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身体

我总体地恐惧一切人类的手。我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在厌恶千足虫的触手的同时可以对人类的十根(二十根)触手抱有好感。我认为它是过度进化的痕迹,就像人类社会一切与采集渔猎相异的行为习惯一样,是对四百六十万年来基因的背叛。

现在它舒展地张开着。颜色偏深,我为此自卑过但目前不太介意了。

最惹人注目的是左右手的小指第一个指节向内弯曲三十度左右,右手的幅度更大一些。据说这是我出生就带有的无足轻重的残疾,也有长辈说是我小时候受的伤。还有人试图劝诫我把手指掰直,他们认为这是我的主观意识造成的。真自大。

甚至我在六七岁才鲜明地意识到正常人的五根手指都是直的。经过和它们的长时间相处我已经习惯了曲度的存在,但我的朋友们总在第一次观察我的手指的时候就惊奇地注意到它。

她们还说我的手小而且软。确实它们比同龄人的手小了一圈,据说握住它的感觉很奇妙。在我的韧带尚未发育完全的时候我能够把小指贴住手腕——从背面掰过去然后贴住。现在我依然能够做出诸如将大拇指背着抵住手背这样的,让朋友叹为观止让我妈毛骨悚然的动作。

顺带一提我的坐位体前屈成绩非常烂,所以韧带是会不均匀发育的吧?

靠近闻一闻。它总是散发着钠盐的味道,昭示我的身体水盐平衡正常运作。我不涂护手霜,也没有对指甲进行过其他修饰,所以它们从来沾染不到漂亮的香味。 因为嫌麻烦而错过了很多香气呢。

上了中学以后我几乎找不到一个双手都干干净净的时刻,右手小指和食指其中之一永远沾着被中性笔蹭花的痕迹(现在就是)。比起我的写字姿势不好我更愿意将其归咎为中性笔不是速干型。出于同样的原因右手中指内侧有一片薄薄的茧,似乎大家都是在这个地方起茧的。

或许不满九年的义务教育已经给我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吧。

掌心三条掌纹刻划得很清晰,下面压着青蓝色的两条主要血管。我没划伤过掌心,所以还可以暂且相信手部血液是蓝色的。

家里唯一看过算命书的是我妈妈。据她说我的生命线断裂得明显,会有一场大灾难;智慧线行进得比较平稳。事业线她不会看,不过凭借朴素的情感判断我大概会经历几次跳槽。

我想我算是幸运的。在我渴望一双伸来的手的年纪里我的父母亲人都未曾拒绝我,他们告诉我如何爱护自己的健康——别把手放在电梯门上或者自己嘴里,这两个动作也不要连着做——用他们大人的手指着标语牌,教会我用语言文字表达情感;以及用自己的行为在我尚且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讲述了何为爱与被爱。

如果我妄言自己是懂得如何爱的,那一定要归功于大手牵着小手的画面。

在与同龄人的相处中我并不擅长伸出手去,幸而许多双手伸到我面前,释放了充分友善的信号。我时常听到一些手推搡、揪打他人的霸凌事件,惊觉我和那些受害者那么相像。

于是更加觉得所处环境温度宜人。

——我是这样一双普通的手的拥有者。它们并不修长白皙,细细观察下还会让人顿失兴趣,觉得真实的生命造物是如此丑陋之物。我天生许多瑕疵,对自己的手也不甚爱惜,然而它还是忠实地记录了我十几年的人生轨迹。

它极少给予,总在被动索取。它充当纽带,然而只是单向导通情感。

我期待因双手之外所连接的世界而情感丰盈、足以回馈他人的那天。

 

上个周一我坐在体育馆一层的体检椅子上盯着无名指指尖的一滴血珠。血液集中在一起的时候颜色会变深,即使是新鲜的血液也不会是殷红的,像染上了一层棕黑色。

我有一点轻微的晕血,看着血液因毛细作用爬升的时候大脑前侧会产生晕眩反应。比起被尖锐的针头刺痛的瞬间我更讨厌也更害怕之后的挤压和血液被吸走的感觉,那让我四肢脱力,仿佛被夺走了数百毫升血液一样。

奇怪,在艺术作品里我非常偏爱流血表现,却没法接受自己的血和伤口。我全身的各个器官都了解我叶公好龙的性格,所以它们听话地从不挥霍我的血。我可以自信地说我是从没流过鼻血的一类人,小时候在石子路上绊倒狠狠磕到膝盖以后伤口也会迅速化脓或结痂,不给里面的血液多少自由的空气。就连全身的毛细血管也没多少殊荣分配到紧张供应给主要器官的血液,即使在刚刚跑完一千五百米的瞬间,脸上也不会有多红。而我另一位朋友往往会变成水蜜桃色。

从出生到五岁是我短暂人生里最舒适的五年,因为被呵护得太好,我的许多概念首先从书中读到,然后才可能在生活中印证。比如我四岁的一个下午才在走了很远的路以后明白这种感觉就叫做饿,在猜测和查阅资料以后才明白双腿仿佛老式电视机的雪花一般的感觉称为麻,听我爸爸对着五岁的我扯了一大篇何谓三角函数之后知道了这感受是困。

