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鱼形中学初三二班是个神奇的存在。
他们不像一班,上了初三每科都换成了最好的老师;他们不像三班,三年来永远是平均分最高的模范班级;他们不像四班,分数垫底但合唱节爆杀全年级。
复杂的成分和班主任的放养造就了二班两极分化的成绩排位,以及不长不短的三年里,延绵不绝此起彼伏的新梗。
二班的梗和外号永远层出不穷,前有上课唱儿歌还能模仿消防车的班主任“马嘟嘟”,后有蹲守教室后门的万恶教导主任“惠犬”,古有天天语文课摇头晃脑念叨“朽木不可雕也”的“儒师”,今有肤色微黑但跑得飞快的“博尔特”。
为了如实记录三年来梗的生成与流变,二班老班长笔耕不辍,留下了一本珍贵的传世文献,江湖人称——二班梗词典。
1.
“不知道是谁和家长瞎讲,”“儒师”摇着头在讲台边上来回踱步,“我从不留没有意义的抄抄写写。”
话音未落后排又响起一阵怪叫。老班长掏出本子奋笔疾书记下了这句“至理名言”。
“别太荒谬了,一周了她留的全是抄词。”坐在班长边上的方澄难得从数学卷子里拔出头来冷笑。
班长探出半个身子:“天下苦儒久矣!”
“嘚!”还没消停的怪声里,不知从哪冒出了这么一句,班里又是一片哄笑。
“这梗怎么火起来的?”方澄顺口问了一句,“虽然我知道指的是李佳珺。”
“害,不就是初二的时候……”班长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科普,方澄不时点个头以示她在听,最后无奈笑笑:“原来如此。虽说这么讲人家不太好吧。”
“嘚嘚嘚”的声音还在教室后面回荡,这对声音本就不大的“儒师”更是雪上加霜,副班长声嘶力竭地喊完一声安静,终于选择开摆。
“吵死了……”方澄后面的丁鲤小声嘟囔了一句。
方澄便不再过问,埋头做题去了。
2.
李佳珺和方澄、丁鲤都是小学同学,有点大舌头,从小就吐字不清楚,略显粗犷的长相配着木讷的性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她在班里一直是个低调沉默的存在。
其实就方澄来看,上初中之后她的发音已经好了不少,所以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幼稚到以此取乐。只是个小小的生理缺陷,再正常不过了,小学时都没什么人关注。
尽管是九年同窗,她还是同李佳珺不熟。丁鲤和李佳珺关系如何不知道,反正方澄对于班里有关她的玩笑都是放任不管,由他们调侃去。同学一场,太严肃了反而惹人生厌。
她记得某一天有个男生凑过来,来了一句:“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说人话。”
“学霸,你能和我换下值日吗?”
“你们怎么学得比本人还夸张。”她无奈地摇摇头,停了一会,琢磨出了那句话的语调,然后捂着肚子笑出鹅叫,“梗词典上必须给你多记一笔,‘嘚嘚嘚’要多个新释义啦!”
3.
虽说是毕业生,天天边上课边刷着数学选填,方澄还是忙里偷闲补了两遍星际穿越,配着Queen的《39’》哭得稀里哗啦,不时拿着草稿纸写写画画,偶然捡起素描练习竟然画完了班里一角。
越到紧张的时候,越想摸鱼啊。方澄不无惭愧地想起这句悲哀的真理。
然而她还是享受每天放学,和同学慢悠悠走出校门,在红绿灯路口聊到日薄西山,或者偶尔拿着身上的零钱去小店瓜分零食糖果。
于是这天傍晚,她和成尧逛到小吃街。彼时华灯初上,老旧居民楼的窗子才褪去金红的反光,霓虹灯就把白日里黯淡的城乡结合部变成了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洋。
方澄最喜欢这幅光景。日暮时分,将暗未暗时候,落败与繁华交替,在模糊的暮色里混成一片迷蒙;穹顶上已洒下几颗星子了,天际还泛着点彩虹般的色泽。这一刻什么都有,又什么也看不清。
她和成尧溜达着边吃边聊,把这些尽收眼底。
“你这周还上体能课吗?一百八十四个折返,我真遭不住。”
“只能去呗,要考试了。”
“那我也去。”成尧剥开一个饭团,“去了又要写不完作业啦!恨死‘儒师’了。”
“真讨厌她留周记,套路作文恶心死了。上次边远地区又来个老师讲课,留个文章,就得颂扬山区孩子刻苦学习,忏悔自己躺平摸鱼。”
“傻逼。不过你上次是范文诶,跑步那个。好厉害。”
方澄没再回话,叼着棒棒糖慢悠悠地跟在成尧身旁,没由来地想起一篇多年前的练笔。自己不还化用了“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吗,要写谁来着?是成尧吗?
