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花火（二稿）

骨架：一个人想要花，于是祂易，祂的世界从此变成了悄然的。

1.

花，是绚丽的，是清新的，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

她明白这一点。

在这冷寂的星际穿梭许久，她已然记不清究竟离开那个荒芜的星球有多久了。按照人类几百年前的习俗，此刻应是在欢度地球公转日周期变更的。

偌大的星舰无声无息，唯有金属机械体踏步行过的沉重声。

她闭上半仿生化的眼，微弱叹息。

前几日，0-91星球的基地发来了加急密讯，却是只说情况危急，需总部派人亲自前往解决。她应了，赶往途中遥遥望见那0-91变得陌生无比。

沉默的金属巨物群原本鳞次栉比地盘踞在这片深蓝的土地上，此刻却被野蛮生长的花全部死死地包裹。植物在这辽阔星际中，已几百年未曾见过了。

妖冶致命的生机下，无人生还。

总部震怒，勒令她彻查。

她将一切情况如实上报，却顺着记忆的回扣和潜意识的电波涌动刻意隐去了一件事：一艘来自地球的小型星舰，在他们离去后自0-91返航。

2.

“申请调遣回银河系？”中枢冰冷的机械音从星舰的中央虚影显示屏传来，在星舰内空洞回荡。

“A002，你想清楚了？”

她标准地行了军礼，不带感情，“是。”

中枢沉默片刻，才下达了最终命令：

“A002，申请批准。”

她早知地球上还有存活的人类，只是那种久违的冲动自半信息化的脑神经传导至末梢，带来那颗半死不活的仿生心的跳动。

“咚————”

“咚——”

“咚。”

笨重而无力。

她驾驶着星舰，轻而易举地来到银河系各个星球管辖的空间领域内，可那些鼠辈连反击之力和勇气全无，躲避不及，只得落荒而逃。换作平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开火。只不过今日，她意不在此。

地球怎会又生出了花？她只好奇这一点。

小型星舰被一艘艘无力招架她方攻击的无人驾驶星艇护在中央。

“你们宇宙巡部如此快地就追查到这里，也是我们疏忽。”

“A002，可真不愧是名扬星际的巡部走狗第一人。”

她却毫无反应，只淡淡开口，平静询问，“那花，可是地球上新生长的？”

对面不知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还是回答了，“没错。花自生长出的那日起，我们便知道，你们宇宙巡部上边掌权的那位，快不行了。”

“不是自持拥有所有万物的生命力吗？”

“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地球未毁，只要花不败。”

“命运便依旧存在。”

“咚——”

“咚。”

“咚咚。”

仿生心不似表面平静，加快了跳动的速率。她如电子音的声线平稳得不似慌乱之徒，下达了几百年来，她觉得最正确的命令。

“封锁消息，封锁地球，将人关押，等候审问。”

即使花变得有毒，变得魅惑，变得无法触及。

她还是要去碰一碰，哪怕这半仿生的躯体会瓦解。

3.

果然，随着故意将消息封锁，花生灵脱离掌控一事便四散逃逸。

星际动乱，巡部动荡。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星舰内，逗弄着从地球土壤中挖来的一小株鲜花。

它像是有生命一般，乖顺地用嫩叶缠住了她的指尖。

A002认为一定是自己的视觉处理器出了问题，否则她怎会看见，

星际不堪一击地碎为齑粉，黯然失色，

坠落进比恒星更闪耀的，正在燃烧的花海。

储存在受损海马体的影像与声线压缩成一个个信息波传入各司其职的运行组织。被读取、被解析、被重新排序成原本的模样、被重新放映。

——“带着它，活下去。”

一片灰色，早就看不清模样的前辈将手中唯一带有色彩的保护容器交到她手中。沉甸甸的。花种沉睡其中。

“不…不。你们呢？”

A002听见自己依旧稚嫩的声音紧涩、沙哑，仿佛重逢故友般，不可自抑地感到亲切。

——“牺牲，在所难免。但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是受到记忆损失还是情绪波动，影像横向模糊、噪点狂跳，最终抽离成另外的模样。

那是一片天，被无数生灵的血染红的天，无数高级星舰的光芒从不知多远的光年投射过来，如同深海巨兽沉默凝视着囊中之物，衬得地球微弱渺小、不堪一击。生灵成蝼蚁，人类引以为傲的高等也被判定为无知。

