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之暝

序章

传说,苍穹之中存有一座宫殿,其高可过三十三天,其广可过鹏背之广,其无有一确定位置,从未有人寻其踪影。且多数羽翼丰满之鸟都不得飞上。
鲁班曾试做木鸟,无有动力也可飞三天三夜,以试图寻那宫殿。但无奈,直至那木鸟损坏,也未能寻得那宫殿的吉光片羽。
亦是相传,那宫殿之中,珠玉满庭,雕梁画柱,金玉镶嵌,奇花异石遍布。其中所居,是一只凤凰,每日随鸣随梳,盘旋九霄。相传乃是西王母的宠物,司人世间情欲之事,司天地间情债轮回,司前缘今生相聚相离……

 

第一章•赢得青楼薄幸名
人间,扬州。
正值夕阳西坠,大地赤红如血,黑暗将要来至。即使如此,扬州城内仍是繁华一片。
一书生缓步入了街边一青楼内。此处金碧辉煌,楼高四丈三尺,飞檐相对,栏槛横斜。红灯数百而列,若深海荧鱼,层叠相列;轻歌成十而奏,若凤鸣风响,交织混杂。二三层俱有飞阁凸出,俱是红木而锯,浓妆淡抹之风流女子于其上百般妩媚,头上所佩,若玉环步摇,周身所着,若鲛绡碧透。
随夜幕降临,仿若这楼散发金光。堂中客人盈满,花醉之客不乏,因酒瘫倒金丝桌椅之上;抱琴之卿亦众,与曲流连千红万艳之中;富商大贾仰坐,已有陶醉之意;高官名门散布,早存风流之心。
反观此书生,虽是面目俊朗,身修八尺,赫然曹植邹忌之风,沈约嵇康之质,唯一缺陷,便为其只是白衣卿相,一看便可知身无一官半职。在此花柳繁华之地,反而格格不入。
老鸨见人进来,忙迎上前去,看分明时,方才发现只是一书生。霎时,脸上笑容烟消云散,不不耐烦而道:“只是一白丁,来此等地方干什么,我阁乃为达官显贵而设,为进士公子而有,此处虽皆卑贱女子,也是高贵于你这等无官闲散。”
那书生微微一笑,撑开摇扇,微扇而言道:“老妈妈,如此武断,想来是不好吧,古人云:人不可貌相,海水……”
“别打岔那无用的!”老鸨打断道。
书生仍无有怒色。仍面挂微笑而道:“不过银钱,有何之难。”言罢,便自腰间掏出一沓银票,足有百数张,向老鸨眼前而递,又是言道:“听闻此处新来一姑娘,乃沅家抄家下来的小姐,仍有冰清玉洁之身……”听闻至此,老鸨便欲拒绝,念想:此等小姐出身,而仍存天癸,净都是攀结达官显贵,赠送高门大姓而用,岂能便宜此等小子,何等浪费之是。却又念此一沓银票实是不亚于富商贵族所给,便又不舍拒之,遂生一计。
沉思些许片刻,抬头向书生言道:“那便如此,各退一步,我收得此钱,许她陪你一晚的酒,但行事与否,所行何事,由她来定,她不从,你便不许。”
书生思索半晌,终是应了。老鸨遂以嘱咐姑娘为由,转入后面去,往告知她,但内容不过是“无论如何,都莫答应”之类言语。老鸨转身之际,无人看到之时,书生嘴角淡淡上扬,一丝坏笑露于脸上,但转瞬即逝。
不久,这书生便与女子坐在其椒房之中。女子方才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年纪,青春之迹溢于眉目,脸若鹅蛋,肤若脂膏,瓠犀为齿,蝤蛴为领,正若 《诗》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虽沦落于此,却因方才十五六,未至合适年纪,遂何事也未曾经历经历,而今乃首次接客,紧坐于床沿边角,双手紧握膝上裙摆,目光未离紧绷双手上半分,薄如蝉翼一般的身体微颤,仿若微风吹嫩柳,细雨点荷花。
两人良久都未开一句口,针落声亦是可闻。
“小生姓元,不知姑娘芳名”。书生先言道,打破了寂静。
“小女子名沅莺,沅江之沅,黄莺之莺”,声音微颤而答道。
书生明知故问而言道:“我见姑娘不似风尘中人,想定是有何遭遇,不幸流落至此”
