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与雨(终稿)

*超长预警致歉,全文6w+,请在合适时间观看此篇

*人物归原剧、原著,ooc归本人

*私设尽量后续出详尽介绍(鞠躬)

*OE慎入(be爱好者狂喜)

*关于我好想写番外这件事(抓狂

<壹>

引.

——“我曾与你说过,能将那轮明月握在手中。如今才知,那月亮是拿不得,也碰不得的。我只能看着它的清辉撒向这世间,却不能照亮我啊。”

1.

什么时刻是最绝望的?

……

如果雨乐暄在今天之前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也许需要仔细思量一番方可得出答案。

但在这一场策论会,在端坐对面的韩胜智言辞凿凿地揭发一切,他身旁的人散发着事先印出的证据,周遭堂生议论纷纷之时——他眼前的场景被一切视野中的光线所吞没,各色的光斑逐渐扩大、模糊、柔和、晕开,视野的边际被昏黑裹挟着呼啸掠过。

他已然看不清。

对面的堂生们晕染开的蓝白光斑不时小幅度移动,议论声带着耳鸣的尖锐直直捣入脑海搅得他不得安宁。呼吸声顺着肌肉的牵扯传导至骨骼,在耳蜗和耳骨的收拢下逐渐粗重。他的血液在咕嘟冒泡,炸开浓稠的血浆红花,碎片凝结成冰,又重融于暗红,冷热交织。

神经被上了弦,颅骨被现实重重锤击。

雨乐暄想,这大概就是最绝望的时刻吧。

……

“…天呐,我们云上学堂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你们看见了吗,他怎么什么钱都敢赚啊?”

“他还是私生子……这种人怎么能被允许进学堂的……”

“有他这种同窗,真令人感到可耻…”

……

可耻吗?呵。

是啊,可耻。

……

雨乐暄发现那些存储的记忆终究是没有随着年岁渐长而消失,只是被尘封起来,拭去表面的迷蒙,内里的东西依旧清晰无比。

他紧紧攥住竹扇的扇柄,指节隐隐发白都不自知。

可现实不容他去花费时间置喙。

……

“今天的策论会就先到这里吧。”

风院长缓缓合上手中韩胜智一方呈上的折子,无奈叹息,“下次策论会开始,我们先解决雨乐暄的问题。”

所有堂生起身,向其行礼告退。

雨乐暄也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毫无气力再站起。

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任由自己放空心绪。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有一天会被揭穿的情况,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准备,无坚不摧。可事实证明,他还是错了。

发现自己并没有维持平时的笑容,他也试图去重新勾起嘴角,但好像他已然失去了对面部的控制权。

那也无所谓了,反正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伪君子了,又何必再去装呢?

眼帘下垂,他目中无光。

……

当膝盖以下终于脱离了无力的桎梏,可以站起来时,雨乐暄如游魂一般飘出了这是非之地。

一旁的雷泽信早就坐不住了。

他从韩胜智说话起,就想对着后者那张脸痛揍一顿。但他实在放心不下雨乐暄。

那小子从未如此安静过,他的神色让雷泽信感觉很不舒服。

他该是笑着的,不该是这样的。

于是他赶忙追了出去,根本来不及分给对面的卑鄙之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韩胜智。”

风承骏看着远去的二人,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痛心道,“这次你太过分了。”

韩胜智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眼,似是要反驳什么,却见前者早已和文彬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韩胜智身旁的林炳申和顾子明已经按捺不住得意之色。

“学掌,这次他们可真是陷入大麻烦了。还是学掌您厉害,好手段!”

林炳申谄媚的嘴脸忽地让韩胜智反胃,而顾子明在另一侧眉飞色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雨乐暄敢与学掌对着干,就要知道后果是什么。”

韩胜智默不作声,二人以为他默认了。

他们身后的韩胜雄也默不作声。

韩胜智隐隐感觉到失控,但他认为自己做的并没有错。

是啊,不听话就得吃点苦头。

韩胜智得让所有人明白,谁才是绝对的领导者。

……

“乐暄君,这次的事情不怪你。谁也没有料到韩胜智他竟然这么阴险狡诈,能做出这种事来。”

雪文曦愈发愤愤不平说着,却观察着雨乐暄的神色。她想宽慰他,让他觉得好受点。

风承骏也被气得不轻,强迫自己恢复理智,神色淡淡,语气却坚定,“韩胜智的确做的太过分了。”

雨乐暄靠坐在杂房的台阶上,无神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小谭,碧色倒映着柏树茂密的苍绿,金光浮跃,波光粼粼。

雷泽信单膝蹲在一旁,默默守在雨乐暄身侧,视线从未离开过他。

“不,是我拖累大家了。”雨乐暄喉间干涩,就像被人扼住了脖颈。

“你们如此信任我,让我领头作为策论会代表去与掌议会抗衡。”

“因为我也是掌议会的一员,人缘也不错,有望扳倒他们。”

“但我让你们失望了。”

雨乐暄重新收回视线,盯着脚边一块石子上的斑斑青苔,那色是灰绿的。

“不,不是的。”雪文曦连忙摇头否定,她感觉忽略了某个很重要的点,却怎么都抓不住。

她只得否定雨乐暄这样的想法,试图告诉他,他没有错。

雨乐暄依旧低垂着头。

……

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快脚步声打断了他们。

“哟,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乐暄君吗?”

林炳申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的四人,笑得猖狂。

“要我说,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等着他收拾收拾从云上学堂滚蛋吧。”

顾子明套头晃脑地帮腔,脸上的横肉也随之晃动,“是啊,现在可没有人会愿意帮你们。”

一直静默如顽石的雷泽信倏地动了,眉眼被戾气束缚。他三两步飞快走到始作俑者面前,狠狠揪住这矮他半头的人的衣领。

“你们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风承骏反应迅速,伸手制止雷泽信进一步的动作。

“泽信兄,冷静。现在情况特殊,我们不能再给乐暄兄惹麻烦了。”

“对对对!”林炳申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因恐惧瞪大了那双原本充满挑衅之意的眼,哆哆嗦嗦地还不忘威胁道,“风承骏说得对!雷骜,你就算打了我也不能让雨乐暄留在学堂里。”

雷泽信半眯双眸,因动气而粗重喘着,却还是缓缓放开了手,危险地直盯面前不知死活的人。

雨乐暄静坐一旁听够了这场闹戏,便觉无趣,起身离开。

他很感谢雷泽信如此维护他,可他现在实在是太累了。

他无法思考半分。

雷泽信听见文彬的呼喊声“等等,乐暄君……”,意识到身后人将要离开,他也打算跟上,却被风承骏拦住。

“先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我们需要去了解真相,为他辩护。”

雷泽信对雨乐暄的身世一清二楚,但他一直守口如瓶,而今他也需要出一份力,来帮雨乐暄。

“嗯。”

风承骏明白,对于雨乐暄的事,雷泽信比谁都上心。

……

雨乐暄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雨乐居,他瘫倒在榻上。

平日温暖的卧榻现如薄冰一般,冷得彻骨。冰下便是深渊,有无数灰色雾气萦绕成的双手从深渊伸出,捂住他的双眼、堵住他的双耳、扣住他的嘴、禁锢他的四肢、剜出他的心脏……滴滴答答的血混成涓涓血河,滴落进他背后的黑暗。而数不清的手将他往下拖拽,他的皮脱落了一层又一层。

他大概是装得久了,连哪个是他真正的皮,哪些又是面具都分不清了。

就在他即将融入墨色的一瞬,所有都消失了。

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鼻腔,充盈肺脏。眼前重见光明,四肢僵硬,但他能感到指尖微微的抽搐。心口恢复了平静,雨乐暄迟疑地缓缓抬手,虚虚抚上,

心口是实的。

劫后余生感和疲惫感席卷而来,他慢慢将被褥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安神香的白烟娉婷缭绕,弥漫在四周。

雨乐暄眼皮沉沉,却忽然觉得惆怅。

他有点想喝酒了。

2.

雨乐暄躺在榻上,自己似乎浑身变得如同枯木一般,干瘪且毫无生机。

他没有睁眼,却依旧看见了自己周围的一切。

房间陈设简洁不失华贵,他双鬓已白,脸上的皱纹是他不曾见过的。

床榻侧守着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面容雨乐暄怎么也看不真切,仿佛被人抹去了一般。

他们低低抽泣着,情真意切地说着关于生离死别。

脑海中有一声音告诉他,他已经油尽灯枯,处于弥留之际了。

它说自己出仕为官、治理一方。为云州之安稳做出一番贡献,商路广泛,事业后来全由儿女打理,他则安享晚年。

它告诉雨乐暄,他的家中富足,他自己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

它问雨乐暄有何愿望。

雨乐暄眼前的一切逐渐蒙上了绚丽迷幻的雾纱。

雨乐暄听见自己说:

“我想看看自己的走马灯。”

那声音怔愣半晌,平静道,“如你所愿。”

……

“就是你啊,小野种。”

身躯肿胀得跟皮球似的男孩一脚将那瘦弱的男孩踹在墙边。

他如猪头般层层褶皱的脸凑到那男孩小巧白净的脸旁,狞笑大声道,“你不过是个没爹要的小野种,你娘天天就知道哭丧个脸,你一天天的也只会念叨什么酸诗。”

“你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称王称霸?!”

胖男孩犹不解气,狠狠踢了几脚。

被打的男孩将细微的闷哼吞进肚中,沙哑道,“…我没有。”

结局便是他被一群顽童一起顿殴打。

……

那道声音似是有些不相信,“……那是?”

雨乐暄泰然自若,“是我。”

“想知道原因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似是被眼前孩童能如此发狠地拳打脚踢惊惧到。

“那时我喜欢读书,我娘给我看了些简单的诗词歌赋。那是她在倾雪楼,还是最风华绝代的舞姬的时候习得的。”

雨乐暄自顾自地说着,陷入了回忆,声音变得轻柔。

“我那时很喜欢那些诗,翻来覆去地读,逐渐记下来了。”

“他们穷巷子里的孩子,见我读诗,便觉得我在向他们炫耀。”

“其中为首的孩子,觉得我威胁了他在这群孩童中的地位,便把我打了一顿。”

……

他们静静看着这帮顽童打的累了,觉得无趣了,如同鸟兽般,一哄而散。

男孩躺在地上缓了许久,颤颤巍巍地用肘撑地,爬了起来。

他一瘸一瘸地走着,往回家的路走去。

一路无言,慢慢走到了门口,他轻轻拍着身上的尘土,将衣服破口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但衣襟上那一道明显的破口,他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他轻轻摸索着脸上,淤青和嘴角的红肿也没有办法掩盖了。

男孩轻轻叹了口气,但还是提起了嘴角,推开了面前的门。

“娘,我回来了。”

……

“暄儿,见了你父亲还不快跪下?”

年幼的男孩刚刚读完又一本书,便被领到了前屋。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郑重打扮。

她细细搽了胭脂,换上了许久不曾穿的明艳裙裳,鹅黄的裙角掠过之处都带起一阵夹着芙蓉花香的清风。

她将男孩带到端坐在客位上的男人面前,对着男孩温声细语地说。

男孩毫不犹豫地听了母亲的话,重重地跪坐在地。

他面色如常,小小的脸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男孩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面前的男人,他怕被认为不敬。

早知道刚才就多瞟一眼了。男孩在心里暗暗懊恼。

雨栩卿的视线在女子姣好的容颜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转到面前安安静静跪着的孩子身上。

他已过而立之年,脸上的细纹增了几分历经世事感,但不影响他依旧俊朗的脸庞。

男孩在沉默的氛围和面前男人的严肃威压中,终于等来了发问。

“孩子,你可有名字?”

男孩微微抬首,雨栩卿看清了他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回父亲,我叫乐暄。是母亲起的名。”

雨栩卿惊讶于这孩子的懂事和聪慧,不由得语气轻快了些。他沉吟片刻,“乐暄……好名字。不如随我姓氏,姓雨,名乐暄,如何?”

男孩早已重新收回视线,但他用余光看见了母亲惊喜抬起的脸,以及掩盖不住的欢喜。

“自然是好的,一切听大人的。”

她随即满怀期待地望着男孩。而男孩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孩儿听父亲的,孩儿叫雨乐暄。”

他的声音稚嫩如此时初春颤颤巍巍立在干燥枝头的绿芽,却坚定不移。

雨乐暄语毕又连磕三头,声声令雨栩卿心头震颤。

“起来吧,乐暄。”

雨乐暄缓缓起身,不敢懈怠半分。

孩子总是有很敏锐的直觉,他忽的感觉心里有一只幼鸟在扑棱着羽翼未满的翅,上下翻腾。

下一秒,他便听到了,母亲自生下他以来,一直祈祷的愿望:

“带着乐暄,收拾东西,准备回雨府吧。”

……

一旁的雨乐暄默默目睹着,大概明白了为何会看到这段记忆。

“为何?”那道声音疑惑。

“这大概是我…真正成为‘雨乐暄’的时候,当然意义非凡。”

雨乐暄略带讽刺地笑着说,那声音更摸不着头脑了。

“你的父亲看着便家世不凡,回去之后难道不是很好吗?你怎么似乎……还不大高兴?”

雨乐暄阖眼,周身的场景被墨色吞噬殆尽。

3.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

雨乐暄此时比刚才所见已长大了些,身量如春笋般拔高了一小节。他小小的背脊挺得板直,读书时朗声有力。

男孩坐在府邸后院凉亭的石桌旁,一字一句认真读着。

母亲,或者现在该称雨夫人,坐在对面替雨乐暄剥着石榴。籽籽饱满的石榴粒在暖光下如同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堆满了一小盏。

夏日炎热,烘得院中花丛的香气燥热熏人,蝉鸣与鸟啼间歇地交奏,也没有打扰母子之间的静谧安宁。

这便是雨栩卿和贵族世家商讨完要事后,来到后院所看到的情景。

“老爷,您来啦。”

雨夫人忙起身将人迎过来,柔声道,“这是府上新进的石榴,可新鲜,您快尝尝。”

“无妨,你们吃。我过来看看。”雨栩卿摆摆手,在雨乐暄身旁坐下,淡淡道。

雨乐暄也止了声,起身行礼,“父亲。”

雨栩卿接过下人呈上的茶,瓷青杯盖轻轻拨弄着漂浮的茶叶,“乐暄,课业完成得如何?”

“孩儿自认为完成得尚可。”雨乐暄似是犹豫片刻,才继续道。

雨栩卿听出了他的迟疑,意外地看向他,“哦?那为父便来考考你。”

……

面对接下来的提问与背诵要求,雨乐暄都对答如流。

雨栩卿看着面前孩子沉稳自如、胸有成竹的模样,第一次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轻轻抚上雨乐暄的头顶。

“做的很好。”

出乎意料的举动,雨乐暄睁大了双眼。

时光仿佛定格在头顶陌生的暖意。

暖意顺着血液淌进了心房,带来陌生的充盈感。

雨乐暄第一次有了对于父爱的印象。

这种认知带给他的喜悦使他情不自禁。

“父亲,孩儿最近背得一诗,您愿意听吗?”

“好。”雨栩卿心情颇佳地抿了一口茶。

一旁的雨夫人对于这对父子如今的相处感到欣慰,守在一旁默默注视这宁静的一幕。

……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雨乐暄眼中仿佛也盛满繁星,闪烁着隐隐的喜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雨夫人反应过来雨乐暄背的是何诗,略带讶异。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可惜,谁都没有看见,雨栩卿握住茶杯的手顿了顿,逐渐收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雨乐暄最后偷偷看了一眼母亲,眼里尽是笑意。

希望母亲和父亲能明白他的用意。

但雨夫人直觉不妙,果然只听“咚”的一声。

茶杯重重落在石桌上。

怔愣片刻,雨乐暄讷讷出声,“…父亲?”

雨栩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清了清嗓,“无事,为父突然想起还有事未处理,先走了。你继续好好背书。”

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倒映在雨乐暄瞳孔里,逐渐缩小。

雨乐暄喜悦的神采黯淡下来。

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他不明白。

……

“老爷!”雨夫人急忙追着雨栩卿回到了他的书房。

她走得急,却也没忘看了看身后,左顾右盼一番再合上书房的门。

雨夫人因小跑而气喘,手依旧放在门框上,保持着合门的样子。

她背对着已坐在案几旁,拿着墨笔核对账册,面色寒霜的雨栩卿。

“……老爷,乐暄还是个孩子。他只是想将自己所学的展示给您,想获得您的认可。”

雨夫人声音闷闷,却带着颤抖。

“我知。”

墨笔搁在砚台上,清脆一声。

雨栩卿猛然起身,缓缓走向前,言语中有遮不住的恼怒。

“可他一个孩子,怎会这种诗?!”

窈窕的身影猛地转过来,不可置信,“那老爷的意思是,这是妾教的?”

雨夫人转身便对上了雨栩卿的双眼,那里明晃晃的写着了然一切的悲哀与嘲讽。

她到了嘴边的话忽地就被哽住了,怒极反笑。

“呵……是啊,是啊!”

“或许在您眼中,妾不过是一个满腹心计的女子,为了攀上雨家而故作温良,有了乐暄以后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逼得雨栩卿步步后退。

他没想到这个温顺如白兔,柔弱如菟丝花的女子会突然爆发,生了自己的性子,被忤逆的感觉同样激起了怒火。

“是!没错,我就是如此想的,你待如何?”

雨夫人低垂眼帘,如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惹人怜惜。

“可我如今是雨夫人,你名正言顺的妻。”

“作为一正常女子,想与自己的夫君恩爱两不疑,长相厮守,何错之有?”

她再抬眼,早已泪意朦胧,看得雨栩卿心尖一痛,却哑口无言。

她将收回目光,淡淡向窗边走去,伫立凝望,眼中晶莹终究未能滑落。

“想当年,妾也是倾雪楼的名人,有不少人前来求娶,其中不乏名贵。”

“可年少意气,自恃才华容貌出众,便执意等一心悦之人。”

华灯初上,夜色渐沉。倾雪楼内,歌舞笙箫。

酒席间觥筹交错,舞台上衣诀蹁跹。

她在暗香浮动间轻盈一跃,如庄周梦中的迷蝶振翅欲飞。

只一眼,她望见了席中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那人即使喝醉了,面颊酡红,也能想象其平日的丰神俊朗。

一遇卿,她误了自身。

雨夫人克制自己收起回忆,平静地自顾自道,“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妾都有了乐暄。为了保下他,妾离开了倾雪楼。”

“现在,妾只一心一意想让乐暄平安快乐地长大。至于您……”

“妾不奢求老爷怜爱,只望能安分抚养乐暄。”

她早在雨府祠堂看见了那女子的灵位,她也听说了那前雨夫人与自己如今的夫君,以往是多么情深。

怪不得他先前在倾雪楼的那晚,带着醉意与泪痕摩挲着自己的脸,情真意切地唤:“霖容…”

可她本叫秋韵。

“秋韵,我……”

雨栩卿在她说话间慢慢踱步到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听着,直到听闻这句话才终忍不住出声。

他伸手,想拉住她,却被她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打断。

“老爷不必如此叫妾。”

这是雨夫人第一次被他直呼名讳,她曾期望的事如今却避如蛇蝎般。

“您的心既不在妾这里,那便收好。不过,您要记得,乐暄可是您的亲骨肉。”

“外面的风言风语是如何传的,妾相信您也有所耳闻。”

“您该如何,想必您心中有数。”

云髻上玉钗碧珠晃,芙蓉香浅,脚步声远。

雨栩卿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垂下。

……

窗棂下,草丛中,男孩静悄悄地靠墙边蹲坐着,唇因紧抿而惨白。

雨乐暄呆呆望着母亲身着淡蓝衣裳的背影被丛中叶隙分割成一片片,逐渐消融。

他想起了先前雨府下人的窃窃私语。

他想起了先前母亲那段以泪洗面的时日,答应他一定会有疼爱他的父亲。

他想起了父亲与他相处时总有难以言喻的厌恶。

雨乐暄明白了,他大概是不讨人喜欢的。

……

“……怪不得,你竟然是……”那道声音略有心虚,喃喃道。

“嗯,我是私生子。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雨乐暄看着儿时的自己过了良久才悄悄地从草丛中出来,同样低声道。

“可这对于一个孩童来说,也未免太过残酷了。”

那声音似是有些于心不忍,主动将雨乐暄周身的记忆场景重新抹为黑夜。

“残酷?”

雨乐暄突然一笑,“不过是命运罢了。”

4.

虽说他的身份不怎么光彩,但雨乐暄的经商头脑确是实打实地从雨栩卿那里继承了下来。

珠算和心算不过接触几日便得心应手,连雨栩卿专门请来雨府教导雨乐暄的先生都对此惊叹不已,直夸这孩子天资聪颖。

雨乐暄本就长得一副精致模样,随了他母亲。儿时更是跟个瓷娃娃一样,性格温和,不似旁的孩子这个年纪不懂事。他略施小计便俘获了雨府下人们的心,让他们是打从心底里对这个雨府唯一的小公子好。

试问,谁不会喜欢一个嘴甜还懂事的孩子呢?

……

雨府每日往来的人并不少,无论是商户还是贵族人士,偶尔也会开摆宴席迎请宾客。雨乐暄便趁机跟着母亲来到宴会中,精准地找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交谈相熟起来。

他将外面集市上流行的饴糖细细研究了一番,自己又研制了各种不同的口味,五颜六色、还有各种新奇的口味的饴糖自然而然地便到了这些刚与雨乐暄熟络起来的孩童的嘴里。

那些孩童争着抢着索要更多的糖,雨乐暄便故作为难地收下了这些出手阔绰的少爷小姐的铜钱,给了他们本就余下不多的饴糖。

于是乎,雨乐暄将自己得来的铜钱小心翼翼地装进母亲为他绣的小荷包中,鼓鼓囊囊一团,又揣进了袖中,笑得满足。

这些孩童家长第二次登门拜访之时,颇为无奈与雨栩卿讨要这饴糖的配方,并表示可以买下,让雨乐暄尽管开口出价。

雨栩卿哪知道这些事,一头雾水地将雨乐暄叫了过来,却见雨乐暄这个小人精气定神闲地来到了现场,面对长辈也不发怵,与之交谈甚至不怯场。

他表示这配方可以直接给,但饴糖在集市上出售的利润,雨府得分得七成。

对方本意是因孩子哭闹着要吃这饴糖而上门索求配方,但后来听闻几乎所有吃过这糖的孩子都对这饴糖念念不忘,可谓是一个良好的商机,也动了将其制作出并推入市场的心思。

如今雨小公子这么一提,他便恍然大悟,这无疑是卖给了自家一个面子,两家获利的事,叫他如何能不应?

……

送走了笑意盈盈的宾客,雨栩卿揉着额头转向同样面露喜色的雨乐暄,不过后者在看见他不是很好的脸色后,笑意也收敛了许多,颇为心虚。

“父亲。”

雨乐暄行了一礼,“是孩儿得意忘形了。”

“为父知你对于经商颇有兴趣,也有天赋在此道,”雨栩卿重新坐回了厅堂的主座上,眉眼间带着严肃之意,“可你还是个孩子,该把心思放在读书修学上,明白了吗?”

