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又不画

 

市郊北面的拉布朗画市总是冷清的,大约也没有行家指望从这里带回什么好东西。摊主是一群二流画家,他们布摊卖画,卖自己的画或者临摹的画。常光顾于此的是我们这群倒画的人,之所以乐得聚在这里是因为在拉布朗,用最低价就能把画拿到手。我们一行人就靠这种低买高卖的营销模式维持生计。

我常去的摊子是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经营的,所谓常去指的也就是这半年来去的勤些。因为老货源收摊回家安闲了,他又恰好接管了这间摊铺。摊铺不大,原主十分爱惜,所以它大约是这一溜最美观整洁的一家,当然这也少不了小伙子的爱护。小伙子是这个城市毕业的,听其他摊主说是市里最顶尖的艺术学院,跟老摊主是旧交,具体怎么认识的不得而知。但以我多年的从业经历看,他的那些画作质量远在老摊主之上。

刚来这里安置时,他总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有些驼背,下颚留着没挂净的胡茬,脚上穿的是枫叶黄色的马丁靴,绒布面沾着颜料的痕迹,背着布面磨损的卡其色背包,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拉布朗。于是我猜他与这里大多摊主一样是位失意画家。

他姓苏,名字好像是苏徇?我听其他摊主这样说,他们一般称呼他徇儿、小苏。我虽然算得上他的老主顾,但交情实在不深,除了卖画时的几句业务交流外,他的一切对我来讲都是空白。

当我登记整理几日买到的画作欲交给主顾时方才察觉到,麻袋里装着一副市里美术大赛的特等作品,它被悬挂在拉布朗长达数月。我记得它尽管被蒙上了土灰还依然引的来人驻足欣赏,它大约是几十年来最打动我的一幅画作。我停下手里的工作急忙上网搜寻画作的作者,意外的发现官网作者一栏赫然写着“苏徇”。

他为何会在这里?在拉布朗?关于他的一切变得耐人琢磨。

次日去找他时,我刻意在挑画时多停留了一会。余光看,他对我的异常没什么关注,只是在专心摆弄他的画笔和店里的装饰。我停顿了一会还是决定开口。

“你是从哪里来这的啊?画画的真好啊。”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好像怔了一下而后又背过身去,说道:“奥,我就在这城市里学习,这不是毕业了得找个地方混饭吃,恰巧人家跟我说这里能来钱。我也就这一技之长,所以来了。”说这话时他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还在打理着他的小摊。

我点点头,又说道:“你这技术,在这可惜了。”

他再次顿住,但只是一刹那,很快便回道:“哪来的话,能挣钱就是好工作,不能挣钱只会画画有什么用?活着都难。”他说完我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于是气氛重新凝固。

在这之后,我们之间还是默默的,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是我对这个陌生的年轻摊主多了许多注意。他早上没有固定的开摊时间,晚上倒是六点整按时按点的离开。有时候在地平线还留有红晕的清晨就已经到地布置,有时候艳阳高照了也见不着他的影子。石灰色的地面上,他深黑的剪影时而晃动。

我猜测过他大概还有什么别的营生,不然不会开摊如此随意吧。但也不好说,毕竟他应该是这半年来拉布朗这带赚的多的摊主之一了,除我以外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求购他的作品。对他而言,他无需依靠那样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维持生计。他只要在这,只要还在画,就可以衣食无忧。

 

他刚来没多久,他便跟相邻的几位摊主相交甚欢,总能看到他们给他带饭帮他照料铺子的场景。这里的总管也时常到他的铺子观望,帮他照看一下生意,不曾为难过他。我想,他该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试着有意无意的与他攀谈,苏徇不健谈但很有礼貌,我抛出去的问话他总会尽量真诚的回答。时间久了他也会在我光顾时主动与我交流,我们之间不咸不淡的交易关系变得有些滋味。

后来的某日,我刚收好画作准备离开时被他叫住,他好像有些拘谨但随即又开口道:“我明天过生日,你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我愣了一下后立马点头。

那是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加上我还有几位摊主,七八个人坐在拉布朗尽头的大排档为他庆祝生日。聊的内容天南海北,每个人都在放肆大笑。

不记得是谁突然挑起关于家庭的问题,隔壁的摊主冲着苏徇喊道:“徇儿你该处个对象了,再不谈恋爱父母多担心。”其余几人也调笑着附和他的话,可苏徇却突然僵住了。他的反应迅速将我们从愉悦氛围中拉了出来,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但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最终还是苏徇打破了沉默:“我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爸前几年在工地出事了。”

他简短的两句话让在场的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挑起话题的摊主不好意思的道歉:“诶呀,这,我不知道你家情况,放心,有我们在,都是你的亲人。”