“我本……本富贵官宦家属,家中遭抄,男丁俱已身陨,我等女子方流落教坊司”,其语言略顿,眉间略皱,犹豫一瞬,方聚勇气而言:“小女子……今日是头次接客,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所作所为有些许冒犯,恳请官人原谅……”随言语流露,其手又攥紧几分,今日方换上的大红新衣亦被攥出了褶皱。
书生静静看她说诉,轻声安慰道:“也同是流落之人啊,不必惧怕,你落魄于此,我又何尝非自朝廷落魄而来?既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定不会为难于你,我也不为难你,既是第一次接客,又是清白之人,我也便不强你,你便陪我喝酒闲聊也罢”。
听闻此言,沅莺之手方微微舒缓,“那……小女子便陪官人聊罢……”
……
“不知姑娘可否读过书?”
“家中老父本是以我为男儿所养,故曾阅《四书》之类典籍,只是见识浅薄,胡乱翻阅而已。”
“姑娘莫如此自贬,当今世道,女子如此年纪便能阅《四书》之人有几何。而有如此姿色,且想必是满腹才华,怎奈流落至此等地步,真乃命运弄人。想若生而逢时,必如昭君西子之类,留名于后世。”
随此言语,沅莺心中对书生略生好感,只觉心中得些许慰藉,也放宽了些许。
……
“姑娘,小生虽卑鄙浅薄,却也曾见得世态炎凉,你之心绪,乃我所能了解,想先前为诗书礼乐之家,钟鸣鼎食之族,而今境态变迁,心中定是落差极大,定如寒冬坠冰窟之冷,炎夏焚烈火之痛,如为怪力乱神扼咽喉而不得吸呼,为命运所叛而不得昭雪……”
沅莺只觉其言语每句俱是说在心坎之上,如其亲身经历过此等苦痛一般,心中不住念想:我自流落此处,心中苦楚全然无人诉说,其余姑娘巴不得我速速离去而莫抢其生意,老鸨更是无情,每日只可黯自伤神,今听得如此言语,便觉心中愁闷顿有缓解,想此人必是知己之人。
于是沅莺心中更对其倾慕。
……
随二人谈话,沅莺几已确认眼前之人便是知己,听他所言说天南海北,海誓山盟,又夹杂对她之安慰,与不时透露的爱慕,使沅莺这从小生长于候门大院的女孩,初次感觉爱上一个人。只不过她不知,那些她听来真挚之话语,也不过是江湖之中最为常见之话术而已,但江湖,又哪是她所触碰过得呢……
畅谈至三更天时分,二人随聊,也是总伴着酒肉下肚。此时,书生又是一口酒,已有几分醉意,说话渐渐模糊了起来。忽听得窗外梆敲三下,钟鸣三更,缓缓言道:“不想,现已是三更了,与姑娘畅聊……嗝……真是爽快,不愧是富贵之家所出……嗝……只可惜我现在……现在无一官半职,此去科举,若能高中,必将姑娘赎出,取作妻子……此生……只要你一人……”
沅莺闻此言,更不由得小鹿乱撞,面红耳赤,先前书生安慰她时,沅莺心中便对书生渐生好感,而随书生心意流露,沅莺更觉脸上发烫,她心中念想:未有书曾写此等感觉呀,亦或这便是其余姑娘所言“爱”之所为吧。随即,心中更是荡漾。
却随转念,亦是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叹息道:“小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希望?只是官人现今却也是无奈,小女子……小女子也愿在此等官人。从今起,我……我便不接客了。只愿在此等官人功成名就,再来赎我。今日我就……献身于官人吧”
书生随着醉眼朦胧,心中却是清醒得很,便知目的已成了。
似楚王云雨,一夜胡天胡地。
次日清早,书生仍留有回味,趁赶早天凉快走出门,却又心中念想,回首,自腰间掏出一簪金钗,言道:“此物乃是我家祖传宝贝,今日也交与你,以为定情之物,此生若富贵,便娶你一人,若未能富贵,此物便留与你,就当养活生计”。沅莺现今已是鬼迷心窍,哪还能想这话是真实与否,便只是一味答应与遐想。书生说罢,便回首而走,方才走出三两步,便又回头,缓言道:“别忘了,莫再接客……”。沅莺自是百般答应。