雨乐暄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面上不露丝毫不愉,内心却扯了扯并不存在的嘴角。

“孩儿明白。”

……

自从那日父亲与母亲不欢而散后,父亲便再没找过他,和母亲更是明面上装作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背后两人却再也没见过几次面。

雨乐暄不知道父亲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努力去当好这个雨家小公子,才有可能顺遂地成长下去。

况且,他还得保护母亲。

那日傍晚,母亲带着亲手做的汤羹,红着眼眶来到了他的住所。

雨乐暄放任自己被母亲温暖的怀抱所融化,他贪恋地深嗅着萦绕在身旁的芙蓉香。

母亲的身躯因低低抽泣而颤栗,雨乐暄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乐暄啊,我的乐暄…娘以后,一定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你。”

她也真的说到做到,尽心尽力地呵护着雨乐暄,生怕这孩子感受不到自己对他的爱。

可雨乐暄并不希望一直这样下去。

他不希望母亲折断自己的羽翼,只为了护全自己。

他不希望一辈子仰仗雨府的鼻息,做个不靠自己便得来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

有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在年幼的心里滋生,

他想挣脱,

他想逃走,

尽管一切在他的努力下恢复了他想有的平静,

可每当看见雨府的人和物,他都感到无比悲凉,

但此刻,他只能变强。

而攒钱是在一个稚嫩又成熟的孩童心里,一个最快捷的办法。

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谋略。

……

看着年幼的自己乖乖退下后,一副坚定的模样,雨乐暄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忆的往事,突兀地长叹一声,无语地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哟,这是怎么了?不是挺志在必得要逃出雨家吗?”那道声音幸灾乐祸地开口,虽然它不知道什么事令雨乐暄如此尴尬,但它此刻看雨乐暄这副模样,真的忍不住想要嘲笑一番。

“没什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而已。”雨乐暄闷闷的声响传来,他又抹了一把脸,使自己强打起精神。

“接着看吧。”

……

“什么东西?摔了!”

“敢骗我们?打他!”

雨乐暄无力反抗,只是在拳打脚踢中死死地护住那些陶泥碎片。

他此时比刚才所见又大了些,开始由孩童圆润长相趋于少年的清瘦。

长街上人影寥寥,漫天烟火,城中彩灯无数。仲夏的晚风沁人心脾,倒在不起眼角落的雨乐暄却觉得地上的石砖冰冷难耐。

明明是母亲让他带着他们出来玩的,说是自己的生辰,不能怠慢了给他庆生的来客。

可谁料到他们只是为了与雨府攀点关系,对他这个雨府的小公子,哦不对,是雨府的私生子暗里却是百般瞧不起。

雨乐暄眼睁睁看着陶泥碎片又被他们狠狠踩碎、碾过。

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紧咬牙关不发出一点痛呼声。

……

“住手!来啊,跟我打啊!”

“快走!快跑!”

那是雨乐暄第一次见到雷泽信。

虽说雷泽信与他年龄相仿,但雷泽信却长得比他高了一头,小身板也是一看就经历过锻炼的,很是结实。

雷泽信一身靛蓝色衣袍,瞬间就让雨乐暄想起来了,今日他也来了自己的生辰宴,只不过自己还未能与他搭上话,便寻不到他了。

如今雷泽信却敢一个人站出来替他打抱不平,可谓勇气可嘉。

雨乐暄从地上撑坐起来,也是雷泽信给他披上了一层外衣,扶着他起来。

雷泽信看着刚被扶起来的小孩又立马俯身去捡地上的东西,有些疑惑地蹙了蹙眉,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等雨乐暄把碎片仔细拾起。

雨乐暄手里零散的碎片,看着模样依旧能辨析出是一只小马。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生日礼物……”

雨乐暄不知所措地开口,染上了一点哭腔。

这个生日礼物虽是父亲送的,他内心装作不在乎,可实际上却很是珍惜。就这样弄坏了……

雨乐暄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抑制不住地伤心。

或许是这份礼物来之不易吧。

……

雷泽信看着面前的小孩如此伤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认真道,“你把碎片给我,我给你捏一个一模一样的。”

“真的?”雨乐暄带着希冀望着他,眼中仍能看见泪光。

雷泽信接过碎片,“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骗他们的?”

“我没骗他们,”雨乐暄委屈地眨眨眼,“是他们自己说,如果我把月亮拿在手里,钱就归我。”

“把月亮拿在手里?”雷泽信闻所未闻,下意识反驳,“这怎么可能呢?”

雨乐暄像是早就料到雷泽信的困惑,弯了弯嘴角,冲他招手。

“你看。”

雨乐暄左手作半圆状,举在自己面前的空中,从两人视角看过去,还真像是把月亮拿在了手里。

雷泽信见此情景,也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点尖尖虎牙。

“真有意思。”

雷泽信是唯一一个理解雨乐暄的人。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不能再这样做赌注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坦荡荡地接受输赢。”

“而且,你赚钱的方式……挺独特的。”

雷泽信和雨乐暄并肩走在回雨府的路上,远处烟花声响,星河璀璨。

雨乐暄笑着应了,“我记住了。”

……

后来雨乐暄才知道,那是羽林卫左都尉的小儿子,雷泽信。

他们两个,也就在雨乐暄的主动交涉下,这么成了朋友。

“以后,有我在,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

“嗯。”

月光下,他们坐在雷府府邸的走廊,吃着买来的冰糕,拉了勾。

孩子之间的友谊,从诺言开始。

5.

“哦,原来这就是你第一个朋友啊。啧啧,他算不算把你往歧途的反方向拽了拽?”那声音喋喋不休,颇为八卦,雨乐暄怀疑它下一秒都能拿起瓜子直接开始咔嚓咔嚓嗑起来。

“作为一个引渡亡魂的…神者,您还真是,有些聒噪。”雨乐暄斟酌片刻,还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并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不过,雷泽信那时的话也提醒了我。”

“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一点一点慢慢来,更适合我。”雨乐暄得意洋洋。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又不笑了?”那声音不屑于与雨乐暄做过多的口舌之争,专心致志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变换。

……

雨乐暄没想到,雷泽信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可他家府邸却有片竹林,还挺书生气。

这竹林不大,可却是承载了他们两个儿时的回忆,在如今的雨乐暄看来,可以说是最为珍贵的一个地方了。

置身于竹林,仿佛远离世俗。唯有惬意与宁静。

这般境界,是外面那些喧嚣的大街小巷比不上的。

雨乐暄那个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无聊时看雷泽信练武。

明眸皓齿的少年懒洋洋晒着太阳,没个正形地靠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景观石上,一手掂量着钱袋子叮当作响,一手把玩着纸扇。

看似漫不经心,雨乐暄的眼神却是从未离开正在舞着木剑的少年,薄唇微勾。

另一个少年身处在洋洋洒洒的竹叶中,若有若无的竹香在他周身挥之不去。他剑眉星目,剑法恣意张扬,无不透露着潇洒不羁之气。

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如果忽略掉意外的话。

雨乐暄猝不及防地被雷泽信撞进怀里,硬是愣了一会儿,疼痛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

“唉呦喂!泽信,你看着点儿行不行啊?我跟你说,看你练武,真是性命不保!”

雨乐暄被雷泽信不小心扑倒在石头上,压的脊柱生疼,龇牙咧嘴道。

雷泽信眼中晃过一丝心虚,他方才那道剑风若是再偏一些极有可能伤到雨乐暄。所以他只得赶忙冲到他面前,替他挡一下。

万一伤到他呢?

雷泽信可不想伺候这个金贵得不得了的祖宗。

幸亏这剑风被他打偏去另个方向了,可他还是没收住力度撞到了雨乐暄。

雷泽信连忙起身,脸色因舞剑而有些通红,别别扭扭地扶着雨乐暄。

“真是的,你小子至于么,有那么娇贵吗?磕一下碰一下都…”

雨乐暄忍着疼痛,缓缓起身,将双手瘫在面前。

雷泽信一看就慌了,那细皮嫩肉如幼葱,一看就没练过武的双手被磨得殷红,划出了几道不浅口子。

雷泽信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托住雨乐暄的手,小心地细细上药。

“对…对不起。”雷泽信每个字越说声越小,不敢看面前的雨乐暄。

雨乐暄感受到手上药膏带来的清凉驱散了红肿的热意,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原本张牙舞爪像只老虎似的雷泽信,现在跟被顺了毛、手足无措的猫一样。

雷泽信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面前随着上药的动作而微微晃动,雨乐暄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

应是恼怒了,雷泽信双眼故意一瞪,装作凶狠,“我看你小子是一点事儿也没有!还敢笑……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雨乐暄终于止了笑声,“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雷叔叔的。”

雷泽信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恶趣味又涌上心头作祟,雨乐暄拿着纸扇,点了点雷泽信的肩,轻轻挑眉。

“喂,雷骜,我可是受害者哎。你这个样子,当心我一气之下去告状!”

雷泽信随意一把拍掉了在他肩头作乱的纸扇,毫不在乎地拾起落在地上的木剑,指着雨乐暄晃了晃。

“你小子,还敢威胁我?揍一顿就好了。”

“哎哎哎!我可开玩笑呢,你别当真啊!”

雨乐暄立马认怂,笑嘻嘻道。

“晚膳去哪儿吃?”

“去我家,我母亲做了些菜,叫我让你回去一起尝尝。”

……

雨府。

雨夫人备了一桌子的饭菜,香气蒸腾成白雾,厅堂里弥漫着平时没有的烟火气和温馨。

倒是有了些家的味道。

“泽信,不用客气,快吃吧。”

雨夫人和颜悦色地招呼着雷泽信动筷,她将一块排骨夹进了雷泽信的碗中。

雨乐暄在一旁早已动筷,暗暗用肘戳了戳雷泽信。

看着雷泽信出神的模样,雨乐暄明白他这是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了。

……

他兄长雷泽勋当初追随雪定坤师徒,进京面圣,不知为何后来含冤入狱,最终被问罪处斩。

雷泽信的母亲,本就因诞下雷泽信而身体不好,一时听闻长子逝去的消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身子每况愈下,最终也一同去了。

可雷泽信的父亲雷启英,却在雷泽勋决意动身赶往京城面见陛下之时,便与其断了父子关系。

自此,雷泽信与雷启英有了无法逾越的隔阂。

这不禁又让雨乐暄想起了自己那位好父亲——雨栩卿又外出去别州处理商事,一连几个月不曾回来了。

……

雷泽信默默将碗中的排骨送入口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肉香流连在舌尖,却在雷泽信心中的池水点出阵阵涟漪。

面对雨夫人期待的眼神,雷泽信由衷地笑着称赞,“您做的饭,好吃。”

“合你胃口便好,”雨夫人见状放心下来,低叹道,“你这孩子,也不经常来。我就想着给你多做些菜。”

“你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尤其你,泽信,你还练武,更需要多吃。”

雨夫人柔声叮嘱着,见下人匆忙进来似有要事禀告,便轻轻询问,“如此急忙,是出什么事了?”

“夫人,老爷回来了。”

“老爷不是说年末才能…怎的如此快赶回来了?”雨夫人喃喃自语,意识到自己失态,对着两个小辈宛然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娘出去看看。乐暄,你好好招待泽信啊。”

雨乐暄也顾不上用膳了,“母亲,我、泽信和您一起去迎父亲回来吧。”

“也好,那便一起去吧。”

……

雨栩卿一进府便看见三人向门口迎了过来,将最外层御寒的衣袍解下交予下人,温声开口,“夫人,乐暄,还有泽信。怎么都来了,这时应在用膳吧。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老爷一路舟车劳顿,妾不得来迎一迎?”

雨夫人福了一礼,有些嗔怪道。

雨栩卿闻言笑了起来,“夫人有心了。”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雨乐暄身上。明明只几月未见,这孩子倒是长大了不少,颇为成熟了。

雨栩卿也听说了自他走后几月,雨乐暄帮助打理雨府上下,外边的铺子收入稳定,他这小子甚至有空去开展自己的新业务。

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雨栩卿声音郑重了下来,“乐暄,你过来,为父有要事与你商议。”

雨乐暄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但还是恭恭敬敬道,“好。”

雷泽信见状连忙开口,“雨姨,我们先回厅堂用膳吧。”

雨夫人同样有些担忧,但还是顺了雷泽信的话,“哎,好。”

……

雨栩卿和雨乐暄闲逛到庭院中,花圃已被下人移栽上了刚运进府不久的秋菊。

望着开得正好的秋菊,雨栩卿淡淡开口,“乐暄,这几个月为父不在云州,辛苦你操持府中事务了。”

“父亲言重了,这是孩儿应做的。”雨乐暄亦客客气气地开口。

“做的不错。”

再次看见雨栩卿流露出如此神色,雨乐暄竟是下意识地回避。

他不留痕迹地移开了与其相对的视线,先发制人,“您此次为何如此快回来了?”

“是否…有什么要事?”

雨栩卿被噎了一下,干笑道,“怎么,为父就不能是因为想念妻儿,所以提早归来了?”

雨乐暄依旧看着庭院中的秋菊,看着它在萧瑟寒风中颤抖着每一片轻盈如羽的花瓣,浅淡得如同要与月色相融了一般。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我的儿。”

雨栩卿神色和蔼,如同先前的冷场不存在般,倒是令雨乐暄佩服。

“乐暄,你也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为父替你考虑了一桩婚事,但这家的姑娘,还得你自己看看合不合适,如何?”

雨栩卿堪称柔声细语地在向他谆谆细问,好似对雨乐暄有多么关心,多考虑他的感受。

可他全然不觉雨乐暄背后握住竹扇的手猛地紧了紧。

良久不闻答复,雨栩卿有些不耐地看向身侧,却见雨乐暄恭恭敬敬地郑重行了一礼。

“父亲,儿子自觉才疏学浅、年纪尚轻,此时实在不配提及婚姻大事。望父亲准许儿子继续潜心修学,将来为雨府出一份力。”

“胡闹!”雨栩卿第一次对雨乐暄厉声呵斥道。

“我为你请的先生们都称赞你的才学出众,你还需要修学什么?”

“如今这门亲事关乎咱们雨家的颜面,马虎不得!为父与那家交情匪浅,你与那姑娘门当户对,两家联姻,双双获益。你……你休要任性!”

雨栩卿的话将本抱有一丝的希冀彻底磨灭,雨乐暄似是被一浪又一浪的寒水淹没,冰霜一般呛进他的喉管,侵进体内,使他连发出声音都无比冷涩。

他给过这个所谓的父亲机会了。

事到如今,避无可避。

“乐暄,决心前往云上学堂潜心修学,暂不能提及儿女之事,望父亲……成全。”

静默半晌,唯闻头顶的呼吸声愈发粗重。雨栩卿面色铁青,几乎不顾仪态地喝道,“混账!那云上学堂岂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云国有律令……”

“私生子,不准许进入云上学堂。”

突如其来的话语将他原本要说出的话堵塞回去,打得雨栩卿猝不及防。

面前依旧躬身的人的声音清冷得比这秋夜还凉,雨栩卿不可置信地看着雨乐暄缓缓起身,眉眼间尽是疏离与凉薄。

“是啊,私生子。难道就因为我是私生子,就活该不能进云上吗?”

雨栩卿知晓他话中有话,却依旧气极,指着他哆哆嗦嗦道,“你…你……”

雨乐暄嘴角勾勒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弧度,却看得雨栩卿遍体生寒。

“您放心,我自有法子进入云上。至于婚事,我们免谈。”

不过就是把他当做棋子一般,或是商品一般,有价值便拿去交易。

直至换得更大的筹码或是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他身不由己,雨栩卿只是为了自己的棋局因为他而更精彩罢了。

那便不必如此费尽心力地维持这岌岌可危的父子情面了。

雨乐暄转身抬步便走,衣角带起一阵秋菊花瓣飘零。

“竖子!今日你若是敢踏出雨府的门,你便不再是我雨栩卿的儿子!”

修长的身形一顿,就在雨栩卿以为雨乐暄回心转意之时,

雨乐暄含着笑意的轻佻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头却连回都不回,

“好啊。”

……

“你就这么走了?就和你父亲这么决裂了?”那声音咂舌道,“那你母亲怎么办?你还能活吗?”

雨乐暄满不在乎地看着那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的身影踉跄离去,轻蔑开口,“放心,他这个人,一向珍惜自己的名声。就好像雄孔雀爱护自己的羽毛一样,他不会待我母亲如何的,反而还要好好地供着。”

“至于我……我已经蛰伏够久了。”

“这次脱离,我蓄谋已久。”

……

雨乐暄处心积虑地在韩家掌管的商界地带披露头角,果不其然引起了韩家公子韩胜智的注意。

那可是云州贵族首领家族的长公子,云上学堂掌议会的学掌。雨乐暄为了获得他的赏识,费了不少功夫。

打点关系、送礼陪笑、喝酒应酬,这些都是最基本的。

真正与韩胜智接触后,成为他身边几人的一员,也是雨乐暄一步一步,耗尽心力做到的。

然而帮助韩胜智出谋划策,看见那些本不应遭受磨难的人沦落到困苦之境,雨乐暄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不过他也只能尽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韩胜智能给他的,可真真是天大的权利。

顺带着他在外界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

“雨乐暄,你可知道,在我身边做事,可是要求忠诚不二的。”

韩胜智似笑非笑地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自始至终,阴狠的目光如跗骨之蛆般黏在雨乐暄身上,试图将他整个人刺穿。

而雨乐暄依旧云淡风轻。

“学掌放心,我雨乐暄,定不负您的期望,不离不弃。”

烈酒烧喉,如同烙铁烫在灵魂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6.

“哟,雨掌柜,大驾光临啊。”铭仁酒馆的老板一张圆圆的脸笑得和气,拱了拱手,便作请进的姿势,“请。”

雨乐暄报以和煦一笑,同样伸手,“您客气了,请。”

酒馆老板与雨乐暄一同到桌前落座,老板唤小二将上好的真液酒呈上,亲自为雨乐暄斟上一杯。

雨乐暄不急不缓地将杯端起,细嗅酒香,又定定看着老板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您可是…考虑好了?”

酒馆老板局促地搓了搓手,谄笑道,“雨掌柜,您那计划我与那些老伙计商量了一番,觉得可行。”

他略微收敛了笑意,沧桑中带着憧憬,宛若追忆当年,“把酒馆的酒,推广到各州,也算是我们的初衷和心愿了。只是这真液酒,着实供量少之又少,仅连续供应云州,我们也是费了周折。”

“就怕,没办法做到啊。”

果然。

听酒馆老板的长吁短叹,雨乐暄抿了一小口清酒。

“您这就不必担忧了。我听闻真液酒产自云州西区。那里的气候与土质的确不一般,才能制出这般好的酒。”

“我想从根本,解决酒产量少的问题。”

雨乐暄目光认真,脑中浮现出云国各州的分布。

“我派人四处周游各州,目前寻到一两处与云州西区气候、土质等等条件极其相似的地界。并且人烟较少,离城镇近,适合制酒。但短期内肯定是指望不上这两处供应大量的真液酒。”

酒馆老板认可地点点头。

“如今要做的,是让各州的酒馆先把真液酒的名声推广出去。这样,真液酒的名声起来了,品尝过后,我相信无人不会称其绝味。”

“量少,价便高,但不能放任其价值的哄涨。此时只需向那些愿意订购酒的买家收取定金,而后在规定期限内,将酒送到买家手中,便可。这样给予了您和您的伙计们一定时间去续上供应,也够我去将培养的制酒工人送去两地,开始制酒。”

雨乐暄拿着竹扇的手轻轻点着桌面,“最初的周转期过了,往后便可一帆风顺。”

“至于最初推广真液酒的酒馆,”雨乐暄微微笑着,一展折扇,“给予他们最初真液酒利润的一定分成,想必,他们也会答应的。”

“后面要不要将铭仁酒馆开设至各个州,全都看您。”

雨乐暄半面遮在纸扇后,看着酒馆老板恍然大悟至坚定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

“那就如此说定了,雨掌柜。”

雨乐暄浅浅一笑,“能和您合作,是在下的荣幸。”

……

“这云国如此地大物博,怎会就两处适宜制这铭仁酒馆的真液酒。公子不妨再去看看那旻州的隽陵一带和烟州的东区。”

一道颇为刚正不阿的声音从邻座传来,看似无意识的一句话却叫雨乐暄在这喧嚣的酒馆里惊了又惊。

那旻州地处偏僻,地势又险,舟车劳顿,光是去那也要废上一段时日,把那里的角落摸清楚那是更为艰巨了,连如今版图上都未能确切标明隽陵一带所有的地势。

而烟州东区,向来是繁华之地,人口拥挤,何来制酒之地?

不过见这位道士打扮的长者不似虚言,雨乐暄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哦?不知前辈如何得知,又为何…告知晚辈?”

长者悠游自得地灌了一口酒,“唉……当不起前辈,只是籍籍无名的一位游历者,喜好周游四方罢了。”

“您谦虚了,”雨乐暄告辞酒馆老板,来到长者桌前行了一礼,“可否容许晚辈,讨教一二?”

……

“不是…这就聊上了?”那声音呆愣愣看着逐渐把酒言欢的二人,见两人甚至有相见恨晚的意味煞是觉得离奇。

“咳咳…这是,我师父,纪尘遥。别看他其人像是个招摇撞骗的道士,其实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真智者。”雨乐暄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哦?是吗?”那道声音似乎不信,雨乐暄甚至都能想象出它挑眉抱臂的模样。

“那我怎么看着,他像是专门在这等着你上门的?”

“我师父那可真是仙风道骨的一位高人,不过再如何,他也是人,也需要管自己的温饱的嘛……在世间靠着自己的本领安身立命,总没有错。”

雨乐暄连忙替纪尘遥找补场子,大言不惭。

“好吧,毕竟是你的师父,遇见他对你来说,也是生命中一要事了。”

……

“雷泽信!你怎么回事!?”

墨色褪去,雨乐暄看见几年前的自己正一把抢过雷泽信手中的酒坛,厉声质问。

彼时,雨乐居。

雨乐暄正摘下发冠,准备入寝,却被窗边翻进来的黑影吓了一跳。

待定睛一看来者是雷泽信后,雨乐暄松了一口气,有些费力地将人扶了起来,安置到榻上坐着。

可雷泽信却抱着他那酒坛子死也不撒手,明明喝多了却还在闷头苦灌。

雨乐暄好说歹说,终于忍无可忍了才将酒坛子夺了过来。

雷泽信却连脾气都没发,脸颊的红晕仍抵不住神色的寒冻。

“我和雷启英断绝父子关系了。”

“什么?”

