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的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成为束缚自我的枷锁。
你们在心里为自己建起了一座巴别塔。”
【0】
寒风卷起零星几片枯草,星辰黯淡,黑夜笼罩着薄暮,月光一路穿过教堂,透过五彩玻璃,延伸至阴影交界处停留的一双黑色皮靴上。
卡利耶神父跪在神坛前,背对着来客,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他苍老的声音因对死亡的恐惧而颤抖着,脸上的皱纹雕刻着岁月的痕迹: “我……我犯下了罪孽……”
男人看着神父颤抖的双肩和弓起的背脊,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在认真倾听。
“诸天在上……”神父蜷起身,将双手簇起抵在额前,嘴里呢喃着,”保佑我仍为主的指使存在,护我百姓长久,不容邪恶所侵犯……纵使我生前犯下天大过错,使恶魔在世间扎根生芽,也请召见我的灵魂……”
“神父,时候到了。”男人抽出身旁的长剑,利刃滑过月光,抵在卡利耶神父颈侧, “感谢……你的养育之恩。”
刹那间,鲜血飞溅。
墙上,圣母像的表情像在哭泣,洁白的面颊上缓缓滚下一滴血泪。
【1】
——“他立于高塔之巅,俯视整座城市。
贫穷的、富有的、恶意的、善良的、肤浅的、高贵的、痴狂的、理智的……所有的所有。
他立于高塔之巅,看清了一切。”
“尼奥。”有人叫道。
白鸽扑翅,从头顶掠过,模糊的灰白光影,嘈杂的声音一瞬间从背景音变得清晰。他醒了。
街边两侧,为庆祝节日挂起橙黄相间的条幅垂落下来、无精打采地,几个衣衫褴褛、大约七八岁的孩童吵闹推搡着从尼奥身旁奔过,带起一阵混杂着泥土味道的风。
尼奥从运货的板车上撑起身,四下寻找呼唤他的那个人,什么也没发现,又坐了回去。他喘了口气,两手支在膝盖上,发力搓了搓脸,像是许久未睡能解除疲劳似的。
远处熙熙攘攘是领救济粮的人,教会负责施舍,天气即将入冬,会有更多无家可归的人饿死冻死在街头。疲惫的牲畜拉着载满木料的车,被驱赶着从街上走过,地面的蹄印被水打湿,是一个马虎的小门仆,拎的水桶洒了大半,不知来自哪家店。
一队红衣人自街上穿行而过,大概十几个人,各自牵着马匹,红色兜帽与面罩遮掩住脸的大部分,只露出一对对如寒潭般的眼睛。
队伍周围的人群瞬间息声,就连对面的铁匠、木匠也停下手中的工作,离得近的屏气凝神也不敢抬头,只看见血一般的长袍垂地,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走了过去。直到最后一名红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路口,议论声方才四起。
“听说……”
“……三十多个全死了……”
“神啊……悲剧……”
尼奥从板车上下来,将身旁已然破损的木编篮子挎上肩,颠了颠,开始从人群中穿行。
一路沉默,身旁依旧是熟悉的光景,只是行人愈渐稀少。很快,尼奥走进一家藏在街角的小店,内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暗,低垂的天花板上挂满零碎的装饰品。
“伊蒙西草药,三个银币。”尼奥将篮子放在地上。
对面深陷在座椅中的老妇人眯了眯眼,不适地动了动,费了很大劲才爬出来,她从篮子里取出一片草叶,举在鹰钩鼻下嗅了嗅,嗓音尖细: “嗯……味道不错。峡谷地带的作物,居然被这里的人视作野草,你还算比较识货。”
老妇人看向门口表情冷淡的尼奥,目光忽然变得尖锐: “但这么些东西,对我来说可不值三个银币。”
尼奥的目光向地面看去,思忖了一会,抬起头: “再加上船队的情报,五个银币。”
老妇人盯着尼奥,半晌才道: “成交。但货只一家。”
尼奥微微点了下头: “明夜,当凛冬节的号角响起,莱兹的船队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
烛火微动,老妇人站在窗前,将一封写好的羊皮纸卷成卷,塞给一只立在桌侧、羽毛鲜亮的黑色乌鸦,抚摸了两下它的脑顶: “好孩子、好孩子……你知道要送去哪儿。”
乌鸦神经质地歪了歪头,忽然发出“喳——”一声哑叫,随即展开翅,箭一样融入到漆黑的夜色里。
【2】
“以父之名,上天怜悯汝等的哀告。愿你的国降临于世,愿你的旨意行于大地,救我等脱离恶者,灵魂不容邪恶所侵犯……”
教堂内,唱诗班的歌声与祷告词回荡在大厅,升入尖顶,阳光透入室内,在彩窗的倒映下散开,光明而圣洁。
男人的足音缓慢而清晰,在教堂的回音里,他一步步走向忏悔室,掀起帘子坐了进去。
