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傳媒出版及其他（合流）

通告
我們懷著對3深沈的懷念和憐惜，在一切燃燒和衰敗的景色中，向一切曾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們第三次通告有關3蹤跡的消息。——為便利閱讀此信件者的懷念與調查局官僚的工作，有必要對他消失前後的狀態進行闡釋。
之前提到過，任某機構之社會科學研究者的3先生辭掉了工作以後，便將全部時間投入了自己日記的編纂（6月12日始）。這並非我們向他的文字堆中投擲火種對其產生「刺激」的結果；相反地，他本認為此項工作是「沙子的移動，一粒一粒，以死亡和概念的落定為終點運動」。考慮到3先生態度的堅決，同時念及舊友之誼，我沒有干涉。
8月20日晨起，他囑託我將文稿用五枚郵票寄到出版公司，用藍黑色字跡鋼筆手書「老朋友，總編輯親啟」。當天晚間，突然嘶聲大喊要水，連飲五桶，仍面色紺紫而呼吸急促倉皇：問何故，他說「藥效發作太快」（旋即改口隱瞞）。
我趕去看，發現他所服的藥品（Aliquam Memoria）對頭腦的損害作用極大，且已在學界被公認為「慢性自殺劑」云云，亦會對大腦皮層的記憶、理解各功能產生不可逆的影響，導致失憶。
我便問他的初衷是什麼，沒有得到答覆。自此他未再與我主動交流。
21日至30日3失蹤日止，他未有一天正常進食飲水，僅鎖閉房門。內偶傳來大聲責罵（如「你帶著一把沙子死了揚掉吧！」「扔，扔，全都扔掉！」）與肉體打擊聲。經我急切提醒與試圖破門皆無果，所幸次聲響大部未持續超過5分鐘。
31日【失蹤日】上午十時出版社電報說：總編輯兼本社主席9意見，經社主席團聯席會議批准：此稿語言紊亂，條理支離破碎，與我社一貫崇文崇美的作風不符，不具有宣揚文學的效果，不予出版。原稿因濕水恕不能退回。為了儘量免除對先生的刺激，這件事我沒有告知他，而是指示自己的秘書禮貌回信，傳達對出版社勿要聲張的囑託。
黃昏，我看到3先生房間通向露台的窗大開，就去動手關閉；發現屋內無人。翻窗進入後發現書本與3收集的信封散落一地，書桌上保留著20日寫字的鋼筆、藍黑色墨水。人已不見了！我們祈願事實上渺茫起來的希望；也願3虔誠的堅定的信仰能看到未來的美好吧。