雨乐暄闻言,瞬间恨铁不成钢,“雷叔叔待你如何,不称最好也做到七八分了,可你为何……”

“这么多年,他都没关心过我哥的死,他不配。”

明明该是醉了,可雷泽信话语吐露仍旧清晰,令雨乐暄胸口一阵阵地泛起酸涩。

“陪我查清真相吧。”

“乐暄……”

“我只有你了。”

雷泽信平日里刚强的如铜铁一般的人,此刻却是无助地拉住了雨乐暄的衣袖。

耀武扬威时挺立的深邃眉眼此刻如同蔫掉的花一样耷拉着,一滴泪随着雷泽信缓缓抬头而隐入如墨玉的鬓角。

雨乐暄不仅是有种同病相怜的悲切,更多的……

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但从此刻起,他已经决心把雷泽信当做家人,

一起共患难,共进退。

雨乐暄蹲下,使自己平视雷泽信的双眼。

“好。”

他听见自己如是说道。

……

可后来雷泽信却因为调查他哥哥的死,时常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课业荒废。

雷泽信的武学师父是云上的老师,看着爱徒日复一日的颓废下去,他心中也痛苦万分。

雨乐暄不知该如何劝阻雷泽信。

他没有立场劝雷泽信暂时放置这些事,等到出仕后再说。

他做不到。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去帮他调查,替他分担一些事,这样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可好像,这件案子如同无底深渊一般,永远查不完。

……

直到雨乐暄在南市中遇到了雪文曦,雨乐暄才感觉一切好像会因为面前这个瘦小的书生开始改变。

很奇怪,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一般。

雨乐暄很欣赏雪文曦,不止是她的商业头脑,更多的是她这个人。

她喜欢钱,但她很有原则,取之有道。倘若不是全家有了性命之忧,她恐怕一生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

但雨乐暄很乐意去看她与风承骏之间的冤家路窄与爱恨纠缠。

很有意思,就跟看话剧或是雪文曦自己写的话本一样,有趣得紧。

而且自从雪文曦来到学堂之后,整个云上的风气都有所好转。

寒门永无出头之日,贵族专权掌控势力的时代,在云上学堂好像渐渐改变了呢。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自内心地跟随雪文曦和风承骏的脚步,和他们一起进步,去闯祸,去改正,去迎接新生。

好像所有的肮脏险恶在他们的善良和正义之下都无处遁形。

连韩胜智都拿他们没辙,只得一次又一次拿着自己所谓的权利一次又一次地挑拨离间与再三阻挠,像个跳梁小丑般。

虽然雨乐暄替韩胜智做事,可不代表他同他完全一条心,或是赞同他的想法和做法。

雨乐暄是个利己主义者,他更多的,只为自己。

但他有时面对雪文曦笑意盈盈的脸,夸赞着自己与她合作又能挣不少钱的时候,他会对自己沾染了墨色的双手感到厌恶。

他从一开始便告诉自己,

能得到的都是自己的本事,

无论是何方式得来的,

只要不过法律的边界,

能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

可那些灰色地界的钱,他如今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的欲望去拿了。

……

“乐暄君!”雨乐暄听见雪文曦高兴地唤他。

无论是初见时,与她的伶牙俐齿搏斗;与她合作后每次她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和风承骏、雷泽信替她受罚挨板子时,她的愧疚之情;还是即使每次站在对立面时,她依旧明白自己的苦楚,并笑意盈盈的脸。

雨乐暄都十分感激,他也自觉将自己代入了兄长的角色。

去照顾,去守护这样明媚的存在。

……

随着风承骏的加入,他们四人的影响可算是推进了案子的发展。

线索如雨后春笋般,层层叠叠地从可疑之处探出了头。

风承骏品行高洁,为人清廉。

说实话,一开始雨乐暄还蛮抵触与这种正人君子交涉过深的。

并且风承骏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如高岭之花令人望而生却。

却在与雪文曦相处之后多了几丝人情味。

雨乐暄发现风承骏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反而是不怎么将其表达出来。

他在雷泽信受冤,被人污蔑之时,找到了人证为其证明清白;在雪文曦好于面子不愿低头求助之时,在暗中隐晦地默默化解了她的麻烦。

这样的风承骏,难道不值得交往吗?

答案是否定的。

帮助了雷泽信,雨乐暄发现自己多少带着爱屋及乌的眼光,去看待风承骏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

……

“祝乐暄君生辰快乐!”

与他交好的堂生齐聚雨乐居。

烛火摇曳,酒菜生香。

一群人在他面前为他歌舞贺生辰,好不热闹。

雨乐暄看着动作僵硬但还是坚持在舞中的雷泽信、灵活领舞的雪文曦、记住了动作但还是偷偷瞟着雪文曦的风承骏……还有那些真心实意聚在一起,有着共同理想的堂生们,为他载歌载舞。

雨乐暄不自觉看着看着便红了眼眶。

这一年的生日,他收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礼物,

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无论是雷泽信儿时承诺再给他捏一个的陶泥小马,雪文曦的愿望纸签,还是风承骏的名家字画,都让他铭记,直至最后。

7.

雨乐暄躺在榻上,枯木般的躯体连手指都抬不起一根。

他没有睁眼,在虚空中看着自己周围,男女老少依旧没有面容。

他们依旧哭泣着,仿佛知道他将要离去。

脑海中那道声音告诉他,他已经看完了自己的走马灯。

它说是时候了。

雨乐暄意识昏沉,仿佛灵魂真的被抽离。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却悲哀四生。

他的挚友们又在何方?

他究竟为何儿孙满堂?

他真的满意这一生吗?

雨乐暄在最后一刻忽然想起了那一夜的泪。

雷泽信。

不是说陪你一起吗,

你又在哪里?

……

雨乐暄…

雨乐暄……

“雨乐暄!”

雨乐暄从温暖的锦褥中悠悠转醒,他眼神迷蒙。

这是哪里?哦,应是雨乐居。

他看见床头的安神香燃尽,徒留点点灰烬。

窗外天色昏暗。

雨乐暄反应过来,

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

好像把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都用完了。

……

他揉了揉沉重的额头,披上外衣,给外面唤他的人打开了门。

雷泽信带着夜的寒意与露水闯了进来,手里拎着两坛酒,风承骏亦跟在他身后不远处,面带温和笑意地望着自己。

两人身影被孤零零挂在晴夜的明月点亮,逆着光,雷泽信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冲雨乐暄挑眉示意,

“喝点酒?”

雨乐暄愣了愣,便笑着应了。

“好啊。”

雨乐暄总是会答应雷泽信。

……

“你们怎么过来了?”

雨乐暄言语间带着沉睡后刚刚醒来的浓重鼻音,他使劲地翕动鼻翼,仿佛闻到了还未开封的真液酒的清香。

雷泽信毫不客气地一甩衣袍,落座在桌旁,有点大马金刀的意味,豪横十足,“这不是怕你自己闷么,来陪你喝酒。”

雨乐暄重新系好了衣带,端正了发冠,才从屏风后走出,竹扇在他手中轻晃,不经意地指了指风承骏。

“你来找我喝酒倒是不意外,可我竟能请动风承骏这尊大佛,来赏我一面陪我喝酒,倒真是意想不到。”

风承骏见雨乐暄休憩一番后还有了心思开玩笑,心中的巨石也稍稍落了几分,无奈地微笑道,“大家都是兄弟,应该的。”

二人落座,雷泽信将早就倾倒出的酒推到他们面前。

雷泽信自己率先举杯,语调轻快,话语却不见轻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小子的。”

“风承骏、师弟他们,也都不会放弃。”

“乐暄兄,相信我们。”

风承骏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他的话语从来都是具有强大的安定性和可信性的。

但雨乐暄明白,他不能让他们过于为难。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他有错在先,这段看似轻松闲适的学堂生活其实暗处危机四伏,可雨乐暄仍旧甘之如饴。

这段时光,是他偷来的。

雨乐暄眼中似有什么分崩离析,碎成点点黯淡的光,却叫一旁的雷泽信看了个真切。

他握住酒杯的手隐隐颤抖。

“我自然信你们。”

雨乐暄的面孔一半被烛光映亮,一半被窗的月影拢进暗处。

“但如果真的到了最后那一地步,也没什么不好的。落子无悔,后果自负。”

“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无论如何,我就是我。雨乐暄。”

三杯一碰,清酒震荡。

雨乐暄决然仰头,不知是酒还是别的什么,都被尽数吞下。

……

“按照云上的律令,他雨乐暄理应被逐出学堂,这有何可质疑的?难不成…”

第二次策论会,韩胜智俨然将自己摆放在了高位,轻蔑之意不带丝毫收敛。

他随着话语一顿,眼神陡然犀利如鹰。

“风承骏,你可是要包庇犯了律令的罪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少原本站在风承骏一方的人早在这次策论会开始前便倒了戈,纷纷站在了对立面。

连主座上的风院长和各位先生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雨乐暄视线直直对上韩胜智势在必得的恶意目光,错开一瞬,只犹豫片刻,再次以坚定回望了过去,深深一眼。

就好像下了什么必定的决心。

韩胜智肯定什么已经悄然改变了,不详的失控感如野草疯长,锁回了他的傲慢,只留眼中的不解和迷茫。

“学生雨乐暄,自知违反了堂规,犯下大错。如今自觉愧对于师长与同窗,也不愿再连累任何人。”

“我自请,离开学堂。”

雨乐暄本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却在话音刚落后被身后人蛮不讲理地扯了回去,但他直直站立着,只身形微晃。

他回首,雷泽信一双剑眉拧在一起,缓缓摇头,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好像还有一点哀求。

此刻,风承骏伸手将雨乐暄拦下,挡在身侧,临危不乱地坚定站了出来,对韩胜智的刻薄言语置若罔闻,坦荡开口。

“诸位同窗,想必都在议论,关于雨乐暄是私生子这桩…大多数人认为是罪大恶极、难以启齿的事。”

“那么,我请问各位,究竟是谁害得他成为如今这般模样?”

风承骏语气逐渐凌厉,突然伸手一指,直向对面韩胜智。

“是你。”

人群骚动,不过不等他们惊呼或是韩胜智暴起,风承骏又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

“是我。”

他用目光扫视过厅内所有的人,带着隐隐的悲哀与愤慨。

“是我们在座的所有人。”

雪文曦有些担忧地看着先生们面面相觑的神色,欲言又止。

“是我们的眼光,是我们的偏见,导致雨乐暄不得不去在意自己的出身。”

“这便是,我希望修改堂规的其中一则原因。”

风承骏掷地有声道,满堂静得落针可闻。

“我去拜访过雨乐暄的家里人,得知他早已与家中断绝了关系,独自一人在外闯荡。”

“所有与雨乐暄接触过的人,无一不在赞扬他。在学堂内,雨乐暄的表现优异,品学兼优,一直以来是堂生们的榜样,也是掌议会中得力的一员。”

雷泽信内心激荡不已,面上却是不显,淡定地拍了拍身侧雨乐暄的肩,悄声道。

“没想到这家伙还挺会说。”

雨乐暄有些难以置信,复杂地望了风承骏一眼。

他从未想过看似如此不食烟火的高岭之花却深切地体会着凡世尘土。

仿佛一草一木,任何的风吹草动,旦有异样,风承骏便会去刨根问底,抽丝剥茧地找到本质。

……

“我敢问在座的各位,有谁因为雨乐暄的出身,而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吗?”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嗡嗡作响,但每个人都能听清其中的话语。

“是啊,乐暄君待人亲和,每次我向他请教学业上的问题,他都会耐心地指点。”

“上次大家一起出去喝酒的钱,还是乐暄兄出的呢……”

“…我也觉得这样就将乐暄君逐出学堂,也太不顾往日的同窗之情了,何必呢?”

……

“我们不应该因出身就绝对地评判一个人,”雪文曦见堂生们动摇不定,趁机加了把火。

“…先前我严重违背了堂规,却仍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次,我希望大家也能给乐暄君一次机会。”

韩胜智眦目欲裂地看着。

看着文彬语毕行了一礼,安慰之情抑制不住地平复着雨乐暄的心神。

看着风承骏坦坦荡荡地立于雨乐暄身侧,捍卫着他眼中的正道。

看着雷泽信搭在雨乐暄肩上的那只手,从来只会以拳相待自己这边,而面对雨乐暄,却是正轻轻拍着,带着安抚之意。

看着雨乐暄眼尾泛红地失神片刻,而后定定望着面前三人,像是要把眼前这一幕刻进骨髓的珍重令自己愤怒不已。

但大势已去,身边那些乌合之众熙熙攘攘地回到了所谓的正道身旁。

衬得他自己更加可笑。

“哈哈哈哈哈…既然堂生们几乎都同意雨乐暄留在学堂里,那便准了吧。”

风院长不合时宜的大笑实属莫名其妙,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这云上的堂规,也是该改改咯。”

一语惊雷。

韩胜智明白自己这局已输,但不得不服。

“学掌,”风院长没什么好脸色地斜睨了他一眼,“你也好好想想,该如何修改堂规。”

“……是。”

韩胜智缓缓行礼,举手投足流露的都是包容与恭敬。

躬身之时,

不甘的狠戾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8.

“…学掌?”林炳申被顾子明推着上前试探,林炳申自己也不想引火上身。

可没办法,既然收了韩胜智的好处,他就得唯命是从。

甚至到了近乎愚蠢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去讨好。

韩胜智的脾气自从雪文曦和风承骏进入云上后变愈发的阴晴不定。

甚至连他的堂弟韩胜雄,都有些看不下去。

他此刻正坐在掌议会厅内离韩胜智不远的地方,但也只是沉默着饮茶。

顾子明也是个蠢的。林炳申心中暗暗呸到。

可就是这么蠢的一个人,他父亲却是羽林卫右都尉,是韩胜智父亲韩正良的副手。

官贵勾结,可没他们这种平民百姓什么好果子吃。

林炳申哪敢得罪他们中任何一人?

于是乎,满腹的忐忑被消化成一个谄媚的笑,对着一脸阴沉的韩胜智。

“学掌,您消消气嘛…不过就是改改堂规,做个样子就行了。您还是学掌,统领云上的第一人啊!”

正在写信的韩胜智笔尖一顿,宣纸上顿时出现一个突兀的墨点,他双眼死盯那出现的污迹,血丝爬满了眼白,手上青筋毕露,指骨因渐渐握紧而发出咯咯声。

林炳申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啪”,摔笔声如雨天惊雷般吓得林炳申下意识地一哆嗦,顾子明缩头乌龟似的收回了伸长的脖子,声响引得韩胜雄也放下了手中的茶。

“不过就是改堂规?”

韩胜智冷笑不止,“呵…他风承骏今日改得了堂规,明天就可以不把我这个学掌放在眼里!”

“怎么?得等到他将我从掌议会的首位拉下来,你们才会觉得严重,是吗?!”

被团揉皱的信纸狠狠砸在了早就跪下的林炳申身上,他语无伦次,“不是的,学掌…我不是这个意思!”

……

气息乱如破烂的风箱呼啦作响,韩胜智只觉得自己如同在疾风骤雨中蹒跚着后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父亲的辱骂和指责随着雨点声呼啸劈来。

“……我叫你办这么一点小事,你都做不好?你怎么让你爹有脸去面对人家田家,啊!?”

“…儿子,你可是将来的贵族领袖,要担起韩家的责任的!那些贵族子弟就算是蠢,也是将来拥护你成为首领的人!”

“…不争气的东西!你若是没有那胆魄,就在云上当一辈子的孩子王!”

韩胜智有无数个瞬间想反驳韩正良,可他说得对,自己没有这个胆。

他的荣华富贵,他的无边权势,全都是韩家的。

因为他是韩家的长子。

所以他不能去违背。

即使觉得那些纨绔子弟废物,也得将他们提拔上来;即使多么不想去应对那些贵族间的暗中争锋,他也得出面;即使有万般不想舍弃穆小漫,他唯一爱过的姑娘,他被迫也得做了断,只因他们身份悬殊。

他的自尊和信心一次次地被践踏在地上。

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只有韩胜智自己知道,

是多么的荒芜破败、腐朽不堪。

是,他生性多疑、阴险狡诈、两面三刀、刻薄冷情。

即使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他还是担心会出错。

所以,他不允许任何可能出纰漏的机会发生。

他眼里容不得一点沙。

上位者的威严浑然天成,他屡试屡胜。

只有在雨乐暄这里,他碰了壁。

以往只有别人在他的威压下被逼得丢盔弃甲的时候,但当他第一次见到雨乐暄的时候,

他反而觉得自己快被雨乐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看穿了。

这种意识令他感到意外与警惕。

棋逢对手,但雨乐暄显然有求于自己,主动让子,袒露野心。

“在下想请韩公子帮一个忙。”

雨乐暄扬起了一个笑容,韩胜智微不可查地多看了他一眼,才将酒杯放下。

“哦?”韩胜智同样笑着看向他,意味深长,“那就得看,雨公子的诚意了。”

雨乐暄闻言垂眼低笑,“韩公子想必不在乎钱财之物,也无需担忧权势之争。”

“没错,”韩胜智悠悠叹道,“看来,雨公子似乎没有可与我交易的资本啊。”

“据在下所知,韩家在商界虽有威名,可实际上,近两年来的掌控权,已在衰减了,对吧?”

雨乐暄不慌不忙地将折扇“哗”地展开,看着坐在对面的韩胜智不动声色地闷了口酒,笑意更甚。

“我还知道,您曾在贵族世家间寻找长于心计、善于谋略的可用之才,却再无后话。”

韩胜智终于正视面前这商界新贵,他也听闻雨栩卿拿这脱离出家族的一号人毫无办法。

想必是有过人之处。

“雨公子的意思是…”

雨乐暄收敛了自信之意,主动放低姿态,微低头颅,“在下愿相伴左右,为韩公子出谋划策。重振韩家雄风,巩固您的地位。”

“雨乐暄,你可知道,在我身边做事,可是要求忠诚不二的。”

韩胜智似笑非笑地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他半眯双眼,视线自始至终紧盯这面前的人,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试图将他整个人看穿。

而雨乐暄神色不改,云淡风轻。

“学掌放心,我雨乐暄,定不负您的期望,不离不弃。”

韩胜智并未阻止雨乐暄以酒为誓,同样满意地端起了酒,神清气爽地豪饮入肚。

……

可现如今,望着掌议会内这一盘散沙。

韩胜智无限气愤的背后有恐惧、有失望、有被戏耍的恼火。

他本自信地以为,他可以掌控好雨乐暄的那点小心思。

无论是雷泽信、文彬和风承骏闯祸后,他跳出来解围,还是与这三人关系密切却仍旧站在掌议会的一边享受职权。

韩胜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因雨乐暄的确把自己交给他的事办得妥帖,他做到了最初许下的承诺。

韩家的商业路径被拓宽,品质和口碑也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

雨乐暄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自己给他的人脉也用到了极致。

但他依旧谦逊低调,只将属于自己的那份蛋糕拿走,其余的片点不沾。

与那帮蠢货比起来,雨乐暄是真真做到了他需要的模样。

可策论会的最后,他毫不迟疑地跟随着雷泽信三人离开。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全然变了。

韩胜智知道,雨乐暄终究是食言了。

……

一段时日后,学堂外南街。

“乐暄君出来喝酒啊……怎么不带上我们?”雪文曦语调拖长,故作伤心,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眨着,看着雨乐暄。

雷泽信刚查到的线索又断了,以雷骜那性子,肯定是不追到底不罢休,又出去探查去了。

雨乐暄正为此发愁,又凑巧碰上学堂开放日。

俗话说得好,一醉解千愁。

雨乐暄掂了掂手里的纸扇,回首一笑,“原来是承骏兄和文彬啊。你们怎么也来这铭仁酒馆?”

雪文曦笑得灿烂,“原来乐暄君的记性也不怎么样嘛。我的话本大卖,这次不得庆祝一下,喝一杯?”

言语停顿之处,雪文曦狡黠地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雨乐暄。

雨乐暄了然一笑,用扇子点了点雪文曦的额头,“那这次你可得请客啊!”

雪文曦赶忙点头,眼里闪着亮光,“当然!今晚不醉不归!”

话音未落,她便迅速拉着风承骏进了酒馆,“风哥,快来!”

风承骏被雪文曦按在桌前,但还不忘叮嘱,“彬弟,还是少喝点酒为好。”

“啧,”雪文曦柳眉倒横,明眸瞪大,“风哥这怎么行呢?今天本就是出来庆祝的,当然要喝得尽兴啊!”

雪文曦振振有词,说着便斟了一杯酒,递给雨乐暄,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吧,乐暄君?”

“是啊,承骏兄。”雨乐暄棱骨分明的手一边轻晃酒杯,一边抽空指了指风承骏,“经过这段时间,这么多事儿,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是,但我也希望乐暄君不要把学掌的话太放在心上,都过去了。”

风承骏斟酌半晌言辞后,才诚恳开口,小心翼翼地观察雨乐暄的神色。

杯沿停驻在唇边。

雨乐暄当然知道风承骏所言为何——自然是前段时间的策论会中,被韩胜智揭发身份之事。

当时的场景,着实是令他记忆犹新。

策论会后几日,雨乐暄没料到韩胜智竟找了过来。

……

“这是你逼我的。”

韩胜智的视线飘忽不定,故作强势来掩饰心虚。雨乐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无关痛痒地笑了笑,折扇依旧在手中悠悠摇着。

“那乐暄还真是得谢谢学掌,帮我卸下了伪装,可以真实地做我自己。”

韩胜智愣在原地,他承认他有那么一瞬间…迷茫了。

他以为雨乐暄会被打倒,变得萎靡不振。

以为雨乐暄最终可以意识到,只有自己才会带给他希望。

以为这件事能让雨乐暄真正明白,谁真正掌控着全局,他的生死、他的去留。

韩胜智明明看到,某个瞬间,雨乐暄眼中的光像是熄灭了。

他明明应该感到那种快意,应该因为他的挫败而感到满足。

可是他并没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反而在他心底蔓延。

尤其是当韩胜智出了议事堂后,看见风承骏和雷泽信在的雨乐暄一旁宽慰,雨乐暄眼里的光逐渐恢复了,甚至比以前更为明亮。

亮得刺目,令他无法直视。

而在策论会上,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雨乐暄流泪。

没有任何悲痛之情,而是释然的幸福。

恼怒、嫉妒、不堪、耻辱……一齐涌上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

这不是他想要的。

“也是学掌让我认识到了,文彬他们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而我,应该站在哪边。”

雨乐暄定定看着韩胜智不知在想什么,但难看至极的脸色,坦然开口。

“那学掌,我就先走了。”

体内喧嚣良久,韩胜智终究平息了所有的戾气,然而所有的情绪和欲望化为了一种坚定的感觉。

那感觉名为执念。

韩胜智眼底血红,冲着雨乐暄身影消失的方向,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

真以为就能这么摆脱我,将我踩在泥泞中,成全你们云上四杰?

雨乐暄,那你可太天真了。

……

雨乐暄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口齿中酒香缠绵不绝,琼浆沿喉咙直至腹部,灼烧着所经之处。

他慨叹一声。

“放心吧,承骏兄。以后我们四个一起,谁都不离开。”

雪文曦赞同地点点头,单手举起酒杯豪迈道,“乐暄君说得好!来,我敬你们一杯!”

“敬云上四杰。”三人碰杯。

……

傍晚,雨乐居。

雷泽信忍无可忍地将一边把玩着他头发,一边故意在他耳边吹气,还醉醺醺地赖在他背上的雨乐暄扒了下来,按住其双肩,迫使他老老实实坐在榻上。

“你这小子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事情还得从十分钟前说起。

雷泽信刚追查完断掉的线索。忙碌了一天,他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要小酌几杯。

结果一到铭仁酒馆门口,雷泽信就看见因扶着两个沉甸甸的醉鬼,而吃力憋红了俊脸的风承骏,三人连着左摇右晃地出了酒馆的门。

他剑眉一挑,惊奇地发现风承骏见着自己如同看见救星一样。

“泽信兄!拜托你把乐暄君送回雨乐居,有劳了!”

