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终稿）

没有了音乐就退化耳朵

没有了戒律就灭掉烛火

像回到误解照相术的年代

你摄取我的灵魂

没有了剃刀就封锁语言

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路边野餐》

A

他躺在车的后座上盯着灰蒙蒙的车顶。脑袋下枕着一个木头盒子，有点硌，因此思绪总是被打断。

看车窗外朦朦胧胧的微光，大概也就四五点钟的样子。的确已经到了少眠的岁数，不过早醒的缘由不仅如此，还要加上草原刺骨的温度。下一个加油站在一百七十公里开外，余下的汽油必须精打细算，不能浪费在开暖风上。

那是辆红色的吉普车，久经风霜，外漆蹭掉了不少，引擎盖上有很大一个凹陷。在别人手里大概已经报废，但鉴于他的年纪，已说不好还能再开几年车，因此一直没有换。后视镜上挂着一个皮革绳和羽毛制成的挂坠，行驶时会大幅摇摆，甚至浮上驾驶人和副驾驶的脸。

以一个长途自驾游爱好者的视角，他实在算是个老古董，以一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他近乎叛逆的心态又显得有点年轻了。

当然是疯狂的，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从养老院逃离，他在这片草原上行驶了十天，一路向南，走走停停。

几件保暖的衣物、一些可以长时间储存的食物、毛毯、钢笔和纸、头下枕着的木盒子，这些就是此次旅行的全部行李。

他在脑中演算，算食物还够吃几天，算还要多远才能到下一个加油站，算还有多久草原上就会迎来冬天。

等在纸上记下这一连串数字，东方已有破晓之兆。

B

他们手拉着手躺在车后座上，即使后座可以放平也依旧很挤。

广袤的草原，几乎可以说是荒无人烟，因此羞赧的星辰比城市更加闪耀。他们被吸引着时不时斜着眼睛去瞟窗外的星星。

车内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他们猜测对方已经睡着了，因此不敢把冒汗的指尖从对方手里抽出，怕惊动了车上难得的安眠。

天一亮就会继续前行，方向暂不明了，湖泊或者牛羊，都可能成为他们下一个目的地。在草原上漫无目的驾驶的第三天，这样的景色应该早已看厌了才对，只是这一对年轻人善于观察，很快就发现了每一处新的牛羊，总是和上一处不同的。

最后是姑娘先一个睡着，无意识地抽出手，进入梦乡。

A

云层太厚了，直到八点左右太阳仍未突破云层现身。

好消息是气温已经回升。他披着毛毯搓着手下车，手指已经不会被冻得肿胀。

早饭是压缩饼干，在水里泡软了方便咀嚼和吞咽。他想到平常这时候他大概已经听着早间新闻吃完热乎乎的粥和包子，准备推着轮椅去花园转转。

坐回驾驶座，将毛毯叠好放在副驾驶，木盒子窝在毛毯上，防止在行使中从皮质椅面上滑下去。然而他忘了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点火，离合，起步，这辆身经百战的老吉普车再次上路。

在无人的公路上行驶了约莫一两个小时，无边的绿色延绵不尽，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他几乎什么都不想，好在路况十分单调，给了他这样的机会。除此之外的其他也不想，他早就习惯不在大脑里装任何的想法。

偶尔会瞟向副驾驶的小木盒，一方面确认它是否稳妥地被存放，一方面它永远天然吸引他的注意力——寄居着爱人的身躯，和他自己的灵魂。

爱人生前长久扎根于轮椅上，看到的风景仅限于养老院花园里的冬青和月季，死后又困于的小小的木盒。他自觉有愧于她，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一起看看草原。

草原很大，比他们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大，好像永远不会有终点，好像他会一直这样开下去。

爱人刚离世的时候，他总疑心她没死，她还在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似乎还总能听到她沙哑的笑声，像咳嗽。后来的某一天，养老院的早餐有糖三角，他不爱吃甜却也拿了一个，直到闭餐了也没吃，这才忽然想起爱人已经死了。他在草原上开车的时候依旧会有那种感觉，扭过头看到的是爱人坐在副驾驶，脸上的皮因为笑容而皱在一起，说：“虽然迟了，但我们还是来了。”

吉普车骤然停在路边，因为他突然有想写点什么的冲动。这趟旅程，他已经被这冲动骗了几回，因此没有着急拿出纸笔，反而静坐着体会。

年轻时喜欢写诗，和所有那个时代受了教育的年轻人一样，撕碎字词又拼装在一起。他受的教育没那么正统，在别人写太阳写红旗的时候，他写门口的一颗榆树。

枝丫摇曳着

春风或者秋雨中

草原或者戈壁上

说不定活着 也说不定死了

坐在树下

无所谓活着 也无所谓死了

穿着整齐干净的蓝布大褂，梳羊角辫，他未来的爱人探过头，问：“草原是什么样的？”