決策
9，出版社出版委員會的主席，氣惱地說：「這個老東西是找著靠山呢：現在跑到我這兒來了。」——一張「通訊：人物典型」的任務簡報飄到了一旁。
「是的。」新來的秘書8正尊候下一步指示，好以最高的效率跑到巡視組那裡彙報，順帶捎送幾袋子好茶葉，為他們共事的集體爭取支持。
「不用了——說說這人吧。你怎麼看？」四五沓厚重如山峰的稿件從9腳底下平推了出來，在油光發亮的橡木地板上滑出去丈把遠。「你明白嗎？」「知道，主席。關於這個稿件的出版，我去通知聯席會議上會討論，準備表決······」
主席的手指關節煩躁地敲擊桌面，振動桌面。「坐吧。這事情緩一緩。」8還以為老領導突然關心起他的休息時間了，還推托了兩句；還正準備從皮包裡抽出按摩脖頸的一架什麼品牌的機器。
「你呀，你就是太認真。肯定能為咱們社辦成大事業。」主席坐在旋轉椅子上，粗短的軀體現在笑得如水桶亂顫：只有把幾信封腳底下在腳底下踩平踩實才免於自己滑倒而不體面的命運。「我跟你說說這個老東西。」
清清嗓子，主席指示：「聽我給你說說這個老東西。」
「我們很長時間都是是一個班的：關係好不好另說，至少有點印象。
可他就知道守著自己那些話，自以為得計，自以為比別人高明——關鍵是老師還都支持他。比方說他就認為語文該叫什麼『國文』，還裝模作樣寫出來幾萬字的三篇文章貼在班裡。你這不是找碴嗎？但老師一讀，馬上說，喔唷，什麼『你這個思想很深刻，我多長時間都沒見過了』吧，什麼『超天才』吧，反正是拿起來當寶貝。又反過頭來打擊我們，說，你看吧，你9考多少次100分，你也趕不上別人的一個零頭。」
「這不是侮辱人嗎？你看，我就去問他老師怎麼這樣，在全班同學前面沒輕沒重的。你猜怎麼？他就轉頭走了，連個眼神也不往你臉上甩······
但是吧，好景不常就是了。期末以來，完蛋！這3之前還挺神氣，這回倒數第一。你看看！新班主任就找他談話去，吵了一架，從此開始一個新學期沒再理他。」
可憐的勤奮如8秘書啊，他的一張餐巾紙上早寫滿了藍黑色的蠕蟲，上面列滿的是報導題綱——業務能力和業務意識進一步地要求他弄明這個3的每一點細節。想一想，既然9主席與3曾是同窗，那末從這裡開口則是最為合適的。
「他現從事何種工作？」9抬眼一看，被那張餐巾紙嚇退了半米。「你——你真聽著呢？你這樣的業務能力，咱們主席團真是不愁辦不成事了！······」
堆笑漸漸地不堪艱重，垮了下來。「你問什麼？——他做什麼工作？」誰知道呢？恐怕早就蹲在家裡無所事事了吧，可能都——這麼一算，可能都七八年了。唉，這人吶！
「小8，感謝你。這人的事情，咱們都很清楚，根本不符合咱們社崇文的作風——連文學也不是。狗嘴裡能吐出象牙嗎？不能！——過兩天開聯席會的時候，麻煩你幫我跟大家說一下，一定要把好編輯關，千萬避免『你給我就出』這種尷尬的情況。」
接著主席就讓小8出去拍一封「恕不能出版」的電報了，空留下9自己在屋裡醞釀對老對頭的情緒。一感受到位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桌上掀翻一個玻璃杯，棕褐色的烏龍茶湯就潑灑在那些3幾十年的工作成果上——還有，啪嚓！。「這下還得有個新茶杯。」絕望著，他還差點跌倒。

不到一分鐘，桌子上就多了一張鉛筆稿，上邊的「題綱」兩個字下面是「報上峰：嚴把出版審查關，不要什麼都撥經費出版。」
不用表決了。一輩子的傾心沒有換來傳媒和出版的正眼直視；他不過是一張鉛筆稿，他的歷史、文學和編輯的紙堆也不過是一張鉛筆稿。我們的心裡賦予3的也更不會比這更多。
然後就是會議紀要的另一欄。「催稿」——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簡單如此的事情就是辦不成。人家三番五次地要電話，說「老9啊，不是我催，是時間真不寬裕啦，該幫的忙還是幫一幫吧！」和上邊的組員也談過，表示要支持「優美的文學作品」出版工作——我就是這麼向他說的；時間地點都定下來了，機器什麼的參數也都報上去了，就差在廠子裡的機器上一按，搞定！現在呢，9一拳打在桌子上，「全快毀了！」
你不知從哪個洞裡鑽出來的什麼同學叫著你出版自己的東西！內容一想就是追名逐利自我吹捧的，關鍵是受眾也窄：研究文化的除了那一小撮還有別人？不可能！賣也賣不出去，人家憑什麼給你出版？上邊的人也沒有說支持日記體出版吧？
至少3不是他要幹成的大事業，還是本分些吧：他轉頭就準備《遺忘的美好》去了。畢竟沒有物質談什麼精神，談什麼文化？這個信條他是堅定地使用著的。