风承骏的语速飞快,忙乱中却有条不紊。他精准地把雨乐暄送至雷泽信身边,快到连雷泽信这个练武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待到雷泽信回过神来,他才发现风承骏已经把雨乐暄甩进了他怀里,并搀扶着雪文曦走远了。

“喂!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喝这么多?要是我不来,你们是不是就要一个个地露宿街头了?”

“真是些不知死活的家伙!”雷泽信咬牙切齿,冲着风承骏远去的身影喊了一通。

喊是喊完了,他扭头看看靠着自己、满身酒气的雨乐暄。

“这是喝了多少啊?”

雷泽信深深叹气,无奈暗想自己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雨乐暄这家伙。

但他还是认命地把雨乐暄背了回去。

这才有了雨乐居里的这一幕。

雨乐暄喝醉,刚开始还看不出来这人已经醉了,他只是脸色绯红,但言语和仪态还很正常。

到后来,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越来越迷离,并且开始不知所云。

雷泽信第一次跟雨乐暄喝酒可是长了见识。

少年雷泽信硬拉着少年雨乐暄,生生给他灌了一口酒,没过一会儿雨乐暄就开始撒欢了起来。

起初雷泽信颇觉有趣,后来才发现,这哪是好玩儿?

这纯属就是给自己找事!

束好的书卷弄散了,砚台被打翻,留下泼洒的一地墨渍,花瓶被一个拂袖带到地上,变成了一地碎片……放眼望去,堪称一屋狼藉。

雷泽信跟着雨乐暄身后收拾,却是越收拾越乱。

好不容易安置好他了,自己赶紧去煮醒酒汤。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家伙又跑到院子里抱着竹子不撒手了。

雷泽信想想就心有余悸,赶紧警告雨乐暄乖乖不许动后,起身去煮醒酒汤。

雨乐暄这次倒是出奇地听话,静得异常。他就坐在雷泽信旁边,不时笑笑。

他笑得一如往常,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醉还是醒。

“……雷骜,你说文彬是不是很漂亮啊?”

雷泽信搅动热汤的手一顿,神色古怪,警惕地瞥了雨乐暄一眼。

“文彬他可是我师弟,是个男人。说男人漂亮,雨乐暄你这小子在想什么?”

雷泽信早知雪文曦是女子,可是一听雨乐暄的话,他全身紧绷,从上到下整个人写满了不自在。

雨乐暄醉眼迷离,眼波略过之处仿佛都带了缱绻之意。桃花眼潋滟流转,星光浮动。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地对上雷泽信刻意挪开的双眼,后者只觉呼吸一滞。

“对啊,但是他漂亮,不是吗?”

言语都被烈酒泡软,雨乐暄的语气也如棉花般失了平日的暗中锋芒。

雷泽信将醒酒汤倒在瓷碗里,看似心不在焉,语调缓慢,实则关切问道。

“那你喜欢文彬那小子?”

雨乐暄扁了扁嘴,又嘻嘻笑,仰头看着雷泽信端着汤慢慢靠近。

“喜欢啊。”

雷泽信一个手抖,不小心就将热汤洒了一点儿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出一点薄红。

“因为他可是把我当兄长的。”

雨乐暄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着。

雷泽信表面平淡地端起碗,一勺一勺地轻轻吹凉,动作尽量放慢,轻柔地将汤勺送到雨乐暄唇边。

“行了,你这家伙赶紧喝吧。喝完好醒酒,然后睡觉,我就能回去休息了。”

雨乐暄迷迷糊糊地被灌着醒酒汤,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你喜欢文彬?”

雷泽信“嗤”的一声笑从齿缝中溜了出来,“那当然,他可是认我做了师兄的。”

也不知道这般孩子气,是在报复谁让他虚惊一场。

雨乐暄显然是醉了,也没听进去就自顾自地盖上了被,安然自得地闭上眼睡了。

雷泽信撂下碗,弯曲手指,本来准备弹一下这个醉鬼的额头,却又怕把他吵醒,便只轻轻一点。

“你这个小子,真是没心没肺!”

雷泽信给雨乐暄掖好被褥,熄了灯光,脚步轻盈地出了雨乐居。

他自然没忘记关好了门。

9.

翌日,雨乐暄拖着昏昏沉沉的头起来,发现自己在雨乐居的第一件事就是松了口气。

不过……自己不是和文彬他们一起喝酒吗?那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好像是……雷泽信?

雨乐暄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匆匆起身披衣。

云上学堂内。

雷泽信正躺在古树最粗壮的枝桠上,阳光透过浓绿树冠的融融暖意都没能驱散他的焦躁。

他反思着自己昨天的举动。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句话就那般不假思索地问出了。

——“那你喜欢文彬那小子?”

雷泽信此刻懊恼得只想给自己一拳,然而他也这么做了。

他怕是疯了。

幸亏昨天雨乐暄那小子醉酒没有往别处想。

虽然自己说的没什么错处,可他当时想的却是…文彬是女子这件事,所以误让自己就自然而然地往男女之情方面想了……

雷泽信正自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时,冷不防地听见了昨天当事人的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

“雷泽信!”

雷泽信双手枕在脑后,叼着片树叶,微睁一只眼斜睨树下那人。

“你小子酒醒了?”

雨乐暄站在树下,拿着折扇稍稍挡住光线,半眯着一双眼,清了清嗓子,“喂,雷泽信,你下来!”

心里虽忐忑被雨乐暄看出端倪,但雷泽信还是翻身下树,摆出平常一副面无表情的脸,不耐烦道。

“你小子有事儿快说。”

雨乐暄咽了咽口水,似是不知从何说起,手腕不自觉使劲,扇快了手中竹扇,带起肩后青丝飘扬。

他有些担忧,“那个……昨天,我…”

看这样子,八成是喝断片儿了。

幸好不记得。

雷泽信有些庆幸劫后余生,一扯嘴角,不羁一笑,“忘了?”

雨乐暄“啪”地一收纸扇,微微瞪大双眼,不知道雷泽信在卖什么关子,“啧,雷泽信你,你赶快说!”

“你小子喝醉后容易胡言乱语,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来问你这事的,我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啊!”

雨乐暄故意把最后一个“问”字说的咬牙切齿,用折扇敲了敲雷泽信环抱着的手臂。

他就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你小子也没说什么,就说我师弟他……”雷泽信故意拉长语调,偷偷瞥旁边雨乐暄的脸色。

“文彬?我说什么了?”雨乐暄一头雾水地指着自己。

“就…说师弟他很优秀,大家都很喜欢他。”雷泽信语气飘飘,悠悠晃着身体撞了雨乐暄一下,“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嫉妒我师弟了?”

雨乐暄由衷地松了口气,悬在丝线上拉扯的心脏平稳落地。他表面依旧笑意盈盈。

“怎么可能?文彬受欢迎,我这个做兄长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雷泽信没眼看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装作不屑地移开目光,鼻间泄露一声轻哼。

雨乐暄似是想起了正事,表露的悦色被严肃抚平,他边环顾四周,确认隔墙无耳,边揽着雷泽信的肩,悄声询问,“昨天查的怎么样?”

自从雷泽信发现兄长雷泽勋遗物中,那本他们师门理念汇合而成的“万字书”,在问世不久后,这一行人便被问罪处斩。他便一路追查到了两个与当年此事有关,至今仍被通缉的人——柯士君和秦北川。

雨乐暄也替他打探过消息,只不过事情过去多年,想在偌大的云国找到两个人,还真是有些难度。

……

“师父,您说,这流亡十八年的人,还能在世吗?”

雨乐暄替纪尘遥斟茶,眉宇间忧色郁结。

纪尘遥淡然自若地挽袖端起杯,手中杯壁的热意刚刚好。

“一切皆无定数。我见过不少奇闻异事。我也知晓人之间的缘分深浅无解,无音讯寻人如茫茫海中捞针。”

“莫要强求,顺其自然,方可化解。”

纪尘遥望了眼窗外天色,时辰已不早,他起身重披斗笠,语重心长道,“此次,我需离开些时日,归期不定。乐暄,你保重。”

雨乐暄同样起身将人送至门外,行礼致意,“您也保重。”

……

“听慕来书馆的名贵说,有一个来自桂国的秦先生,到书馆来说书,且说书技艺精湛。但奇怪的是,他只收贵族小姐为徒。”

雷泽信微微昂首,状若无事,双手环抱于胸前,亦压低了声音。

“那秦北川是桂国人士却行踪不定,这些年来了无音信。可这突然出现的说书先生…莫不是我们要找的秦北川?”雨乐暄晃了晃竹扇,微眯双眼。

雷泽信肯定了他的观点,“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韩氏小姐——韩正良的女儿、韩胜智的妹妹,韩淑敏。被他收为徒弟。”

“我怀疑,他是想从韩家下手,找到当年冤案的证据。”

雨乐暄思索片刻,得出结论,“这秦北川应当也是冲着当年的案子而来。只不过是敌是友,我们暂时不知。”

雷泽信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有条不紊,“等过几天,我去探一探他的立场,之后再做打算。你小子,路子野,也多帮我打探打探消息。”

“行啊泽信,我们大名鼎鼎的雷骜也如此稳重了?”雨乐暄颇为欣慰,带着调侃之意上下打量雷泽信一番。

“去去去,你小子给点儿阳光就灿烂,赶紧上你的课去吧。”雷泽信扒拉开雨乐暄的爪子,挥手不耐烦道。

“好嘞!不过,你还是得保持警惕啊!”雨乐暄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去。

“嗯。”

可惜,错过了雷泽信难得柔和下来的神色,和他眸中的笑意。

……

医学课后。

“乐暄君,师兄,你们昨天还好吧?”雪文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愧疚但还是嘿嘿笑道,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

雨乐暄莞尔一笑,“我倒是挺好,只是辛苦你雷师兄喽。”

“师弟,下次再敢喝这么多,看我不揍你!”雷泽信虽放着狠话,眼底却没有一丝狠意,尽是无奈。

雪文曦立马正经地竖起三根手指,“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风承骏认真接话,“那我以后就负责监督彬弟了。”

“嘶……风哥你!”

“不行!”雷泽信眉头一蹙,不客气地拉过雪文曦到身侧,“他是我师弟,凭什么你监督?”

“他也是我彬弟。”风承骏不甘示弱,手疾眼快地牵起雪文曦另一只手。

大有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

无奈之下,雪文曦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雨乐暄。然而雨乐暄也没有辜负雪文曦的期望,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好啦好啦!”雨乐暄让两人都撒开对雪文曦的牵制,提议道,“不如这样,我们轮流监督,如何?”

“我没意见,就按乐暄君说的做。”风承骏欣然应许。

雷泽信也不再多言,冷哼一声。

雨乐暄见状摇头轻笑,“你看这不就好了吗?我说你们两个也真是……怪不得文彬老说你们!”

雪文曦亦轻哼一声。

乐暄君真是的。本来想让他助自己免受于这两个幼稚鬼的监督,谁成想……

罢了罢了。

不拘小节地揉着手腕,雪文曦微微蹙眉,附和道,“就是就是。”

“乐暄,胜智他找你。”韩胜雄才刚下课,经过四人身边看见雨乐暄,便提醒道。

雨乐暄眼中寒芒闪烁,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无事不登三宝殿。韩胜智此时和他们四人不对付,他这人又睚眦必报,找自己做什么?

满腹疑心被一次深深的呼吸压下,雨乐暄克制住自己的不耐,脑海中不断暗示自己别带有偏见。万一韩胜智他找自己真有要事呢?雨乐暄表面看不出任何波澜,微微点头笑回,“多谢胜雄兄,我知道了。”

“乐暄君,学掌如果再找你什么麻烦,都别怕。有我们呢!”雪文曦待韩胜雄走远后,拍拍胸脯,自信道。

雨乐暄驻足回首,注视着三人,如果可以形容的话,他的目光此刻一定柔软似水,“嗯,放心吧。”

……

“学掌,您找我?”雨乐暄缓缓抬步迈进屋内,正见韩胜智坐在桌前沏着茶。

韩胜智面色比上次雨乐暄见他好了几分,但屋内弥漫在他周身的阴冷腐朽气息做不了假,像是残秋余下的枯枝败叶烂在泥中的味道。韩胜智牵起嘴角,那笑容怎么样都说不上是善意的,反倒令雨乐暄毛骨悚然。

他早就听闻自策论会结束后,韩胜雄愈发接受不了他这堂哥的变化,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掌议会,让韩胜智自己冷静些时日。

林炳申在风承骏的资助和开导下,也坚定地告辞了韩胜智。

林炳申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韩胜智对他的帮助,但他这个寒门子弟,也有理想和抱负,想有尊严地活着。

顾子明也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失控,也请求离开韩胜智身边一些时日。

“你想好了?”

雨乐暄稍稍侧头斜睨着他,依旧笑得见齿,不过自上而下俯视的薄情模样令韩胜智有些烦躁,“学掌这是什么意思?”

茶自壶嘴中倾倒而出落入青瓷杯中,不紧不慢。韩胜智将其端放好,目光透过一缕热腾的茶雾,再次回到雨乐暄身上。

“雨乐暄,你向来是个明白人。你确定,你要和风承骏他们一起,同流合污吗?”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被如炬的视线死死紧盯,雨乐暄倒是毫不畏惧。

“学掌,您难道还要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吗?”

“你什么意思?”韩胜智危险地眯起双眼,雨乐暄知道这是韩胜智怒极但依旧隐忍时下意识的微表情。他眼眸中锋芒毕露的探究之意,依旧伤不了雨乐暄分毫。

“虽然韩胜雄他们……包括我,都离开了学掌您。可我希望您能懂得,真正的强大并不是要向别人证明什么,而是你能够承受什么。”雨乐暄语气悠然而不失力度。

韩胜智被戳中心事,手猛然攥紧暗撑木桌,额头青筋凸起。他毫不掩饰狠厉之色,“你…你就不怕我让你没好日子过?”

雨乐暄自知与他之间的交流终究是逾越着一道鸿沟,无可奈何回避锋芒,轻轻瞥向窗外。

看着窗外学堂内一副欣欣向荣的光景,雨乐暄心情回春了些,遂轻摇纸扇。

“学掌,我相信您分得清轻重,可以放下所有个人恩怨,做一个大公无私的学掌。只有云上学堂整体强大了,你才能够做最强大的那一个。”

收回目光,他温婉一笑,自觉仁至义尽,“当然,学掌要是想冲我撒气,来平复心情,也不是不可以。您好好想想,我所言,是否有理。”

雨乐暄看着韩胜智咬紧牙关,微微闭上双眼,似在逃避。

他轻笑,转身出了房门。

随即便听见屋内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韩胜智极力抑制住又一次升腾起的怒火与躁意,呼吸粗重得宛如濒死之人。

韩胜雄、顾子明、林炳申……他们一个个都要走也就罢了。

雨乐暄他竟然也敢离开?

所有人都可以离开,所有人都可以背弃他,唯独他雨乐暄不可以。

韩胜智不知这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是这念头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野蛮生长,他一想到如果雨乐暄留了下来,事情便不会如此失控,自己也不会如此糟糕。

韩胜智在这样幻想中得到了一丝慰籍。

本想用韩家的财与权死死锁住他的退路,却不曾想到那人早就在一点一点放手韩家的事务,移交权利,直至把自己择出来。而风承骏在暗处也在隐隐护着雨乐暄。那风承骏代表了风家,叫人如何敢为难?

原来雨乐暄本就没想过会一直老实待在自己这边。关于退身这天,他早有预谋。

好一招金蝉脱壳。

色彩随着胸膛起伏落在视网膜上,一抽一抽地跳跃。在韩胜智眼前模糊、扭曲,遂而变为癫狂,视野中忽明忽暗,无数他害怕的声音嘈杂纷错,汇聚成魔音,刺痛穿耳。

他一想到原本只为自己效劳,每次出谋划策都十拿九稳,一直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心思细腻、为人处世时八面玲珑的这人,往后将不会站在自己身边,将和别人一起并肩而行,被世人赞颂。

而他却被人瞧不起,被人唾骂,被人遗忘。

韩胜智绝不同意。

雨乐暄啊雨乐暄,你可真是不听话。

10.

雨乐暄刚走出议事厅没多久,就碰见卫朝辉这个每天神神叨叨,念着“大神保佑”的人愁眉苦脸地坐在树下,而莫晓欢在他旁边走来走去。

“朝辉兄,事已至此,要我说你就别难过了,行不行?”莫晓欢蹲下来,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雨乐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刚想过去调侃一番,就看见一熟悉的人影向这边走近,便收回了迈出的步子,躲在了长廊拐角后。

雷泽信双手抱臂,一路低头踢踏着院中地上的石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就别难过了……”

雷泽信闻言抬起眼,“被谁欺负了?”

莫晓欢亦昂首看向他,“一个漂亮女子。”

雷泽信不屑地瞥了一眼卫朝辉,嘴角扯了扯,将笑不笑。

雨乐暄心底暗笑:雷骜这家伙估计是在想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一个弱女子打了,丢不丢人!

卫朝辉哀叹,脸上顶着两道抓痕,生无可恋,“别说,丢脸。”

莫晓欢前脚答应“好,不说”,后脚站起来就飞速吐槽,“泽信兄我跟你说,这家伙在路上,碰到一个美丽的女子。结果他就喜欢上人家,甩手送给人家神符。”

莫晓欢说着,还用手极其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哪有这样对姑娘家的?雨乐暄差点笑出声。

就连雷泽信这般豪放不羁之徒也忍俊不禁。

卫朝辉失望且哀怨地瞟了眼莫晓欢,本来想说什么,还是咽回了肚里。

莫晓欢继续娓娓道来,“结果那个女子,误以为是大神在诅咒她,结果就出手伤人了。”

雷泽信这下终是轻笑一声,慢悠悠晃过去戏谑地抬起卫朝辉的脸看了看,松开手好整以暇地等待后者的下文。

卫朝辉尴尬笑道,“泽信兄,是这样。我本来是好心,我送给她的是平安符。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雷泽信的笑脸僵愣片刻,却立马收敛了,“这个…我不懂。”

他又看向莫晓欢,“你觉得呢?”

雨乐暄若有所思地听着,竹扇不自觉轻敲手心。

这不像雷泽信啊,若是往常他便直骂那人蠢了……难道,别有用意?

雨乐暄继续抻长脖子暗听。

“我说?要我说,男子喜欢女子,那自然要送一些首饰之类的礼物嘛!哪有送神符的?”莫晓欢摊手直言。

“首饰?什么首饰?”雷泽信追问,在雨乐暄看来竟有些虚心求教的意味。

莫晓欢激动地锤掌肯定道,“钗子或是簪子,我觉得这两个就不错!”

“钗子?簪子?为什么?”

“你想想,当你喜欢的女子,每次戴上你送的钗子或是簪子,那就能时时刻刻都想到你了,是不是?”莫晓欢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其余两人身上来回穿梭,试图得到认同。

“有道理!”卫朝辉点头应道。

雨乐暄望着雷泽信垂下目光,正认真思量,他几乎刹那间便明白了,但下意识不愿让他去相信。

莫非…雷骜要给文彬送……?

雨乐暄念及此,仿若心船触礁,一阵剧烈激荡,渐渐又沉入翻滚的白浪中,只留点点残片被浪冲刷上岸,浪退去,白沫与残片共沉默无语。

偏偏初秋正暖,云国的落叶正值橙红之际,洋洋洒洒,如梅纷飞,带来一阵醉人的木本清香,可雨乐暄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被一寸一寸冻住,刹那间双手冰凉,但当事人却不自知。

自从策论会前,文彬落水,并被雷泽信救起后,雷泽信对文彬的态度就十分反常。他不仅处处护着文彬,而且抵触周围的堂生与文彬过分接触……

雨乐暄不敢再往下想,心神不宁地匆匆逃离了此地。

结果折回普通宿房的路上,他碰到了从普二舍离开的风承骏,准确说,是落荒而逃的风承骏。

……

“是文彬,我总是跟着他的情绪走。他在乎什么我就在乎什么,他开心我就开心,他难过我也难过。是不是很奇怪?”风承骏坐在雨乐暄身侧,焦虑又不解地发问。

雨乐暄也刚平复情绪不久,闻言了然一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心思?况且,他也感同身受。

他的情绪,也被雷泽信这家伙调动着。

……

谁知道有多少个夜晚,雷泽信负伤归来,都是他给上的药,包的扎。

一道道刀痕触目惊心,鲜血淋漓,雨乐暄看着就疼。尤其当事人还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毫无生气一般。

疼在雷泽信身上,亦痛在他心里。

雨乐暄跟雷泽信谈了不止一次两次。

“我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我哥,帮他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你就不能为你自己考虑吗?”

换来的只有雷泽信无尽的沉默。

“你就不能为自己活,考虑关心你的人的感受吗?”

雨乐暄替他包扎的手平稳无比,有条不紊,只因这样的动作日积月累,上演了无数次。可他声音却是隐隐发颤的,他鼻息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搅得他神经绷紧如即断的琴弦。

“我…我……等我查清楚后,等我替我哥翻案,等所有事过去,再说吧。”

谁又知道,当雷泽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拥护文彬的时候,他的感觉呢。

很奇怪,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它在心上瘙痒,却被理智按压着,只能浅尝辄止。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像毒刺中的毒液,麻痹了感知,再一点点凌迟。

还有那一次,策论会前夕,他被韩胜智威胁将雪文曦赶出学堂。

“其实不算坏事,只不过是我不想被强迫罢了。”

雨乐暄惆怅叹息,皎洁月光遥遥,无声回应着他。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谁强迫你?”雷泽信本懒洋洋瘫躺着,闻言从茶几另一侧翻身坐起,“是不是韩胜智?他强迫你做什么你告诉我。”

雨乐暄浅浅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灯下黑。”他轻声慨叹,抿了一口清茶。

竟有些苦涩。

“你怎么了?你小子最近变得很奇怪,你自己知道吗?”

雨乐暄依旧笑着,不语。

雷泽信见他闭口不答,剑眉一横,拍案而起。他一把夺过酒壶,肆意豪气道,“出什么事儿了,你告诉我。天塌了有我呢!”

不可否置,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雨乐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涟漪泛起阵阵,回味却是比雨乐暄吃过的青果还酸涩。

他故作轻易,“你以为你是神?自己的命要靠自己打下来。就像有些人,看得清楚远景,却忽略了自己身边的近景。”

雨乐暄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说给什么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有些人看得懂别人,却难懂自己。谁也别笑谁。”

雷泽信灌着酒,听不下去雨乐暄这人生大道理了,有些烦躁地打断他,“你小子能不能好好说话?”

“泽信,我问你,如果我和文彬只能活下来一个,你选谁?”

