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真实的写实的夏日一隅

终场哨“哔——”的一声,伴随着庆祝的声浪在绿茵铲场上翻涌起来,所有的队友们大展着双臂冲到了一起,仿佛刚刚过去的九十分钟比赛还远远没有榨干她们躯体里的能量。场下的观众们簇拥着奔上球场,欢呼声、祝贺声,声声入耳,冲击着她疲累的耳膜。几个垂头丧气的对手在胜利的海洋中如枯木漂浮,一点点枯萎的哀愁无论如何都影响不了雄浑的快乐。

然而作为获胜的一方,她却觉得好累。

01

队友们见她没有围到一起庆祝,便都跑到她的身边,把她从她情绪的孤舟中尝试拉进愉悦的粉色海洋。于是她机械地挥舞起双臂,疲惫的笑肌拉扯起干裂的嘴角,声带与她们共振着喊出“我们是冠军!”,而她的心依旧在孤舟中,不曾离去。

三年的校内足球杯,她们完成了史无前例的三连冠;三年的校队生涯,从她在校队的第一年从区里的第四,到她在校队的第二年爬到第三,在她最后一年的校队的最后一场比赛,拿下联赛冠军。

但她呢?校内的比赛依靠着自己队内强大的中场喂饼,以及其他队伍捉襟见肘的后防,她拿下了光辉夺目的射手王,然而整整三年的校队生涯却在联赛中颗粒无收。打不进的单刀、软绵无力的远射、永远都抢不到门前落点、队内最高身高却用不了头球……她看着后防的队友拼尽全力抢下来的球,经过中场跑位传导从而落到自己脚下,最终却变成了对面的门球或者对手后卫一记呼啸而过的解围,队友们只好再一次奋力拼抢。她想着下一次一定要射进,但是接下来,却只能再期待下下次。

三年前,她参加的第一场校队正赛,她坐在替补席,她看着高三的学姐连过四人,面对门将轻松挑射,皮球划过油画中那样美丽的弧线落入网中,她说那是她要成为的模样。

刚开始,一切顺利,按着教练的战术安排,她在练习赛中神出鬼没,在禁区里接球,转身打门,足球应声入网,她很开心,她觉得她在向学姐靠近。然而后来,传奇中场毕业,没有了手术刀般精准的直塞,也没有写意飘逸的弧线传球,她需要回撤接球尝试过人,然而其他校队的后防并非漏人的筛子,她们筑起的铜墙铁壁在无数次冲击下依然坚不可破,只有偶尔在中场球员的远射中给对手的门前造成些许威胁。再后来,新来的学妹们更年轻、更灵活、速度更快,技术或许有点糙,然而仅仅是在视觉冲击力上给队伍的鼓舞也要强于她,于是她坐上了替补席,她为她们的队伍的节节胜利欢呼着,内心那个离学姐越来越远的女孩却笑不起来。

02

这是她最后一场比赛了,开场前队友们排成一排,对着观众和教练挥手时她这样想着。屁股下的木椅,灼热阳光滚过数遍,些许阴凉也改变不了它烫得就像铁板鱿鱼底下的那块铁板,但她知道,这就是冷板凳,和三年前她坐的一样。兜兜转转,踢了三年,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得位置,“不忘初心”,居然是这样,她不被察觉地笑了一下。

不对,或许不一样。她看了看旁边同样坐在替补席上的学妹,她们愤恨地对着推搡绊人的对手吼叫,而后一扫脸上阴霾,对着送出精妙传球的队友激情表白。她们的情绪与声浪跌宕起伏,挥舞着拳头好像是在罢工抗议资本家的压迫,或者是在庆祝十月革命的炮弹打破了封建制度的大门?

“进球了!”数声欢呼把她拉回现实,她才发现,即使眼睛一直盯着球场,其实绿色的草地和花里胡哨的队服早就在眼中水花的折射中,朦胧地化为数个彩色的光斑,白色的足球早已沉没在色彩的海洋,与白色的球网的瞬间融为一体也不过是某个色斑闪现而已。后知后觉地加入庆祝,才发现刚刚的思绪早被拉到了某个地方。她突然觉得她不属于这里,于是悄悄地挪到了另一块木椅,继续坐着滚烫的冷板凳,感受着寒冰的灼烧。

突然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下半场教练让咱俩踢双前锋,过去听听他怎么说吧。”那双手拉着她的手,身体终于离开了寒冷的炼狱,走向被粉色欢呼簇拥的教练。

这才看清是谁拉着她,77这个数字刻印在粉色的队服上,指引着,向那片粉色。

恍惚中,她已是粉色的一部分,在那些粉色叽叽喳喳地说着刚刚进的第五个球是怎么在前锋的重压下逼迫对方后卫捅入了乌龙。

第五个……?居然已经进了五个球了?上半场不是刚结束?!

“……下半场五分钟后我们大轮换,现在的四中场只留下来一个……两个中后卫换一个,如果下半场对面攻势弱下来,咱们只留一个人拖后……咱们刚刚突前前锋下来,换成双前锋……”

她看着教练的嘴在黝黑的大脸上,快速地蹦出一个个技战术的词汇,她应该脸上装出了专注的模样吧,不对,就应该专注,已经说到前锋了。

“……下半场97踢中锋,77围着97为圆心的圆跑着接球,然后再传给97,咱们可得让97进个球啊!”

