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身体的对谈（二）

一 跑和摔

跑。

似乎很难想象。

父亲现在每每看到我窝在家里不愿下楼的样子，都要提起当年的往事，四五岁的我在楼下小区跑了一圈又一圈。那时我们还没有搬家，小区挨着一所大学，有一片面积很广的操场，红色的沥青路面。我们时常通过一扇铁门，溜进那片广阔的天地。我对于那里的记忆只剩下一个画面，那是个晚上，七八点钟，天色渐晚，夕阳快要落山了，其他父母带着小孩子在操场上放风筝，看起来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有人在放一种会发光的玩具，被风吹起会在空中走一阵，然后才落下、被再次乐而不疲地送上天空，闪烁的五彩光点就在灰蓝色黄昏之际的操场上飞动。而我就在那里、在微风里，不断地跑啊跑、似乎怎么也不会累。父亲说我像弹簧一样不带停的，我也常常最后实在跑不动才停下，呼哧呼哧的喘气间，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想起来，那时大概是我最爱运动的时刻。或许对那时的我来说，跑，就等于玩，而不是运动那么严肃的话题。在往后的校园生活中，1200米、2000米等限时的“极限运动”把我吓怕了，从此也陶醉于窝在沙发，而不是自由自在地奔跑于广阔的天地间。那片灰蓝色的天，大概也自此逐渐离我远去了。

摔。

同样是上文中那个爱跑爱跳的年纪。依旧不可思议。

或许正是因为爱跑爱跳，我才总在路面上摔跤、把膝盖撞得又青又紫至流血。即使走在平坦宽广没有一颗石子的大道，我依旧会摔倒（这一点很令我的父亲感到诧异）。那时它如同一个魔咒紧紧缠绕着我，甚至令我害怕走路，以至于每次出门、父母都要在包里带上一罐云南白药气雾剂，以防我摔倒不能及时消毒。年幼害怕疼痛的我，走路时常常会牵着父母的手，记得有一次父亲却把我甩开了，让我自己走，并表示不帮助我走路的意愿。果不其然下一刻我便摔倒了，如同惯例般哭起来。我原以为父亲会不耐烦地离开，却没想到他又走近我，蹲下身、撩开我的裤腿，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凉，气雾剂喷在膝盖上更是凉丝丝的、还伴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剩下的记忆便是我趴在父亲背上，被一路安稳地背回家了。夜晚、人行道两侧无限延伸的路灯、远处灯火阑珊的高楼、父亲宽阔的背、连同衣物上熟悉的洗衣液味道，那个画面使我很久以后每当回忆起来都感觉鼻子酸酸的，像是要落泪。

二 听歌

喜欢用头戴式耳机时，那种不被人打扰、独自沉浸在喜欢的歌曲中时，如同精神按摩的感觉。似乎它更多的是在对“我”起作用，而不是我的身体了。如果在家、自己的房间里，往往会伴着节奏，抖腿、摇摆、点头，似乎看上去很搞笑，但那时却觉得自己在于音乐共存，看，我在和它交流啊！如果是在学校，或者父母面前，便不会那么夸张了。那个时空是独属于我的，已容不下第二个灵魂了。经常会在写理科作业时听歌，注意力能够更加集中，这时它已融为环境的一部分、我便无暇顾及歌曲旋律和节奏的那部分了。

开车出门时，我常常喜欢在车上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看着窗外变化的景物。有时，脑海中或许就会诞生一个故事。凄凉悲伤的、光明灿烂的、节奏舒缓的……当歌曲切换至下一首，世界也变样了。

三 “跑”和“摔”

长大一些后，走路不怎么再摔倒过，父亲也未曾再次背过我。而当久远的故事破裂成一块块碎片，漂浮在记忆之海，它们提醒着我，我在长大。我想不止是我，每个人都如此，不断经历着奔跑和摔倒的过程，只不过是爬不爬起来的问题。

童年的我如此，现在的我亦如此，未来的我也将如此。只不过这个过程，由表面的现象变为更高一层发生，也不会有人轻易地将手送至面前，将我拉起。每一次，与他人的交涉、学业上的考核、于社会的存活、思维上的辩驳、现实与理想差距的挣扎，都能够变成一道道或高大或狭窄的门坎，在路上企图绊倒我。我或许跨过去了，或许跌倒了，这都没有关系，不管躺在地上多久，只要最终爬起来就好。

从高位看，我们或许就像一只只渺小的虫子，于树棍与泥沙间苦苦挣扎，直至生命的消逝。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我们本就如此。人类本就是浩瀚宇宙中微不足道的渺茫沙粒。作为一名人类、一个生命体，我本身就具备活下去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能够使我在生命垂危之际爆发出庞大到逆转生死的力量，我们称呼它为“奇迹”，是人类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因为这时，我们摔倒、又爬起来了。享受肆意奔跑的时光，即使摔倒、在岁月的长河里被逐渐掩埋，我们依然会去拨开眼前的沙子和雾霭，仰望头顶无垠的璀璨星空。因为我们从某个几千年前的古老时刻，就已学会了欣赏比我们更为庞大无比的事物。即使我们穷尽一生也望不到头，我们崇敬，因为弱小、会被绊倒，但我们依然能够仰望；即使失明，我们也能够听到耳畔吹拂而过的风、感知湿润的雨滴落在指尖，心中，与天地的高度依然存在。因为我是我，因果使我经历这一切，在必然的轮回里以时间的顺序缓慢开拓着人生河谷，而那是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杰作。我活着，因为我活着。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