他被问住了，“草原就是草原样的。”

她笑，“你自己都没见过是什么样的，还写进诗里。”

现在没见过，以后也一定能见到。他想这样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挠挠头：“那你说我写什么好？”

她一下子跨在自行车上，整理了一下军绿色挎包，思考了一会儿，“你先写，写出来我再看好不好。”

于是他接着写，一只有点漏墨的钢笔作为手术刀，暗黄色透光的纸是手术台，搜肠刮肚地拼凑缝补。写完一首，又在字迹的缝隙里挤着写，一张纸写满，挑出一首自认为写得最好的，誊抄在纸上，走着给她送去看。

等到他们结婚那一年，写满了诗的纸，已经能装满一只小木箱了。

那些诗没能留下来，在一次漫天的大火中烧毁殆尽。

他是亲眼看着它们被烧的，好像中元节烧的纸钱，燃烧着逐渐化为灰烬，朝着天空消散了。纸钱是烧给逝去的亲人的，那么诗又烧给谁呢？等他死了，还能见到哪些诗吗？

到处都在着火，他们的失去一文不值。他和爱人挤着坐在一起，担惊受怕，总担心火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心里总慌着，就什么也干不了。

他再也没有写过诗，脑子里的文字好像都被烧尽了。

草原上如果着了火，损失一定会很大。他坐在吉普车里想。但草原上没有火，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里允许任何生物自由地奔跑，包括文字。

他于是提笔开始写。

借鸟的翅膀飞翔

借马的四肢疾驰

他写不下去了，文字跑得太快，他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

只好把纸揉成一团，钢笔的字迹还没干透，一个个笔画像拐杖上长着许多树瘤，只不过被折断了。

纸团塞在车门上的储物夹层，那里已经有许多相同的纸团了。

B

他们遇到了牧群。

几十只，或者几百只羊簇拥在一起，像草原上落了许多灰扑扑的云朵，正从公路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

它们的主人，骑在马背上拿着套马杆的牧人，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大喊道：“不要开过来！”

他们停下车，从车窗探出头。

“好多羊啊！”

牧人对没见识的城市年轻人很宽容，让马小步颠着靠近车，“羊很胆小，怕车。“

他们了然地点头。等这支队伍彻底越过公路，也下了车跟着走。

牧人回头望，没说什么，继续赶着羊走路。

“草原上有的人家，现在也开着车放牧。”走了一段，他回头说。

“我不行，我的羊胆小。”

年轻情侣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牧人也安静下来，想来带着羊走和带着人走，对他来说是差不多的。

羊走得慢，一大堆羊乱哄哄得走得更慢。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分钟后了。对于这对旅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度过的年轻情侣，能在平坦的草地上徒步一段时间，也是种不错的体验——只要记得注意脚下不要踩到马粪。

眼前出现几个类似于蒙古包的帐房，但要稍微简陋一些，其他的居民在附近活动，对陌生人的到来并没有作出太大反应。两人看着牧人把羊赶进羊圈。

“你们可以摸摸它。”羊一个接一个从身边过去，牧人突然开口。

女生试探地伸出手抚摸最近的一只，触感不如想象中柔软，让人联想到故事里的大胡子叔叔可能会有的沙哑声音。

“养它们是为了卖毛吗，还是卖肉？”男生问。

牧人从马上下来，显得矮小了许多。”都有，看哪个卖得贵。”

下午快日落他们才返程，因为牧人说天黑了不安全，不然还打算多待一些时候。

仍旧是牧人骑着马走在前面，两人跟在后面。由于疲惫，他们几乎用了和羊群相同的时间才回到车上。

牧人挥手向他们告别，想了半晌，想出句话来：“欢迎再来草原。”

他们从车窗探出头，也笑着挥手。

天黑了确实不方便开车，他们打算和往常一样在车上睡一觉，于是从后备箱取出厚厚的毛毯。

女生把脸埋进毛毯深吸口气，不禁回想羊毛的触感。虽然不如毛毯软，却有着化纤制品无可比拟的…….呃，羊膻味？

耳边传来吉他声，她抬头看，男友正拨弄琴弦。

“只是想到，他们晚上可能会聚在一起弹琴。”看到女友的眼神，他有些羞赧。

“哈哈，那也应该是马头琴之类的乐器吧。”她随口猜测，“吉他和草原的搭配不是很常见呢。”