“我……请求主的宽恕。”他开口道。
另一侧的神父没有看向他,声音缓慢,像是磨钝了的大提琴弦: “你的罪过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边随即沉默,正当神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道: “我的罪过,无法被宽恕,我早已走上另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世人都将知晓我是魔鬼,我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神父停住动作,两手交叠放在腿上、手心朝内,静默了一会儿: “世间无人不有罪孽,神对他的子民一视同仁。寻找你内心的救赎,方可升入天堂之路……”
神父仍想继续往下说,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振翅的声音,停留在他面前。神父抬起头,隔着忏悔室镂空的木窗,看到一只湛蓝色眼睛的猎鹰,正歪着脑袋看他,那只……
“你、你是他的……你……”神父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形,他颤抖的指尖指向男人, “你是……”
那侧传来一声长而深的叹息,神父只看到,来客的帽檐在微光剪影里轻轻抬了一下: “……抱歉。”
下一刻,仅仅眨了一眼的功夫,那侧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连带着那只鹰隼,全部消失在空荡的房间里,像是凭空蒸发,或从未出现。
【3】
早年间,人们信封古神,相信在秋冬交界之际对天进行祭拜与庆祝,能使来年的作物不因寒冻而死亡,自己不受寒冷、饥饿所困扰。
凛冬节当晚,城市的中心往往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待人们蜂拥而至,围成一层又一层的圈,绕着篝火舞蹈,嘴里哼念的是百年前的古老歌谣。火星四溢,篝火熊熊燃烧,烧黑的木堆叠在一起,忽地爆出几道火花,又和着歌谣、缓缓消逝在夜里。他们唱的古语是: “塞拉那多彭的夜,和鼓摇曳,漫漫支行,无边的那拉空空……”
“……漫漫支行,无边的那拉空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渐渐地,一个男人的念白奇妙地与遥远的众人歌声合在一起。此刻,他两手搭在甲板船沿,遥望黑沉沉的海面——什么也看不见,正如海洋中无时不刻潜在的危险。
旁边一个负责打杂的新人站在原地,看上去年纪不大,愣愣地摇了摇头。
“塞拉那多彭是集市的古语,引申为城市,那拉则指天空与海洋。城市中的人们围着篝火起舞、歌唱,是在期待远洋和远行者归家,无论生死、爱恨,即使身处天涯海角,我们的身与心,永远是古都大陆的一份子……”男人仰起头,眼里是繁星缀满的夜空,将皮革酒壶里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 “去做你的事吧,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
新人不知所措地挪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姿势有些笨拙地将脚底粗重的备用缆绳挪走了。
莱兹将皮革酒壶别回腰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身旁油灯侧映着他的脸,能看出高耸的鼻梁与脑后扎成一缕的发辫,脸上的胡茬使他更富有男人气息。
莱兹从兜中掏出一只怀表,握在手心里,顺势打开,在油灯的映照下,一侧是有玻璃裂痕早已停止运作的表盘,另一侧则是一张金发女子的老照片。
“陆地!”瞭望台上的伙计忽然高叫,尾音拉长。甲板上的众人纷纷抬起头。
那边已可见遥远的星星点点的红色篝火。
“我回来了,母亲。”莱兹声音低沉,将手中的怀表轻轻抵在额前。
【4】
传说,有一位刺客隐匿在这座城市,来往于街巷间,身形诡秘难以发觉,专挑欺占一方的乡绅恶霸下手,而身旁总有一只湛蓝色眼睛的猎鹰追随。
当无名刺客首次出现,人们高呼万岁,将他奉为英雄。
而当在其手下丧失的性命愈来愈多,人们逐渐被他的身手与残酷所吓倒,刺客的身影成为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说。万一……有一天,这名刺客反过来要杀他们,该怎么办?