雨乐暄直直看进雷泽信的双眼,看见他双眼微微睁大,怔愣一瞬,随即飘忽,最终避开自己。又一口烈酒穿肠。

不出意外,他犹豫了。

雨乐暄明白,是他自己有些孩子气了,让雷泽信做出抉择。

一个是十几年的挚友,一个是他视若珍宝的师弟。

这个问题本身就不该有准确的答案。

但那个瞬间他无厘头地觉得心酸,口中酒味也回酸。

他想笑,又想哭。

原本抱有那一丝无法言喻的、甚至自私的希望,最终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雨乐暄侧过身,仰头望着月亮,忍着不让眼中热意逼得泪自脸颊滚落而下,又狠狠闷了一口酒。

月还是像他们初遇的那晚一般,遥不可及。清清冷冷地挂在空中。

却又是那样的明亮。

清辉撒向世间,而黑暗如影随形。

雨乐暄无法甩去身后的影子,去毫无顾忌地触碰那光辉。

雷泽信似是反应过来自己沉默太久,有些不妥,心虚被不耐烦掩饰成妆。

“怎么问我这种问题?什么生啊死的,你们现在不都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选一个?”

月亮却还是不自知,愣是竭尽所能地,将它拥有的一切光芒,映亮每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可惜总有棱角,造就那些暗处。

雨乐暄抿了抿干燥的薄唇,颇为苦涩地笑看他。

“文彬就是有这种魔力,对吧?”

雷泽信是个迟钝、粗糙的人。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雨乐暄的失态和话中的深意。他狐疑地打量雨乐暄两眼,随即了然地拍拍他的肩,笑道。

“你小子是嫉妒文彬吧?”

雨乐暄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无奈摇头,不知滋味。

“来来来,喝酒吧,喝酒吧……”

……

雨乐暄疏导风承骏,暗戳戳提醒他要多和女孩子接触接触后,次日便去着重查了秦北川此人,然而这人此时身为韩府小姐的师父,受到保护,又行事低调、行踪隐秘,自然无果。

……

雷泽信昨日听完莫晓欢的一席话,第二天便去了首饰铺。

“这位公子,欢迎您大驾光临啊!您看看,有中意的不?挑一个吧。”老板一见有客人,赶忙笑脸相迎、热情相待,介绍了几只簪子。

“我们这儿啊,买簪刻字。您挑好了簪子,我们给您刻上专属的字样!”

雷泽信随手地拿起一只木簪,细细摩挲。

“这么一来,您送出去的礼物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见雷泽信拿那木簪许久,老板连忙夸赞道,“哎呦,公子您好眼光!这可是用红豆树的木做的簪子!这木材坚硬细致,纹理美丽,富有光泽。用它做的簪子,最适合用来表露相思之情啊。”

雷泽信闻言,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手中的簪子,不经意间勾起了嘴角。

老板一见,胸有成竹道,“心上人!”

仿佛被戳中了心思,雷泽信支支吾吾道,“我…我是送给朋友的。”

老板却像是个过来人般,笑眯眯地看着雷泽信,“行嘞,那我给您刻字去,您要刻什么字?”

……

傍晚,云上学堂。

雨乐暄路过普二舍时,看见匆匆归来的雷泽信,悄悄凑了上去。

他向来眼尖,看见雷泽信手中拿着一只木簪,手握处堪堪遮挡住刻的字,只见一点与一横。与“文”字如出一辙。

轻盈的步伐停顿了一瞬。

果然没猜错。

有时雨乐暄很厌恶自己,他把一切看得太清楚,给自己平添烦恼。

但不愧是雨乐暄,他几乎霎那间就收拾好了心情,面上表情与平常无异,依旧笑容灿烂。

他见雷泽信悄悄收起簪子的动作,内里在阵痛,却故意打趣道,“呦,怎么回来这么晚?难不成…去调戏良家妇女了?”

雨乐暄揽过雷泽信的肩,嘴角挑起,尽显调侃之意。

“去去去,我哪有这么闲?”雷泽信一脸鄙夷。

“秦北川我去探过了,只不过,这人藏得挺深。我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你说过的那些。”

“看来,有机会得找韩小姐聊聊了。但还不能让她意识到我们的目的。”雨乐暄认真分析着,和雷泽信慢慢悠悠走在学堂庭院内的石子路上,石砾摩擦碰撞的沙沙声逐渐在夜色沉淀后变得安宁。

雷泽信手中摩挲几番自己手中的木簪,眼神中名为坚定的东西逐渐闪烁成光,在一片静谧之中,他转头凝视着雨乐暄。

月光下,这小子平时风流倜傥的多情模样倒是显得宁静素雅了不少。

那人五官的棱角被月光打磨得柔和,肌肤被眼角的泪痣衬得更加光润,一双眼映着天上的星与月,更叫人找不着东南西北。

雷泽信忽然舍不得打扰这样的宁静。他满腔的勇气被月光打散了,徒留心虚。

“……那,我先回去了。你这家伙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雷泽信依旧望着雨乐暄,坚定圆润成柔和。

只是雨乐暄此时并未注意到旁边人的那快把坚冰化成弱水的目光,抿着唇,拍拍雷泽信的肩头,未曾给他一丝视线。

“走啦!”

直至雨乐暄走远,雷泽信紧紧攥着木簪的手才稍稍松了松。

……

普二舍内。

雷泽信平躺在榻上,一手枕着头,另一手从衣襟内摸索出了木簪,出神地盯着,思绪万千。

以至于身边的雪文曦醒了,他都没留意到。

雪文曦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一睁眼就见自己师兄拿着木簪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立马打起精神,一只手拄着头撑起上半身,看着雷泽信慌慌张张地将木簪收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于是她将音量压低到保证不吵醒风承骏的程度,戏谑地挑起一边柳眉。

“哦~原来师兄有心悦的女子了?都知道买簪子啦?啧……很大的进步啊!”

雷泽信被雪文曦说得耳根子发红,恼羞成怒,“我,我…唉,闭嘴!”

雪文曦原本等着被劈头盖脸地凶巴巴教训一顿,见雷泽信羞恼大于怒意,明白他这是真的有心悦之人了,瞪大双眼新奇道,“师兄!不是吧……还真有心上人了?快快快,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能俘获我们师兄的心啊?”

雷泽信见被看穿心思,又恼怒地瞪了雪文曦一眼,愤愤转了个身背对着她。

若换做平时,雪文曦肯定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而现在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件惊天大秘密,一点都不在意雷泽信的羞赧和怒气,笑嘻嘻地保证,“师兄,你不想说就不说啊,哈哈哈哈哈……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说完还俏皮眨眨眼。

雷泽信无语地听着雪文曦又翻身回去,呼吸渐渐平稳。他才又拿出木簪,仔细地抚过上面的纹理,渐渐入眠。

然而,夜里,总是有些人得以安稳入眠,有些人失眠。

……

雨乐居内。

睡眠质量向来极好的雨乐暄失眠了。

翻来覆去,床榻依旧,可他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躺在了坚硬的石板上,硌得骨骼生疼。他眼皮很沉,但如同两块同极的磁石,无法吸合。平躺着,呼吸声与心跳声交织成一段心烦意乱的章谱,搅得脑海不得平息。

雨乐暄无法入眠,索性从榻上起身,披上一层单薄的外衣,与窗外的月亮两相望。

他大约是病了,他睁眼恍若那人的剑眉星目近在咫尺,闭眼则耳畔传来那人熟悉的音色,如雪夜下白皑皑的遒劲苍松,如江湖风雨间那一穿竹的利剑,泛着冷冷寒芒。掺了酒意,更加醉人。一切都是雷泽信,这让他如何入眠?

向来视情如云烟、视钱如性命的雨乐暄也从自己真实的反应意识到,他是真的动心了。

而那人就是雷泽信。

雨乐暄一直坚持着一个原则。不要对人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否则很多事也会随之变得复杂,对时局不利,对他毫无益处。

他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无论是位高权重但物欲贪念极重者,家贫如洗但才情过人者,风情万种但不幸沦落红尘者,还是清风霁月却不得痴心者……万般种种,在他看来,情与欲过重,皆是无妄。

作为商人,他明白该如何去取舍,该如何最大化自己的收益,也最是薄情寡义。作为凡人,他将自己的七情六欲控制得近乎刻板,什么是最适宜的程度,什么时候该收放自如,他都了如指掌。

而雷泽信是一个例外。

雨乐暄先前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知晓自己样貌算得上清俊,有时因故必须去那风尘之地,免不了被人惦记。

“雨公子还是这般俊哟,都不知和你说过几次……真的不考虑今夜留下陪我吗?”

女子软声细语,但浓妆艳抹,格外摄人心魄。她媚眼如秋波,腰肢盈盈一握便可揽入怀中。令得头牌如此殷切,不少在座的宾客都对雨乐暄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雨乐暄也笑得多情,竹扇轻轻摇晃着,唇齿间似是含了蜜饯般,甜言蜜语,“姐姐如此情深意切,放在我这种薄情人身上,可不值。”

女子跪坐在他身侧,替其缓缓斟酒,娇嗔怪道,“公子莫要骗我,谁人不知你雨掌柜向来洁身自好,又尚未娶妻,最是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来此处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谈及风月,雨乐暄清楚得很。一番好声好气将人哄好后,宾客皆笑骂他暴殄天物、不解风情。

雨乐暄对姑娘家,都会相当敬重,彬彬有礼。尤其是那些舞妓歌妾,每每看见她们,他便不可控地想到自己的母亲,同情悲悯之意含在笑意下无法抹去。

嘴上的胡话他信手拈来,可其心始终未曾动过。

虽说雨乐暄与风承骏、雪文曦和其他堂生之间,也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情谊。但雷泽信则是相比之下,他更珍重对待的人。

雷泽信是这世俗中,他唯一愿动情处之的人。

雨乐暄一直把雷泽信视为身边最重要的人。自从与家中决裂,雷泽信就是他的亲人。所以雨乐暄格外珍惜他,也无微不至地试图保护他。

但,不知道这份感情为何变了质。

也许,是雷泽信每次在他低落时,笨拙的陪伴。

也许,是雷泽信每次受伤时,他那某一瞬无法克制的心悸,抽痛着,磨折着。

也许,是每次看雷泽信借酒消愁,却无可奈何,嘴上说着下次不再帮忙,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替他付了酒钱。

也许,是他每次笑着望向自己的时候。

也许,是更早的从前,他看着自己握住月亮的时候。

雨乐暄那一瞬似乎真的握住了独属于自己的月亮。

那月光,已融入进了他的血肉,渗透了骨髓,无法割离。

雨乐暄举起手,如同多年前那样,将月虚虚拢在掌中,银光一缕一缕经过手心的沟壑而曲折,终是黯淡地落入了他眸中。

自嘲一笑,他冲着那窗外的月亮,低声喃喃,“怎么办?”

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雨乐暄是个明白人,韩胜智说的没错。

他明白这样是错的,对于所有人都无益处。世俗不允许他如此,这人心亦是。

更何况,这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而雷泽信他大概已经……有了心悦之人。

思来想去,雨乐暄也倦了,拂袖熄了烛光。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寂静得冷清的夜,却被雷声划破。

罕见的是,不似白昼阴雨有的厚重乌云,今晚晴空中却是聚拢了灰蒙如纱的单薄雨云。凉意细细如梭,披上了一层月光,染了银,一夜月雨。

却也一夜无梦。

<贰>

引.

——“你呀你,怎么可能替我摘下戴久了的面具,为我周旋于险恶的人心啊?”

 

11.

风承骏准备回府和韩淑敏完婚。

雨乐暄听到这消息心里就暗道不好。

他那天让风承骏多和姑娘家交流交流,也没想到……怎么就订下婚约了呢?

也不知道文彬现在如何了。

雨乐暄匆匆寻到雪文曦,见她一脸惆怅。

“唉,”雨乐暄悠悠叹息,雪文曦闻声将视线投向他所处之地。她眼里尽是他未曾见过的迷茫。

“我一直以为,普二舍是快乐的地方,没想到却悲伤横生。”

雪文曦神色恹恹,忧郁万千,“想不明白为什么风哥会这样。”

雨乐暄对这两天雪文曦与风承骏的事有所耳闻。

“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雪文曦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目不转睛地望着雨乐暄。

“你们朝夕相处,还能不明白?真是有趣。”

见她不语,雨乐暄歪头笑笑,“你是觉得,是他对韩淑敏的态度变了,还是对文彬你的态度变了?”

“这不一回事么……”雪文曦嘟囔着。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看来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还是挺正常的。”

“你应该想一下,你是怎么把这两回事,混为一件事的。”雨乐暄缓缓走到她身侧,试着去开导她。

过了一会儿,雪文曦又重拾信心,回了普二舍。

雨乐暄欣慰地目送雪文曦远去,随即就去找了雷泽信。

不过,雷泽信似乎一直在躲着他。

……

“喂!雷骜,你怎么回事?真是无趣!这么躲躲闪闪的…有意思吗?”雨乐暄用纸扇敲打着雷泽信,后者则满脸阴郁。

“怎么了?是…又查到什么事情了吗?”

雨乐暄双臂拄着枯树横长的粗壮枝干,屏息观察着靠在树干上,满面寒霜的雷泽信。

见他摇了摇头,雨乐暄百思不得其解,“能让你雷泽信这般烦心,那还能是什么事啊?”

雨乐暄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他关切不已的脸庞雷泽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气火上涌,胸膛剧烈起伏,“行了!有完没完?!”

雨乐暄被这突然的一吼吓得摸不着头脑,呆愣在原地。雷泽信见被自己吓唬成这样的雨乐暄,又是一顿恼羞与后悔。

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唇齿嗫嚅几番,无言吐露,便仓皇飞身出了学堂。

雨乐暄从刚刚极具威慑力的怒吼中抽离,逐渐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微眯双眼,仔细思量。

不对,这很不对劲。

换作平常,雷泽信是什么都会跟他说的。除非……是什么他实在不想说的大事。况且他刚才那般易怒急躁,肯定是另有隐情。

“雨乐暄。”这一道无比熟悉的声色将雨乐暄的思绪扯回现实,是韩胜智。

“学掌。”雨乐暄礼貌疏离地回应他,并报以浅笑。他现在并不想看见这一号人,但又不可不见。

在学堂里和韩胜智打交道,无可避免。

雨乐暄没错过韩胜智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险,后者则自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温和笑着,“和我来。”

韩胜智自从那次与自己谈话不欢而散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励志于洗心革面、改过自新。

这可让雪文曦都惊叹不已。雷泽信还怀疑过,说这家伙的脑子会不会是坏了。

合上屋门,雨乐暄面对韩胜智的笑容清煦温雅。

“学掌,有何吩咐?”

韩胜智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削着香果。

“乐暄啊,我还真是有事要告知于你。你有没有发现…雷泽信他最近的行为,很是异常啊。”

雨乐暄垂眼不语,眸色暗了暗。仅是片刻后,又抬眼笑道,“学掌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不安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正在疯狂叫嚣,嘴角依旧扬起,显得有些勉强。

“唉,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雷泽信他最近被家中的婚事逼得紧,一时烦恼罢了。”

韩胜智咬了一口被切成块状的香果,细细品味。其余的果瓣晶莹如白玉,随意地摆在盘中,散发着诱人的馨香。

他看似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实则一直用余光观察雨乐暄的神情。

这下无论如何,雨乐暄都不再淡定了,“他……有婚约?”

韩胜智躲在手下宽袖后的嘴角狡诈一弯,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快速抬起头,故作吃惊,疑惑发问。

“啊,乐暄你竟不知?雷泽信他未曾告诉过你?这婚约自他儿时就定下了!”

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从前无论面对多么刁钻的字眼,雨乐暄向来都从善如流。

而这一次,他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韩胜智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人情绪的变化,嘴角勾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邪笑,继续道,“据说雷府这亲家,可是云州的名门望族赵氏。赵大人和雷大人旧时熟识,甚是交好。然世事无常,赵大人于前不久逝世。雷大人为了照应赵氏母女,让雷泽信早日娶赵氏小姐赵柃过门。”

“可泽信怎能那样不懂事?昨日和他父亲大闹一场。极不愉快。”

“乐暄,作为他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劝一劝雷泽信。让他听他父亲的话,娶赵小姐过门,好令雷大人省心。”

心悸袭来,眼前场景随心脏狂跳。雨乐暄不理会韩胜智明里暗里的提醒,死咬着牙,强撑着颤抖出声。

“学掌,我虽为雷泽信的朋友,可事关他的终身大事,我着实是没有立场去插手。”

他回避的态度,激得韩胜智的目光慢慢狠厉阴鸷,但还带着冷笑。

“雨乐暄,你确定,你要这样做吗?如果你如此草率决定的话,那你的家人,可是不保啊……”

面对明晃晃的威胁,雨乐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又一次攥紧了手中的扇柄,手臂肌肉因过度紧张而微微抽搐。

“你想干什么?”

韩胜智无辜瞟他一眼,终于扬眉吐气,温文尔雅道,“我想干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只不过是知道令尊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罢了。”

这悠闲轻缓的玩味语调,配上充斥威胁的话语,雨乐暄面容僵硬,神色顿时若琴弦被强烈地拨动挑弹。

见向来云淡风轻的雨乐暄这般情绪跌宕,且还是因为自己的掌控与挑拨,韩胜智顿觉心情大好。

阴暗的偏执欲和自私欲奇迹般的得到了快慰。

“令尊走漏国税……是不轻的罪名吧?全家可都是要入狱的呀!”

见雨乐暄蹙眉的模样似乎不信他所言之事。韩胜智却早已将一纸文书从怀里拿了出来,“这,就是证据。”

一目十行略过文书后,雨乐暄越看越心惊,强迫着自己凝神定气。他的视线艰难地从文书上又转移到韩胜智似笑非笑的脸上,眸中隐隐泛着怒火,极力抑制自己几近不平稳的声息,“你…难道不怕我将你的那些事说出去?”

后者闻言则是微勾薄唇,似是料到了他会如此反击,胜券在握道,“那就看到时,陛下是先处理无关紧要的微小利益问题,还是严惩走漏国税的罪人吧。”

韩胜智轻飘飘瞥了雨乐暄一眼,漫不经心道。

后槽牙快被死死咬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雨乐暄怎么都想不明白韩胜智是什么时候,是如何得到这种极其隐秘的消息的。

但他此刻也只能厉声喝道,“韩胜智!你到底要怎样?”

“简单。”韩胜智见好就收,不见了狠意,只带十拿九稳的笑意。

“只要你能劝雷泽信成婚,我保你家人安然无恙。”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雨乐暄直直盯着韩胜智。

韩胜智面带悲悯,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雨乐暄,你是个聪明人。”

“你应该懂得,你们,只是朋友啊。”

雨乐暄脸色唰地惨白下来,神情恍惚,称得上不顾礼数地转身就出了这是非之地。

暗处,是韩胜智得逞的笑容。

……

雷泽信不动声色地又闷了一壶酒,脑海里全是雷启英与他的对话。

“你这样做的话将赵氏的脸面置于何地?令我雷家的威信置于何处?这婚约不是那么轻易说不遵守就可以不遵守的!”

“赵大人,是我多年的挚友。照应他的家人是我们理所应当的。唉……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泽信的意识开始模糊,目光涣散,但思绪依旧乱如麻。

他明白雷启英的意思。

也明白指腹为婚的心酸无奈和世家之间的情谊道义。

可他并不会因为一纸婚约就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一辈子。

况且,还有那人……他放心不下。

雷泽信烦躁地摇了摇头,终是不省人事,醉了过去。

……

雨乐暄此时的状态不比雷泽信好到哪儿去。他漫无目的地在学堂里游荡,有几次险些撞到人。

他早已与家里断绝关系。

从不念情面的角度来讲,一般人为了明哲保身,也不会任由他人告发可能涉及己身的罪行,从而牵连到自己。但雨乐暄对于雨府还是有挂念的,毕竟母亲还留在那里,他不能置母亲于不顾。

但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雷泽信娶了他人,他不甘心。再者,雷泽信不是心悦文彬吗?

虽然风承骏和文彬之间的情愫他早已看透,可雷泽信却未必。

雨乐暄越思越愁,不知不觉间就飘到了普二舍前。虽愁,但雨乐暄还是没忘记一件事。

“承骏兄,你回来了啊?恭喜恭喜。”

自从风承骏从那场婚约的误会脱身后,他便回到了学堂,和雪文曦的感情日益增长。

“只是……你能帮我去铭仁酒馆把雷泽信带回来吗?”

“乐暄君…为何不自己去?”风承骏放下手中书卷,有些困惑。

只见雨乐暄面色为难,含含糊糊道,“我…唉,反正他跟我闹了点脾气,现在,我最好还是不要在他面前出现了。”

“那乐暄君是如何得知泽信兄在铭仁酒馆的?”

“他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就他?肯定去喝酒去了。说不定现在还醉得不省人事!”

“所以,有劳承骏兄了。”雨乐暄恳切地冲风承骏一笑,后者也只得答应。

风承骏离开后,雪文曦拽了拽雨乐暄的衣袖,一脸好奇。

“哎,乐暄君,你和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师兄他啊,估计在外面又……”

雨乐暄不愧是雨乐暄。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的让雪文曦忘记了自己原来想要问的问题。

不一会儿,两人就见风承骏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雷泽信回来。

“行,见他回来我就放心了。你们帮我好好看着他,我走啦!”雨乐暄飞快叮嘱完,便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独留雪文曦与风承骏面面相觑。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

次日,酒醒。雷泽信从榻上缓慢起身。

“师兄,你醒了?”雪文曦早已穿戴整齐,见他醒来连忙凑坐在榻边。

雷泽信艰难地套上外衣,感受到四肢因醉酒变得僵直酸重,他此刻的头脑也有些恍惚发涨,“昨天是风承骏那家伙把我带回来的?”

雪文曦点点头,“是啊,师兄,风哥他早就从风府回来了。哎,不过你到底和乐暄君怎么了?”

“我昨天冲他发火了,是我不对。他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他。”雷泽信慢吞吞地套上鞋履,因为愧疚,声量比平时小了许多,带着醉酒后的沙哑。

“乐暄君今日未曾到学堂。”风承骏刚刚洗漱完从外边回来,拿起几本书道。

“什么?那我出去一趟。”雷泽信闻言迈开长腿就往外走,结果被雪文曦一把扯得停下脚步。

“师兄!你昨天跑出去喝酒已经是犯了堂规,你现在再擅自出入学堂,我们就…”

“就什么?”见雪文曦一脸纠结,欲言又止,雷泽信也只得耐着性子听她讲完。

“唉,师兄,实不相瞒,明天有云州的烟火会。风院长已经同意大家明天去放松一下,观赏烟火会,可…要看今天所有堂生的表现。”

“如果一个寝舍内有一个人不合格,明天整个宿舍的人都去不了……”

雪文曦愁眉苦脸道,看着雷泽信犹豫不定的模样,紧接着煽风点火。她装作可怜兮兮,拽着雷泽信的袖子晃来晃去,“师兄,你就帮帮人家嘛~”

雷泽信感受到袖子上蛮不讲理的晃荡,立马扒拉开雪文曦的手,扭头避开她故作的惨状。

自从知晓了雪文曦是女儿身,她这种举措让他浑身更不自在,“行了行了,我不出去了,行吧?真是怕了你小子了!”

雪文曦双手合拢,一副笑嘻嘻讨好他的乖巧模样,“师兄,你最好了!”

虽然雪文曦是把雷泽信安抚下来了,但此时让风承骏在一旁看的有些许吃味,他暗暗提醒,“彬弟,走吧,去上课了。”

“唉!来了来了。师兄你不去上课?”

“我一会儿就去。”

“那你快点儿啊!别迟到!”

