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字长吉,唐代诗人,见长于神鬼诗歌,用辞多奇崛诡丽,后人称之“诗鬼”,逝于27岁。
长安,崇义里。
老高的日头射向坊前的荒沟,沟里的积水灰黄浑浊,还泛着模模糊糊的光晕。沟边,高高矮矮的屋舍蒙着细细的黄尘,灰泥院墙也大多斑驳。权璩顺着水沟走到一处半破的小院外,扣了扣那扇老木门。门内出来一个蜷发深眼的胡人小童,冲他叉手一礼。
“长吉可在?”
“我家郎君现在还未起身。”
“又未起!这是昨夜又饮酒晚了,还是哪家听曲去了?”
小童摇了摇头,像以往一样将权璩请进内室。又过了好一会,李长吉才慢腾腾地挑起帘子进来。比起半月前,权璩觉得他的背偻得更深了些,瘦削的身子骨在一身褐绿色的圆领袍里咣当。一道通眉在他愁云郁结的脸上浓黑得过分,压得得眉心几乎抬不起来,眉稍却翘着,带着他脸上某种轻飘的高傲。他的两眼就两粒像烧尽的炭火星子,盯向一处时,亮得仿佛要把自己熬干。
长吉漫不经心地向好友拱一拱手,跪坐在他对面。
权璩是邀他出游的。
他兴奋地说着自己新得了一匹良驹,城外春来又时气正好,若不邀上他,和敬之、参元几人一同郊游跑马,实在是可惜至极。闻此,长吉的瘦脸闪过一瞬光亮,但随即掩面一阵猛咳。他把手搭在案几上,别过脸去,“大圭兄知道,我其实不喜骑马。”
他确实写过马诗二十三首。可从昌谷到长安、洛阳,来来回回颠簸的二三年里,他的坐骑一直是家中那匹毛驴。
权璩轻叹一口气,“自去岁暮秋荫封奉礼郎至今如,你也昏昏懈怠这许久,去透透气。”他瞥了一眼年轻友人灰白的两鬓,心下一阵酸涩翻涌。
“长吉,日子还长。”
长吉疲惫地望向他,“漫漫长日,”他垂下双眼,“不过是为人臣妾,洒扫洒扫祭台,跟着搬搬礼器罢了——那俎豆还挺沉的。”
“长吉!‘因避父讳而不得举进士’,这事是荒唐至极!你若再为了这起小人折了志气,这岂不倒遂了他们的愿?”
李长吉无言。他低头,案上尖瘦四根手指拢在一起,同样瘦且长的大指从上至下,反反复复依次扫过。
“倒也是这个理。”他轻轻地说。
郊游那日,日暖风晴,柳细草软。权璩所得果然是一匹良驹,昂起脖子足高人一头,身形矫健,四蹄劲瘦,更难能可贵的是浑身精白如雪,再配上金鞍彩璎,和额间轻颤的那一颗朱红大缨,在场几个男儿无不是心驰神荡,摩拳擦掌。
长吉地直直望着年长几人先行跨马扬鞭,飞驰于浅草林之间,犹如一阵朔风掠过,所行之处唯留铃声阵阵。他若跨上这马,更应当是弯刀似雪,所向披靡,力斩楼兰,清肃宵小,封侯直上凌烟阁。虽然他生来这副身板,将军做不成了,但他李贺毕竟诸唐王孙,也应是朱雀街上金鞍白马任东西,夹道行人皆侧目的!