方澄和成尧从小厮混到大,见过她大闹托管班,揪住嘴欠的男同学一通胖揍,像个大哥罩着一帮女孩子。再加上性格爽朗讲话有趣,成尧总是能站在班级八卦的中心。
“你知道吗,我今天可倒霉了。”成尧突然话锋一转,“物理课我坐‘F4’边上,他们一直说,结果马嘟嘟叫我别说了。我多冤哪,她看我干什么!后来我和他们商议出一个原因,你猜怎么着?”
“嗯?”
“因为我后面坐着俩大——美女!”看见方澄思索着座位表,成尧贴心地补充,“李佳珺和刘静凡。”
方澄愣了一秒,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木讷得有些笨拙的女孩,以及一个总围着她打转的矮小身影,怎么看离一般意义上的美女都相去甚远。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冲成尧挥挥手:“我到家了。”
“明天见。”
4.
害得成尧被马嘟嘟点名的“F4”,其实是四个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曾萦绕在马嘟嘟的噩梦里三天三夜。虽然号称是“四大天王”,但个个不是虎背熊腰就是瘦得像麻杆。
不过刨去那些太过吵嚷的时候,他们倒和班里大部分人打成一片,也包括成尧。事实上,二班大多数的梗都是从他们口中流出的,“嘚嘚嘚”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方澄倒是并不讨厌他们,毕竟彼此来往不多,他们和她讲话也客客气气的,甚至挺有礼貌。其实就个人而言,方澄还挺欣赏这几个孩子。
有一回有几个高三的女生在食堂插队,还理直气壮地动手动脚,不幸碰上这几位,被一身痞气的初中小男生当面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君子动口不动手”。此事不仅被学生们推赞为正道的光,老师们也忍俊不禁。
方澄向来欣赏这帮“差生”,尽管多少有点贴标签的意思。她时常鄙夷好学生乖宝宝,按她自己的话来讲,“被异化得差不多了”。所以她一直觉得他们身上放荡不羁的气质酷极了。
马嘟嘟对这几个学生简直又爱又恨,上课逮着机会总点他们。就有一天她偏叫着了一个回答问题,结果他还机灵得很。
“不错嘛,”马嘟嘟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别再跟李佳珺说话了,你看人家都不搭理你。”
教室最后传来一阵吃吃的怪笑。
“难不成……”马嘟嘟瞪大眼睛,露出一种似懂非懂的天真,“你喜欢上人家了?”她像个憧憬爱情的小姑娘似的咯咯笑起来——尽管她孩子都三岁了。
这话不可不谓正中流言靶心,学生们仿佛被戳了敏感点一样躁动起来,狂笑像开闸泄洪,“嘚嘚嘚”在声浪里此消彼长。老班长还在奋笔疾书。
“哎呦,”被提问的男生捂着嘴,喉咙里冒出呼噜呼噜的暗笑,语气浮夸,“那可配不上啊,太优秀了!”
“嘚!”不知哪传来恰到好处的一声,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是嘛,那你可得努力,期中考好点!”马嘟嘟挂着似懂非懂,转过脸写板书去了。
班里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5.
方澄已经忘了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但她记得那天的风。它们扫过明净的天际,留下一片澄碧,几乎不剩几缕流云。
太阳像只开屏的孔雀,丝毫不吝啬展示它的尾羽,空气里已有几分夏日的躁动;上午的影子飞掠过日头,将要溜走了。数学老师照例把最后几分钟留给思考题,不过大部分人无心挑战,早就暗戳戳把手挪到了饭盒上。
铃声一响,就有人箭似的夺门而出。
“回来!”
马嘟嘟好像蹲守已久,把他们揪回来按在座位上:“我说件事。”
就在她合上门的时候,“哄”的一声从楼道里疾驰而去,猛如饿虎扑食丧尸围城。
“操,她怎么饭点来啊?”老班长颇有些焦躁,“赶紧完事吧!”