用卡利耶神父的话来说,地头蛇永远存在,你无法杀死所有人,到了那时,人们依旧无法自由,他们会恨起唯一风头正显的你。
于是,正遂人们的意,皇城军队联合教会势力,对这位“刺客英雄”发起悬赏,并开始投入人力进行搜罗逮捕。那段时间,刺客像是风一样散布在空气里,消失了,没人发现关于他的任何痕迹。这番举动在人们的口中变成“缩头乌龟”;妇人给家里调皮的小孩讲刺客的故事,并恐吓他们晚上不要随便跑出门、否则刺客会来取你人头……渐渐地,他在人们心中成为冷酷、血腥、暴力的代言词,成为恶魔一般的存在。
***
空无一人的乐厅,尼奥站在舞台中央,昏黄黯淡的光线斜映着侧脸,他一侧的肩上抵着小提琴,左手纤长的指尖捻弦,右手扬起——乐声流淌,悠长伤感地在大厅中回荡许久。
曲毕。观众席正中央传来几声拉长的鼓掌音: “不错啊,真不错。”
莱兹一边鼓掌,一边站起身,迈着懒洋洋的步伐往台前走。
尼奥朝他扶了下帽檐。
“去喝一杯?”莱兹露出一口白牙,笑。
***
酒馆内,二人方才坐下,女孩涂抹妖艳走了上来: “要打烊了。”
“劳拉,通融一下~”莱兹勾起嘴角朝女孩一笑, “你知道我的,待会给你双倍的小费。”
劳拉翻了个白眼,放下两杯浮了一层白沫的苦麦酒,转身走了,牛仔裤的后兜插了把小刀。莱兹给了她一个飞吻。
“那把刀还是我给她的。”莱兹故作遗憾道,摇了摇头,仰头喝了一口酒,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父母双亡,无路可去,还记得吗?我给她介绍了个工作。”
尼奥举起酒到嘴边,饮了一口: “你还是很好心。”
莱兹闻言转过头,有点调侃地笑着看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
尼奥放下酒杯,帽檐微低,右手摩挲着杯沿: “如何,他们来了吗?”
“当然,老嬬的乌鸦谁能不相信……”莱兹适当地压低了声音, “看样子他们想将我一次诛杀,毫不留情,啧,真是冷血。”
尼奥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莱兹站起身,斜靠在吧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用完的火柴盒随手扔在桌上。
尼奥没有回答,只是摇头。他也低下头点了一根烟,夹在指尖,静静燃烧。
莱兹在桌上留下几个通用币。
两人顺着小路走出小酒馆,此时街上没什么人,两侧的灯坏了一个没有亮。迎面刮来一阵冷风,莱兹打了个寒战,将大敞的皮衣外套系紧。
“你找好地方了?”
