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面向他心目中真切地观察到的那幅肖像,f以空前迅速的状态打理起自己的运动服来。这本不是为正式活动而准备的,而他也早过了经历和变革世界观的那个时代,于是,这身制式服装也就难能可贵地透露出极端的不合宜来。
对衣物,这未必是件坏事。——否则也不会有人记得它曾存在过。现在,这蓝白色的蔽体布片遮盖在了F的红黑色上,映出土地几百年间蒸馏和发酵的气息,——不消说,六十三岁的F饱经历史研磨和重新建构——把「历史」两个字镌刻在了他无边的面庞上。
「我忘掉什么了?」是呀,究竟忘掉了什么呢?转头向厅里看——如果这一张简陋的沙发椅可以「占据」一处「厅」的话——胰岛素针头散落在乌粉色的地面上,群蚁排衙般地朝着f的视线压过来,和往常一样;旁边屋舍的那扇木头门特别地提防着他这个观察者,老伴或许还睡着(至少没有响动让他听见嘛),或干脆枯坐在椅子里审视自己的记忆啦,和往常一样;还有隔壁窝藏在角落旁边的同事,他们也照例没有惊扰f他自己的作息结构,尽管那在年轻时愁苦的酒精、烟草作用下已易碎的很。再想,再想,还差一些?
「大会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开了。」盘算着公共汽车的间隔,他却踌躇着不敢迈步。少了些什么呢?——早晨叫不上音译名称的面霜是昨天买的,宽边帽也是凌晨几点人家打他的手机迫使他亲自下来取到的,公交卡距离富于希望地写入二十元钱也不过半个星期······
乙
他怎么了?——楼房外面的阳光像是没有影子一样刺眼,箭矢般射在f他枯槁的面庞上。而一枝一枝的东西呢,他们之间的罅隙却不断地挤压着,越发紧,越发密······成了一个绝望的矩形。
住宅区门口联通着一条大路,以柏油碎粒新铺成的,距轨道站台也不过目力所及的远距,只需向右转过一个弯道;视野侧畔的园子里种植着f亲手培育的花苗。好的,f低着头走了过来,满怀惊惧——抬起头来看,霎时面色苍白。好的,他没有看见什么。
亲爱的敬业的老f先生呀,摆在他面前的什么也没有。就像这他一贯栖居着的城市一夜之间被虚无的精神风暴抹煞了人类存在过的痕迹一样——远方的标牌、轰鸣的电磁轨道,一切化为乌有;喇叭的嗓音也瞬间喑哑下来。
好的。一切像是为哪个爱好戏耍的孩童偶然贴上了皂黑色的布条子那样。黑布条呀,染得也不得法,只有染匠醉着酒才会做成现在这样——「醉着酒」?
「对,就是前一个晚上,『醉着酒』,依偎在岗亭里······视野里发着无边的黑色光,双手······发抖,发抖。耽误了别人的时间。
「那人本是要取些货物的。就是,就是一顶休闲帽子!——就怪你自己喊了一句!
「谁才是搞恐怖袭击的?哪里是人家!?」倒在道路上,又无力地瘫软下来。他这话并是说给历史听的:现在早不是拿刀的疯子大行其道的年代啦,现在也要讲求礼貌啦!
然而大音给他的也不止这些。震颤的波和金属!——推f到地上。想起先前的轻薄和无所存在,只是没有意义,只是规章制度性的渎职,——那是不消说,自己便反射出来的。谁让你在工作时间内喝半透明的烧酒呢,你问问,你问问?
这样下来,f眼前白和大的空虚也就不舍地变成毫无保留的「暗淡」。身上的运动服倒无意间点缀着少数几个观察者们眼前的光景,后者也显然没有划到f倾诉的名人堂里去。······社区的居民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f的存在,后者也只在盛大的某一天穿上过蓝黄条纹的衣裤,戴起一顶帽子,在清晨东方射来的暮色里幼稚得犹如编造出来的小丑。这身行头接下来在炽热的火下照射得发白,「我们看他像消失了一样。」——F不停吸收着外物的光亮。「nga-nya! Nga-nhaa!」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它比别人训斥后婴孩的哭泣要贴切些。
丙
他正预备着递交一份规程内的辞呈,一劳永逸地脱离这个体系的威严和外面长久打进来的白色火光。「就像在火葬场一样。」然后,总是某句无端的话穿透一切。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现在叫殡仪馆。」
现在,让我们谈谈正题吧。这一天光滑的上午,雇佣者反倒大没有想到会f受谁的启发,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搔搔光亮的脑壳子,向f诚恳的双眼旁九十度准确无误地咳嗽了几声,那老板终于没有照例很快地地做出什么结论来。「是外边的什么公司吗?还是您想······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咱可以谈呐!