方澄一门心思扑在几何上头,不急着吃饭,敷衍似的点点头了事。
马嘟嘟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扯开嗓子,比上课还平静地开口了:“你们可真行。就是敏感的时候,你们给我整一出校园霸凌。”
她没说是谁的事,方澄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但还是连头都没抬。
“好哇,终于被抓包了吧!我就喜欢看这个。”丁鲤看不惯那些课堂烂梗很久了,此刻可算到了她觉得大快人心的时候。
“我叫几个男生,念到名字的上来。”
首当其冲必然是“F4”,对此没有人感到意外。大家只盼着早点结束,去晚了食堂就只剩下残羹冷饭了。
方澄还在把辅助线擦了又画,没有留神被叫走的人,直到她听见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本不该出现。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来,对上了旁边面如菜色的人。
于是,她,还有全班同学,一齐看着老师面前最乖巧、最圆滑的老班长讪讪地走到台前,像只夹着尾巴的狼狗。
最后被叫走的差不多有十多个,男生已经不剩几个了。大家神情恍惚地走出门,隔壁班已经有好些人回来了。
成尧悄悄拉了拉方澄,小声告诉她:“就是李佳珺的事,刘静凡举报的——你没发现她们俩消失了一节课吗?”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那节物理课上马嘟嘟所说的。自那以后,“你喜欢李佳珺”就成了男生们相互调侃的常用语,有几个坐在她们周边的总在课上暗暗地来回甩着这句话。后来甚至衍生出一些恋足的诡异变种,他们就关注起她花色怪异的袜子,然后相互取乐。总之,刘静凡大约是从哪里听了去,气不过就告了老师。
中午阳光太好了,走出楼门方澄才发觉风有多大。
6.
丁鲤和方澄一起到食堂坐下,肩并着肩,安静得出奇。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方澄和丁鲤都不是热衷抢饭的类型,方澄总是留在班里写思考题,丁鲤也总是边写作业边等她一会儿。不过往往等到方澄的Eureka时刻,她们其余的饭友们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因此,一起干饭的人按时间分成了几波,最后剩下的总是她们两个。
即便有人一起吃饭,她们也总是没什么可说的。能说什么呢?番剧小说总是一个人看过了其他人没有,少有人关心只有个别人醉心的压轴题,挑起话头总变成自说自话——所以她们就一言不发埋头干饭,余光扫一眼对方,又加快了扒拉那点剩菜,好像比着谁能先吃完似的。
她们回去的时候,在楼梯上遇到了才抱着饭盒下来的刘静凡,李佳珺回班之后现在还在那里——大概她之前一直陪着李佳珺吧。
没人知道刘静凡和李佳珺为什么关系会好到那种地步,从初一开始刘静凡就缠上了她,一下课就趴在她课桌边上,不厌其烦地听她断断续续的模糊发音。
刘静凡自己明明是个咋咋呼呼的小话痨,一张开嘴话就没边儿,总是缠着方澄和丁鲤给她的冷圈CP产粮。和她说话很是放松,方澄一想摆烂就花一整个中午和她闲聊,有时放学了一起站在十字路口扯东扯西。只是她一个话题待不住,她们几乎没有很深入的交心,往往都是浅尝辄止。
“你们都回来了,真快。”刘静凡和她们擦肩而过时淡淡地问候了一句,随即倒腾着一双小短腿飞下楼去。
但她的眼眶还有些泛红。
7.
趁着没到午睡时间,方澄匆匆忙忙跑去楼上厕所换卫生巾。她惯常来这里,因为楼上是信息教室,平常人迹罕至,不用排队还相对干净些。但今天她从厕所出来,发现这层楼里聚集了一小圈人。
“学霸,你怎么来这?”最早招呼她的是老潘,是今天被马嘟嘟叫去训话的其中之一,此刻垮着脸站在那,郁闷得脸上的肥肉都耷拉下来。
方澄一眼看见成尧也在,就跑到她旁边,也问他们怎么来了。
“害,避避风头。太倒霉了,听说刘静凡她们本来就打算告‘F4’,结果他们几个过去又供了一堆人出来……得亏她俩也不想招惹太多人,就咬住那几个,要不我们现在还放不出来呢。”
成尧面露同情:“你们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下倒好,这梗要彻底成为历史了,梗词典都得把它删了。咱就是说,要真说玩过这梗、笑过的人都该抓,那班里还剩什么人——都笑过,嘎嘎乐,哪止男生啊?”