苏徇的脸一半被黄色的月光照的光亮而另一半又陷在黑暗。

他最为脆弱的伤疤在无意间被揭开,我们的关系好像因此磨去了隔阂。不再只是买卖画作时的简单交流,我们开始在闲暇时交谈,开始在夜晚喝酒吃饭……从他自己口中,我得知了有关他的故事。

他出生乡村,刚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在别人玩泥戏水的年纪他独独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家里的桌板、地板哪怕泥地都是他创作的园地。没有人启蒙,他好像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可是学画实在费钱,父亲在乡下的工作无法支撑他昂贵的爱好。十二岁那年,他被父亲领到城市,开始在画室学习,他的天赋在这里被老师浇灌。考学的一路苏徇都很争气,一切的一切停止在他大四得到行业内分量最重的奖项时。

获奖一周后,父亲在工地摔伤瘫痪的消息完全裹挟了他,与奖金相比天价的医药费让他直不起腰。如今光鲜的一切都是父亲十几年来的辛劳促成的,可父亲伤病在床他却无能为力。他迫切地寻找一切可以筹得资金的方式,也就在这时认识了老摊主,接管了这间小摊。

好像无须多言,他的选择是那么令人可惜又那么理所当然。

老先生出现的那天是个乌云天,闷闷的。我正如往常一样到他的铺子选画,苏徇也如往常一样在一旁琢磨着自己的事情。

一阵脚步声突然逼近,我以为是他来了,却不想一回头是一位穿着西装皮鞋,头发有些斑白的老先生。我很笃定他不是我们这类人,我从没见过他,也没感受过这样的儒雅气质。我转头看向苏徇,他好像和我一样感到诧异,背影中充斥着逃避和恐惧。

老先生布满皱纹,松弛的眼周炯炯盯着他,苏徇的手正在无意识的搅动桌布,布面上那些杂乱的褶皱大概和他慌乱的心情如出一辙。

老先生率先开口:“聊聊吗?”他的语气很平和,但不知为何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压迫。苏徇几乎是下意识的嗯了一下,然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大概是我的存在。而后开口道:“我们到外面聊吧。”

老先生这才察觉到我,我赶忙背过身去装作在仔细挑选画作。苏徇摩擦了一下双手与老先生一同出了门。突然出现的老先生的身份?他们要谈论什么秘密内容?我尽力克制着出门窥听的无礼行为,但却无用。

站起身向外望,他们没有走远,就在摊边不远的空地。先前极有风度的老先生正在咆哮,而苏徇只是低着头摩挲衣衫,一言不发。老先生的怒火好像终于平息,抬头望天。苏徇等待老先生彻底平静后才开始跟他对话。

我正出神观望这一切时突然有人站到我旁边拍我,是隔壁的摊主。

他问我:“你知道这是谁吗?”我摇了摇头。

他笑了笑开口说道:“他是美术学院的老师,也是院长,反正就是最牛的那位,我报纸上见过他,估计来逮人了。”

“他不是毕业了吗,这是他老师?”

“估计这就是他常提的陈教授。你知道他是打哪毕业的吧,这种高等人才流到我们这地方老教授哪能乐意。”

 “好坏贵贱有那么重要吗,我首先要生活!”一声来自苏徇的吼叫中断了谈话。

我和摊主对视一眼立马跑去平息怒火,老教授的身体已然在微微颤抖,摊主赶忙搀扶,对着苏徇使眼色。苏徇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谢谢您专程来看我,我在这生活的很好,劳您费心。”教授抬眼欲再说些什么,但到底只叹了口气。

摊主招呼老教授离开,我跟着苏徇回到了小摊。他举起农夫山泉灌下一整瓶,然后瘫坐在了椅子上。我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于是回到了那堆画中继续工作。

这样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十分钟,我忍不住开口:“你要丢弃关于曾经的一切吗?就像你卖掉那副获奖作品一样。”

“那副画?我想失去它我才能和过去自己的正式告别。”

“欸,就是可惜了。“

……

“你知道有多少人被困在他们,这些成功人士搭建的、虚无缥缈的乌托邦里吗?我没有资本和能力让自己做这样的梦,我不能这样,我爸还躺在医院呢。我也做过成为大画家的梦,能有自己的展览、自己的画室、可以画我想画的、不去思考画画是否能供养我的生活。可是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太多人的踌躇满志在生活面前被碾碎,他们中根本不缺乏向我一样的人,我有什么资格笃定自己能成功?何况满盘皆输的失败我无法承受。应该从那刻起,我对画画的感情就转变了。它不再是承载我稚嫩梦想的纸飞机,而是我平顺生活所需的纸币。能谋得在拉布朗这里这样好的生计方式,遇到你们这些朋友,我很知足了。”

我点点头,走上见拍了拍他的肩,和平时一样将挑选好的画递给苏徇包装结账。

对的,老教授的来访会在我们生活的拉布朗小溪中击打出一阵水波,但也只是一阵,生活还会继续,生活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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