他还在摆弄吉他，不留神几个音从指间溢出。

于是她安静下来，带着浅笑听着。

果然，男生兴致勃勃地开始弹奏，虽然因为生疏稍有错音，但磕磕绊绊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最后一个音落下，她捧场地用力鼓掌，觉察他这时心情很不错，开口道：“我想着，是不是再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该回去了？”

男生仍拨弄着琴弦，听了这话有点僵硬，“是吗。”

“我们也出来玩这么久了……”

“你想回去吗？”

“我不是想阻止你继续，我在途中也玩得很开心，只是……”

“所以为什么？”

“只是觉得足够了。”

他点点头，“嗯。”

一如她刚刚所说，这趟旅程足够充实、快乐、浪漫，或者任何可以用来形容旅行的褒义词，但也已经足够长足够久了。她逐渐开始厌倦蚊虫、冷的食物和睡着车后座上。

“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说要出来旅行是为了什么吗？”沉默了一会儿，男生试着开口。

“呃…..”

“试着换一种生活，是这样说的吧？”

“对，所以是‘试着’，不是说我们永远都要住在草原上。”

“……”

“我不想逼你，其实我们也没必要一直一起行动……对吧？”

“好吧。”

陷入长久的沉默。

化纤制品的保温作用也没有羊毛好，或者草原上实在是太冷了。

B

直到第二天启程，气氛依旧冷淡。

今天女生负责开车，男生坐在副驾驶，负责看风景。

预计十一点钟左右就能达到一个服务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仪表盘显示这辆租来的老旧越野车必须要补充一下能量了。

但经过昨晚的分歧，两人都没在期盼着服务区的到来，哪怕那意味着有热水和热的食物。毕竟这可能是决定他们旅程结局的地方。

继续还是停止，分开还是同行，重修于好还是冷战到底，在排列组合之下能有若干种结果，但最终的答案只有一个。

“天气真不错。”男生钻进副驾驶的时候嘟囔了一句。

女生点点头，含糊地表达赞同，调整了一下挡光板的角度。

天气确实不错，相比昨天有厚厚的云层阻碍，今天的阳光可以直接投射下来，将清晨湿漉漉的草地上弄得亮闪闪的。

当灰顶的小小建筑物出现，这对年轻情侣都不是很高兴。一个下车说去买吃的，一个说去加油。

短暂的分别是有效的，至少双方都缓解了一下长时间阳光直射导致的面颊通红。

男生抱着食物补给回来时，女生还在琢磨加油枪的用法。

“没有工作人员吗？”他问出口的同时看到了墙上“自助”的字样，又想起食品店也是采取自拿自结的无人工方式。

“真是，不会弄就叫我啊。”他抱怨了一句，将满手的物资堆在车座上。

“你会你来弄啊，不是你说要出来玩的吗？”

他摆弄了几下，也没太弄明白，“和出来玩有什么关系，出来玩就一定要会这些吗？”

从昨晚就压着情绪，两人都有些不耐烦。

“那怎么办，加不了油就走不了了，还不是你要一直玩一直玩的。”

A

漫无目的地开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座服务区。

听了几次油量不足的提示音，此时的确有些如释重负的心情。他驶入，蹒跚地踏上坚实的水泥地，有些吃力地给老吉普加满了油。

另有一家食品店，他也为自己补充了些压缩饼干库存，遗憾的是没有热水。

唯一碰到的其他旅客是一对年纪轻轻的情侣。服务站很小，因此即使刻意忽视也听得挺清楚。或许是上了年纪听力没有以前敏感，又或许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他倒不觉得聒噪。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于是主动走上前，从喉咙里发出类似于清嗓子的又粗又哑的声音。

“是这么用的。”

两个年轻人都有些怔愣，下意识把加油枪递过来。

老人示范了一遍。

他们视线交汇几秒，很快反应过来道谢。

他笨拙地摆摆手，又蹒跚地回到车上。

走得慢，等准备出发的时候那对年轻情侣也已经准备要出发了，车开到旁边摇下窗，两个一起探头：“再次谢谢您！”然后递进来些吃的。

幸好他们很快开走了，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就下意识扭头看向身侧。

小木盒仍好好地待在那儿，安安静静地聆听。

他也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

借鸟的翅膀飞翔

借马的四肢疾驰

借你的眼睛看看自己

心里记得读秒

三 二 一

小木盒仍好好地待在那儿，安安静静地聆听。

全文完.

*算是写完了，主要再不写完我就要猝死了……..

*感到有一些痛苦，可能是熬太久了……..

*灵感大部分来源自我最喜欢的歌手邓紫棋的歌《倒数》的mv，贴几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