这是最后的狂欢之宴，也是巡部奉命而来的屠戮之秀。

作为花种计划第一队的队长，她却眼睁睁地看着数位前辈义无反顾地奔向星际的战场，如飞蛾扑火。她却看他们早就料到结局一般，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

就像希望从未熄灭。

滚烫的泪自她满是血污的脸滑落，

落入同样被温血浸润、被死去生灵化为的尘埃覆盖的沉重大地，却变得冰凉。

“……好。”

她如他们的愿，在地球面临存亡之际，她选择将所有人类困在她与前辈事先准备好的庇护所，而花种深藏于庇护所中，终有一日会被重新恢复生机的地球和人类发现。

她作为地球的代表投降于巡部，也向中枢选择加入巡部。

她未曾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是叛徒，亦是守护者。

只不过，高等文明怎会相信蝼蚁的忠诚。

“A002，代任巡部副官之职，驻守X－0星系。请做准备，接受任职仪式。”

“是。”

她在一次次遵循中枢指令下，歼灭其余不归顺的星球，立下赫赫战功，一点点爬上这严寒高处。

作为外族，她几乎摒弃了原来所有的一切，包括情感。

他们似乎渐渐忘了她是谁。

也渐渐忘了这个外族曾是地球花种计划的一员。

只有她还记得自己的来路，默不作声地承受了脱胎换骨般的改造，顺从的接受了一切。

扒皮抽筋的痛苦不算什么，全身几乎被冰冷的仿生器械替换，她逐渐感知不到温热，仅有被重新编写的赤裸与陌生。记忆被刷洗重组，让她分不清来路与归处，仅有那个念头存在。

——‘地球，活下去。花，希望。’

——‘地球…活，花……希…望。’

——‘花，希望。’

——‘花。’

花。

眼中仅存的光泽被冰冷的数据蓝海洗刷殆尽，徒留一片冰。

但那颗仿生心脏里，有血液盛放的花在微弱燃烧。

A002的视觉处理器不堪重负，回归了正常，只显示那花株在天真烂漫地轻晃，像个孩童一般，依旧紧缠着A002的指尖不放，亲昵得不分彼此。

A002的虹膜中，倒映着花的柔软，也被它的灿烂浸染。

“你让我清晰想起这些过往，是要如何？”

花无声，用叶轻抚着她作回应。

“原来，不是什么花生灵脱离了掌控。”

高等文明首领却屈尊到巡部掌权，意欲何为？不过是昭告天下，他们欲征服星际的野心。即使祂已不复当初实力强盛，但面对未成气候的孤狼野犬，祂的力量依旧绰绰有余。且那位的脾性，如何能容忍任何一种生灵之力脱离掌控？必定会将此事通知到她，倾尽全力追查。

这花，本就脱离于掌控之外。

是蕴含生死心血的、是独立于世间的、是新生的。

是回忆，是信号，是希望。

A002转面向星舰外的银河系，璀璨、夺目，不似她离去时的苟延残喘，

她也不似当初的阶下囚，如今她有能力与底气，去做她原本就该做的事，

如今那位将尽，巡部动乱，叛乱之火在星际间如瘟疫蔓延肆虐。

也是时候……决出一切了。

A002用轻轻捏着花纠缠的叶来作为回应。

4.

自从彤和他的同伴被关押，他们便一直警惕地等候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镰刀。毕竟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巡部第一走狗”的手段也不是盖的。即使他们作为地球新生计划组织第一队的精英成员，也并不是对于死亡完全没有恐惧的。

对于这位A002，彤只捕风捉影地了解到些闲言碎语。

不过有件事，彤敢确定。

她曾是人类，也来自地球。

这就是为何他们称她“走狗”。

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他们并未见到A002，哪怕是她的一点影子。

只有按时巡逻于关押室附近的机械如幽灵一般，浑噩地列队而过。

而他们也被好吃好喝地待着，全然不像缉拿犯。

——“那走狗打的什么主意？”

——“不知道，但谁都清楚，巡部势力已不如当年。呵，自诩外星高等文明，便肆意侵略、毁灭其他星球，最终不也走向颓亡？”

——“是啊，就算我们死于此，地球也会有人先仆后继、义无反顾地去抗争。直到血债血偿。”

同伴的窃窃私语作为彤捋清思路的底音。

有什么不对。彤敏锐地感知到，却无法道出分毫。

直到那人带着镰刀降临。

“彤，地球新生计划第一队队长。”A002平静的声音隔着半透明的隔离屏传来，一语道出他的身份。

这在彤的意料之中，他亦压下没来由的惧怕，“没错。你想知道什么？我猜…就是为何要在0-91昭露野心，对吗？”

A002却摇了摇头，眼中平静的像一潭死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我只好奇，为何地球又会生出新花。”

A002……难道真的知道些什么？

彤暗暗吞咽因紧张而分泌出的唾液，强装镇定，“我也说过，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上边那位…快不行了，无法控制所谓的‘灵’了吗？”

“你错了。”A002肯定地否认，“恐怕那花的前身，是你们地球前人留下的花种吧。”

怎么会……?