此后三月间,沅莺真便一客未接,因其干净,中有贵族宗亲子弟来求,沅莺俱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掉了。那老鸨见她前些日失了清白,本就心中略恼,又见她不接客,遂将怒气诉诸于拳脚身上。沅莺也只能苦苦哀求,而仍坚决拒绝接客。
每夜都只独对金簪反复端详,脑中念想书生模样,只是梦魂遨游九霄,遍览八荒,梦中独与书生卿我反复,只将心扉全然交予脑中书生之幻影。随着孤身独处,记忆便成了寄托之泉源,而思念总为最好的滤镜,书生一切优点全然无限放大,其形象于沅莺心中日渐完美,沅莺只觉生命之所全部便是他了。
每日都总构思日后被赎出之幸福生活,想象书生早出晚归而为官,自己则织布读书,若再能有一儿半女……却又时常胡思乱想“若有朝一日他需我为他而死,则为必然义无反顾而赴汤蹈火……”
如此境况持续便是三月。三月后,沅莺又正思念,老鸨又来找至她,手里拿着一纸赎身书,沅莺见此情形,自是兴奋不已。可老鸨只是满脸幸灾乐祸,将赎身书往沅莺身前一扔,让沅莺自己读。沅莺倏忽间便拾起此纸,“……元某得以高中状元……听闻楼中新来一姑娘,名唤溪馨,乃诗书之家所出……愿将其赎出以为妻子……赎金三百两白银……”
沅莺看此一纸赎身书,便木在了原地,她看着“溪馨”二字,泪水只是一瞬便集聚眼中,哽咽地恳问老鸨:“他是不是写错……”
“他没写错名字,就是溪馨,不是你。”老鸨冷冷而说。
沅莺霎时脑中一片空白,目光呆滞。脑中却又不住浮现与他闲聊缠绵之时日,而今那些云中镜像都已破碎,唯余碎片满地。此些碎片又化而为利剑,劈于浑身。泪水不自知而下,打湿身上红裙。心中好似以醋代血,浸而成酸,满眼泪水,也自流入心中,满心浸泡酸楚之中,似溺沦深海,又似身着岩浆……
首阵绞痛过去,遂抽泣而问老鸨:“他在哪,我要见他讨个公道,当面对质……”
所得答复却只有:“他乃新科状元郎,正在溪馨的房中,非你可随便打搅,莫僭越了。”
随后,老鸨便离了沅莺椒房,唯留下空空椒房,与屋中心空之人。
整夜,沅莺椒房若狐鸣鬼泣,呜嘤哭泣,不绝于梁。
次日,沅莺自房门中出来,哭罢一夜,竟不复当初鲜嫩,虽仍是先前模样,却好似幽怨外显,全然不是青春之模样。
恰逢书生自近旁溪馨屋中神清气爽而出,老鸨于其旁俯首哈腰,全然不似初见书生时嘴脸:“大人日后定是飞黄腾达,您登青云后莫忘我这阁子……”
沅莺看到书生,心中好像有前般思绪欲爆发,但随思绪纷扰混沌,终是却无甚过激举动,疾步走至他身盼,冷面而道:“你不是说一生只娶我一人吗”,随即又把头上簪子拔下,问:“此非你家祖传簪子,给我当定情之物吗,当初海誓山盟都做了什么,你肯骗我为誓,却不肯赎我出去,你真乃薄情之人,亏得我当初误以为你为堂堂大丈夫,原只是一薄情混蛋。”随说,便早不复先前平静,话才至一半,声音便已在眼泪中渐渐模糊。
书生只是撇了一眼,平静而言:“你是何人,怎得如此无礼,又是哪里随意找来破簪,还欲讹我。”又转头向老鸨说:“怎有如此疯癫的,莫再伤了我,速速拖走。”
老鸨忙命下人将沅莺拉至房中,又对书生赶忙找补:“大人,您莫见怪,我这就将这疯子处理掉……”
“不必了”,书生打断道,“今日心绪不闷,再赠我一两姑娘,我便不追究尔这小小青楼的刺杀状元郎之罪了”。书生脸上又是一丝坏笑,而此次他便不必瞒任何人而笑了。
老鸨随百般不愿,却也只照做,也只敢在心中咒骂。
晚间,所有的情绪终是归于沅莺身脸之上。
那晚,沅莺未曾合眼,只似丢了魂似的,于房中游荡。那金簪被她弃置地上。
而那簪子于角落中,渐由先前金光闪闪,渐褪色,再变深,终成漆黑颜色。

