还好吗？总感觉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我摇摇头：“大概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的划过，我的日记本越来越厚了，每天要早起好几个小时来记忆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对此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我带你去找地方休息一下吧，带着疲惫总归也是玩不开心的。”他卸下雪具，转头帮我摘下护具，带着我向休息区走去。这些明明很微不足道的照顾，却一次又一次让我希望，和他说再见的那一天可以来的晚一点、再晚一点。

喝完热水坐在沙发上，却没感觉头脑更加清明，反而更加困了。

不可以在外面睡着……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满脸警惕，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跟随这个男人来到这里，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心头，遵循规避危险的本能，我转头拼命的跑，眼泪随着风掉落在我跑过的地方。

“小泉？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告诉妈妈，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妈妈，你快来好不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一切怎么这样奇怪？头好痛…

1989年12月20日

昨天滑雪回来以后，我看到日记本，才知道事情的始末。

“小泉，下次在外面不可以这样不小心了。”妈妈有些生气，“妈妈真的很担心你…你昨天把入江一个人扔在千叶，我打电话过去向他解释了很多。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连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也没有告诉么？”

我怔愣了片刻，已经…告诉他了？

“妈妈，他后来还有再打电话过来吗？”

妈妈摇了摇头：“没有。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主动找入江道个歉，”

面对我这样有残缺的人，他大概已经不想再和我有任何联系了吧？

但无论他对我怎样看，最后结局怎么样，也还是需要我给出解释、表达歉意的。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拨通电话。

“您好，这里是入江家。”

“我是明日泉。对于昨天的事情，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欸？小泉？昨天的话，真的没关系的，你也不想的对吧？不要再为此难过和纠结了，可以吗？你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

“我还好…所以我们…你会介意吗？如果你现在说不想继续交往的话，我可以接受的。本来就是被人起哄向我告白，这些我都知道的，我不希望你勉强自己，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为什么会这样想？完全没有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自己喜欢，没人可以强迫我喜欢你、强迫我对你好。如果你真的对这件事情很在意的话，不妨把那一页日记撕掉吧？撕掉的话，就不会在小泉的生活里留下不开心的记忆了。明天放学，我还去教室找你。”我沉默片刻，电话那头他温柔的声音继续徐徐传来，“如果你决定删除掉这段记忆，我会当作没发生过，希望小泉不要再继续责怪和难为自己。小泉，我希望明天的你开心。”

无数次的约会中，入江对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忘记我、我会叫明天的你也这样开心。”

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喜欢都似乎默默无闻，却在悄无声息中润泽了我的生命。

后来，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横滨的游乐园、海洋馆，搬来美国前的最后一天，他还带我去了上野公园，樱花落下的那一刻，他笑着对我说：“小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可是我不希望你能记得我。

在以后的日子里，阳光明媚的未来里，你还要遇到许多许多人，要给你未来的新娘戴上角隐、牵起裙裾，时常陪伴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厚厚的日记本，没有随时随地会失去的记忆。你会有这样的人生，我会很为你高兴。

  1989年12月25日

“啊幸福的蜻蜓往哪

你要飞向哪里？

啊，幸福的蜻蜓，

瞧正伸出舌头笑着呢”

和入江君一起放学的时候用他的耳机一起听歌，果然是非常鼓舞人心的曲调。

以后他提起，不可以一副不记得的样子。

话说毕业将近，大家都变得好忙碌，只有我还像个闲人一样。当大家问起我以后要读书还是工作，我只是笑而不语。倒是入江，已经决定要考去东大读医学了，他的成绩是足够的，我为他有这样的未来感到真心的开心。

望入江君的升学考试一切顺利。

今天已经居然是25号了，时间果然过的很快。

圣诞快乐！

当时长渕刚的《蜻蜓》在大街小巷被传唱着，所有人都被鼓励应该像蜻蜓一样一往无前、努力奋斗，只因为这里是欣欣向荣的日本，我们只要足够努力，任何遥远的地方都可以抵达。作为高中生的我们，更加天真的听信着大人们口中永葆繁荣的美梦，坚定的以为未来一片光明灿烂。殊不知这繁荣的表象早已经敲响丧钟，今后的二十年里，日本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失落。就业的路途开始变得举步维艰，我面对毫无方向的升学，治愈无望的疾病，和即将消散的恋情，全然不知道我要如何前进。

然而时间很快划到1990年的春天，我还未来得及思虑这一切，命运早已悄然为我的未来谱好脚本。

 1990年1月1日

新年的第一天。进入一月，算是进入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还有三个月就要告别国高时代，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我摇摇头，我哪里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爸爸皱着眉头：“一直这样子是不行的。小泉，明年爸爸的工作就到洛杉矶去了，美国有很好的精神科专家，爸爸和妈妈想陪你一起去看一看。”

几年来断断续续在日本已经看过不少医生了，无外乎是说，没有办法，只能等待自愈，我已经不对恢复正常生活抱有任何期望了。

“我都可以。听爸爸妈妈的。”我顿了顿，“什么时候回来？”