“嗯哼。”莱兹目视前方, “我的事情差不多了。最近风头比较紧,你注意着点。”
“嗯。”
“对了,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卡利耶神父吗?老家伙最近可赚了不少。”临走前,莱兹忽然侧过身,直视着尼奥,表情自然道, “最近风声四起的谣言,福利院、权贵、童妓。猜猜这是谁的主意?bingo。”
“糟糕的点子(Bad idea)。”
“真糟糕。”
***
待二人走后,劳拉从后厨回到空无一人的厅中,将杯子收走,她的手刚覆上那个火柴盒,手腕便被人捏住了: “别动。”
劳拉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转过身,看见一个戴着兜帽的人,遮住了眉眼;身上清一色的黑,手腕上缠着白色绷带,对比鲜明,露出的下颌随目光的注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我认得你。”来人道,声音不轻不重、辨不出男女,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一个手刀干净利落地打在劳拉后颈处,她随即晕倒,被轻放在一旁的沙发上。
黑衣人将内置的火柴全部倒出,两指探入盒内,摸到上层与周围完全不符的厚度,抽出腕臂内侧的匕首,划开夹层——一块拇指大的字条掉了出来。
伴着月光,潦草的字符展现在眼前:三天后午夜,乌鸦、红兜帽、王冠。
火柴被沙一声点燃,在黑暗中缓缓吞噬了字条。
黑衣人的兜帽不知何时被放下了,露出的脸属于一个女人,左侧光洁的脸颊上有一颗浅浅的痣,五官的线条出人意料地与昏迷的劳拉相似。她注视了两秒,随即转过身重新戴上兜帽,动了。
月光在被风吹起的长发上,勾出一道光弧。
【5】
莱兹在六岁时来到这家福利院。
他遭遇一场车祸,其间父母双亡,成为无人看护的孤儿,被叔父婶婶拒之门外、送到了这里。
和家里不同,这里冬天没有壁炉,一天两顿饭,还都是难以下咽的干粮、青菜和没有肉的肉羹。衣服从夏穿到冬,破了没人补;身材矮小没有力量就会被欺负,抢走食物。
那天莱兹被几个高个子扔进黑漆漆的杂物间,从家带来的大衣被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拉扯着带走,莱兹扑在紧紧闭合的门上,愤恨地砸了几拳: “放我出去!”
然而那群大孩子已经离开,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着的欢呼,门缝里映进暖黄色的光线,有时因被晃动的人影遮挡而变暗,像是另一个遥远的、更真实的世界。
莱兹急急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坐进黑暗的、满是灰尘的杂物间,忽然感觉自己也像一件废品,被扔到这里,被抛弃了。
心中的怒火忽然奇妙地降了下去,随即涌上的是更酸涩的味道。莱兹一拳砸在木质地板上,痛得哼哼了两声。
“你还好吗?”另一道声音响起。
莱兹吓得当场一跃而起。
“谁在那?”莱兹警惕地问道,声音紧绷着。
“我。”声音回答。
莱兹感到些许无奈。
等到他适应屋子里的黑暗,往声音的方向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屋子里的角落竟还坐着一个人。好像是个男孩,和他差不多大。
“……你也是被关进来的?”莱兹在旁边翻出一只破旧的油灯,点燃,慢慢走近他。
男孩点点头。刘海乖顺地垂在耳边,鼻梁高高的挺起来,显得他更瘦了,湛蓝色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莱兹,很清澈: “我叫尼奥。”
莱兹愣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 “我叫莱兹……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这家福利院?”