簡要紀事
3出生於六十年前的一個城市。那裡的榕樹很多，而精神失常者也同樣不可勝數。他小時候的寡言吸引父母的注意後，後者就要依著城市的慣例使他在封閉的密室裡度過餘生。——然而沒有辦法找出他其他的不正常，畢竟他沒有向常人那樣動不動跑到榕樹冠裡待上幾個星期，也沒有無端舔舐樹皮，只是少言寡語得奇怪。他就留了下來。
十五歲時，修完中學學業，毅然選擇文化研究，並赴大陸另一端深造。這個階段內，同窗留意到他對每一個原理的執著，常常幾天不休息，就像很多的精神失常人一樣。
八年結束後，受學校推薦往當地馳名的G研究所工作，然恰逢體制內改革，各級官員之俸祿因財政的空前危機迅速降低：3同樣受此影響。每月薪資僅基本滿足衣食之用。
此後上述「基本運轉模式」長期維持，其住所亦未曾改變。單位在經濟好轉後曾提及給其新房，但旋即為3嚴詞拒絕。連勸數次無果後此事不了了之。
某知名報刊盛讚其三十四年成就曰「無言的他獲得的殊榮是兩位數都不能比擬的。無言的他是我們社會與文化學界最負盛名的超天才，提出的觀點如星辰照耀一切人的心靈。我們支持他，就該像宗教一樣虔誠。······
他的生活卻異常樸素，還保留著每天寫日記的習慣，堪稱文化界之一絕也······」
3於是撰寫文章批評此種提法。「我平素不是一個慣於亂說話的人，但這不代表我與我的文化研究應當被物化，或被當作動物評頭論足。這樣顯然是不正確的。——歷史上的很多人都有記錄當日的習慣，這是由於他們對表達——也即思想外化——的需要。這一點可參見拙著內容載體。」
五十七歲年，父母於故鄉的老宅燕居時為人刺死，各被六十創口：遺體容貌盡毀；探員皆不明白數目何以如此齊整。行凶者兩小時後就擒，對動因的解釋紛亂，語序悖亂而無條無理。經調查，蓋精神失常的驟發應激表現。——3在三天後被告知此事，那時他剛剛結束一段閉關鑽研的日子。他只是將居室門緊閉，兩天不出。
五十九歲年，發公開通知，聲明自己由於腦部結構改變導致的記憶力衰退，不再能參與任何社會活動，自此潛心編纂舊時日記。
次年夏，病。摯友V不顧反對搬入3住所為其照顧身體，成果較為積極。秋八月二十日，將整理的日記收集起來寄予以9（3中學同學）為領導人的出版社，但稿被毀。31日傍晚五六時，V留意到3失蹤，並推測時間不早於30日。

經歷了長年的沈寂及思想問題後，因為希望至少能被記住，他傾心於傾訴並試圖留下字據但未果。他的世界由此消失，他的存在也逐漸消失了。

尾聲。有關永恆和虔誠
Pete Seeger “Go Down, Moses” https://c.y.qq.com/base/fcgi-bin/u?__=MUYleLkUnpcS 以上為作品可銜接配合的音樂，取材於宗教文獻聖經·出埃及記。
這裡，我們可以簡單地回憶。並非出於任何宗教的意義；而是說，如果我們能知道這則史書裡的故事真實的sincerity，是否3棄掉一切需要與活動而鑽到過去文字——他自認為那裡思想的充盈和肆意奔流是未來一切紀元所不能比擬的——裏邊的動機就會清楚一些呢？
一個種族的根基的得以種下根源於他們的信仰與追求，他們受所謂「神」的護佑而從沒有邊際的繁華沙堆裡，乘過去歷史與他者血肉建成的勢出去，建立他們自己的國家存在云云。Moses傳了「真神」的旨意，他們希伯來人的兒子女兒們在毒蠍和太陽光、太陽神信仰及其「現實化」的威逼下就保有虔誠，當然，死難與驟然消失早不可計數了，看來決然不會有永恆的機遇了——堅定地走在一條道路上。——只是前途沙塵和紅海仍然橫亙罷了。
現在的Moses及其族人逝去了好久了，3也終於不知所蹤；他們都要被忘掉的。我們的揣測此刻也向沙漠裡的晶粒撒在了海洋裡。但願那個揣測不會成為誰面對的現實，但願他們中的誰（隨他的思想）會永恆吧！3先生泉下有知，也必為我等對他的關照與惦念心懷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