“先办理一年休学，爸爸咨询了，说治疗周期不会太短。”妈妈有些哽咽，“可怜我们小泉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只是都这样说了，明年大概是回不来的。我问妈妈：“不可以不走吗？”大概去了也是治不好的。

爸爸妈妈沉默了半响，只叫我记得好好和朋友们告个别。

爸爸的决定其实是正确的，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我和入江同游过的滑雪场已经因为巨大的亏损和债务被迫拆除了。我似乎听见钢筋在轰鸣中倒下，尘埃落定后，千叶县曾经最人声鼎沸的这里，只剩一片狼藉的工地。当初的日本上空阳光照耀，大家天真的以为战争的阴霾消散的如此之快，这些年以来的纸醉金迷只镌刻在昭和年代里，浮华的大梦终究要醒来，奇迹最终会沦为泡沫。

整本故事都被涂掉。

如果不互相喜欢就好了。爱过一个人的时间不能像流水那样简单地倒回水渠里去。记忆会永远在那，不会被冲淡。我们不再能一起看暖冬里的雪花，我们眷爱彼此，却仍然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后一滴泪水落在故国的土地，往昔化为一抔灰烬。那些归结为爱的词语，恐怕再也不能启齿了。

来到美国以后，或许换了新的环境，不再承担巨大的心理压力，我的心理状况日渐变好。直到有一日早晨起来，看到床头贴着“请务必先到书桌查看你的日记”的字条，心下第一反应是“又是这样从头开始的一天”。

等等…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四年前…一场车祸…顺行性遗忘症…

“爸爸妈妈，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日记戛然而止在这一页，1993年6月24日。

我终于久违的，有了记忆事物的能力。

妈妈刚刚起来，还有些睡眼朦胧，听到我的话后，顿时满眼泪水。她立刻决定带我去医院复查，得出的结果是，我确实已经痊愈了。我感觉比起痊愈这个词，说是新生才比较合情理。在这几年间，我对于任何回忆都不存在具象的画面，至今我读来这本日记都仍旧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明日泉在日本的记忆，停留在车祸之前，雪夜中的打滑的轿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冲我飞驰而来。再也没有了。

可是在洛杉矶的初夏，我竟意外地、幸运的开启了全新的人生。

这些年来，恢复记忆以后，我从未翻开这本日记，甚至有意将它置于偏僻的角落。我对于那段日子其实没有具体的概念，因为我的时间被残忍的冻结，没有明天、昨天可言。

日记大半本的内容无非是在写着日常和他人交流了什么、约定了什么，以至于不会露出马脚。直到一页标题为“男朋友”的日记，歪歪扭扭的写着入江的血型、爱好、梦想。从这以后的文字才有了鲜活开心的色彩，可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有勇气剖白心意。那么那么多的时间，都被我浪费，没能用来好好爱他。

当我准备收起它，日记的夹层里却忽地掉出一张照片，海洋馆的玻璃幕墙外，我和一个少年笑得正开心，仿佛世界都是我们的底色。背面有一行用力的字迹，端端正正的写着“不要忘记入江君”。

酸涩的眼泪一瞬间充满眼眶，眼前很快的闪回我们的过去，电影一样的，那些和爱人在一起的、难以言说的微薄碎片一帧一帧的慢放。

对不起。入江君，请你不要怪我。

我只是已经了然，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于我而言，这样痛苦的岁月一日就能过完一生，我没有办法选择就这样喜欢下去。

窗外繁华的纽约一瞬间升起无数绚烂的烟花，千禧年的钟声悠悠响起。

新世纪的伊始，我想为这篇故事写下最后一句：

2000年1月1日

忘记昨天和明天、忘记春夜里的樱花、忘记过去的自己。

一期一会，万望珍重，一切胜意。

作者阐述：完结祝贺！！能查到的资料实在有限，写的也有点仓促，关于时代背景的问题可能略微有误，不过影响不大。这次修改的时候，把回忆和进行时叙述的部分分开来了，用“我读日记”的方式展现小泉对于事情始末的态度。其实她是可以回头的吧？在恢复记忆以后，寻找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没有选择这样做，故事到这里已经是最美好的结局，没必要为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去遗憾和悔恨。小泉的病让她对于“过去”和“未来”的概念更加敏感，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在这种情况下，她从来没对自己和入江作出任何承诺，选择了和过去的一切坦然的告别，全篇中她的任何抉择都只为当下而作。在这个“杀死自己”的告别与新生中，她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但她最终没有因为失去的而感到可惜，也没有对于得到的而感到不满，她的自卑和不配得感终于还是转化成为了一种对于生活和现状知足常乐的满足感。  千禧年的钟声响起，是一切的结局。

希望小说世界里的小泉和入江一切顺利^ ^

（小声：最后的大作品有点想写男主视角！！这篇对于他的塑造真的好少好少，想将他为什么喜欢小泉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