“大概……四五岁。”男孩……尼奥又双手抱膝缩成一团了,目光挪了回去,看样子不太想继续聊这个话题。
莱兹陷入沉默,在尼奥身旁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我父母是商人。” 过了很久,莱兹才开口,低头看着地板的纹路,陷入回忆, “他们赚了很多钱,有许多支船队。每次出海,我都在家里为他们祈祷,希望能平安到达陆地,可没想到……他们最后死在了陆地上。”莱兹提起嘴角,苦笑了一下。
尼奥静静看着陌生男孩的侧脸。
“我……我有个哥哥。”尼奥平静道, “我们的父母死了,被赶出家,雪很大,他的外套给了我,等我们终于敲开一扇门,他却冻死了。”
莱兹又陷入沉默,然后在寂静中忽然哼笑了一声: “我很抱歉。但你用不着拿你的悲惨经历来安慰我,我不会感到好受。”
尼奥只是摇头。
“你不伤心吗?”莱兹开口道,转过头凝视着尼奥,语调很平, “没有了父母、兄弟,东西也被抢走,一无所有。”
尼奥回看他,表情平淡,但不知为何,莱兹总觉得那对眼睛看起来很忧伤,海一样的湛蓝色,深处是由未哭出的眼泪堆积而成的: “不。”
“什么……”
“不是一无所有。”尼奥转回了头,淡淡道, “何况,有时舍弃一些东西,会更方便你继续往前走。”
莱兹说不出话,只觉得这家伙丝毫不像个小孩。半晌,摇了摇头。
***
天气转眼入冬。叶子枯黄、落地,枝丫变得干枯,像被抽走了生命。几只觅食失败的麻雀飞到窗台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飞走。某天早晨起来,孩子们便发现窗外已一片雪白,语调染上了兴奋,连寻常的干面包都变得美味起来。
尼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吃完了早餐,将手上的面包渣拍掉。
“这是我在这儿看到的第一场雪。”旁边的莱兹用勺子扒拉着肉羹,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尼奥耸耸肩,笑了一下: “小心点,等会儿瑞拉回来了,又要……”
下一刻,一道尖利的女声在门口响了起来: “莱兹!你怎么又在敲盘子?!餐桌礼仪扣五分……”
亚麻色长发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脸上因过于白皙显出了雀斑,她一把将座椅上的莱兹扯起来,接着是嘴里不停的唠叨和训斥。
莱兹背对着瑞拉,朝角落里不显眼的尼奥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尼奥笑得更灿烂。
“……今天的餐具你来洗,下次不许再这样,听见没有?”瑞拉终于要结束她的长篇大论了,莱兹敷衍地应了一声,胳膊被放开了, “好了,孩子们。今天福利院里要来客人,大家乖乖的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乱跑……”
福利院门口处,沉重的黑色栅栏门被缓缓推开,一只马蹄踏过雪地,留下深深的脚印。蹄声渐近,车夫拉了下缰绳,马发出一声嘶鸣,停了下来,呼出的白气逐渐消融在空气里。
福利院院长已在寒风里冻了许久,见到来人顿时满脸喜色,微躬下腰,对刚下马车的人恭敬道: “卡利耶神父!欢迎您大驾光临,我是福利院的院长,希望这次合作能顺利进行……”
卡利耶神父裹紧袍子领口,也俯了下身,目光瞟过窗口处趴着看雪的一排孩子们,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我也希望如此。”
【6】
昏暗的大厅,一张张单人床紧凑地摆在一起。此时正值午夜,孩子们早已进入梦乡。
窗外忽然吹起一阵风,树枝拍打着玻璃窗,投射在白色被褥上的阴影随之晃动,浓浓的墨色像一团雾。被子的主人动了动,有些不安。
尼奥握紧手中的“灯”,用头顶的被子将自己埋得更严实了点,照着一行一行的字,继续读了下去。
那是块用白布裹成的小包袱,里面是他前一天晚上偷偷抓住的萤火虫。
忽然,门口传来细微的吱呀一声,然后是悉悉簌簌的动静。尼奥反应奇快地合上书,垫在身子底下,另一手死死抓着布袋口,藏在被子里。
足音清晰可闻,一步,两步……声音离尼奥越来越近。尼奥背冲着来人,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里的布袋微微挣动了一下,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然而身旁迟迟没有动静。
正当尼奥的冷汗缓缓淌下,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时,身旁的东西动了。
尼奥看着面对自己的那面墙,眼睛都不敢眨,那条细长而高耸的黑色人影伸出一只手,缓缓探向自己……
苍白的小脸上滚下一滴汗。
他猛地回过头,直视着来人,只见女人干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深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凝视着他:“你没有睡觉。你在干什么?”