“知道啦,啰啰嗦嗦的。”

雷泽信听着两人远去,又一头倒回榻上,从怀中摸出木簪。

这次他想好了。

另一边,雨乐居内。视钱如命的雨乐暄正整理着账本。

他表面看似与平常无异,但你若仔细看,会发现他许久未动一笔。

经过了昨晚一夜的思想斗争,雨乐暄还是决定先试探一下雷泽信的想法,再做打算。

碰巧听说明日是云州的烟火会,而且堂生也被批准去观赏。

明日,一定要有结果。

12.

“风哥,师兄,你们看我这一套衣服怎么样?”

雪文曦身着海棠纹的红白衣裳,转了一圈给二人看。

“好看。”风承骏微微笑着,竟有几分纵容宠溺之味,看得雷泽信直倒胃口。

“嗯……还行,也就能看的样子。”虽然雷泽信话说得勉强,但雪文曦知道雷泽信那傲娇别扭的性子,也并不在意。

“走吧走吧!”雪文曦拉着风承骏欢快地几乎要蹦起来,还不忘招呼雷泽信,“走啦师兄!”

三人欲走,便见学堂内侍从给雷泽信送来了信筒,“你的信。”

雷泽信拆开一看,随即语气轻快但还克制欢喜道,“那个,你们先去吧,我去会个人。”

“行,那泽信兄你先去吧。”风承骏连忙应道,拉着好奇心爆棚,想一探究竟的雪文曦离开了,心想不打扰他和彬弟二人自然甚好。

……

铭仁酒馆顶楼。

雨乐暄侧耳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头都不用回,了然一笑,“来啦?”

“你小子行啊,头一次出手这么大方!”雷泽信匆匆赶来,踏上顶楼后便放缓了步伐,他看着一坛坛真液酒,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雨乐暄心道:废话,这可是我跟酒馆老板求来的。

想当初,几年前,铭仁酒馆的真液酒经他手向各州流传开来,不日便名声大噪。经过纪尘遥指点,雨乐暄又寻得几处平替云州西区的地域,正式开启了制酒。定金一计可行,酒馆也很快续上了酒量的供应。自此,真液酒的商路算是平坦铺开了。

不然,酒馆老板也不会念及情面,帮他临时筹备这份厚礼。

阵阵清幽的酒香扑鼻而来,雷泽信喜笑颜开。但他随即又想到了前日自己对雨乐暄极差的态度。

“那个,那天的事……”雷泽信支支吾吾半天,一手叉腰,另一手不自在地搭在后脖颈上,眼神四处乱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哎呀,我早就不在意了,你撒撒气又怎么了?”纸扇顶端在唇上轻点,雨乐暄无奈笑道,“喂,过不过来坐,难道还要我请你?”

雷泽信向他投过去了“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的眼神,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勉勉强强地坐了下来。雨乐暄每次一见他这种“爷天下第一”的气势,就忍俊不禁。

“你……”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你先说。”雷泽信抬了抬下巴,眼神示意雨乐暄,手上不忘开了坛酒喝着。

“泽信,我问你,”雨乐暄笑意依旧,不过淡了几分,望着酒楼下大街小巷的人声鼎沸与热闹繁华,他一身白衣倒是衬得不染世尘,宛若谪仙。

雷泽信的视线有些移不开。

“若要你在所爱之人与至亲之人中取舍,你会如何?”他眼神坚定,不似假意。

“啧…你这家伙最近怎么了?”雷泽信满不在乎地用衣袖擦了擦因豪饮而淌到下巴的酒液,“老是做取舍,你不会又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吧?”

雨乐暄半阖双眼,晃了晃竹扇指向雷泽信,“不,我只是好奇,想问问你。”

“这……不好说。”雷泽信蹙眉看着万家灯火通明,明明是凛冬寒夜,却令人暖意遍体。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是吧?的确很难抉择。”雨乐暄像是料到了他的回答,继续悠悠叹道,“但人生啊,就是有这么多的取舍和选择要做,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其实并不是谁不重要,只是相比之下,谁更重要而已……”

雨乐暄略微出神地凝望着远方群山青黛与夕阳残霞的暖橘相融,边缘镶了一层淡薄的金黄,语调不自觉的变低。

“哎,你小子再不说人话当心我揍你!”雷泽信见这小子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挥了挥拳头。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说。”雨乐暄收回目光,挽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细细品尝。

“我……我其实,也想问你。”

“哟,还有我们大名鼎鼎、潇洒不羁的雷骜不知道的问题啊?”

雷泽信一双月牙眼一瞪,扯下嘴角。故作凶狠的表情,雨乐暄都不知看了多少次,对自己早就没有恐吓力了,“你小子滚!到底听不听?”

“听听听。”雨乐暄像是哄着他一般,连忙点头。

“如果,要你去做你非常不喜欢的事,你当如何?”雷泽信又灌了一口酒,语气闷闷。

雨乐暄轻晃酒杯,看着杯中酒波倒映泛着点点浮光,如同那日策论会后,他所见的碧谭粼光。眸色闻言一沉,却在他抬眼的瞬间便恢复了。

“那得看是什么事啊,比如…?”

“比如……和你并不心悦的人,成婚。”最后二字,雷泽信将其说出竟有些艰难,但他装作心不在焉,语速飞快。

“嗯……”雨乐暄表面沉吟,心中确是明白:对于这件事,他们二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只是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努努嘴,思忖片刻。

见到下面一对年轻夫妇恩爱地分享着手中美食,说着不知什么情话,因真切的幸福而笑逐颜开的场面,雨乐暄同样笑着开口,“这其实得看很多面:这二人是否两情相悦,家中意向如何,你自己有没有心悦之人,对于两家的影响等等。”

“不过啊,如果对家中影响颇深的话……最好还是听长辈的话。”雨乐暄端起酒杯的手示意雷泽信道。

“咱俩都是十几年的兄弟,你实话告诉我……你小子有没有喜欢的人?”雷泽信见雨乐暄似是有些许落寞之色,忽然耐不住急切,这番话就脱口而出了,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雷泽信自己心底都一惊,面上微微发烫。

雨乐暄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灿烂一笑。

“有啊。你呢?”

有什么在雷泽信的脑中轰然炸开。他震惊于雨乐暄的爽快,第一反应必定是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当他看到雨乐暄用极为认真的眼神深深地望向自己,他竟哑然。

“我……”

“嘭!——”

烟火会的第一枚烟花不知何时窜上苍穹,打断了雷泽信的话语。它在半空怒放,迸发出耀眼又张扬的银色火花,渐渐浅淡隐匿,分出去的小花火又突然绽开,映得所有在注视着它的人的眼眸忽明忽暗。

第一个烟花的阵势便如此浩大,引得街上的百姓惊叹不已。随即,各式各样的烟火出现在了夜空中,映亮了一片天。

不得不说,雨乐暄还真是会挑地方。铭仁酒馆的顶楼就是个极佳的观赏地。可观空中烟火全貌,也可将酒楼下光景尽收眼底。

可雷泽信却无心欣赏。

他手中摩挲着那支木簪,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起身凭栏欣赏烟花的雨乐暄,眼中尽是犹疑的不舍与忧郁。而后者则像是不自知般,抬头望着目不暇接的烟火赞叹不绝。

浅蓝如飞鸟融入白昼的翎羽,深绿如古树多年滋养的盛冠,桃红如姑娘含羞时的脸颊,橙黄如午后时分透过指尖的暖阳……什么颜色的烟火都有,

只是在雨乐暄眼中,最好看的还是那银色。

就如月光一样。

……

喧嚣不绝,在他不经意间,雷泽信默默启齿,“我也是。”

他曾经也抱有一丝希望,可却在雨乐暄这里得到了绝望的证实。

——“有啊,你呢?”

他雨乐暄在世尘中摸爬滚打,遇见的姑娘肯定不少,雷泽信不愿去想是哪家姑娘,但想必也是脱尘绝俗,才貌双全的。

跟了他雨乐暄,也必定是风风光光的。

到头来,自己反倒像是个傻子一样。

未曾关心,未曾听闻,也未曾从他口中得知。

向来桀骜不驯的雷泽信也会为情所困……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雷泽信第一次明白了苦涩至极是何滋味。如同最烈的酒喝到最后寡淡如清水。

这样也好,自己不用丢雷启英的颜面,赶紧成婚。也不用因为自己那不知从何起的隐秘情思而影响到他与他心悦的女子,彼此相安无事。

至于文彬,他已经放心托付给风承骏了。

可他怎么就这么不甘心?

雷泽信想笑,想仰天长笑。笑自己的疑虑,笑自己的笨拙,笑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他不笑出声。

他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从眼角拭去晶莹,他闷下了最后一口酒。

他笑看着那人的背影。这笑容不似平常插科打诨和偶尔犯浑时的澄澈轻快,反而沉重,因其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我先去找师弟他们了。一会儿记得早些回去。”雷泽信僵硬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多少的骄傲潇洒,还是败给了他。

待喧嚣渐渐平息,烟花渐渐消逝,街上行人渐渐散去,雨乐暄才缓缓回首。

唇角颤抖着上扬,他手中依旧紧握着纸扇,却早已泪流满面。

直到最后,雷泽信也没有给出他的回答。

婚约之命,他雷泽信应是不得不从了。只是到最后,他内心所想的还是文彬吧。

这样也好,他不用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让雷大人发愁,也不会让一个好姑娘伤心。至于文彬的事,雷泽信绝不会提起的。而自己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还是兄弟。

可心口处阵阵的抽痛不似假。眼被湿润成一洼池水,里面映着点点灯火,波光荡漾。雨乐暄蓦然想起了风承骏在课上说过一句话。

“谁比谁清醒,谁就比谁残忍。”

他宛若烟花一般,只昙花一现。

也仿佛那轮月,让他水中捞影,两手空空。

……

这几天的日子平静到不正常。雨乐暄从未如此忙碌过,除了在学堂正常上课,他便去自己的铺子巡视一番。空闲时间他还忙着接手新的生意,并与其他市井新现的商家打个照面。

从那晚后,他再也没见过雷泽信。但他依旧在帮其追查线索。

他很清楚此刻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雨乐暄,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不愧是聪明人,果然手段不凡!”韩胜智不知真心假意地拍手称赞道。

雨乐暄眼中疏离之色快化为实质,漠然无视他的嘲讽之意,“学掌,这下,你满意了吗?”

“哎呀,”韩胜智面露难色,似是真的为难,“乐暄,我还有一事相求。”

雨乐暄的拳骤然攥紧,极力隐忍怒意,“你还想怎样?”

韩胜智笑了笑,唇齿间的狡诈闪着锋芒,“别急嘛……如果我说,我要让你去亲眼看着你的挚友雷泽信成亲,并且他的酒里一定得加点东西,你会做吗?”

“韩胜智,你不要得寸进尺!”雨乐暄简直忍无可忍,猛地推开凑近到他面前,审视着他的人。

“呦,这就得寸进尺了?那你是干,还是不干啊!?”韩胜智陡然的阴狠,让雨乐暄突然清醒过来:如果他不这样做,就相当于前功尽弃。

他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坚定下自己的信念。况且,他不能让母亲出事。

雨乐暄终究是接受了现实,安之若素,霁月清风的仪态令韩胜智恨不得能将其拉下神坛,堕入尘埃。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

“不好了……乐暄君!不好了!”雪文曦匆匆忙忙地向雨乐暄跑来,气喘吁吁地呼喊道。

雨乐暄连忙扶住迎面冲过来的人儿,关切道,“慢些,不着急,你说。”

“师兄,乐暄君,师兄…师兄他……”雪文曦的言语断断续续,像是理不清舌头,几乎语无伦次地说着。但她一直担忧地仰头望着雨乐暄。

“他怎么了?”雨乐暄心中隐约有了预感。

“他要回家修学一段时间,还要完婚!”雪文曦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事实,不可思议道,“和赵氏的小姐,赵柃!”

雨乐暄已然给自己的心绪做了铺垫,但当他真实地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心跳还是不可控地、猛然迟了一拍。

雨乐暄牵强地扯着嘴角,“怎么…这么突然啊?”

雪文曦明眸瞪大,“我怎么知道?先是风哥,这下子又是师兄!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她哭丧着脸,无奈地摇头,“而且,师兄这次,看来是来真的了。这聘礼都送过去了……我可从来没听说他提起过什么赵柃,更别提成亲了!”

雨乐暄依旧是那副笑脸,但与他相熟的雪文曦一看就知道,那是堆砌出的假笑。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雪文曦似乎是气急了,也没在意雨乐暄的异样,柳眉一皱,不悦道,“谁知道他是否心悦于那女子,八成是被逼的……师兄的脑子也是坏了,叫他娶就娶啊?”

见雨乐暄不语,雪文曦长叹一口气,终于无奈道,“不是我说你,乐暄君。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雨乐暄闻言顿时浑身一怔,茫然不解,但习惯性地装傻充愣道,“啊?我?没有啊哈哈…文彬你说什么呢?”

雪文曦见他此状,无语地撇撇嘴,“唉,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着急吗,乐暄君?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师兄了!”

雨乐暄赶忙捂住她的嘴,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瞎说什么呢?”

雪文曦一把拍掉他的手,不屑一顾地叉腰,“你放心,我没说出去。风哥也不知道,只有我看出来了。”

见雨乐暄眼中的沉重也逐渐黯淡无光,随即垂眸不语。雪文曦恨铁不成钢,替他焦急,“不是,乐暄君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你不去找师兄他吗?为什么还要在这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回之以她的,是雨乐暄的惨淡一笑,他声音嘶哑一瞬,“我和他……不可能的。”

况且,他就算成婚了,心悦的还是你文彬啊。

雪文曦心急如焚,“怎么不可能?我们将来出仕,要为世间做的改变很多,当然包括这些界限模糊之事。”

“无论如何,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也没有限制。只要你和那人在一起开心幸福就好。”

雨乐暄苦笑,“你觉得,这世间百般会接受我们吗?他的家人会同意吗?他当真能想清楚吗?”

雪文曦被这一连串的难题问愣住了,哑口无言,但苦苦坚持,“但一定会有人理解的……况且…”

雨乐暄微阖双眼,摇着头笑了笑,“所以啊,说出来,只会把事情变得更麻烦,甚至有可能更糟。人这一辈子不是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的。所以,我不如不说。”

“这件事,你知我知,再无旁人可知,包括雷泽信。”

“你能答应我吗,文彬?”

雪文曦咬了咬红唇,紧锁眉头,几番挣扎后还是放弃并妥协了,“好吧。”

因为她了解雨乐暄的脾性。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谁也问不出来。

云上依旧宁静,可暗处波涛汹涌,雨乐暄感慨一切将变了,但内里最终必须归为平静。他认真唤了一声,“文彬。”

雪文曦应声抬首。

“谢谢你。”

雪文曦用手甩着垂坠着的腰带,以此分散自己的遗憾,“我…只是觉得可惜……”

雨乐暄淡然一笑,“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们,还是云上四杰啊。”

带着热泪与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雪文曦拥住了面前的雨乐暄。

他一直是这样,如最可靠的兄长一般。看似乐观,看似豁达,看似一次又一次帮他们摆平了一切。自己却依旧是困身于不知谁建起的囹圄,一直拼力挣扎。

雨乐暄反应过来,感受到环在腰间的臂弯和姑娘明显柔于男子的身段,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抬起双臂,用手轻轻拍她的头,安抚道,“好啦,你乐暄君我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雪文曦松开雨乐暄,毫不顾忌形象地抹了抹眼泪,“师兄三天后就会成亲。”她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乐暄君……你真的没事吗?”

“我会去。”雨乐暄淡然自若道,全然不顾雪文曦惊愕的目光。

<叁>

引.

——“沉默的爱与不羁的心,说的不就是我和你吗?”

 

13.

雷启英怎么也没想到,雷泽信居然同意了这门婚事。他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他毁约的心理准备。

“我想好了,去给赵家送聘礼吧。”

雷泽信看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细看,就能看出来他的木然与赌气。

但雷启英这时已被惊住,并未察觉到,反而不可置信,“信儿,你真想好了?这可是不容反悔的!”

雷泽信却面不改色道,“送吧,啰嗦什么?”

雷启英先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后甚是欣慰地拍了拍雷泽信的肩,“太好了,信儿长大了,能顾虑大局了。”

雷泽信苦涩地微微勾唇,“这是应做的。”

“哈哈……好!那就这么定下了!你兄长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雷启英欣慰地笑道,眼中似乎有泪光。

雷泽信心中的苦涩渐渐消弭,只留麻木与坦然。听见雷启英依旧毫无愧疚地提起兄长,他只觉讽刺的悲凉。他也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份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掺杂在其中。

他只想看看,雨乐暄会怎么做。

……

堂生们听说了此事都一片哗然。大名鼎鼎的雷骜?成亲?这两件事丝毫不沾边吧……让他们相信雷泽信能出仕都不能相信这件事!

况且,谁人不知,雷泽信没有心悦之人,一直独来独往的。他还不是心悦那女子,只因婚约。

向来放荡不羁的雷泽信怎可能听从家中的安排?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

雨乐暄三人随着众堂生进了雷府,因从学堂离开的时辰已晚,婚嫁的礼仪已经进行了一半。原本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和雷泽信儿时常来的着地方,现在已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喜庆。

那红艳艳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恍惚了他的神志。

“一拜天地——!”司仪在上高喊着。

雨乐暄眺望宾客远处,厅堂内前方中央,只见雷泽信身着红衣,长身玉立。

红色衬得他整个人更加俊朗,眉眼深邃无比,神色被映得柔和。雨乐暄一瞬间晃了神。

雷泽信是个喜静的人,连带着不喜过于鲜艳的颜色,故而他平常穿的衣服也大都是深色的。

每次自己提议他应该多穿些颜色浅艳的衣服,显得精神,他都不屑一顾。

他也曾幻想过他鲜衣怒马的模样,只是没想到他第一次身着红衣竟会是他成亲拜堂之日。

当真是世事难料。

而他身旁的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看不清模样。

“二拜高堂——!”

周遭宾客的窃窃私语钻进了雨乐暄的双耳:

“哎呀,这雷公子俊俏得很呐,赵家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啧,那当然!那可是雷大人的儿子,能差吗?”

“他还是云上的堂生呢!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呶,那群堂生,是他的同窗吧?”

——“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夫妻对拜——!”

这一声声窃窃私语,一点点地将雨乐暄心底筑起的高墙防线和最后一丝理智击垮。看着雷泽信和赵氏小姐一双璧人,身披婚服,竟是刺得他眸中模糊,不知今夕何年。

“礼成——!”

新郎与新娘子款款来到宴席中与客敬酒。而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此类的祝福连绵不断。

臂肘暗戳戳怼着他的触感是唤醒失神的雨乐暄的最佳行径。

“乐暄君……!”雪文曦慌张地低声提醒道。

不知何时,雷泽信来到了他面前,举着杯,冷冷道,“雨乐暄,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雨乐暄失笑,“怎么会?”

在雷泽信略带愠色的注视下,雨乐暄将自己带来的真液酒打开,不紧不慢地斟了两杯。他低垂眼眸,不让他见着自己眼中的决绝与悔意。

“我可是带了,你最喜欢喝的真液酒。”

目光微动,雷泽信还是放下了原本手中的清酒,接过他递来的真液酒,接触的瞬间感到他的手…是冰凉的。

雷泽信将另一杯酒递给赵柃,而自己随后便和雨乐暄互相敬了敬。

酒杯举到嘴边,雷泽信忽然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属于真液酒清幽香味的甜香。

这酒下了药!

雷泽信瞳孔紧缩,但当着睽睽众目,他还是面不改色地饮了下去。见赵柃在盖头下也饮了此酒,雷泽信怒火中烧。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见雨乐暄笑着,雷泽信一颗炽热的心缓缓沉入寒潭。

他终究还是看不懂他,看不透他。

雨乐暄转身捧起身侧的花盆,一株淡黄的花亭亭静立在褐土中。他弯了眉眼,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但雷泽信只感到他的疏离,“这是我从别处特地带回来的一株月见草,还望泽信你…能好好照料它。”

这下让众人摸不着头脑,嘈杂声如温水复沸。

“不是说这雨公子和雷公子相交十几年,感情十分好吗?”

“是啊,那这,兄弟的大喜日子,送盆花算是怎么回事?”

雷泽信蹙眉,但手上还是接过花盆,他搞不明白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然你小子喜欢钱,连送我的花都是黄色的。”

雨乐暄依旧清浅笑着,“随你怎么想。”

而一旁的赵柃闻言若有所思。只不过在盖头下,谁也没看清她的表情。

未待到婚宴结束,雨乐暄便提前离席了。

雪文曦立马跟了上去,“乐暄君,你…”

“文彬,让我自己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雪雨乐暄拦下了她,温声劝道,“这是你师兄,你可不能不给他面子。你再离开了,他必然面上过不去。”

文曦没辙,只得目送着雨乐暄远去。

……

宴席结束后,雷泽信和赵柃总算是进了洞房,清闲下来。

可雷泽信意识却是越来越模糊,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周围的空气似乎也灼烧起来,令他燥热难耐。

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在还未碰到婚床之时,向旁处倒去。身侧的赵柃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一扯,两人便双双砸向了床榻上。

有红艳的锦被作为缓冲,两人并未受伤。只不过两人现在的距离实在过近。

赵柃上身撑在雷泽信面前,雷泽信几乎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喜烛燃得正旺,红帐也被熏得烘暖,雷泽信却如将死般慌张,妄图逃离此处。

但赵柃却率先往他口中送入颗圆球,雷泽信用舌尖一试,尝出是药丸。

他不敢吞下去,犹疑不定地看着面前淡然摘下盖头的女子。她毫不迟疑地用手一抬雷泽信的下颌,后者毫无防备地囫囵吞下了药丸。

他怒目而视,浑身却酸软无力,连挣扎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药效起来了。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想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转醒。雷泽信赶忙检查自身,发现衣衫还是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而赵柃就坐在床榻侧,他才暗暗松口气。

“你……”雷泽信慌忙撑起上身,警惕道。

“公子莫慌,”赵柃冷静开口,“是我给公子吃了解药,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雷泽信的心又稳了几分。

“这酒里的药虽表现强劲,但奇怪的是,并未有何实际功效。只是令公子食用后需些时间恢复,即便你吃了解药也是过了一夜才醒。”

“为何要帮我?”雷泽信不由得半眯起双眼,眼神里尽是探究和不解。

赵柃轻笑,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如银铃一般,“我并非只是帮公子,我也是在帮自己。”

“我在来贵府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公子想的没错,我也是被迫才跟公子成亲的。”

雷泽信点了点头,“还是多谢赵小姐了。”

赵柃摇摇头,坦言道,“无妨。实不相瞒,雷公子,我已有心上人。”

“……我亦然。”雷泽信神色黯然道。

“是昨天那位…雨公子吧?”

雷泽信闻言猛的一抬头,只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

“你!怎知……”

“公子的表情就已经出卖了你啊,况且…”赵柃顿了顿,沉声道,“沉默的爱与不羁的心。”

雷泽信前后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月见草的寓意。”赵柃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淡黄色的花株,“那位雨公子赠与你的。”

雷泽信看着那花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他不敢相信,瞠目结舌。

他自我否定般,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本为医者,先前对植物这类的学术很感兴趣,便有兴去了解……没想到这次能帮上了雷公子的忙。”赵柃礼貌地微笑回应着。

雷泽信紧锁眉头看着她,“那他为何如此?”