而“流血”的概念建立在幼儿园中班。那时候老师们让我们玩一个仓鼠游戏:把自己放在一个圆筒(像是没盖的垃圾桶)里,边爬边往前滚动。

我在圆筒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眼角。当时不觉得有多疼,事后回家才让我的家长吓了一跳。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对着镜子观察到自己的血迹。一点点红腻在眼角,带来痒痛的感觉。

之后印象比较清晰的是六年级应付点招的时候。这种各个学校的灰色事业总不那么见的了光,时常龟缩在培训机构展开招生。那段时间我花在机构的时间比在学校多得多,全家都陷入一种莫名的致命的焦虑当中。

然后我染上了用力抓挠外耳道的习惯。外耳道皮肤很薄,很轻的力道就能让它破皮流血,这个过程伴随着奇异的快感。等旧伤口结了痂,我就把那层痂撕扯下来,开始新一轮的伤口愈合。

到最后每一次撕下薄痂都伴随着一阵剧痛,但我没法停下来。那时候我手上常常沾着血迹,开始是很浓重鲜艳的红,后来越来越稀,混着不知道学名是什么的白色浊液。

这个坏习惯直到我考上bdfz才消除掉。控诉应试教育的又一有力论据。

然后在我初中生活的第一年就迎来了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血。或许有人没有观察到过,女性初潮并不是直截了当地出血,在那之前还会产生一些棕黑色的黏稠物。因为有了这个先兆我才没有在学校弄得一身惨烈,而是头天晚上就备好了卫生巾。

记不清当时是个什么心情了,似乎除了嫌卫生巾不舒服以外还挺高兴的。感谢我的初中生物老师,我对月经现象没什么偏见,清楚地知道这是性成熟的标志。

这意味着我从那个时刻开始就能够孕育生命了。因为这一点我对身为女性感到天然的自傲,女性是人类的本源。从那时候起我就正式加入这神圣的群体当中了。易中天说远古时期的死亡之神是少女形象,身材苗条,未经生育而死亡。而象征丰收或幸福的往往是丰腴的女性形象。

我爸爸勉强接受上面的话题,永远没法接受以下话题。但我非当着他的面谈论不可。

经血一般不和普通血液一个味道,比起普通血的锈味它闻起来更像焦糖,总之不是会让人退避三舍的味道,毕竟那象征着胚胎赖以生存的营养。经血也从来不肯顺顺利利地流,总要夹杂着几立方厘米大的血块(看起来像红色的绿舌头),卡在某根细细的管子里让我痛不欲生。

说起经痛。初潮之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是完全不痛的,经期第一天还能跑个八百米。但衔接班之后我的子宫就决心和我作对,每次不折腾我四个小时不罢休。那种时候很难分清痛的究竟是哪里,从下腹部到腰都有酸痛和胀痛的感觉,子宫向下坠着压迫神经,受一点风肚子里就会灌满气体,像个扎不破的气球。

我家长认为这是学业压力太大的缘故。好吧,控诉应试教育。

——写到这里发现血的话题可以串联起我人生的重要节点。或许我身体里的血液也不属于我,它们在必要的时刻为社会而流,为我自私的永远想着繁衍的基因而流,我这个主体却还只能欣然接受。

我没有多少血呀,请不要让它白白流走了。

 

失眠

观前提醒:以下所有的感受都只出现在13岁以前。每天紧巴巴睡七个小时以后再也没失眠过,站着都能睡着。

我从小就是个不怎么爱哭的孩子。不只我自己这么觉得,照顾我的大人一致地都这么说。他们说我不爱和其他孩子一起跑跑跳跳,就喜欢自己窝在家里看书。不认字的时候让大人给念,一岁多开始就自己看绘本了。至于在公众场合尖声大叫、躺在地下打着滚哭更是从来没有过。

但现在想起来,“失眠”的感受总是伴随着眼泪的。我小时候泪点非常奇怪,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姥姥给我念儿童诗,大意是:“月亮妈妈把星星照顾得白白胖胖,自己却累瘦了。”

然后我就开始放声大哭,心里非常难过,怎么也哄不住。后来似乎是大人把那页诗拿笔改了才把我哄好。

再大一点睡在姥姥和妈妈旁边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听她们的呼吸,很害怕她们半夜忽然死掉。如果呼吸声平稳如常,我就会躺回自己的位置,想着如果我身边的人死了会怎么样。

想着想着就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哭,哭得特别伤心。

同理,如果我妈妈和爸爸吵架的时候冒出几句气话,诸如“我死了看你怎么办”之类的,我也会瞬间破防,情绪比他俩都激动。记得有好几次吵架最后都以哄我结束。

有一些失眠是我自己的逻辑思辨造成的。我想人是永远没法认识到自己睡着的一瞬间的,夜晚要么清醒要么失去意识睡着。这样想着我往往会睁一个小时的眼,直到大脑高级中枢强迫我停止循环思考。