下一刻,萤火虫们被放了出来,重获自由,欢脱地扑向女护工的脸。
大厅里回荡着女人的尖叫。
***
莱兹早上醒来时,发现对面尼奥的床铺是空的,心沉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他问身旁正在吃早饭的卷发男孩,寡淡的黄色水羹在饿坏了的男孩眼里变成填肚子的必需品, “昨天晚上很多人都醒了,尼奥没有睡觉,尼奥吓唬护工,被老师带走了。”
“噢。”莱兹点点头,他就知道。脸上露出一个有点羞涩又抱歉的笑, “我睡太死了,没醒过来。”
卷发男孩已经转过去了,风卷残云地开始抢桌上的东西吃。
莱兹简单地填了填肚子——这一桌简陋又不大卫生的早饭让他有点无从下手,他挑了块干面包,悄悄藏进外套兜里。
等莱兹左拐右拐,从两人的“秘密通道”爬出来,找到“小黑屋”,拉开遮光帘,尼奥的状况还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他心紧了一下。
尼奥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身上湿哒哒的,脸上却很干净,没破相。
莱兹眯了眯眼,他知道,她们又在看不见的地方动了手脚。莱兹没有说话,走上前,把半块干面包递给尼奥——那玩意硬得像是石头。
尼奥接过,很轻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大口大口啃了起来,他们赶时间,不能呆太久。
“她们这次对你做了什么?”莱兹问道。
“还是那样。”尼奥低头专心吞咽着面包,噎得他嗓子有些疼,口齿不清道, “泼水,打骂,用皮带抽,掐我胳膊和腿,一整天不准我吃饭……”
莱兹沉默。
尼奥咳嗽了几声,将面包咽了下去: “莱兹。”
“嗯?”
莱兹侧过头,看见尼奥的眼中隐隐有亮光。
“我们离开这里吧。”
【7】
教堂内,由福利院的孩子们组成的唱诗班正捧着歌词谱,齐声合唱,旁边有一位女老师在钢琴伴奏。
人群里,尼奥小心翼翼地穿过旁边几人,忍受了几道白眼,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去哪里了?” 莱兹小声埋怨道,手里拿着两份谱子,旁边是悉悉簌簌乱动的尼奥。幸亏这里是后排,前面有几个高个头挡着。莱兹皱着眉, “你到底在干什么?”
尼奥摇摇头,接过谱子: “等会说。”
等到歌曲终于结束,莱兹熬不过心头挠痒痒般的好奇,一把扯着尼奥钻进教堂的某处角落,双手抱臂一副不罢休的模样: “快说。”
尼奥站开了点,从袍子底下抱出一只鸟一样的东西,还在微弱地呼吸,左侧翅膀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像是受伤了。
莱兹惊呆了,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这是什么?”
“鹰。是一只鹰。”尼奥肯定地答道。
“为什么这么小,它还是一只幼崽吗?”莱兹皱起了眉头, “它的翅膀是不是受伤了,你打算怎么养?”
尼奥只是摇头: “我要离开了,莱兹。”
沉默持续了一会。
“我和你一起走。”
尼奥点点头。
“……快看!它的眼睛!”不知何时,虚弱的小鹰睁开眼,睁得很大,好奇而不畏惧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孩。莱兹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也没能掩盖住其中的兴奋, “是蓝色的,和你一样!这只……”
“奥利。”尼奥忽然笑了,笑容让莱兹第一次觉得他像个孩子, “我要叫它奥利。”
【8】
高空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尼奥坐在高塔顶端,一膝屈起,手肘搭在上面,围巾飘扬到身后。
空中扑翅的声音传来,伴随一声鹰啼,奥利安稳落在尼奥伸出的手臂上,歪了歪脑袋,用爪子抓了抓喙。
尼奥用指背轻轻抚摸了两下奥利的头,移走时,奥利还抬起脑袋,轻轻顶了顶尼奥的手。
尼奥笑了: “你想玩玩吗,奥利?”