这点难以否认。说实话,身临其境听了这群人的“嘚语”对话很难不乐。
虽然有点冒犯,但抱歉了,我没绷住。方澄颇带点恶劣的心思想道。她打小就不懂孔老二说的参加葬礼别吃太饱别唱歌这种礼节,她记着自己去谁的葬礼——忘了是谁,反正不是什么熟人——总之看见吃的嘎嘎往嘴里炫。
老潘苦水越倒越激动:“刘静凡管得怎么比太平洋还宽?李佳珺自己都没告她掺和什么。……哦,张佳蕙也是,一点不分时候……”
“张佳蕙怎么了?”方澄捕捉到了这个名字,不由有点紧张,和成尧对视一眼。这是她们共同的一位朋友。
“你回班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目送着方澄走下楼梯,消失在拐角。
8.
张佳蕙站在讲台上,看见方澄就点着手招呼她过去。李佳珺坐在她正对面第一排。
等方澄过去,张佳蕙咯咯笑着对她说:“完喽,半个班都要被开了,咱们要散伙啦!”
“不至于啦!”丁鲤刚好从门外进来。
“剩下的人怎么办?”然而张佳蕙的段子可不会停下来,“四班转走好多人,咱们可以一起去壮大四班!”语毕她发出很有她个人特点的大笑:那声音来自喉咙深处,不管只是乐两声还是狂笑都有种歇斯底里的味道。她笑起来,别人就想笑,最后总是对着笑得停不下来。
方澄不禁莞尔,张佳蕙嘴里真是永远不缺乐子。
“你没事吧!”她突然听见身后丁鲤的声音,半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微笑别过头。
她看到丁鲤站在桌边,李佳珺垂着头,以手掩面,一言不发。
窗帘大开着,讲台前面都沐浴在一片明媚中。在刺眼的阳光之下,方澄看到有晶莹的东西从她鼻尖滚落。
“你们别说了,一会儿她情绪不稳定我们都完蛋!”好像有人在大喊。张佳蕙撇撇嘴转身离开。
“你要纸巾吗?”好像还是丁鲤。
她似乎应该做点什么,可她仿佛被钉在原地,不往前一步,也不后退。
她就定定地站在讲台上,好似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霎时,她感觉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夜行动物发光的双眼,带点好奇,她像个透明人被剖开来搜肠刮肚,探寻一点名为“良善”的东西。
“要好好和人家相处,不能因为吐字不清笑话人家,知道吗?”我知道,我压根没当她特殊。她在脑海里回应母亲的话。
所以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呢?哪怕安慰安慰。
她看到初一选修课出游,她和李佳珺都站在国槐树荫底下。她靠在最高人民法院对面的围墙上,耐着性子听李佳珺奇怪的断句和大舌头的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为什么?
她看着时间回到五年前的一个下午,她们都上小学。她走在前面,李佳珺就在她后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不是跟在她身后。于是她试探性地蹲下来系鞋带。人流往前挪动,李佳珺却停下了。她倏忽站起来向前跑去,李佳珺也跑,怎么也甩不掉,卡农似的。最后,她放弃了,让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很远很远。
其实,我是和她没什么瓜葛,还有点烦她。她在心里承认。
是谁在审视我?
她搜寻起那道目光,在人群里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9.
“这是你送给方澄的吗?真好看!能不能给我也画一张?”丁鲤无助地看着旁边说话的人变了脸,“不然我就把她的撕了。”
另一个当事人尴尬地夹在她们身后。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方澄前面坐着丁鲤和任冕。丁鲤自不必说,从那时起已经是密友;而任冕其人,六年来没人乐意和她做同桌,说难听点就是狗都嫌。
任冕被孤立真不怪别人。这货是一点理不讲,抢过方澄借的东西,还扬言“反正是你借的丢了也是你负责”,天天和她上学像打仗似的争来抢去,不幸方澄跑不过她,每每只能无奈投降。关键任冕是个欺软怕硬的种,成尧和张佳蕙从来不给她好脸色看,她就不敢招惹,只能背地里说人坏话;一旦逮到方澄丁鲤这样柔弱点的,就对她们颐指气使,不让她们和谁谁谁玩,趁她们不在都敢私自翻她们书包,搞得她们看见她就如临大敌。
现在,任冕就在她面前,拿着一幅未完成的、要送她做生日礼物的画胁迫丁鲤。问题是,方澄还不能直接说“别动我东西”,毕竟这画暂时还不属于她,尽管她对半成品就爱不释手。
这都什么事啊!方澄在心里仰天长啸。
“求求你啦丁鲤!”任冕说着伸出魔爪。
丁鲤早被她的强盗逻辑整怕了,放弃理论眼疾手快地把心爱的画作塞进文件夹,抱在怀里,夺门而出。任冕紧跟其后,但方澄拉住了她。
“放手。”她抓住方澄的另一只手,低声命令。
方澄咬着嘴唇,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死活不撒手。
“放手!”她的固执显然激怒了任冕,反手一把掐在方澄抓着她那一侧的胳膊上。