赵柃叹了口气,“我想,雨公子可能是有什么苦衷罢了。”

“这小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都跟他说过,天塌下来还有我呢!”雷泽信攥紧拳头,泄愤似的一锤床沿。但他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变得像霜打的茄子。

“即使是这样,我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

赵柃不紧不慢地替他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嫣然一笑,“雷公子,实不相瞒,我心悦之人,亦是女子。”

看着雷泽信呆滞地接过,双眼微微瞪大,一脸的惊愕连忙用水灌了下去才缓和,她继续道。

“她救过我一命,我便和她成了朋友。可谁知,时间一长,我们才明白彼此心意相通。和她在一起时,我唯一感受到的就是我们之间的爱意。”

“母亲一开始也不同意,可后来,她也理解了……此次是实在无法,我才嫁了过来。本想着日后与雷公子商议此事该如何解决,现在看来…既然雷公子亦有心悦之人,岂不两全其美?”

“雷公子,你和雨公子,太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与想法。可心意相通、意志坚定、忠贞不渝本就是难得的事,你们既能做到,我想…无论多么艰巨的困难,都可以克服的。”

“莫因过多的顾虑与不定,来否认那纯粹和勇敢。”

赵柃的肺腑之言,捅破了那层窗纸,雷泽信竟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听懂了这文绉绉的深刻道理。他追忆往昔,和雨乐暄在一起的时光,他无比怀念,怀念那时的感情,也迫切地想见到那个人。再看赵柃的眼神,是那样平静坚定。

雷泽信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惧怕。

“多谢赵小姐开导,但我现在…得去解决一些事了。”

雷泽信抱拳,算是对赵柃的敬意,得到她的肯定后,他便从窗棂轻盈一跃,飞身离开。

赵柃望着雷泽信远去的方向释然一笑。

希望雷公子能与雨公子表明心意啊。

……

乐观如雨乐暄,今夜竟失魂落魄地在酒馆里买醉,真是令人唏嘘。雨乐暄从婚宴逃离后,本想痛痛快快地喝一场,而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呦,乐暄你这是从婚宴上回来了?”雨乐暄甚至想都不用想,便敢断定这一定是韩胜智的声音。听到他的动静是从身后传来,雨乐暄心中荒芜徒留无谓。

他还怕什么呢?他早就死了。死在今日的冬夜,溺毙在一片艳红中,跪倒在那人的满眼唾弃里。

他淡淡抿了一口酒,冷漠至极,看得韩胜智在这寒夜还是不禁打了个冷战,凉得刺骨。

“证据?”

“嘶……”韩胜智很快从那种恐惧中回过神来。

那只是雨乐暄,如今自己可以任意摆布他,怕什么?

韩胜智思量片刻,又满不在乎道,“你得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韩胜智挖空心思将这秘密找了出来,用来牵制住雨乐暄。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

不知为何,近日来他的心绪愈发杂乱了。耳畔似有声音窃窃私语,时而细如蚊呐,时而尖锐叫嚣。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无法听清确切的话语,但韩胜智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一切皆因雨乐暄而起。

他是你的心病。

韩胜智的确是想毁了他。谁叫雨乐暄如此乖张,听不得自己的话。

从策论会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怪他,可他的好却时常浮现在他眼前,他又痛苦地想:如果雨乐暄未曾如此,一切是否会如往常一样?

韩胜智一点一点用锋利的念头,将自己划得鲜血淋漓,却如毒药成瘾一般,无法克制。

逐渐偏执、癫狂。直至分不清欢喜与憎恶,爱与恨。

这两者在如今的他看来,没什么区别。

都是极致的情感,可以拿来发泄所有,可以变成枷锁禁锢。

他只想征服面前这人。

韩胜智无所顾忌,他有滔天权势,有雄厚家世,有万贯钱财。他就算是丧心病狂、痴心妄想。有些事,他照样可以去做。

至于他曾爱过的穆小漫,又如何?爱情和尊严,韩胜智还是会选择后者。

若是雨乐暄知晓他心中所想一定会说: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韩胜智转了转眼珠,瞬间显现从容的一笑,“乐暄,如果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我就满足你。”

雨乐暄现在想破口大骂这小人卑鄙龌龊,可还是只能咽下苦水,“说。”

韩胜智得意一笑,悠悠道,“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人。”

雨乐暄还没反应过来其中要领,但一见韩胜智贪婪的目光从头到尾得在自己身上流连,眼中晦涩不明,他顿时醒悟。

雨乐暄堂堂一男儿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感同身受地体验了一把被登徒子骚扰的良家妇女的心理。

他不明白,原来韩胜智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留在他身边?

这民间什么奇人异事他没听说过?当然也知爱好男风者,只是韩胜智本有心悦的姑娘,怎会性情大变至如此?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雨乐暄气不打一处来,他也没心情去捋清韩胜智心里的弯弯绕绕,起身就要走。

他宁可入狱,也不想被如此折辱。

韩胜智见势立马拉住雨乐暄的手腕,拽的雨乐暄生疼,“我只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好了,来找我。”

韩胜智扯着他到身侧,附在雨乐暄耳边轻轻说道,如阴冷跗骨的蛇,有意无意的彰显着自己有毒的獠牙,令雨乐暄感到浑身恶寒。

趁韩胜智意犹未尽地松开手,雨乐暄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要么受尽羞辱,得到所求。要么宁死不屈,前功尽弃。

怎样都行不通,在雨乐暄看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去查雨府走漏国税相关的证据和文书,只是韩胜智所持有的,似乎是唯一的证据。

雨乐暄又无法在韩胜智贴身保管的情况下,趁他不查,将文书销毁。一旦被韩胜智察觉到有任何异常或是发现蛛丝马迹,这纸文书便会直接呈到云州府衙那里。

雨乐暄多希望能有个人能把他从这人心的泥沼里拉出来,解救他。

可是没有人能救他,只有他自己深陷其中,苦苦挣扎。

该怎么办?

他快要窒息。

……

雷泽信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他先是去三神庙誊写了韩府与贵胄贿赂官员的黑账本,散发写着其内容的传单,结果意外遇到了另一个与他有同样目的的黑衣人。

在二人与羽林卫混战之时,又插手进来一黑衣人,这才让雷泽信明白,贵族世家、地方官府和平常市井之间的事远比他想得要复杂得多。

身负重伤回到学堂,他已然耗尽力气。他以为来得及,等将韩家的真实面目揭露给世人,他就表明心意,谁知……

雷泽信休息得并不安稳,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刺眼的阳光,和眼睛通红的雪文曦。

雷泽信起身,不料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冷气,“嘶…”

雪文曦回过神来,凑在他身侧,哭腔十分明显,“师兄…你可算醒了。”

雷泽信的脸色煞白,很是难看,艰难出声,“出什么事儿了?”

雪文曦眼中闪过慌乱,连忙扶住他,囔囔道,“师兄,你听了以后,答应我千万不要过于激动和鲁莽,好好待着养伤!”

“你说。”

“昨日韩正良在学掌的领路下,带着众多羽林卫闯入了学堂。”

“为了保护我们两个…主要是你,师兄。风哥他,风哥他去自首了,说他就是散发传单的人。”雪文曦小心翼翼道。

“你说什么?!风承骏去自首了?”雷泽信闻言赶紧要起身,又被雪文曦按了回去。

“还有,乐暄君他…”

听到熟悉的名字,雷泽信紧张道,“雨乐暄那小子怎么了?”

“乐暄君他…被学掌告发到衙门,说他家中走漏国税。现如今乐暄君全家已经入狱了,等待陛下发落。”

雷泽信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厥过去。

“师兄!”

雷泽信使劲揉了揉额角,眼前又清明了些。

雪文曦低声道,“师兄,你不用担心风哥,只要韩别驾找不出证据,风哥一定会没事的,清者自清。而且这次陛下指派的特使是王师,一定会没事的。”

“只是乐暄君他…”

“师弟,这次你听我的,我现在去找雷启英。他应该能让我去见到雨乐暄。你在学堂里好好待着。”雷泽信严肃道。

雪文曦连忙摇头否决,“不行,师兄。你伤得这么重,万一被羽林卫发现,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珍重地拍拍雪文曦的肩膀,雷泽信为了安抚她而强扯了个笑脸,“你要相信你师兄,能把他们两个安全带出来。嗯?”

雪文曦愣了愣神,她从没见过师兄遇事如此冷静的一面,虽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咬牙同意了。

14.

狱中暗无天日,雨乐暄一袭白衣因酷刑而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双手本如润玉却此刻沾满凝固的血污,折断并染血的竹扇被扔在不远处的地上,因剧痛而绵软无力的手臂被冰冷铁链绑在刑架上,汩汩血流自额头沿着脸庞的轮廓淌下,脸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更加惨白。

雨乐暄瘫靠在刑架上,紧闭双眼,气若游丝。他甚至感觉脖颈已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无力抬首。

“下去吧。”韩胜智不知已经候了多久,又是如何残忍地欣赏着眼前光景,待品味够了才吩咐守门的侍卫道。

“是!”

韩胜智跨过牢狱的铁门槛,气定神闲地慢慢走近,踏过地面上干涸已久的深色血迹,上下打量一番面前伤痕累累的人。雨乐暄因疼痛毫无反应,像是没有察觉到来人。

韩胜智暗自不爽被忽视,轻轻挑起面前人的下巴,令其抬起脸,居高临下地看着雨乐暄,“怎么?就这么希望受苦,也不愿意悔改?”

雨乐暄费力地睁开双眼,韩胜智很确定,也很满意地看见雨乐暄眼中的明亮因折磨黯淡了许多,却并未消散。

“我……何错,之有?倒是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就想让人屈服。真是有趣。”喉咙像是被千刀万剐过,铁锈似的血腥气哽在喉头挥之不去,雨乐暄的声音沙哑至极。

韩胜智失了兴致,冷然勾唇,“很好,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啊,雨乐暄。”

他一把松开他,用手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转身离开。

哐当一声,铁门又落,重上枷锁。

雨乐暄只觉疲惫之意快将其蚕食殆尽,他累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已经与肉体凡胎分离,就如话本子中说的,魂魄出体。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被喂了药,面前不时出现幻影,耳边似有人在喃喃梦呓。他像做梦一般恍惚,可不过片刻又能清醒过来。

好似在波涛中起伏,被无形的力不时按在冰冷的水中,不时被突然拽起。将死不死,将溺不溺,

他快要窒息。

不知过了几时,夜里的牢狱漆黑一片,唯有陈年旧烛燃着星零灯火,在寒风吹进铁栏时脆弱摇曳,带来微弱的光亮。

雨乐暄吃力地抬头望向被焊住的铁窗,令他在此等状况下仍惊喜万分并感到慰藉的是——从铁栏缝隙中透过的一缕缕银光。

那是月光。

也不知道雷泽信那家伙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和赵小姐…

文彬又如何了,承骏兄有没有出狱……

半梦半醒间,他像是听见有人在呼喊他。

“雨乐暄……”

“雨乐暄…”

“雨乐暄!”

雨乐暄的意识渐渐回归清明。

他缓缓望向牢狱过道处,如同垂垂暮已行动迟缓的年长者。他看见雷泽信双手死死地抓住铁栏,决眦欲裂,眸中隐隐泛着可怖的血丝,像是要把他吞吃入腹地死盯着他。

雨乐暄似乎从他眼中看到太多东西。但他此刻没有精力去琢磨。

他的第一反应只是,雷泽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雨乐暄还是扯了扯嘴角,一股血腥的铁锈味顺着肌肉的拉扯涌上喉头,但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装作无事发生,“你……你怎…么来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多危险,赶快走!别…管我,我…没事。”

“韩正良的手伸得太长,连雷启英都不能让我进来见你。”

雷泽信自看见这人的瞬间起,就在一点一点细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甚至还涓涓淌着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让自己恨不得能将韩胜智活活扒皮抽筋。

“你还说没事?!”

他知道这家伙最怕疼了。之前雨乐暄的手指被划伤了个口子,自己给他上个药都吱哇乱叫的。可如今他独自承受如此严酷的折磨还一声不吭,雷泽信的眼眶不可抑制地渐渐红了。

“韩胜智这个渣滓,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真是该千刀万剐!他这么不知死活,我一定杀了他!”雷泽信骂着骂着便哽咽了,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扛啊!”

雨乐暄刚想开口,结果一用力便拉扯到了伤口,他闷哼一声,强忍痛意,“入狱这是我…家中的事,你没必要如此。而…而且,你先去救风承骏吧,不用管我了。”

“雨乐暄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啊!?”看雨乐暄憔悴不堪的样子,连声音都小得不能再小了,雷泽信很想嘶声力竭地喊出来。可他不忍心对着这样的雨乐暄这样莽撞责怪。况且,他不能惊动周边巡视的侍卫。

“风承骏的嫌疑很容易洗脱,而你才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性命不保啊!你怎么这么傻,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

和他有一道铁栏之隔的那人却是力竭地咳嗽几声,浅尝辄止地喘了口气才淡淡道,“太难了…这罪名太难洗脱了。不…不必管我了。”

这番话和对面人几乎不可察觉的颓然与绝望让雷泽信稍微脱离控制的理智回笼了些,“乐暄,我曾经跟你说过,如果哪天你处于绝境中,我也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你。”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一个也不能少。”

雨乐暄的时间被定格在这一刻,定格在雷泽信从未有过的珍重与深沉,定格在这番恳切的言辞。

走廊尽头,几名侍卫听到动静,持刀四下巡查,厉声道,“什么人!?”

“我一定救你出来。等我。”语毕,雷泽信一下子闪没了影。

雨乐暄慢慢阖上眼,静静笑着,喃喃出声,

“好。”

其实,从雷泽信成婚那晚,他就已经放下了。他累了,身心俱疲。所以当雷泽信诚恳地对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很感激。因为他自知对不起他。

对不起,可这一次,他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滴清泪混杂着血水从雨乐暄下颌滑落,无声坠落在地,在血渍上晕开一片深红的艳色,似结果已一锤定音。

……

风承骏洗脱了嫌疑,出了狱。全体堂生联名写成申诉呈递给王师,韩正良现已是因擅自闯入学堂,违反云国律令,成了戴罪之身。风继昌被韩正良卷入此次风波,承认自己作为贵族收受地方贿赂而入狱。

雷泽信这边也陷入了僵局。

“根据雨栩卿的口供来说,他承认了他走漏国税。可是雨夫人刚开始坚定否认自己的夫君走漏国税。她说,雨家虽有些权势,但并不会触及律法底线,代代雨家人都是良心商贾,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可后来…雨栩卿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便改了口供,承认了罪行。”

雷泽信跟雪文曦与风承骏叙述着他所得到的信息。

“颇有疑点。”雪文曦若有所思道。

风承骏沉吟片刻,提议道,“或许,我们应该试试能不能从雨家下人或是与雨大人有来往的商户口中再问出些东西来。”

雪文曦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认为风哥说的有道理。”

“可雨家的下人全都入了狱。即使是那些与雨家交好的商贾未被牵入其中,受到牢狱之灾,他们现在肯定也会暂时躲避风头,不肯出面。”雷泽信分析着局面,反驳道。

沉默了半晌,风承骏再次提议,“这样,我去寻一寻雨家下人的线索。泽信兄负责探一探那些商人。彬弟,你去找一些有关雨家的经济来往的文书或是账本。”

三人迅速分头行动。

……

雷泽信照着列单上的名讳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可不出意外,皆吃了闭门羹。局势动荡,现如今人人自危。又有谁愿意伸出援手?

雷泽信毫无头绪,但依旧坚持在街坊间奔走,忽尔听闻一道清丽的女声唤他,“雷公子!”

雷泽信回首,见是穆小漫,彩云居的头牌。先前自己也与其有过几面之缘,也只知道她与韩胜智的关系有些模糊不清。

“穆姑娘,有什么事吗?”

穆小漫福了一礼,温婉笑道,“小漫是来感谢雷公子上次的救命之恩的。”雷泽信早已认出上次被羽林卫追拿的其中一黑衣人是穆小漫。

“我们不妨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彩云居内,雷泽信简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穆小漫沉思片刻,柔缓道,“雷公子所说之事,或许小漫能帮上些忙。”

她放下手中茶杯,转身去往案前提笔,“雨公子与我有些来往,我只知雨栩卿雨大人,与一商人来往密切。待我把地址写予你。”

雷泽信似又看到了希望的火光,声线不自觉微微颤抖,郑重抱拳,“…有劳穆姑娘了。”

不过因好奇心驱使,雷泽信终是问出了口,“穆姑娘,当真与韩胜智再无情意了?”

“韩公子这人啊,情真意切时,我倒是真信了。”穆小漫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缓缓放下笔,将纸递给雷泽信,悠悠叹道,“可他毕竟是韩家的公子,心思狡诈、刚愎自用。小漫,着实配不上他,何况…他还是与我有血海深仇之徒的儿子。”

雷泽信见她眼中悲愤快凝结成浓重的墨,顿时明白,“穆姑娘的家人…?”

“不错,因当年雪定坤师徒一案,我父亲为云州地方衙门统领,请求放过他们师徒一行人,却被韩正良反泼污水…落得个全家处死的下场。”

“幸得仗义之人相助,我活了下来。如今又得秦叔父助我,必定能为我穆家一族,报仇雪恨。”穆小漫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簪,那动作落在雷泽信眼中却如擦拭着宝剑一般,令人生畏。

但他没有漏掉自己听到了关键之处,“秦叔父…敢问,可是秦北川?”

得到穆小漫首肯,并见她作噤声状,雷泽信心下了然。

秦北川,与他们是同一条心。

那在韩府的一切行径,便是为了搜寻证据。被羽林卫追拿的那晚,第三位黑衣人,便也是他了。

雷泽信临行前,回首冲穆小漫颔首,“穆姑娘,祝我们,”

“皆得偿所愿。”

……

风承骏见雨府已被封锁,便试图从雨府的周边调查起。

“这雨府里的人啊,都被抓走喽。我都看见啦!那天晚上羽林卫和一帮侍卫呀,一个个举着火把冲进去,把雨家的下人都抓出来啦!”

“这又是哭又是喊的,整条街估计没有人睡得着啊!”茶馆的一老伯,边比划着,边给风承骏绘声绘色地讲着。

“老伯,请问,真的没有人逃出来吗?”风承骏行了一礼,低声问道。

“没有哇!那羽林卫抓的可快了,没过多长时间,所有人都被揪出来了!”老伯同样压低了声音,叹息摇头。

“谁说的?我就看见有两个人从雨府的后院跑了出去……”另一个老伯在不远处的茶桌边听着二人的对话,闻言极小声嘀咕着。

风承骏耳力不差,自然听到了,于是拜别了先前的老伯,随即不显生硬地来到这老伯的茶桌前,也同样行了一礼,神色隐隐激动,“老伯…你说的可是真?”

那老伯瞪了他一眼,心虚地捋着花白的胡须,“我说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风承骏心知时间紧迫,连忙请他去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说话,将来龙去脉简短讲述一遍。老伯听后,颇觉惋惜,“哎!现在这什么世道哟……怎么厄运都找上苦命的善人。那,年轻人,我便告诉你吧。但别透露是我这老头子告诉你的!毕竟现在不太平。”

见风承骏连忙真诚地答应下来,老伯这才背着手,凑近轻声道,“我家就住在雨府的斜后方,刚好能看到他们雨家的后院。”

“那天半夜,我被雨府那边的动静吵醒了。便出门想探个究竟,结果提灯一看,他们后院那边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逃了。但我毕竟一把年纪了,膝下也有儿孙,不想引火烧身。也就…没有告知衙门。”

“那敢问那二人,分别是男是女,是何模样?”风承骏意识到自己找对了人,趁热打铁追问道。

……

雷泽信通过地址寻到一简朴的宅子前。

“咚咚——”

只见一中年男子开了门,此人相貌不俗,颇为儒雅。

“不知大人,是否就是金大人?”

……

“当年,我与雨大人来到云州做生意,想要一展宏图。我主事一些有关茶叶方面的生意。而雨大人,则是做一些关于衣料的买卖。”

“也不知是怎么个机缘巧合,雨大人就结识了韩别驾。”金大人将雷泽信请进屋中,手中不忘沏着茶。

“可是韩正良,韩别驾?”雷泽信赶紧询问,他必须确保,是韩正良那个满手罪孽之徒。

“正是。自从那以后,雨大人可谓是一路凯歌。他一时间便飞黄腾达,成为云州的富商之一啊。可也奇怪的是……他再也没有找过韩别驾。那韩别驾可以算得上是雨大人的贵人。试问,谁会对自己的贵人这般态度?”

“甚至可称得上,雨大人对韩别驾避而不见。他似乎…是有些害怕?”金大人凝视着水中沉浮的茶叶,缓缓道。

雷泽信不禁蹙眉,垂眸沉思,不过片刻又抬眸,认真望着金大人,颇为虚心求教的样子,“请金大人指教。”

“哎…此事,我也曾隐晦地问过雨大人。他也只说,韩别驾此人阴险狠戾、诡计多端,让我避而远之。”

“想必,他是与韩别驾做过什么生意,或是出了什么分歧,从而被他拿捏住命门了。”金大人意味深长道。

……

雪文曦在街上,在商铺间兜兜转转,收获甚微,又碰巧遇到了往回走的风承骏,惊喜地冲他招手道,“风哥!”

风承骏连忙快步赶过去,手中拿着两张画像,“彬弟,你快帮我一起找人。”

“找什么人啊?”雪文曦凑过去一看,一个是一位老婆婆,另一个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

“这两人都是雨家逃出去的下人,我们得在羽林卫找到他们之前,问清楚之前发生过什么。”风承骏匆匆解释道。

……

“我好像见过这两个人,”小摊买包子的一大姐端详两幅画像片刻,随即指道,“你们往这黎村的方向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

“十分感谢!”雪文曦灿烂一笑。

等到三人聚齐,黎村也基本找遍了。

“没有啊……”雪文曦用衣袖擦擦额角的汗水,抬手挡住阳光,眯眼望向远方。

雷泽信看见前面不远处一片山林,犹豫一瞬便肯定道,“依我看,他们大概会藏身山洞里或是找个不易攀爬的山峰躲避风头,进去找吧。”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们便排查到一处山洞,找到了两人。

雪文曦不禁夸赞,“师兄,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而雷泽信只是笑了笑,让面前警惕的二人放松下来,紧接着便告知了他们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多亏了雪文曦。她本就平易近人,在对话中表现出的真诚与温和,很轻易地令二人信任了他们。

“只要公子们能将老爷救出来,公子们想知道什么,老奴都告诉你们。”老婆婆苦声哀叹道,“我跟着伺候了老爷三十多年,没有人比我再了解老爷脾性了。”

那一旁的小伙子接话道,“别人家的下人,都是像畜生一样被对待。可老爷他却把我们当做家人一般关心,逢年过节的赏惠,空闲假日被允许的探亲,一次都未曾落下。”

“我看着老爷从刚来云州,到飞黄腾达,中间吃了多少苦啊…”婆婆追忆当年,“当时老爷根基浅,韩别驾此人已是云州一方权贵。他当年贪赃枉法、走漏国税,却把此事捏造扣在我们老爷的名上!”