直至一更时,有一为漆黑的乌鸦飞入八角窗户,其身上唯一有颜色的,便是其眼珠——半金半碧。
祂轻车熟路而将漆黑簪子叼走,未出一丝声响。无人注意到祂,只是转瞬,那簪子消失后,只是于原地,留下了一簪状物体,形状未变,与先前唯一区别,便是它乃由顽石制成。

    至于沅莺,无人知她那晚在想何事,只是人们俱知,自那天后,她便再未哭过,且再未拒绝任何客人,也成了此处一颗摇钱树。不久,她之容貌又复容光。唯一区别,便是脸庞之中,多了几分风尘之色,少了几分青春之色。

    只是有时三更半夜,沅莺房内会传出颤抖微歌之声,颤抖得如首次接客那天一样: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也只是持续数月,而后每晚也便无甚声响了。

 

第二章•扬州梦醒散别离

    数年而后,又一傍晚,又一书生,走入此等风尘之地。

而今,这地方早已无当初辉煌,梁柱仍是旧事模样,只是墙角之处,人稀之处,皆已落了数层灰尘。阁楼红灯,几盏早灭。厅堂中人不稀少,只是已无当初之象。

反观此人,其面容朴素,远不及英俊,只是一普通书生。见得老鸨,向其言道:“小生乃西安人士,而今自家乡来京赶考,落脚于此,无奈这偌大城中,竟无一客栈剩余空房。也只得来此处,只为寻个住所,钱定不会少给,也不必要姑娘,只求度过此晚而已。”

老鸨心念:此些许年,生意早便不似当初,也少有夜里房满之盛况了,既有钱拿,何乐而不为,将他安置于那些老姑娘房中度一晚,钱还按常规而给,又有何不可。便道:“倒也可以,但此处毕竟非客栈,无有单独空房,我便安置你与一姑娘共度一晚吧,钱不落下,想怎样便怎样就可”。

不久,老鸨便将这书生引入沅莺的椒房。

……

“小生姓杜,名之慕,字生。不知姑娘何名?”

“沅莺,沅江之沅,黄莺之莺”。这不知言说多少的话语再次说出。

而后,杜生便只静坐观书,也不理沅莺了。

沅莺见杜生如此,以为乃欲擒故纵,便欲主动宽衣解带。杜生见之,霎时别过头去,高声言道:“姑娘这是作何?小生真只是因客栈全满,方来留宿一晚,姑娘何必如此。”

沅莺听到此等言语,便瞬间来了兴趣,道:“这若许年,何等人我未见过,像你这般的,方是第一个。”

……

二人随着言语,便又似沅莺曾经无数此接客的过程一样,自路旁身边侃起,侃至四海八荒。沅莺这些年所见江湖庙堂之人甚广,其言语间便透露其见识。

杜生有些许为这畅谈所惊讶,她之所言,不乏动情之言,而且有些言语是他在书斋中苦读数年都未听闻过的,杜生因之感觉此人乃似知己。加之她本身容貌动人,且说话落落大方,也不知触动他哪根心弦,即使相差了许多数岁,即使她是风尘之人,杜生也觉喜欢上眼前这女子。

又是一两时辰,杜生方鼓足勇气,一转先前畅谈时落落大方之神情,谨慎而言:“我多少知晓你们青楼规矩,唯有女子同意,方才能被赎走,我欲未来将你赎出,不知你可愿否?”