“长吉!到你了。”
他回过神来,那大马就在他鼻尖前,轻轻地跺着前蹄。长吉心口咚咚地跳,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鞍头,左脚艰难地伸进镫子里,三下奋力一撑——
众人只看见他小小地颠了一下,离地不过一尺。
长吉一怔。他憋足力气猛地一蹬,两手死死地勾着鞍子,绷直的身子半空中摇摇晃晃,再次跌下来。再一撑,边上的几个仆从赶忙上前,后面推,前边拽,七手八脚地把长吉扶上去。他狼狈地趴在马背上,白马不耐地打折响鼻,耳朵不住地向后翻着,他觉得浑身的血不住地往脸上涌。
他缓一口气,接过鞭子。没想到,他只轻轻一抽,那马嗖地蹿了出去。许是刚才憋得实在久了,它只顾撒开四蹄猛跑,把背上的人七上八下好一通猛颠。长吉只觉得自己的肝肺肚肠都要在腔子里掉个来回,魂早给甩到九霄云外,只能紧紧地夹着两腿可怜兮兮地俯在鞍子上。将将跑过一圈,等众人把他从马上搀下来,他早已两腿发抖,帽歪衣斜,一个劲地咳嗽。
几个友人早拥了上来。权璩忧心地向前伸手,刚想开口问询,长吉却挣开两边的仆从,哆哆嗦嗦地扶正幞头,一面嘟囔着:“都和大圭兄说了,我不喜骑马!”
“我本不是这个意思……哎,长吉,长吉!你去哪?”
李长吉生硬地转身一揖,“我病体不堪,且回去歇了。诸位尽兴,尽兴!”说罢歪歪扭扭地走向几人拴马的地方。
他那匹瘦骨嶙峋的灰驴正无精打采地嚼着草,在友人的几匹骏马之中显得格外矮小,仿佛薄薄的一层皮包不住支棱的骨节,塌背,罗圈腿,皮皱毛秃。
听见声音,驴侧过脑袋,拿一边的眼睛斜看着他。那只眼睛灰秃无光,长吉想起这驴意气风发地载着自己长安赴试,却很快又被沉痛地牵了回去,之后又驮着他在家乡、洛阳与长安为求一官半职周转不停地奔走,四只蹄子在一日一日的消磨中逐渐消沉、懒散。等捧着九品印绶再次站在朱雀门前,驴和人都成了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一只脚踩着阎罗殿的门槛。
他今年二十三岁生辰还未过。
一阵幽凉的悲愤蹿上心头,把长吉胸中那团无名火烧得旺盛。
“把鞍子卸了!”
“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卸了。”
童子懵懵懂懂地把驴鞍解下来。长吉撑着驴背爬上去,在童子使不得的惊呼中,揪起驴鬃摇摇晃晃地走向林间小路。
这驴背是塌的,走起来一摇一摇,驴身两侧暴突的一棱一棱肋骨就势磨着他干瘦的大腿。疼痛之中,他的火气消下三分,纠缠在他身上的病鬼趁机掰过他的脸,狞笑着逼他去看那座一直明晃晃悬在他眼前的幽冥鬼府,夹道草木,皆狰狞似魑魅魍魉。
鬼雨、死草、漆炬、迷魂。
长吉想起自己自己的诗来,他在次次摔下马,滚出长安,对着漫漫长路边的野坟,湿月冷雨写出来的诗。他哪里是为了出奇用这些字眼!只不过是鬼气渗入他笔下,他不得不写而已。
长吉抬起眼,凝视着前方的幽幽林道。
好啊,南宫春闱不教他走马,这匹瘦驴也永远走不出李太白的潇洒自在,那他李贺偏要把这瘦驴骑到奇崛鬼府中去!
他催起坐骑。瘦驴踢踏着步子,笃笃地响,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自这天之后,每日雄鸡刚一唱过,他便骑着这匹瘦驴外出觅诗,只带一个小童和一只古破锦囊。他在驴背上摇晃着,不兴走到哪里,心中但有所感便垫着驴背在纸上急写下来,丢进小童背上的锦囊里。待日落归家,他再将那些只言片语取出来,对着烛火细细地补缀成篇,交与小童归入另外的袋子里。那只锦囊几乎日日回来都是满的,又夜夜被清空,内室窗户透出的烛光总要幽幽亮到子时。除非他前一天晚上赴宴喝得大醉,否则朝朝暮暮皆如此。
然而友人到他家求诗赏读,长吉却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挥挥手叫他们随便去翻盛诗的袋子。他出去觅诗的时候,便叫家中仆人将诗袋准备好,他们要看要取要带走,悉凭尊便。
“你何苦这样,是要呕出心血来才罢休吗?”