“有一日,我路过老爷的书房。听见韩别驾以此事要挟老爷,如果敢揭发他,他有的是办法断了老爷的商途,毁了雨家。”

“老爷当时也是没办法。在雨公子十余岁快二十的时候遂了雨公子的意,断了二人的父子关系。老爷他也怕把雨公子牵扯进来,如此一番也是省了心力,并且他告诫知晓此事的极少数人,不能将此事传出去。”

“我也只是跟在老爷身边的老奴,除了干些杂活,没法帮老爷和夫人分忧。只得守口如瓶。这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了。”

雷泽信双眼瞪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二人。

竟然是这样……恐怕雨乐暄他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真相,

他该如何想?

“那天晚上,羽林卫闯了进来,老爷让我们带着账本逃出去,就希望能将这份证据呈给王师,能一次将韩正良那些奸佞小人一网打尽,还我们老爷一个清白啊!”

“对了,阿晨,还不快把账本拿出来!”

“哎!”小伙子应道,并从怀中拿出厚厚一沓账本,义愤填膺道,“这是雨家所有的账本,里面有证明老爷清白的证据,请各位公子一定要去告发韩别驾那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雷泽信接过沉甸甸的账本,仿佛接过了所有的命运,“放心,我们一定会证明他们的清白,把他们都救出来。”

 

15.

雨乐暄在狱中意识昏沉,眼前常常出现一些幻象。当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原是做了一场梦。而且最近这种情况愈发频繁,且时间愈发得长,有时甚至能持续好几天。

但雨乐暄并没有恐慌。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又是经历着一场酷刑,身上的伤痛早已经麻木,比不上之前他内心的煎熬半分,不知疼痛。陷入梦境之前的昏沉中,雨乐暄仿佛看到了韩胜智愤怒咒骂着被人押走,好多人举着火炬冲进了牢狱中,火光四起。

他感到熟悉的气息,抱起了自己。

雨乐暄自嘲一笑,他怕是疯了。

雷泽信带着王师的命令来到狱中释放无罪的众人,将那些真正戴罪之人关押起来。他自己则匆匆赶到关押着雨乐暄的牢房,冲进去赶忙抱起轻如薄纸的那人,暗暗自责自己还是来晚了。

怀中人脸色不正常的苍白,令雷泽信胆战心惊,他一边快走,一边试探道,“雨乐暄?”

没有回应。

“雨乐暄?”雷泽信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他的肩,声音提高了一些。

依旧是没有回应。

再不聪明的人也能看出来事情的严重性了。

雪文曦见状在一旁赶紧道,“师兄,你快把乐暄君带回雨乐居!他伤势过重,我和风哥去找丁先生来为他诊治!”

雷泽信慌乱地点点头,紧抱着雨乐暄就往雨乐居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心如乱麻,懊悔与胆怯交错反复。雷泽信腾出手探了探雨乐暄的鼻息,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点。

……

雨乐居内,雪文曦望着窗外天色,分辨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丁先生面色复杂地给雨乐暄把脉,雷泽信则细细处理着雨乐暄身上的伤痕。看着雨乐暄身上狰狞的伤疤,雷泽信终于明白当时他给自己治伤的心情。

如鲠在喉,难以言表。

见丁先生忽的大吃一惊,风承骏上前关切询问,“丁先生,乐暄兄他如何了?”

“是啊是啊,乐暄君他怎么样了?”雪文曦也从桌前倏地起身,迫切问道。

丁先生慢慢起身,神色凝重,痛声呵斥,“韩胜智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风承骏茫然不解,“乐暄君…到底怎么了?”

“他被下了梦魇毒。”

雪文曦皱眉,“梦魇毒?那是什么?”

“梦魇毒是一种西南蛮的巫术,我曾在书中见过。此毒虽听着不怎么有威胁,可却是致命的。”

雷泽信手上擦拭的动作顿了顿,也直起身子来严肃聆听。

“此毒属于慢性毒药。刚开始发作时,中毒者可能察觉不出。只会有些像梦境一样的幻象出现在眼前,时不时地会陷入昏迷。但是越到后面,药性发作的时候,才是最为危险的。”

“根据时间推算,这毒应该是雨乐暄刚刚入狱的时候,被下的。”

“到了后期,中毒之人会长期陷入昏迷状态,很难再醒来。因为梦境通常是一些并不美好的回忆或是很美好的回忆,会令中毒之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历经大喜大悲,七情六欲混杂。如此反复,即便是精神再坚韧的人也无法挺过来。若是导致精神紊乱或崩溃,毒素随后便会侵入脑部,直至死亡。所以,人们称之为梦魇毒。”

“那乐暄君岂不是很危险?”雪文曦担忧地望着榻上沉睡的雨乐暄。

雷泽信闻言急切,“那此毒,可否寻得解药?”

丁先生长叹一声,“这可是西南蛮的古老巫术,失传已久。所以并没有解药。”

“泽信兄!”风承骏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雷泽信。后者的伤本就未完全痊愈,又奔波数日,闻此噩耗,差点气急攻心昏过去。

“我…我,”雷泽信嗫嚅着唇,终是不知如何是好,掩面低泣。

雪文曦忽的听到叩门声,连忙将雨乐居的门敞开,却见一道士打扮的长者风尘仆仆地赶来,甚至都未曾与她说明来由,便闯入了屋内。

“哎?这位…道长?”

“纪师叔?”雷泽信见纪尘遥匆匆赶到,连忙抹了把脸,恭敬行礼。

风承骏和雪文曦亦行礼,瞬间便明白这是传闻中雨乐暄那神出鬼没的师父。

纪尘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便俯身查看雨乐暄的状况。不过多时,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小瓷瓶,倒出其中极小的药丸,迅速令雨乐暄服下。

“纪师兄,你这是…?”丁先生未曾来得及阻止,情急之下赶忙出声。

“我这么多年,游历四方,终于等到了给同门师兄弟们沉冤昭雪的这一天。我徒儿功不可没,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他……”纪尘遥神情悲怮,缓缓坐在榻边,长叹一声。

“师兄?”雪文曦敏锐地捕捉到了丁先生对于纪尘遥的称呼。

他们早就知道丁先生也是当年雪定坤师徒中的一员,可雪定坤有先见,知晓一旦事败,总要留有余地。便阻止了当年身为大学士的丁先生,作为他们中的一员上书陛下。

可纪尘遥是丁先生的师兄,并且这么多年,官府并未通缉过此人…八成是当年也未曾得以加入上书队伍,从而幸免于难的一员。自己的父亲…当真是心思缜密。

“当年,雪先生阻止了我与丁师弟加入的举措,反而让我们蛰伏。一旦有变动,便暗中进行计划。秦北川及其余活下来的同门师兄弟,四散各州,卧薪尝胆。”纪尘遥起身,冲丁先生行了一礼,“师弟,多年未见,可无恙?”

丁先生早已热泪盈眶,颤声道,“一切安好。”

不是故意要打断这令人欢喜的重逢气氛,只是雷泽信还是忧虑,守在雨乐暄身侧,“既然师叔已给雨乐暄服下了解药,他还有多久才会醒?”

纪尘遥悲痛之色更甚,沉重摇头,“此药并非解药。它只能缓解梦魇毒的毒性,其余的…还得看他自己造化。”

“什么?!”风雪雷三人异口同声道。

“至于时间,不好说。雨乐暄至少会昏迷半年。所以,你们必须有人担任起照顾他的责任。”

“我来吧。”雷泽信最快回过神,“我来照顾他。”他明白,这是他该照顾雨乐暄的时候了。

“泽信兄,你真的行吗?”风承骏拉住他,担心道。

雪文曦见此连忙拽了拽风承骏的衣袖,小声道,“风哥,你就相信师兄吧,他遇到正事从来不会马虎的!”

“放心吧,这小子帮我太多了。是我该还他的时候了。”雷泽信抬了抬下巴,意指榻上的人。

……

这半年,不好过。

先是韩正良因贪赃枉法,韩家被查抄。而后其被处以死刑之事公开于众,百姓都咂舌道这世家之间人心险恶。

再是王师查阅雨家呈上的账册,为雨家彻底洗清罪名。风继昌也随之被证其清白而出狱,后自请从刺史贬为平民,风府脱去了作为贵族的镣铐。

穆小漫与秦北川联手将云州地方衙门的腌臜旧事翻出,为穆家洗清冤屈。

雷泽信解决婚约一事,从中才得知当年兄长为了保全雷家,为了不让自己的行径牵连到雷家,绝然与雷启英断绝了关系。雷启英无奈答应了此事。他们父子二人关系又很快重归于好。

赵柃也与雷泽信告别,去继续自己的生活,去陪伴自己的爱人。

韩胜智被风雪雷三人告发入狱,却在审讯流程中得知,这韩胜智神志早已不清。无法定夺其是否故意犯下罪行,只落得个终身监禁。

韩淑敏只是一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又与秦北川习得了真本事,很快便从这场灾祸中脱身,痛定思痛,决定不复韩府旧路,靠自己的本事在新办的女学谋得了一份差事,也是圆满。

再接着,雷泽信将兄长的案子解决,使得兄长终于沉冤昭雪。

以风承骏和雪文曦为首的一部分堂生成功地出仕为官,携手治理云州,使得这一片土地风气清明。

一切似乎都圆满了,可还是有一人在苦苦等待。

……

云上的堂生都说雷泽信改变了很多。

也不知从何时,他变得十分安静,不吵不闹,不急不躁。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他们宁可相信厉虎先生不打他们板子了,也不敢相信向来无视规则、桀骜不驯的雷泽信能如此听话,有如此大的变化。

雷泽信也不知为何,不再动不动就喝酒赊账,而变得节俭,甚至过日子都要精打细算起来。他时不时拿着一把罗汉竹的折扇在手中摩挲着,对他人也和蔼了许多。再次震惊一帮堂生。

虽然被院长特批,雷泽信每天待在学堂的时间不多,但他的课业却完成得非常完美。

连回到学堂探望的风承骏都有些不解,“泽信兄,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而且好生熟悉。”

已与其修成正果,堂堂正正换回自己女子身份的雪文曦了然于心,感慨万千,“经历过重重磨难,师兄自然会改变。”

……

雷泽信拎着两壶酒,走在天色不早的冷清街道上,才突然惊觉又是一年夏。

都快到那小子的生日了……他不禁感慨,而后便觉惆怅,不知不觉间,又推开了熟悉的门。

没了光线,屋内显得有些昏暗。雷泽信点了蜡烛,将酒轻轻放下,动作极其柔缓,堪堪坐在榻边,握住了榻上人不温不凉的手。

烛光燃烧着轻晃,柔和了往日雷泽信不羁凛冽的眉眼,映亮他眼中的担忧和隐约的期待。他伸出手,轻轻地拂过雨乐暄鬓角的发丝,喃喃道,“你这小子真是狠心,都半年了,还不舍得醒来。”

这半年改变了他许多。他变得成熟稳重,变得沉默寡言。

他思考了许多他们的过去。

雨乐暄每一次的关心,每一个笑容,都在加深他的愧疚。他以前理所应当的认为,雨乐暄会一直伴随他左右。可这次的失去感太过强烈,让他真正意识到珍惜是有多么重要。

在雨乐暄昏迷的这半年,他不是没有苦苦寻求过解药。只是西南蛮巫术,如丁先生所说,已失传多年,谈何解药?

雨乐暄依旧紧闭双眼,令人窥不见平常他眼眸中的温和笑意与满目星辰。

“雨乐暄,你原来那把折扇坏了,我给你做了个新的,你看看?”

雷泽信自是看见了当初那把被血浸染的竹扇,他只得重新做个新的。一开折扇,上面的水墨画笔法遒劲,挥墨恣意,十分精美。想必雨乐暄见着此物,定会惊叹不已。

“你小子给我的那盆月见草我没养死,还好好的呢。”他自顾自地说着,还指了指窗棂边上的花,那株月见草在半年时间的里生长了不少,现在已然茂盛开花。

“你不是说,我们还要一起出仕为官吗?你看,我现在习得的课业都比你好了……等你醒来,我给你补上。我们赶上师弟和风承骏他们,好不好?”雷泽信笑着说着,眼却渐渐盛了风雨,模糊了面前人的模样,他声音克制不住的哽咽。

“你那些生意,我一直有帮你经营。但那些活太累了,我可不想干,你赶紧接手吧,行不行?”

榻上的人安静沉睡着,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

“你…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心上人,我现在告诉你,我有。”雷泽信努力平复着呼吸,“而且,就是你,雨乐暄。”

“你这小子当时为什么所有事都要自己抗?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已经和我父亲说清楚了,而且也已经处理好婚约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和赵小姐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如果是因为这个生气的话,我现在和你说明白。”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声滴滴答答,传进房屋中带来悠长回响。

雷泽信拿出那支怀藏已久的木簪,给雨乐暄戴上,木簪上赫然是一个“暄”字。

雷泽信犹豫了许久,但他不想再等了,如今十分果断。

他现在只想让他快点醒来,因为自己还没有好好跟他一起珍惜往后的时光。

空中乍然轰响雷声,雨声却依旧不绝。

“雨乐暄……”

……

雨乐暄在幻境中无法抽离。

不似策论会后那冗长的梦中还有一道声音与他相伴,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置身于一片绵软的空洞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后来莫名的力使他降落在一次次场景的转换中,他看见一幕幕,明明离那些记忆也未曾过去多久,如今亲眼所见却宛若前尘往事一般陌生。

“打他……”

“什么东西?摔了……”

——“住手!”

幻境逼真,一度让雨乐暄也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雨乐暄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触碰幼小的自己,手却从中穿了过去,自己像是虚影般,可明明自己才是真实活着的生者。

刚开始雨乐暄还不知所措,可后来也就释然了。甚至有心回顾着过去。

少年时看着雷泽信练武。

自己被年少不懂事的雷泽信灌酒。

他们两个在竹林里嬉戏打闹。

在市井的大街小巷中乱跑乱闹。

云上学堂时每一次的追查。

每次他受伤时自己一针一线的缝合他的伤口,给他包扎。

他一次一次地说下次再赊账自己就不付酒钱了,可每次还是乖乖的给了钱。

雨乐暄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面无确切之情。

——“师弟,有我呢。”

……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为我哥查明真相,替他洗清冤屈。”

……

——“比如…成婚。”

……

——“我先去找师弟他们了。”

……

——“一拜天地——!”

……

——“雨乐暄,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

为何,为何他看到的,全是与雷泽信有关的回忆?

痛,头好痛。

疼,钻心的疼。

雨乐暄忍不住死死摁住额角,来驱除痛意。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头更痛,还是心更疼。

雨乐暄再看到这些,说不难过,不心痛,是假的。

他承认自己是凡人,唯一的情欲只给了一人。

那盖在身上的外衣。

那手上伤口处敷的清凉药膏。

那支笨拙又喜感的舞。

那陶泥捏成的小马。

那只木簪。

那雷府红艳艳的“囍”字。

那一杯清酒。

心痛的同时,头痛欲裂。

雨乐暄恨不能将自己一拳打醒。

求求了,雷泽信,别再出现在他的回忆中了。

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声音。

“乐暄君怎么哭了?”

——“这小子怎么回事?”

雨乐暄感觉自己脸上有被轻轻擦拭着。

他感到了自己身体上的知觉,顿时大喜,想趁此控制自己醒来。可声音出现不久,他又被猛然拉入幻境。

——“梦魇毒?”

“是啊,只能靠中毒之人自己了。”

眼前之景雨乐暄不曾记得发生过,那只能是…将来的事情!

雨乐暄打起精神看着。

他看见了雷泽信。

那人笨手笨脚地做着纸扇,虽然失败了,但依旧不气馁地重复着。

他开始学着经营自己的生意,虽然不懂,但还是虚心请教着纪尘遥和商铺的掌柜。

他在学堂认真的听课,琢磨不懂的课业,多出来的一份宣纸上,记着重复的笔记。

看到风承骏和雪文曦出仕为官时,他脸上的喜悦和惆怅。

他再也不天天喝酒,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雨乐暄霎时间鼻尖一酸,他开始奋力挣扎。他很想冲破枷锁和梦境的禁锢,去拉住他的手,让他别这样了,告诉他,自己回来了。

可他尝试过无数次都是不行。

依旧是疼痛缠身,折磨着雨乐暄。可这比起先前的严刑拷打和心如死灰又有何更甚的?至少他明白了,自己在雷泽信心中,有很重的位置。

这就足够了。

雨乐暄释然一笑。苦苦挣扎多年,所愿的也不过如此。

倒是显得自己先前有多么矫情了。

雨乐暄又是看见雷泽信的身影,坐在榻边,对着他。

——“雨乐暄,你原来那把折扇坏了,我给你做了个新的,你看看?”

——“你小子给我的那盆月见草我没养死,还好好的呢。”

——“你不是说,我们还要一起出仕为官吗?你看,我现在习得的课业都比你好了……等你醒来,我给你补上。我们赶上师弟和风承骏他们,好不好?”

——“你那些生意,我一直有帮你经营。但那些活太累了,我可不想干,你赶紧接手吧,行不行?”

——“你…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心上人,我现在告诉你,我有。而且,就是你,雨乐暄。”

——“你这小子当时为什么所有事都要自己抗?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已经和我父亲说清楚了,而且也已经处理好婚约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和赵小姐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如果是因为这个生气的话,我现在和你说明白。”

有什么在雨乐暄脑海中,哦不对,已经是脑海中了,总之,轰的炸开了。雨乐暄浑身轻飘飘的,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信息有点反应不过来。

恍惚之间他望见雷泽信给自己戴上那支木簪。

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暄”字。

……

“轰隆隆——”

雨乐暄似乎听见了雷声,夹杂着,阵阵雨声。

还有雷泽信的低声呢喃。

“雨乐暄……”

雨乐暄忽地想起来,那次经年大梦。

他当时所困惑的所有。

他的挚友在何方?就在他身边。

哪来的独自安享晚年,哪来的儿孙满堂?都是假的。

他满意他这一生吗?他不知,也不在乎。

他只知,榻侧始终只有雷泽信一人,再无其他。

雷泽信始终相伴在他身旁,从一而终。

雨乐暄终于肯定,

没有雷泽信的梦,都是假的。

唯有他在,才是真实的。

……

无论称之是梦境还是幻境,其光影瞬息间全灭,雨乐暄周身陷入一片寂静与黑暗。

他再也无法感知到任何,仿佛时间被定格在此刻。

突然,有一束银光自不知多远的穹顶,倾洒进来。

那是他的月光。

——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在ddl之前完成了!!!(怒吼长笑

直接跳过二稿发终稿了(致歉)

实在是为爱发癫了,倒是辛苦了同组的劳斯们观看此篇(朝星劳斯!私密马赛~)

好吃他们两个的cp,但是每个人在我看来都很鲜活。主要还是以雨乐暄的视角和想法来写大部分的篇幅,希望能写出一些有关他的影子吧…这样也能离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更靠近一些。(倒是对不起韩胜智学掌了,把他写疯魔了(

总而言之,写文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遇见他们,也有幸写下他们的故事。

信照不暄szdszdszd

也有设想过HE和BE的结局,不过还是留下偏HE的OE结局吧,这是我对于此篇最好的诠释。

那么,依旧是,祝晚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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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评论了“月与雨(终稿)”

  1. 是的 看了两天终于看完了!!!
    先来夸夸冷刃劳斯的厨力 肝能爆棚啊!!
    以下是正经评论:

    在文章中能看到雨乐暄和雷泽信的变化,人物形象是立住了的!!!心中妄念尘缘三千,最是绊人心。冷刃劳斯以细腻的笔触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他们二人独有的羁绊和牵扯,强!!!!!

    特别特别喜欢雷泽信假婚前那段,克制清醒却又忍不住沉沦,慎、钝、痛、憾,不过一个情字作茧为困。昙花一现烟火绽放,而后极速凋零,何尝不是雨乐暄的爱意呢,极致炽热滚烫,却又被压抑在心中久不得发,尔后燃烬。

    人物的名字也很有意思hhh,雷风雨雪,而文中多次隐喻雷泽信是雨乐暄心中的月光。杨柳岸晓风残月;冬雷震震夏雨雪,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冷刃老师匠心独具好会磕啊啊啊啊啊(尖叫)

    1. 捉!朝星劳斯!感谢长评!这篇在我看来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写文的时候头脑发热,冷静下来后就有点回过劲来了()
      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有没有写出来那种纠缠感,不过唯一肯定的一点是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什么是存在的,而我也非常享受将其写下的这个过程!知足!(古早虐点 是的 我现在越想越羞赧)
      他们两个各有各的性格和样子,但一旦相遇后便会有故事开始。雨乐暄的视角和经历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所以着墨于此,也在不停揣摩。
      就这样吧!回头发给劳斯设想的不同结局(纯属发癫)(wink)

  2. 断续追了两周,终!于!看!完了
    从一开始并不看好雨乐暄既钻钱眼又是私生子的身份(前者我不大感兴趣,后者比较套路),到不知不觉被搅入云上学堂一干人等的爱恨情仇,再到后面节奏越来越快(雨家满门入狱之后的种种奔走和激变)、戏份越来越重(雷泽信婚礼的确非常刺激 红烛 红袍 在暗地里幽幽血一般刺眼),我完全被带入了这个故事。冷刃大大的逻辑很不错,从大到小的情节衔接都不大挑得出毛病(除非我不知道的OOC)。三角套三角的恋情,没有冗余地被解释清楚了。一些情境下的人物反应很有分寸。没有跳戏的地方。恭喜!!!结尾雨乐暄在梦魇毒中下坠-转醒,巧妙而令人信服。雨乐暄的风流倜傥和雷泽信的憨厚重情义,让人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真的吗)。以及,雨乐暄有一次内心反刍,自己如何从朋友一步步爱上雷泽信,这让我觉得特别信服!一般来说很多同人,我会觉得区分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是哪一种爱。但这篇里雨乐暄的心路把我说服了。

    1.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才看到山精的长评!感动!!!(鞠躬
      他们两个的感情线差点把我写绕进去了,但是雨乐暄的剖白是我最明晰的一点,我个人也很喜欢他的内心戏,因为知道一定很有意思,有的需要去品。他的感情肯定很复杂但一旦理解了就会对这个人的理解提升一个层次。害怕情节太冗长,也思考过有些是否要花费笔墨,但我发现缺少了某些部分反而会显得干涩匮乏,人物情感表达不完整了……自己写也会感觉干了一下。得到肯定真的高兴!同人女的胜利!!!(耶

  3. 看过原电视剧的已经疯了。TT
    ps 还没脱粉毕雯珺之前我记得他和王瑞昌演了一个耽改 不知道能不能播了 反正就像雨乐暄和雷泽信的平行时空一样…更好哭了…

    1. 哈哈哈哈哈哈哈朽鍾劳斯别疯!我写的时候也差点疯(
      这个脑洞纯属发癫产物,圆我的意难平。他俩肯定是一对(
      ps是的!!!夺梦的耽改,但内地估计是播不了了,有机会真的很想看看。
      这篇真的是另一种故事,两个人的故事会因为其中一小点变故从而天翻地覆,很喜欢这种命运莫测的感觉,也喜欢去想象他们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他们在我笔下重新活了一次,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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