因沅莺对杜生也有些好感,听闻此等听过无数遍的言语,便依旧略微调皮地言说:“你若愿赎,我便愿去。”

当时,杜生便是欣喜万分。从腰间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壁,言说“此物作为定情之物……”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杜生便离了这里,前往赶考。

数周后,杜生金榜高中状元郎。众多豪门贵族,在榜方出时,便登门访杜生,寻春之马,择婿之车俱已来至。望能得这新科状元为婿。览此众多金银珠宝,美女佳人登门而入,杜生终是推辞了一切。

又一黄昏,夕阳西坠,天空赤红如血。只是天上无有云,令人不住猜想,即使入夜,是否月光也会明亮。

黑暗好像放弃了来至。

杜状元又来至这风尘之地,身上携着早已拟好的赎身书与银钱。

进得大门,便见老鸨,随即说明来意。可那老鸨犹豫了一瞬,而后苦笑而道:“公子你来晚了啊,那沅莺已然被一王公子弟赎走了呀。”

杜生的脸僵住了,而问:“怎会如此?”

老鸨继续言说:“那日一皇家纨绔不知怎得兴起,竟来至我这破落青楼,偏偏那人对所有姑娘都无兴趣,只是对沅莺见则着迷,要以百两黄金赎她,她遂应了……”

这话似巨锤落下,向杜生的心捶了一下。

“她在何处?”杜生急忙问。

“仍是上次那屋,正收拾东西……”

杜状元未及她说完,便匆匆赶去。至她房前,见她正收拾东西,物中较上次来空了许多。

“沅莺,你为何如此?”

沅莺见他出现,便是一愣。

“你是……谁?”

“你忘了吗?我是杜生啊!”

“杜生……杜生……哦!你是杜郎!你竟然回来了?”掩饰不住的震惊浮现。

“为何,为何要同意,同意被别人赎走啊!我不是,不是说好日后来,来赎你吗!”,杜生语气愈发激动,眼泪随言语落下,杜生内心已然近乎崩溃,话语已然不能连贯,每言每语都被随哭泣而来的抽噎切成数段,眩晕阵阵袭来,眼前浮现一片黑色,好似眼前蒙上一层黑布一般,良久也未能缓过来。

沅莺见杜生真的回来赎自己,一时间竟未能想通这是为何——这种事在过去几年中从未发生过。故而混乱了半晌,她才恍然明白,他是来赎自己的!

沅莺顿觉好似有些许封存数载的情绪被解锁。心中自是激动,却又是着急,又是懊恼,心中不住念叨:“沅莺啊沅莺,你为何如此心急,那王公你见都没见过,就从了人家,如今有爱你之人出现,却是随从不得,如何才是好……”

沅莺自觉懊悔,随即想到:

我被别人赎走了,他……他是否会因我如此便失望我了!

千万不要如此……不……不会的

只要我告知他我的苦衷……

对!告诉他的我的苦衷!

他……他定能理解我!

他……他还是状元郎!

指不定就能把那赎身之事平息……

冷静,沅莺,你要冷静。

他是爱我的,一定是会理解的。

想罢,便向杜生言道:“杜郎,你莫要如此激动,我,我也有许多苦衷啊。我如何解释……这样,你随我来,如此也并非我之意愿……”

说罢,沅莺便把杜郎拉至屋中一柜子前,一把拉开,映入眼帘的是成堆的石头制成的首饰。

“这些年……我遇到过太多薄情之人了……你看……他们每人的的定情信物,无论西域金或是和田玉或是什么,辜负后,便会变为石头。我见过太多太多人了,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选择去爱了,每个都是海誓山盟,啮臂为誓,但最终都是铁石心肠。我真的不知你会回来,我……终究是受不住这样的生活了,我太期待一个能真心爱我的人了,我听人说那王公愿出百金赎我,这种诚意,其实……其实是这些年除你最大的了。当时我怎知你是如此真情切意,就……就……就从了。你……你能理解的吧。而且你……你现在还是状元郎,应该能阻止那个王公赎我吧!”

