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维亚

“米尔维亚，来这边！”矿井门口的男孩们喊道。

“哦……哦！”一个瘦小的孩子从凝望中回过神来，扭过头，越过泥水，向他们跑去。

“你又在发什么呆啊，”一个高个子问道，“想到富人区那边吗？”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引起其他孩子也跟着笑。

“不是…不是的！”米尔维亚涨红了脸，“只是那边的建筑…很美……”

莱顿城贫民窟里，米尔维亚是最恍惚的那个孩子。不同于其他朋友们关注于玩闹，他似乎只是喜欢呆呆地望着富人区华美的建筑。有人曾经疑惑于他的身份，以为米尔维亚是什么没落贵族的后代，还为此特地给他些好处，从他嘴里打听事情。不过人们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这只是一个流浪于此的，在石墨矿场里工作的，再普通不过的孩子而已。

有的时候，米尔维亚也会悄悄地溜进富人区里，在那里仔细地，全面地察看这座花园。有一次，出于极偶然的原因，他在街道上听到了关于一位城里的建筑师的流言。自此，他就疯了一般地用碳棒在建筑师的宅邸附近涂抹着各类繁复的建筑样式的图案，想要引起建筑师的注意。这些图案有些质朴庄严，有些精致独特，有些在物理上根本无法稳定地存在，但是都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有人问他这些图案是怎么来的，他都回答说是从梦中瞥见的。但是家丁和警察大声驱逐他，大雨洗刷他尚未完工的作品。有一次，米尔维亚专注于绘制一个拱顶的时候，宅邸门口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熟练地钻过附近围栏的缝隙，趴在茂密的花丛中——家丁们向来不敢在这里造次。但是这回，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沾着杂草的破靴子，而是一双精致的皮鞋。米尔维亚赶忙站起身来，却见建筑师双眼入迷地盯着炭画，好似那画正发着光。听到呼唤，建筑师转过脸，乌黑的瞳孔里，也闪着同样的光芒。终于，建筑师以老师的身份收留了米尔维亚。

在建筑师的帮助下，米尔维亚的水平一日千里。虽然很满意于老师的教导，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跃跃欲试的心。看着他愁闷的样子，建筑师告诉他，住在附近的珠宝商要装修后花园，他可以过去帮忙。米尔维亚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跑到阁楼上没日没夜地绘制蓝图。当花匠、石匠、泥瓦匠共同完成米尔维亚交付的任务时，大家都被这座花园的美妙惊呆了。洁白的大理石、碧绿的藤、紫色的花、精致的小亭，都那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都仿佛是最好的画家所能画出的最美好的画作。很快，城里各处的人们蜂拥而至，米尔维亚的才能传遍了上流社会的精英们，珠宝商甚至在考虑为花园贩卖门票。

随着米尔维亚完成的作品越来越多，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一座座教堂、旅馆、餐厅都经过他的改造，摇身变为了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但是米尔维亚并不满足，他心里始终有一个极尽华美的梦，那是世界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庞大繁复、极尽华美的建筑。同样的梦反反复复地出现着，如毒药般侵蚀着米尔维亚的思想。蓝图的规模愈发宏大，由于超出预算只得不停删减，那些剪掉的片段却都实实在在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不过，皇室给了他新的希望。国王看中了米尔维亚的才华，希望他可以为庆祝王后50岁生日建造新的宫殿。米尔维亚受宠若惊，他知道自己的梦接近实现了。建造工程非常浩大，必须立即开工。米尔维亚飞速地完成了地基上基本的结构和前厅的详细设计图，这对于他来说仅仅只是梦中回忆的誊抄，墨痕喜悦轻快地跳动着。建筑队伍空前强大，热火朝天的劳作带来迅速的完工，工匠们建造地几乎和米尔维亚画的一样快。这本来应该是好事，这本来应该是这样。

米尔维亚的梦中断了，极尽华美的、世界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庞大繁复的建筑中断了。优雅的条纹状墙壁之间，精致的壁灯发出暖黄的光，给大理石地板增添了些许温度。这些光照进楼梯连接的，悬空的玻璃室，照在层层叠加的阶梯旁，又巧妙地消失于地下室的门前。米尔维亚憔悴地在墙边踱着步，不时地看向对面的空空如也的荒地。他没办法在梦里更进一步了，他没办法看到更多。米尔维亚明确地知道那样一个建筑，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完美地造出它的另外一半。巨大的压力进一步挤走了他的睡眠，令他近乎神经质地思索游荡、游荡。有一次米尔维亚检查地下室酒窖的浮雕，突然感到地面开始震动，他正要跑向出口时，建筑坍塌了。门被巨大的廊柱隔在了另一侧，米尔维亚被困在了地下室。

高声呼救着，米尔维亚喊得口干舌燥，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他一边呼救，一边摘下墙上的萤石，在地下室里转来转去。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发现任何食物和饮水。最终，他明白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即将来临。米尔维亚俯下身来，躺在地板上，抚摸着这个脱胎于他梦中的、没有完成的作品，回忆着，叹息着。时间带着他的余生流走了，米尔维亚感到意识逐渐模糊，逐渐地脱离他自身。然而霎时间，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这建筑应该有的模样！那是只有一半的，另一半模糊不清，交给未来的建筑！那是不可设想的，不可能设想出来的，留给后世的建筑。一种力量直直把米尔维亚从地面上拉了起来，他明白，他必须留下这个讯息。

米尔维亚心中燃烧的火焰似乎比手中的萤石更加明亮，他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准确的找到了由于地震而露出的石墨，捡起雕像的碎片，狠狠地朝它砸去。石墨和石头的碎片崩裂开来，碎片扎在 米尔维亚的脸上，留下道道血迹。米尔维亚顾不得疼，一把抓起一块碳棒，开始书写起来。在他一生中，从没有一段时间这样短，也这样长。不知揣着怎样的情感，米尔维亚画上最后一个字，轻轻地放下笔，终于感到无法抗拒的疲劳袭上全身，慢慢把他拖入了永远的沉眠。

米尔维亚再一次回到阳光之下是在一声巨响里，炸药拆除了只有一半的建筑，炸开了地下室，将碳迹烧成了灰烬。世界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庞大繁复、极尽华美的建筑，今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