十二岁以后我很少再为了以上听起来很可笑的理由失眠了,但睡前开始喜欢构思一个故事,然后把自己代入其中一个人物开始完善角色的动作和语言细节。小学自己写的小说里面的情节大多来自这种睡前小剧场,而如果我对故事的喜爱大过了睡意,就会顺理成章导致失眠。

失眠的感觉从来不算美好。如果说熬夜带给人快感是因为拥有了一段自己支配的自由时间,失眠则会给我一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就像是过了ddl作业还没写,空落落的不安。

不管第二天有没有重要的事情,失眠的时间里我都会一会儿一看时间,数字越大心里越慌,一慌张刚刚拼命挤出来的一点睡意也全部消失,于是只好睁着眼睛把自己浸在负面情绪里,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混沌地沉入多梦的睡眠里。

——我想这些失眠的经历清晰地折射出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人称这和剖腹产有关)。在我的情绪掌控力尚不足以驾驭过剩的情绪时它们曾带给我很大的困扰,幸而这些经历为我长大以后的挫折提早做了铺垫,不致让我感到过于无法接受。

然而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正该面对幼时毫无来由的恐惧。

也就再没人能把那些散失在长夜里的睡眠还给我。

avataravataravatar

5人评论了“这是我的身体”

  1. 作者阐述:很新奇的写作体验。几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结尾有点升华主题的意思可我每一句话都没在为主题服务。我的记忆和我的手各干各的。
    重新观察自我以后对自我的疑点更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写的时候找不到线索,也没什么逻辑。

  2. 或许21苦恼的原因是因为每一句都在升华主题所以看起来没有为主题服务(?)
    大概你已经不为此自卑了但我想说小拇指弯了又怎么样!好像大部分人总是为了看起来和别人一样而鸡蛋里挑骨头 其实反而很特别(在小朋友的圈子里特别总是好事 我的评价是都怪可恶的应试教育

    感觉血的部分 用大量科学知识来解读一件情感非常21(就是非常酷的意思(而且我也是很长时间一做题就扣自己的鼻子 然后流血结痂再接着扣 甚至因为疤痕一直在被我爸拉去看医生 医生说你在扣就一辈子留着印了 结果后来因为发现扣头发改为了一思考就扣头发,,,,)
    血好像总是被提起 但是总悬空于生活 我想说“写到这里发现血的话题可以串联起我人生的重要节点”太酷了

    失眠世另我(为什么描述的这么真啊啊啊啊尤其我周五晚上失眠突然想起自己政治作业没交结果晚了一分钟没交上去双重打击)我也总是在睡觉前编故事 然后越编越激动 甚至想跳起来表演一下(,,)然后就彻底睡不着了 遂现在改掉了这个毛病
    拥有好睡眠是一件乐事!
    其实我想也未必是没有安全感造成的 可能长到这个年纪总是会忧心这种事 因为不能理解自己的情感而苦恼 然后发疯的想掌控它
    我妈说这是因为青春期这个阶段身体和心理的发育总是不匹配的 有时候不要着急 等所有的器官都发育成熟就不会再为此苦恼了 我表示半信半疑

    给所有器官(组织?赋予的社会意义很喜欢!(而且其实虽然升华了但是过渡很自然,从文字里切实感觉到21是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的 对身体和对自己的感情都是

  3. 哇哦,好奇妙的软手
    有可能这是一种运动优势?比如飞盘之类的活动,更不容易受伤(?
    能够想到钠盐实在了不起(或许这就是素质教育
    欸,友善的世界真是美好呢(没准是我自己不需要援手,这么想只能让我自己好受吧)
    血很好玩,之前我极度怕血,几乎是晕血症,后来见多了就麻木了……
    失眠世界大同了简直
    墙壁上一直挂着世界地图,我的人物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环球旅行,难过的是情节大都忘却了,因为不睡觉所以记忆力下降了吧
    不过睡前写作业真的噩梦,还不如噩梦呢
    兴许我会习惯(?
    改诗那里真的,绝!
    哦哦哦天哪,诗歌力量的具体体现,太珍奇了

    也就再没人能把那些散失在长夜里的睡眠还给我。

  4. 感受21是在有爱的环境里长大+1
    理由也许是因此才会这样坦然地探讨着自己的各种怀疑和不确定。
    另一个我此刻的想法是,或许不是应试教育,我们生活里也可能有其他的规训、社会(无意识)加诸个人的镣铐。毕竟21世纪了,人们也没有比苏格拉底那时的人更加活明白什么。
    而经血、疤痕和近视镜,就总会以其真实而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印记,陪伴我们长大(是的,不要苗条,也要长大)。

    “红色的绿舌头”——我觉得是一个让没有/流(过)经血的人遥想的比喻。我在很多时候对于身体有和你对于经血同样的想法——我的身体不属于我。尤其当我坐在医院诊室外长椅上时。它为什么要做一系列事,为什么在我以为完蛋了的时候还忍耐,为什么在我以为没什么的时候又小题大做,对于我都是个谜。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