随着言说,眼中渐渐透出光来,在她预期之中,杜生会对她的经历极为理解,而后去处理所有的事情,而后讲她赎出……但良久,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她意识到,这么长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

杜生看着急解释的沅莺,情绪早冷。也不打断,也不回答,也不看那一箱石头首饰,脸上却也无有任何表情,只是在她说完后冷冷而问:“那你可否对我动过真情?”

沅莺一愣,这非是她预想到的问题。

犹豫良久,道:“我不愿骗你,我……我其实……其实没有。”但又迅速补道:“但……但这是因为……因为我见的人太多了,又不得分辨,所以真的动不了真情,你能理解我吧……以后……以后你把我赎走,我一定全心服侍你……好不好……”

“那我信物的变成石头了吗”?杜生又是没有回答,又是冷冷地打断道。

沅莺听得此言,脸色一紧,赶忙在柜中翻了良久,终是从柜底翻出一块仍透亮玉壁。

沅莺看着这块仍然洁白的美玉,惊住了。

一抹苦笑在杜生一直冷冷的脸上浮现,自顾自言道:“原来我走后,你都没看过它。”

半晌,沅莺都未自愣神中脱离。

杜生心中热情已然破碎干净,那颗自己送的玉壁仍完好无损地躺在沅莺手中,但自己的心已然碎得不成样子。遂转过头,道:“既然你对我无有真情,我又何必如此倾心,此处别过,来生即使山高水长,即使天宽地阔,也再不相见。”

沅莺随即反应过来,立即追上去,仿若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握住杜生衣袖,哭诉而道:“杜郎,是我的错,但我这些年所见之人太多,我有眼无珠啊,难以分辨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你不是状元了吗,求你了……用你的官职,把我带走,别让我给那些王公做妾。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把我带走,我日后定只爱你一人……”

杜生的心已然破碎,看着眼前景象,确是无有波澜于心,不知为何,以前见他人痛哭便会悲悯的自己,已然消失不见,好似眼中整个世界虽然色彩依旧,却蒙上了一层黑灰言:“莫叫我杜郎,我乃当今新科状元,众家争抢之婿,与你这薄情青楼女子有何关系,找你的王公去罢。”说罢,便把袖子猛地抽回,转头便走,不再理睬沅莺哭喊。

沅莺看着如此情形,似一束光明在她黑暗的世界中出现却又撤回,一丝希望燃起又寂灭。

若不愿孩子害怕黑暗,又何必给予他光明。

若是这希望从未出现,则沅莺可能一生也不会有如此情绪的波动,一切的黑暗都将如平常一样持续,可能就是正常地持续一生。但希望出现将她的心拉至至高点,却又突然放手,将其摔得粉碎。低谷无甚可怕,落差才是深渊。

两颗跳动的人心,都失去了活力。

杜生大步出得大门,方才看见那赎身书仍握在手中,已然被不知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那带来的银钱,也被握出了凹陷。自发一笑,自觉甚是可笑,心想自己此举全然多余,便随手将那赎身书撕得粉碎,见风力尚不小,便一把撒向天空,化作满天柳絮,好似飞雪,又似撒盐。于夕阳金光映射下,仿若反出七彩光芒,却不下一瞬,大半便随风飘浮走了,不知被风带至何处远方。

沅莺在楼上盯凝满天柳絮飞远,便知杜生心已然碎尽。

其余絮,混入初春满天柳絮之中,共终落于满街游人头上。

沅莺的眼眸从未离开杜生,见他头上也沾染些许柳絮。自己轻捋秀发,见亦有些许柳絮飘落头上。乌黑发丝上落了几点白色。

口中出神而念:“这……这哪是絮……这分明是雪……”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凝望杜生走远直至无法看见,知他也已然自自己人生中远去。泪水再次自眼角滑落,掷地有声,如她的心一样,摔作了几瓣。

此时又是黄昏,夕阳西坠,大地却又是赤红如血,黑暗即将来至。沅莺直目视夕阳出神,想数年前,她第一次接客那天,傍晚的夕阳好像也是如此……

一生之事却是走马般浮现。

她又缓缓哼得了那几年未唱的曲子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哼罢,将那美玉紧紧抱于怀中,缓身下楼,徘徊至院后。