一次权璩来他这里,翻着沉甸甸的袋子,蹙起眉对他说。袋里笔迹一丝不苟的诗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好歹爱惜一些。”
长吉昨日受杨敬之之邀赴某位大员家宴,正缩在案几后失神地啜着小童端来的醒酒汤。好友又叫了他声,他才惊醒。
他看看案上散乱的诗稿,随便捡起一张。文字间蒸腾升起的昨夜龙笛曼舞,红酒暖玉,青云明台,悉数如深夜的雾气,氤氲如梦。
然后他今早醒了,头痛欲裂。近午时的阳光射进窗子,烤干了所有朦胧的水汽。小童端来温水洗漱的时候,他就着盆照一眼,两鬓依旧灰白的,两颊颧骨支棱着,薄薄的一层肉皮仿佛包不住里面的骷髅。
长吉知道自己投给那位大员的干谒诗文大概又石沉海底了。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花如红雨。”他用瘦长的手指点一点这一句,笑着把诗递给好友。权璩有些奇怪地顺着这句向下看。
劝君中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长吉的诗与歌越写越疯狂,酒喝得越来越多,背越来越佝偻,浓眉越来越沉重,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原先是燃烧烛火一样的亮,现在是针尖一样的亮,亮得出奇,亮得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开始害怕,直到他真的在伏案删改时咳出血的那天——。
他眼里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元和八年春,李长吉以病辞去他将将做了三年的奉礼郎,返回故乡。出城那天,春意正浓,草暖云昏。他竖在瘦驴背上,仿佛被长安这座巨城碾成的鬼魂。
前来送行的权璩和杨敬之都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两人踌躇良久,互相看了看,最后深深一揖。
“长吉!保重。”
李长吉苦笑一下。他在驴上俯身恭敬还礼,未发一言。
他着骑驴,背向长安,一摇一晃地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史实参考:
朱自清《李和年谱》
唐 李商隐《李贺小传》
《李贺小传》云,李贺将死之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据李商隐所记,“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母亲)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
然而本文作者以为,若李长吉真的听到天帝唤他作记,大概会苦笑一声,决然而往。
*本文其实是作者某门课期中作业,比较干涩拘谨,作者流下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悔恨泪水。
*李长吉是好的,大家去喜欢他!
吃下安利
捉一處小蟲~長安城坊四周皆是坊墻,惟東西南北四垣正中各開一坊門。縱是中晚唐迴光返照時,能於其上單獨開宅門的人家也是少之又少,非是紫衣大員便是皇親國戚啦~以長吉的身家,怕是不得直接在坊壕邊另開宅門的。
“长吉的诗与歌越写越疯狂,酒喝得越来越多,背越来越佝偻,浓眉越来越沉重,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原先是燃烧烛火一样的亮,现在是针尖一样的亮,亮得出奇,亮得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开始害怕。”
这句非常喜欢,长吉的痴狂展现得淋漓尽致。以及你的标题起得好好,“瘦驴”和“秋坟雨”,长吉仿佛近在眼前。
有种现代史家为人立传的味道。神态、形容、言谈、志向。所有的枯墨肥白都集中在故事的主角一人身上,看得出刻画是下了功夫的呀,非对其颇有心得不能见此意。不过也许正是人物本身着力一偏,他周身以外的东西反而显得缥缈,似乎诗鬼长吉人生路上的过客也不过是过客,只冷眼看着他在冷峻的山涧峰峦之间摔打攀爬——以此为憾,诗人的身世,大抵都要从诗中窥得,至于人生故事之类,全凭时间述说了。如果作者有意,多着眼于人物背后的画布,不也是有趣的地方吗?
我也是比较喜欢读诗,虽然大多时候不会主动找,看到对眼的就会细细品味,几日不识别诗滋味。熟悉一位诗人,对我来说并不是熟悉的体验。但得以走近一个人,走近历史沉淀后的快意情仇,谁不倾心于文字具有的这样美妙的功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