奥利用明亮的湛蓝色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尼奥。
“哈……那来吧。”
尼奥站起身,伸开两臂,任由风流自身旁吹拂而过。下一刻,一跃而下。
尼奥贴着塔侧滑翔,急速俯冲的气流与地面各种颜色晃动使人晕眩,他不禁大笑起来。身旁跟随着一只迅猛的鹰隼,两人速度不相上下,箭一般穿梭于白茫茫的日光之间。
***
雪茄被夹在肥胖的两指间,微微颤抖着,点燃。
光线昏暗的旅馆房间内,手的主人倒在软沙发里,露出一个让人不舒服的笑容,将雪茄送进口中,吸了一下: “来。”
男人对面,一头柔顺长发的女子微勾起嘴角,左侧酒窝上那颗浅浅的痣也随着笑颜陷了进去,她缓缓走到男人身旁,在扶手上翘起腿坐下。
肥胖的手搭上女子的腰线,声音伴随起伏的情绪抖动着: “……那群红色衣服像鬼魅一样的人终于走了,你才来,不知道。小玫瑰,告诉你吧,以后看见这群人,记得躲着走,万一哪天他们就会一言不发来削掉你的脑袋……咳呃!”
雪茄滚落到地上。
男人的额头缓缓滚下一滴汗,在黄色的暖光下泛着腻人的光泽。折起褶皱的脖颈上,忽然现出一条极细的血痕——细到看不清的白色金属丝绳正有力地卡在上面,向后延伸,两头被女子握在手中。
“谢谢你的提醒,老板大人。”柔婉的温言如蛇信般吐在男人耳边,让他后背发凉, “不过,你那些买卖“奴隶”的花招玩得太过火了,这让我们很不高兴……”
“我……我错了……”男人的身体开始颤抖,冷汗纷纷滚落, “我不做了,不再做了……求、求你放过我……求……”
一片静谧。
***
破旧的老阁楼,木制楼梯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二楼的中间地板破了个大洞,木板坠在一楼的空间,摇晃。但凡有任何碰撞击打,便会悉悉簌簌掉落下木屑。
清脆的足音响起,一双黑色皮靴停在阁楼中央,帽檐下,湛蓝色眼睛的主人开口: “佩尔塞在哪?”
屋内的其他人、一群红衣,纷纷摘下兜帽,露出本来的面目,其中一个左眉断开一截的男子面朝尼奥微微俯首,举起右手,用食指轻巧地点过左肩,再从额头划过眉心直到鼻尖: “她收后,马上回来——大人。”
【9】
大雪纷扬而下。
夜已深,风雪却下得更凶。远处隐约透着几处灯火,大门却始终紧紧闭着。
夜禁令,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
逐渐堆积起的厚雪地里,出现一溜蔓延了很长一段路的脚印。
一只破旧的鞋子踩在雪中,发出吱吱的声响,另一条腿颤抖着打晃,动作有些迟缓地落下。
女孩形影单只行走在雪地里,背上趴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女孩,正紧闭双眼、两手攥成拳,小脸通红很难受的模样。
“……劳拉,你还好吗?”前面的女孩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背后传来的热度不容忽视, “再、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佩尔塞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咯咯咯”的轻敲声,愣了愣,过了一会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牙齿在被冻得打颤。
无边的白色遮盖了一切,不仅是人、就连动物的踪迹也全部消失,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
视野晃了一下,佩尔塞摇了摇脑袋,发现眼前已变成一片雪白,一只指尖发紫的手撑在雪地上——那是她自己的手。佩尔塞咬着下唇,她已经没有感觉了。
突然,一双黑色皮靴走到她眼前,两侧蹭上了白色的积雪,险些让佩尔塞哭出来。
“救救……我妹妹,求你……”
佩尔塞用尽气力,抬起头,看见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救救她,我做什么都可以……”
陌生人的肩上好像停留着什么东西,一团黑色的阴影,好像是一只动物,她看不清了。佩尔塞闭上眼,感觉到身边的劳拉被人抱了起来,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化作白雾。
雪花落在她乌黑的睫毛上。
佩尔塞在寂静无边的白色荒原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10】
高塔之巅、街头巷尾,围巾的一角出现在任何地方的拐角处,他透过奥利湛蓝色的眼睛俯视着大地生灵,看到了贪婪抑或邪恶,善良抑或希望。
“你会得到世人的报应。”卡利耶神父苍老的皮肤,唇角边的皱纹。
“老师,不必自责,你让我和劳拉都重获了新生。”佩尔塞微微下陷的酒窝,浅浅的痣。
“我要出海了,尼奥,和我父母一样。那里才是我的归宿。”莱兹叼着烟头,勾起嘴角,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
奥利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忽然展翅,错身冲向高空。
***
日益沉重的赋税,压倒城市的人们。当红衣骑士们于午夜点燃一支支火把、冲上街头,与国王派出的精英护卫军作战,市民爆发出激烈的反抗,大批人潮涌出家门、拿着锤子斧头各类防身的东西,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往城堡的方向冲去。
“你疯了吗,尼奥?”天台上,莱兹拽住尼奥的大衣一角,死死拉住他的臂膀, “你不能去,会死很多人的!难道你还没意识到吗?这次已经无法收场了!”