「不不不。谁也不能把您忘掉嘛,您说对不对?——您说,您说呢?
哎!我现在就是代表领导集体宣布的呀!我们可以把薪酬提高四五倍,这都不成问题!都不成问题!!!」
丁
谁也不是谁了。f从那时以来,便再没有心思工作或从事什么社会性质的活动了。卖鱼的摊贩们的耳与口因而失去了大部分的笑料与谈资,却几乎是必然的;另外,f老人家手上骤然多出来了一条乌黑可怖的拐杖做他的新主干。
「买条鲫鱼吧!」「就——就囗块钱一斤,给你······老囗?」——如果让f知道人家竟曾以如是热情招呼过他、同他相处,这昏黑滚烫的灵魂会怎么想呢?现在他只是听不清,物质和念想对他也不再起着虚无外的作用。旧日的足迹由是消弭、逝去,自然而然。
这时f脑里的就是,并且才是「跑马灯」了。死亡正披着菜市场里的围裙,用多余的一只眼睛向他凝视着;用刀尖挑着鲜红的纯粹,引他见到自己的父亲与所有的过往。
「每天喝酒嘛,一二斤。他肯定工作不成了,连麦田都不敢让他下去,那还用说?
「打。肯定的,而且不要问我多长时间几次。——连常态都没这么恐怖。
「还有一件事。对,就是这桩。我爸爸揪起他孩子的衣领,扼住后者的喉咙,黑褐色的牙龈就那么冲着我,说什么『就该你善良,我杀了你。凭什么不敢?』『「得」?我就——他妈妈的——该死!每天,你们说我吧,人家村子里挑担子的都学会了过来抢着看吧,我都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但他反倒知道要工作,每天无论拿不拿锄头或者搬出去纺锤、铁桶之类的家什。
「所以,你怎么怪罪他?那话就撂掉了嘛。要不然怎么说『经常』?」
你还要饮酒吗?多长时间后你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不同?事实上,这些问题的答案——对这无所适从和无意存在的质朴者——就在瞬间,可能要变得饱和起来,扎破一切f忌惮着的屏障,让未做的结论充血而爆裂成童年时代的水花。
「我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谢谢你们还记得提醒我。
二十分钟也就差不多了。让我仰仰吧。」
第二个日子里,他显著地迟钝,半睁着一双黑白熊猫版的眼眶,什么话也不说,却走向垃圾堆放的角落——不礼貌地淬一口。
是时候了,那些钥匙串都握在他手上:f就叹一口气,然而还是渐进地坚决起来,双手扼住一端,甩开臂膊让那铁片丢在消失的列车轨道上。它们自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f面前出现。
关于床、房舍等
经常的侧躺。这可以说使衬垫失掉了劣质显色反应的激情,然后褪掉白蓝的颜色,向更浅的那种调子去变。只有一层布。
变形的装潢设计,没有几何主义的简明和引人深思。甚至说,这张床是三十年前字体的私生子。
骨架乱晃,导致晃动的蝙蝠和蜘蛛网就在耳边,呼呼地吹,像墓地。屋里除了这张单人住所的全部也就没有另外的鲜艳色调了;寂静得很,就在门旁边住着另外一个看守。
门是新漆成绿色的,自己一道道刷在上边像铁轨旁的杂草;垃圾堆放得宛如灯笼。
关于冰箱
地上水很多,映在肉色的小块瓷砖上;也和缝隙里的泥垢混合着。冰箱另一部分主体有两人高两人宽,四五人共用,频繁拉动使密合不太牢靠。
上述缘由导致冰箱近旁在冬季凉得刺骨,必须费力地把煤球炉子拖拽过来,然后一切食物外层的冰再熔化,再(意识到后)结成更坚实的冰块。最终让他拿出来勉强啃食,因为有时不愿用火化冻或烹调。
冰箱发了黄,插头的半块铁条将要很快脱落,这才使F小心翼翼缠了一圈胶带。
关于入睡规程最后一项
拧开透明的保温杯体,——当然,早没有了什么效用——佯装烫口地啜饮一些,最终喝不下多少毫升。随后很快地熄灯,紧张起来听听隔壁老伴的响动便睡下。
「仰倒就睡,真是仰倒就睡。九点半了!」
关于中学
「啊,那时候我还小。是小,还是早晨推着把车子来把麦子和蔬菜啦化肥啦运到市场上去。」「那肯定是两辆车嘛!对,是是是,我推。我们能不吃饭吗?手里能没有钱吗?——这话问的······你们现在都不如我们。」
关于书和电视节目的偏好