她们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富裕的手。直到本已经逃到门外的丁鲤又瞠目结舌地跑回来,小心翼翼地扒开方澄的衣袖。
哪怕隔着外套和一件毛衣,下面原先柔嫩的肌肤也已经显出紫红色。任冕没看见似的,也没有减轻力度。
完了,回去要被家长说了。这是方澄的第一反应。她额角沁出汗珠,但一动不动,也不还手,依旧只是死死地攥着任冕的手腕。
倒是任冕,一个激灵发力挣了出来。方澄解脱了,但丁鲤没跑掉,直接被她挂在身上,从屋里纠缠到楼道。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丁鲤发出细细的哭喊,急得直打转。任冕一面被丁鲤带着转圈,一面借机给试图扒开她的方澄来上一脚。
“闪开!这没你事!”她压低音量,瞪了方澄一眼,转过头对着丁鲤说,“求求你啦!”快得简直像川剧变脸。
但方澄不依不饶。于是,任冕绕着丁鲤,方澄绕着任冕,三个人转啊转啊,最后还是上课铃解救了她们。任冕悻悻地回去坐着了,临了又再瞪了方澄一眼。
方澄没理她,最后看了一眼楼梯口金属扶手上反照的日影,终于在感到刺眼的时候,和正要进班的班主任一起走了进去。期间她什么也没说。
下课之后最先拉走她的是成尧,拽着她一起去厕所,一进门就问:“任冕是不是又犯贱了?别对她好声好气的,越给脸她越不要……”
方澄向她抱怨,顺便掀开衣袖给她看,好像是战斗的勋章:“……她就开始掐我,……你看看,都紫了。……”
她希望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就像脱口秀演员在吐槽,但是一张嘴声音就一歪,语调支离破碎,连平时的都不像了。
成尧难得平静地听她把话讲完:“你难受吗?”
“气死我啦!”
“要是想哭也可以哭一会。”
“我不想。”
“你声音都变了。”
“没有!”
“哭也没事的。”
“我就是不想。”
……
10.
她现在就在人群后面,和方澄面对面遥遥站着。
方澄渐渐看不到李佳珺了,视野里只剩下那个人影。
她的面容同三年后相差不大,只是稚气未脱,脸上架的眼镜还大到能糊住半张脸,嘴角始终挂着颗痣。
母亲曾经说可以趁假期把它点掉,方澄拒绝了。它在她身上这么久,只要大大方方摆在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刻意讳了才惹人侧目。
她先歪着头发问了:你想去帮她吗?
方澄说应该去吧,你看丁鲤,不就毫不犹豫地去了;但也许不该去,没准她不想见到我们——我不知道,可总得做点什么吧。
她说这是你要,不是你想。然后抬手指了指方澄的胸口:你看哪,明明一点波澜也没有。
我不懂——为什么是不想?哪怕这样认同,这样去做,本质也是在装腔作势吗?
她咧开嘴笑了:因为你在用大脑,不是心。所以你才要被我审判。
如果你让我认罪的话,我会讨厌自己的。方澄也不由勾起嘴角,抱着胳膊靠在黑板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在享受午后的阳光。
我才不这么干!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我给我们判无罪释放——我又不是个公正的法官。你自己把自己关进来我就没办法啦!
她们对视一眼,拘谨地小声笑着,结果越来越大声,终于演变成放声大笑。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歇斯底里。
我们坏透啦!方澄边笑边挤出这句话。李佳珺哭着呢,我们只想着自己怎么逃跑。
难道你觉得李佳珺可以唤醒你的心?她咯咯笑,笑到喘不上气。我们呀,只会在能看见自己的地方感觉到心。
因为李佳珺身上没有我们,我们就得用脑子理解她;在不远的将来,等我们去远方,等到连二班都不在的时候,等我们都饱受弹压,“我”就会清晰起来——这时候我们就能看见心了。
方澄默念一遍,眨了眨眼。恍惚间她感觉二班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所有大家懵懵懂懂的欢喜全装在背包里,跟他笑着唱着,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就快了,就快了。
她睁开眼睛。
她正在上体育课,下午的阳光还是很好,风也不减。女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做准备活动。方澄和大家聚拢起来,猛地一抬头,右手边就是李佳珺。于是方澄平静地牵起她的手。
这个动作干净得没有一点特别,没有犹疑,没有回避,没有同情,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唯独在她们拉着手向四周扩散时,方澄自己仰头望去。
远处湛蓝的天际上,飘着几缕云丝。
尾声
当天晚上方澄和老班长被留下来准备班会,据说会有领导来听课,马嘟嘟对他们的栽培之意溢于言表。
马嘟嘟让他们放学去图书馆找她,她手忙脚乱在里面收拾东西的时候,方澄就提着她的电脑包和今天刚刚脱险的老班长就一边等马嘟嘟,一边慢慢地朝办公室走去。
“太晦气了!”老班长和她闲扯着,不想激动起来,“刘静凡就是公报私仇!她就是看不惯F4——你记得听口考试前一天吧?”