“你没看到吗?这是他们想要的。”尼奥没有动, “也是我想要的。”
莱兹僵住了。
“这是我的归宿。”尼奥转过头,湛蓝色的眼睛望向他,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我心甘情愿的。你能理解我,对吧?”
手微微一松,大衣顺势而落。
“我说过,你不必如此。我不会感到好受。”莱兹嘲讽地哼笑了一声, “你不该让我知道的。”
“谢谢你,莱兹。”
尼奥温和地笑起来了,在莱兹眼里,和当初那个小男孩的身影重合。
一声遥远的鹰啼,空中有什么东西在盘旋。
“你该走了。”尼奥道, “回到你的海洋去吧,天空是属于雄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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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莱兹再次来到那片长满大片青草的小山坡,坐了下来。身旁站着尼奥,即将升起的曙光从身后打过来,将他的身形映得很淡。
莱兹仰起头看向他,微微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在看到那双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又止住了。
心头泛上一阵说不清的感觉。莱兹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当年逃离出福利院时,两人也是坐在这里。那时的青草还未翠绿,暮冬仍是一片干枯,空气里是沉闷的黄昏,唯有远处的天空和大海接壤在一起,在地平线的交界交汇。此刻,那里融合成美丽的湛蓝色。
“你去哪里?”小莱兹转过身,仰起头。
尼奥的视线越过海面,穿过水天交接的地方。空中传来扑翅的声音,奥利稳稳地落在主人的肩上,歪了歪脑袋。
“远方。”
他轻轻道。
-THE END-
你好?(挥手,(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先说这个:我发现我们两个的文字很相像 风格和文字本身也没有那么相近 但是行文的思路、描写的角度、画面的转移 甚至分段我真的觉得都很像!(世另我。
喜欢你的文字(和我不一样的那部分 那些清晰的描写 独你创造的人物和国度) 它很干练 像工笔勾划轮廓线 没有繁复的色彩和花纹 但是活灵活现铺陈开来,像那种羊皮纸上蓝墨水写的地图
整个故事写得也太牛了吧(流泪,过去和现在两条线的进行和交叉 勾画出尼奥的蓝色的眼睛就像近在眼前。鹰的意向 整个国度的营造,还有最后尼奥呢喃出的“远方”,感觉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掠过荒草的雄鹰 永远目视远方
你好!(挥手
抱歉现在才看到(挠头),第一次尝试写一段有头有尾的故事,然后就收到了你的留言(第一个如此认真的长评),真的好激动啊啊啊啊啊啊啊!谢谢你的喜欢!!!
故事是在国庆期间花了4、5天时间写完的,有些仓促。其中关于世界观的内容其实比较模糊,很多细节都没有能够丰富填充,整个框架和情节的推进基本是由一个个人物支撑起来的,但也因此把更多精力放在刻画人物和画面氛围感身上了…
好喜欢最后一句,“掠过荒草的雄鹰 永远目视远方”。(落泪)写尼奥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都要爱上他了,那种人格魅力(º﹃º )…其实尼奥很早之前就出现在我脑海中了,类似于惊鸿一瞥,只留下一个很独特的画面场景和印象,现在,关于他的故事终于完整了一点【老母亲的欣慰】。
(ps.喜欢你的安琪儿!还有格雷戈里乌的世界观,设定好丰满,真的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