教练的眼睛藏在硕大的墨镜之后,但这爽朗的笑声似乎今天第一次把她拉回现实,当初是因为这样的笑声加入校队的吗?她好像还记得……她好像再一次要沉浸在邓布利多的冥想盆中,等待银色丝绸般流淌的记忆要再一次包围住她,裹挟现实中的她沉浸于黑色的暗流。脸上好像被水里的什么裹住了,海星吗,黏黏糊糊地粘在眼睛上,湿漉漉的,待会恐怕会再一次被墨绿的水草缠住脚踝,然后再也踢不了球。

03

然后是一双手,两年前刚认识这双手的时候还是那种白里透粉,一见即知是来自于久处室内的人。两年来,薄薄一层的防晒霜遮不住金黄的太阳——这世界上最会着色的画家,它给了球场最生机的绿色,和足球最简单的快乐之白色——日复一日地涂抹,曾能清晰看见青色的血管的慕斯蛋糕,已经逐渐刷上了巧克力酱。涂着巧克力酱的慕斯蛋糕吧她拉出了银色暗流,双脚终于脱离了水草的缠绕,她回到了现实的空气。

“你在哭吗?”那双手捧着她的脸。原来黏黏糊糊的东西是眼泪么,是哦,现实的空气中不会有海星用吸盘抓住你的眼睛不放,但是眼泪会。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她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脸僵了,或者是牙套阻挡了嘴角的去向,自己都已经知道这个笑很不自然,但还是决定继续演下去。

“噢,好吧,那你听懂教练怎么说了吗,意思是我跑位接球给你吗?”那双手还是捧着她的脸,不过这次那双手还在抹去黏在眼睛上的那些海星,当然,她会拒绝使用那些海星在现实的空气中的名字。“嗯,你传给我或者自己打,我可以给你做球……”

“不,我还是给你传球你来打吧。”海星们被那双手轻轻地都抹掉了,五彩的色斑被吸收为了线条,终于和其他生活在现实的空气中的人看见了一样的世界。77的脸终于也不是模糊的肉色,她看见了她眼睛,不过凑的好近,鼻尖上的汗珠即使是在没有运动的情况下,在炎热如此的天气中依旧生长出来,晶盈剔透的小钻石挂满同样被涂上巧克力酱的鼻尖。已经不是两年前认识的那张脸了,稚嫩仍在,坚毅有增,还是涂了巧克力酱的慕斯蛋糕,好想吃一口。

显然,77绝对不会知道,她说的短短两句话之间,对面的97会又那么多想法像海鸥从脑海里掠过,飞过时在海面上投下暗影,飞去时隐藏地无影无踪。

“今天我一定会让你进个球的。”77望着她坚定地说着,望入她的眼眸。她从我的眼睛里会看到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看了回去,“有机会你一定要自己射,不用传给我。”

她牵起那双手,站起来,走向边线,等待换人。

04

“你紧张么?”77捏了捏她的手。她低下头看着77,笑,这次是真心的,“你好可爱啊”,在她有任何思考之前,这句话好像就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挤了出来,以至于脑子似乎是最后听见的,还是说脑子甚至听到的是回音。不过77显然是听到了,巧克力酱里露出两排白色的小坚果,坚果里面的覆盆子酱发出声音:“现在我就不紧张了。”77转过头,看着轮换下来的主力。

击掌,大声喊出加油,迈过边线,走向前场。

05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有奇迹,最后一场,依旧没有进球。

后场开出的球伴随着大脚球应该有的巨响呼啸到前场,对面后卫的肉身把她一次次弹开,几次做球给77却也没能打入对面的铁门。三个近在咫尺的门前机会,只差一点就能打进的皮球,在门前像是碰在无形的墙上弹了回来,绝不入网可能是它下半场的使命。

06

终场哨响起。

其实上半场进五个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冠军的归属,即使场下的人们还在说着小心诺坎普奇迹以及皇马逆转曼城的悲伤往事以警戒大家不要半场开香槟,不过最后的哨声响起还是让所有人都送了口气,然后是欢呼,然后是庆祝,然后是一切,然后她依旧疲惫。

07

地铁的噪音轰轰响起,她才发现欢呼声早已远去。等等,是什么时候坐上地铁的,刚刚她似乎还在努力庆祝联赛的胜利。就像是吸毒或者宿醉后大脑的一片空白——即使她从未接触过毒品甚至酒精——她几乎想不起来是怎么离开所有人独自坐上地铁的,好像只能隐隐约约地想起来,她为了不和任何人一起走,在所有人还在换球鞋球袜的时候,就穿着被汗水浸湿的一身衣服,甚至没来得及摘下来护腿板,背起球包,离开了那里。

噢好像又想起来别的东西了,她好像听见自己对77说她不会马上出国——毕竟英国10月份才开学——当然能见面的次数也寥寥可数,毕竟77马上入预;她好像听见77说让她记得溜进学校来上足球课,她好像听见自己答应了,即使她现在想想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她好像是看见走掉时一堆根本分不清的粉色的手臂挥舞跟她说再见,不过她还是能在里面分辨出哪个是77的巧克力慕斯手臂——即使大家都黑的像个碳棒。

08

飞机起飞,耳膜被鼓起,脑子像是被搅成了浆糊,但底下夺目的绿色还是让她没有因为刺眼的阳光而转过头。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不用在见到这片土地的绿茵,也许过段时间她会想念,不过现在她想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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