每每关上昏暗和尘土一样渺小的聚居处制式窗户,按开电视机。——机顶盒也刚刚发现不能长时间工作,F索性守在它旁边,一等要按下去便赶紧对它施以刺激。
打开后再关掉,中间不到十分钟。有什么看什么,也并不着急;而更经常地是,他打一个哈欠,就转过头去熄掉了屏幕。
他钟情于《三国演义》,这里边的人物同样是白昼里他和工友与顾客的谈资。但懂得并不算多。
关于同母亲的对话
之前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命题的珍贵,但劳动者的本质使他总是在汇款后拨打一通电话,曰:「钱到了。吃饭了吧?——啊,行!」就是这样。身居山东西南的家庭充分地谅解着他。
至于f的母亲,三四日前,她或许刚刚因摔一跤过重而在田埂上倒下去,头陷入淤泥。这需要两个人把她拽出来,送到卫生所去。
关于密友
菜市场的鱼摊贩卖者。
以及他同栋的另外几个共用冰箱的工友。他们每天有序地穿上制服出到事实和思想的不确定性里去。
关于包
没有东西可拿,并且F显然倾向于最轻便而容量最充足的款样,乃是因为他有巡逻的职责。曾动心要斥资购置一款,甚至到了百货大楼里——却满面愧色地冲了出去,大哭。售货员惊异地看着他的一系列举止。「你一个月才拿多少闲钱!?」
自此他少拿东西,有也只是手提。
关于失眠时的举措
看一看时间,平静地攥紧拇指后闭紧眼睛。这似乎是他儿时父亲的教导,后者是十里八乡为人所知的惯常酗酒者,总是耽误农时。幸而没有受过教育的母亲和受过五年整小学教育而光荣毕业的F不会循他的路而去。
关于惊惧和噩梦
尽管鲜少发生,他也会因「厄运」两个字的显现而全身一颤,想起来一个错误的父亲。那些和他交往密切的劳工却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没有这样高深和「文雅」的话可以说出来。
过往:穿西装打领带的西方记者来到小学里,用中国话(F说:是像胶东话吗?)精准地询问有关他父亲的事情。等等······他记住的是这人在本子上写下的「厄运」二字,倒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F则是在上周刚刚学过它们的写法、读法和拼音。
噩梦和上述内容完全统一。
关于他好像要去哪里
和别人讲的是「领工资」。但他下午不敢不回来工作。
关于解决问题的惯用态度
他的经验足以支持自己的一切判断,因为世界观这个概念本身对他几乎没有影响。一是哲学同一个类似保安的工作者无关(他也偏好故事性的画本),二是他在这个城市内,除公园区域外,似乎就不再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地方了。——房子也并不是他的家,生活使之成为一套思维定式。
关于难忘事迹
他父亲出乎意料地平静淡出了他的视野,他还是种田的种田,学知识的学知识。他没有想到这个进程竟然这样顺利,又怎么会忘掉呢?
——每次久违地平静下来,F也即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上述历史,父亲······头痛欲裂。
关于周日下午
可能在职责外和孩子们说说话。自己拿出硬币来买糖块给缠着的,施以缺乏新意的夸赞。地铁站的检票员似乎和他们混得颇熟。
关于体貌特征
不谈他的身高等;右手食指缺少一半长度。但f本人对于这段岁月的断章没有表达出任何形式的厌倦,只是不谈及,不将它与磨花了的、不止增厚着的手指甲盖,以及满手黑红色老茧的「第一印象」作任何形式的类比。
深蓝黑色的保安制服,没有明显特质。但显然常穿而不常洗涤,偶洗却不得其法,总遮盖不住并不纯净的黑色、白色污渍。——像使用过十余年矣!
关于身体语言
只知道他时时蹲下身来同岗亭内早等候着的孩童们说话。
关于食物偏好
不得已遏制童年的饮食记忆及其占据主导的趋势,多啃几口大米,在饭堂里总是很快地跑。
真是极有个性、而且字字句句皆个性的文字:“他怎么了?——楼房外面的阳光像是没有影子一样刺眼,箭矢般射在f他枯槁的面庞上。而一枝一枝的东西呢,他们之间的罅隙却不断地挤压着,越发紧,越发密······成了一个绝望的矩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