她当然记得。那天她不幸发烧,别人紧锣密鼓复习的时候,她只能为了不进隔离考场努力睡着。她趴在桌上,听着F4的号叫渐渐在意识里远去。“砰”的一声,一切又回来了。她支起身子,看见安静的二班,门被甩上扬起的尘埃,和刘静凡现在空空荡荡的座位。
“告老师完全是她的意思,李佳珺根本没想过,她就是被利用了!学霸,这我拎吧。”
“等等,但他们确实开她玩笑了呀。”
“那都是他们之间讲的,——李佳珺也是今天才听说的,要不然她根本不会知道。”老班长替她拎着包,愤恨地走上楼梯,马嘟嘟这才匆匆从图书馆一溜小跑出来。
虽然经此一番,但二班毕竟是二班,“嘚嘚嘚”很快被历史遗忘了,可梗还会有很多。原先的“儒师”梗热潮愈演愈烈,新梗也源源不断地落在老班长手中的梗词典上。只是它的封面上永远地多了几个字:
适度玩梗,健康生活。
全文完
后记
本文由真实事件改编,所涉及个人及学校均与北大附中无关。
我只是个来凑热闹的外校摸鱼选手。希望和大家友好交流。
好有青春日常的风格55 好牛!!
谢谢喜欢wwwww
好像有什么梗在心上。虽然窗外的阳光和梗都没有什么字面意思就不能理解的。
顺便:任冕那部分的功能能理解。但是人物走马灯似的,有些乱。我有些迷糊。
谢谢山精!写的时候就感觉很难搞的是这里头牵涉的人多,看起来会显得乱……好像很难跳出作者视角来模拟读者从零开始认识事件,不过我写的时候本身也抱着一种复杂的感受(悲)
也许要写的是那些自己也模糊不清、不甚理解的东西,如此才能作者与读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我真的眼前一亮!
这篇文章是我读过的第一篇类似我亲身经历中的所谓校园霸凌(尤其进入方澄内心刻画之前)。没有多么深的恶意、没有多么丑恶的嘴脸,或许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也有主动调停安慰的存在。就算存在多个阵营,但没有一方有着完全压倒另一方的气势。
进入方澄的内心刻画后我更惊喜了,作者敢于探讨喜欢/不喜欢和霸凌/不霸凌的边界。我觉得目前这样的设置能表达出作者的观点和思考——“我不霸凌,但我有不喜欢的权利”,我也认同这一点。
不过有一个建议,任冕出场的地方,人物关系没介绍明白。任冕为什么要胁迫丁鲤?为什么要抢那幅画?怎么就从“真好看”跳到了“不然我就把她的撕了”(这里的“不然”让我觉得前面应该有个威胁说【我要做blablabla不然……】才顺)?希望作者能完善一下这里的解释!
感谢长评!!我好兴奋!
一开始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的确是“呈现”的目的大于观点输出的。我见到过很多种对校园霸凌的书写,而我所亲历的比那些都要质朴得多——我始终相信他们都是好孩子,也没有多么苦大仇深和针锋相对,伤害却依旧存在,因此对我而言也费解的多。在这之后两年多里我还在思索我们的选择,它们没那么纯粹也没那么尖锐,半纯真半市侩,相比热血上头更多是疲惫和困惑。幸运的是经过这两年我的确可以拿出“剖开自己”的勇气,把所有发生的和我的困惑交给读者。所以我想试试自己去写,把我的“真实”用文字接住。
任冕那个部分的确是缺了半句话的,她希望丁鲤给她也画一幅,大概是我搬过来的时候漏掉了,谢谢捉虫!!至于任冕本人,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搞懂她的动机和逻辑,不过事情就这样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