彤再也抑制不住惊恐之情，瞪向面前已不能称之为人类的A002。脑海中回溯过他恩师的段段话语：

——“现如今，时机未到。先人留下的希望，还未萌发新机。”

——“我们这一代人是做不到了。但到了你们手中，仍有转机。”

——“这是地球唯一的希望，先辈托付于你我，我们要担当起这责任。”

——“听说滋养出希望的那群先辈，都会与希望有感知。只不过…那群人早已死于几百年前的星际动乱中，不可能再有人来指引你我了。”

——“我们，就是希望的延续者。”

彤的视线缓缓下移，望见A002的仿生机械手臂。金属骨骼构成的手掌中，静静地托着一盆花株，而花轻轻摇晃，细长的绿叶虚虚勾着她的手臂，猫尾巴似的纠缠不放。

“你怎么会……？”

花怎么会对A002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要知道，在他们新生计划组织成员甚至是恩师的面前，这花也只是普通的植物，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滋养出希望的那群先辈，会与花有感知。

A002沉默半晌，不考虑彤是否能消化眼前的事实，便自顾自开口，“三天后，这艘星舰自会放你们走。”

“那你呢？”

彤眼中情绪变化万千，顿时又转为迷茫，令A002感慨自己已经多年不曾拥有这等变化了。不过，她也即将寻回来曾经的那部分“变化”了。

彤察觉A002的异常，只知道即将有事发生。而且是大事。

“这不在你需要知道的范围内。”A002冷声回绝了他的询问。

“这花啊，终于开了。”

A002转身走向关押室出口，机械门隔绝她的背影，令其消失在彤视野的尽头。她一声叹息如地球上的微风消散。

却叫彤隐约感觉到了，

那是离别的味道。

5.

果不其然，星际动乱再次爆发，不过这次讨伐者与被讨伐者对调，巡部出动大部力量平定叛乱。巡部防备力量空虚，那位亲自坐镇巡部总部，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派遣出去遥远星系的部下会违背了调令，带着她所有的底牌与筹码调转回归。

“A002，一直以来，你都是最忠心的部下。”

A002手中握着她已许久不曾用过的、使用于近战的枪支，踏过未知材质建成的长殿阶梯，不过此时阶梯上尸骸遍布，踏上的每一步都传来黏腻冰冷的触感，底层却是坚实。

是这帮所谓高等生命的“血”。

冰凉的、冷色的、令人厌恶的。

机械音从殿内高座上传来，首领、中枢——哦不，应是他们口中的“上边那位”，此刻置于座上，光影斑驳中，似是无奈慨叹。

“你手上为我类沾满罪孽，此刻就算屠尽巡部，屠尽我类，也无人替你鸣冤，无人会对你感恩戴德。”

“你只不过是巡部作乱的手下，发动叛乱后仍会受到我类文明所缔造的产物反噬，没有活路。”

“又有何意义呢？”

A002缓缓走到这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前，看着发出声音的那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东西，祂浑身由机械无序构成，只能依稀辨认出生命体的形态，虚影交杂其间紊乱闪烁，昭示着祂将耗尽的——生命力。

“早在我的前辈死于星际动乱，在地球承受几乎毁灭之灾，在我成为A002之时，我便不再在乎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A002表面依旧平静，却微眯起锐利的双眼，回忆彤的话语。

“只要花不败，命运便依旧存在。”

“是啊，信仰之花，不败。”

纵使躯体被改，记忆被篡，她仍不改。

祂透过仅存的力量将视线投向远方，无数星系中的反叛军与巡部镇压军混战却处于上分。巡部明明拥有高出一截的武装力量，却依旧节节败退。为何？

祂又一次看见无数身影奋不顾身地奔赴枪林弹雨间，A002制造的机械不会听令于巡部指挥，在反叛军惊愕的目光下，与巡部厮杀在一起，不知疲惫。

而在战火焚烬的背后，是开了满天的花。

无论是巡部的基地还是建筑群，都被这般看似柔弱、易摧毁的花层层叠叠覆盖，为所有生灵建起带有清香的庇护，冷热混合的血都成为庞大植株系的养液，

花带着所有的希望，从残破不堪中崛起。

恍若星际的计时停在此刻。

祂无声叹息，身躯最后仅存的微弱之光在A002手中被摧毁。特制子弹穿过，光芒缓缓熄灭，躯体瓦解成零星碎片。

长殿轰然倒塌，建筑碎块化为星星点点的光，

巡部泯灭于漫漫宇宙的长河中。

6.