心中也无有犹豫,只挑选一颗柳絮飘飞的粗壮古柳,抛上白绫,搬过凳子,缓缓站上,一手扶着白绫,将其套上脖子,另一只手抱紧那未变色的美玉。

看着慢慢坠落的夕阳,看着血色的慢慢退却,看着天边渐渐蔓延的黑暗,直到夕阳失去最后一丝光亮,她轻轻默念了一句:“这天地间,好黑啊……”

将脚下凳子踢倒,随后,人死随风,灵魂随那柳絮飞走了。

白绫挂佳人。

沅莺玉手无力而垂,走得安安静静,无有一丝挣扎。

正值夕阳西坠,大地赤红如血,黑暗来至。

那块美玉在她手里,仍未变色。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映射在她身上,把一身红裙染得妖艳。

手中的玉壁却仍洁白如雪,她的身上赤红如血。

那乌鸦又飞了过来,轻轻落在她身上。饱餐一顿,将玉衔走了。

那乌鸦衔玉而飞,越高山大川,临寒渊深谷,过湍水激流,见日月轮转,飞至不知何处的,那传说中的宫殿中。缓落地,轻抬脚,入得门去。

大殿厅堂不似传说,却是朴素而简,也无珠玉装饰,也无雕梁画栋,非阿房之壮伟,无王谢之华章。于大殿中央,有一巨鸟,却非传说之中之凤凰,分明盘卧一只巨大黑鸦,亦是全身俱黑,唯眼珠有色。祂身躯处于如此大殿,也不显渺小。左翅旁累叠漆黑珠宝,乃天下失情之信物。

而此些珠宝中漆黑之色,会于随被祂衔起而消散,一根黑羽便会多长在祂身上,而后珠宝便成了平常样子,堆于另一侧。再由其他一众鸟类衔去人间。

巨鸦身上早不知积攒了多少羽毛,其已茂密如林,纷繁如鳞,细密如霖。

这小乌鸦将口中玉放下,如往常一样。

大黑鸦默默瞟了一眼,而言:“你竟衔来一块洁白信物,真是稀奇……”

 

尾章

于人间。

一捕头正押一队女子,又进得青楼之中,见老鸨迎上,言道:“这是王家新抄家流下来的一批,八成新。”

老鸨谄媚言道:“好好好,辛苦大人了”。

看回队伍中,有年近三旬之少妇,也有娉袅年纪之少女,鱼贯而入。而于队伍的最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就如许多年前的沅莺一般稚嫩。

队伍很长,她是最后一个进门的,踏过青楼大门门槛前,她正望着远方火一般的夕阳,望其正缓缓坠落,仿若这残阳中留有几许妖艳,正向世人展露其落尽前的光辉,其光芒好似火舌翻涌,使天地间一切染上了一层红色。

未待到女孩看到其完全落下。

“碰!”

青楼大门关闭。

满眼唯余漆黑厚重木门。

这些可怜姑娘或许未来可脱泥沼,或许不可,一切俱是未可知。

青楼对面屋檐之上,一漆黑乌鸦落下,唯一有颜色的双目,凝望着紧闭的大门,又望着坠落的夕阳。拍了拍翅膀,又做好了工作的准备。

大地仍是赤红如血,黑鸦的剪影刻在夕阳上,随其缓缓坠落,黑暗又来至。

时间的轮盘还在转动,故事也还在循环。无论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故事都在循环。

无论日升日落,无论人世凉薄,故事总在循环。

这世间的循环,总碾压过世间的所有人。

无人知晓这循环将去往何方,也无人知道,这循环所带来的,将持续至何时。

也许永远,

光明也不会降临。

也许明天,

光明就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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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薄幸之暝”

  1. 给文章写的一首小诗:
    《妓沅莺》
    春风作雨几多情,未向山盟海誓行。
    去梦金屋空念好,今朝玉镜化石成。
    凤凰言誓却司马,洪度何寻第二衡。
    作絮随风飘四海,觅得几许有情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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