“咚咚。”

“咚。”

“——咚。”

“————咚。”

仿生心脏如进入了冬眠，愈发迟缓。

A002的视觉处理器在她的视线中制造出红色的警告。

A002明白，她没有多长时间了。祂本可以在终结前就杀了她，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她想了想，祂大概是觉得巡部将尽，就算杀了她，也无力回天吧。

让她感受到死亡的过程，大概是祂留给她最后的报复。

A002感到血液滞涩，体内仿生机械之间连接的电路与细微电波寸寸断裂崩塌。

提前设置好航线的、毫不起眼的星艇如厚实的大地无声接纳了这位残破不堪的旅者，载着这位异客，准备回返故乡。

眼皮不受机械连接的控制，越来越沉，A002隔着透明仓远远望见了地球。

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未曾回到过的地方。

她看见开遍满星的鲜花，看见连成网般的灯火，看见无数新造的星艇星舰守护着这重焕新生的行星。

她想到了无数曾也是这般安宁的星球毁于她的手中。

受伤、重创、破损、崩溃、坍塌、陨灭、消弭……

A002终是无法忍受戴罪之身魂归洁净故土。

目的地被颤抖的指尖改为0-91。

侵略0-91是A002任职巡部副官后第一次需执行的任务。

这里意义非凡，也令她难忘。

因为0-91稍稍唤醒了她被改造后仍迷茫的神志。在这里，A002根据自己新的躯体的构造，着手创造出了不会被巡部追寻并控制的机械军队。

因为这里的一切与地球太过相似，而最终又在她的授意下，星球上的一切消亡。

她到底没有舍得亲自动手摧毁0-91，而是把它改造成巡部的基地之一，

可异样的情绪依旧，

若她还是人类，她会明白，

那情绪名为悔。

“警告——警告——”

“星艇即将坠毁。”

A002掠过沉睡的0-91上方，仿佛看见自己曾经的星舰就在不远处，静静伫立观看她无声的告别。

0-91深蓝的土壤上开满了花，她所期盼的花，与地球上的花如出一辙。

冷与花碰撞成她仿生心中的炽热。

她想，这样的沉眠归宿也不错。

A002终于笑了。

哪怕嘴角只是勾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星际隔着仓室在她眼中化为无色齑粉，大概是视觉处理器终于罢工了。

剧烈的撼动，将A002的魂魄释放出这副无法称之为人的躯体。

她重获自由。

她深深回望最后一眼。

她坠于比恒星更闪耀的花海。

炙热燃烧。

黯淡的星陨落于花火中，

悄然无声。

*作者有话说：

改完了！将七零八落的初稿改完了！（好哎

感觉比初稿逻辑顺了一些，希望能写出A002的“易”。

一直对于这种仿生体、机械人与人类情感之类的题材有兴趣，于是想写一写，看看自己能写出什么东西（尝试（被打（

A002的一生是孤独的，是辉煌又黯淡的，算不上伟大，也算不上籍籍无名。她给这段动荡的时间留下了一笔，哪怕后人并不一定会写出她真实的过往，哪怕不会有人知道她所有的挣扎与改变，但她依旧会选择这样去做。

她是介于仿生体与人类之间的新物种，有感情也没有，可能也非生非死，但她的内核有些东西是不会改的。

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是信念、是希望。

我觉得对于A002来说，花就是她想要的。

所以花带给她“易”，被仿生机械侵蚀的、作为人的意识与记忆终究会被花激发、唤醒。带来真正现实中，星际局势的变动。

而A002的结局依然是悄然的，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会陨落。但她的结局，盛大热烈，虽有遗憾，但她也满足于此。

无人会知晓她的所有，而她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想要的结果，只有花陪着她，悄然走向最后。

虽然笨人喜欢写一些沉重的东西或者基调很悲，但写文时永远快乐！

祝大家创作时都被快乐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