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荒诞不经的酒席
引子
一个作家、一个翻译和一个药剂师走出酒吧,他们坐上作家的Giulia。
作家开着车闯了红灯,撞上正在转弯的渣土车。渣土车翻倒了,一车沙子埋住了红色的Giulia,于是三个醉醺醺的男人就这样慢慢的死于窒息,留下一对无人照顾的母女,一个年轻的情人和一封没送出去的信。
三人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天堂的门口,面前有一个白衣服老头,一桌刚摆好的饭菜,还有两瓶刚刚打开的好酒。
老人请他们落座,三人面面相觑。
“本来该让你们直接进门去的,不过今天我心情不好,想找人聊聊天。呵呵,你们仨就先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喝点吧……怎么不坐啊?”
三个男人不太情愿的拉开椅子坐下,他们中只有翻译相信神,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开了口,问上帝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最近这疫情闹得,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天使们都快忙不过来了,这不工作压力大嘛……我看你们仨刚喝完闷酒,不介意再喝一轮吧?”
上帝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桌旁陷入良久的沉默,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三个男人开始感到局促不安,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离奇,而且天堂里手机还没有信号。
“我这两天的事儿大概就是这样,之前的故事《圣经》里差不多都写过了……你们也把自己的故事讲来听听吧,好不好?“上帝又开口道。
“有什么好讲的,你不是上帝吗?你什么都知道。“作家闷闷不乐的说。
“啊,这个嘛,对于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我坚决不让自己知道,提前了解故事的结局总是很没意思的。作为一位作家,你想必对此深有感触吧?
三人互相对视着,谁也没开口。过了一小会,上帝扔出一枚骰子看了看。
“当翻译的先生,你愿意第一个讲吗。”
“啊?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啊。”
“就讲你自己的事儿。”
“那我该从哪儿开始?又该讲些什么事儿呢?”
“都讲,都讲,就从最开始的地方讲你的一生。”
第一章 翻译
序
翻译刚开始讲他的故事,上帝就轻轻助了他一臂之力,周遭都幻化成了故事里的景象。酒后吐真言,翻译的一生在上帝的酒桌上缓缓铺开。
翻译的故事
车子猛地停住了,翻译看不见前面的作家,看不见窗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黑,那么的黑,纯粹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不该这么黑的,怎么会这么黑?一定是出事了……
车里是那么的黑,翻译拼命睁开眼睛,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
衣柜里是那么的黑,三岁的翻译小心的把柜门推开一条小缝。透过那条小小的缝隙,他看见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冲着母亲的脸上吐吐沫,他们扯坏了母亲的衣服,粗鲁的翻着母亲的书,粗暴的砸坏了母亲的钢琴……他很想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打妈妈,他觉得自己应该从柜子里出去阻止那些人。不过他吓坏了,而且母亲告诉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许出去。
……
翻译出生于一个美满的家庭,三岁的他正在衣柜里看着这个家一点点破碎,看着他那饱读诗书的母亲忍受红卫兵的凌辱。母亲后来在一个温柔的春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教授的父亲则成了个胆小、怯懦而敏感的男人。父亲就这样小心翼翼的护着他长大。
翻译那时还小,不懂得恨,不懂得时代,只模糊的感到惶恐,感到害怕。惶恐和害怕织就了翻译的童年记忆。
……
中学年代,翻译前桌的男孩还不是作家,他自己也还不是翻译。
“嗯?”翻译猛地抬起头,数学老师正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
“我在问你啊,所以这个方程有几个解?”
惨了,翻译想到。他用力从脑中抹去桑地亚哥·纳萨尔荒诞的死亡,但黑板上的方程式却显得更为荒诞,更为离奇,更无法理喻。
“老师,应该是两解?所以还有一个答案吧?”
前桌的男孩出手相救,翻译颇为感激,悄悄收起了马尔克斯的小说。
两人的友谊从那节数学课上开始了。
翻译喜欢读小说,喜欢读书,作家也同样如此。不过作家是个很不爱惜书的人,他越爱的书就翻得越烂。翻译还记得那时每个课间他都会走到作家的课桌前,两人会把脑袋凑到一起,看那套封面都没了踪影的金庸全集。
即使到了今天,翻译也不知道那封面究竟是作家为了打掩护故意撕下来的,还是作家真的看了那么多遍。无论如何,如今熬夜赶稿时,翻译仍会回忆起那段琥珀般的时光。
彼时的两个男孩都是理科困难户,而两个困难户凑在一起,自然也只是双倍困难而已。翻译对数理化是怎样也学不懂,而作家干脆就放弃了。
不过和作家相反的是,翻译自幼就擅长英语,因此他最喜欢英语课。英语课上他每次都光明正大的拿出小说看,老师也不批评他。而作家虽然每次都能抄到翻译的作业,却还是免不了次次挂科。
那时翻译对未来没什么打算,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成绩很重要,毕竟,身边的人都觉得学习是顶了天的大事。不过作家不是如此,越到后来,作家越少在学校的课堂上出现。不上学时倒是带着翻译满城的转。他俩一块闯过工地,一起在天桥下边涂过鸦,翻墙逛公园和逃票看展览的次数更是不计其数。到后来,作家甚至带着他偷搭过火车,到杭州去玩了好几天。
那段日子里,翻译眼中的作家是那样意气风发,旺盛的生命力好像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放射出来。翻译渐渐体会到他有一些自己所没有的东西——热情、大胆,早熟的气质和浪漫的梦想。
翻译看见作家,总想起菲茨杰拉德的那句话,他觉得作家身上有那种浪漫说来就来的气质。
再到后来,高三的课堂上没有了作家的身影,也没有了他的桌椅。翻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喜欢作家,但对于作家的辍学,他与其说是失落,倒不如说是失望。
高考的前一天,几个住校的同学准备回家了,他们就一块在校门口的小摊上吃了顿晚饭。那是顿简单的晚饭,大家都赶着回家复习,但来的人倒是不少,或许是感觉到高中生活真的要结束了。一个腼腆的男孩请翻译吃了碗关东煮,两人就一起聊了起来。那个不认识的男孩和翻译很合得来,虽说是理科生,却出人意料的喜爱文学,两人讨论起马尔克斯,讨论起加缪,又从学校里的生活聊到对未来的畅想,彼此相谈甚欢。
“毕业以后,大学你想去哪里读啊?”
“北京吧,如果我能考得到。”
“嗯……”男孩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又好像陷入了思考。
“嗯?”
“哦,没事。”男孩只是笑了笑。
“那就再见啦?我回家复习去了。明天加油。”
“嗯,加油!”
两人约定高考之后再碰,不过命运总是爱捉弄人的,肠胃炎毁了翻译高考的那三天,他也再没见过那人。在考场上,他连最爱的英语都没有答完,作文只写了一半。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碗关东煮,或许不是,不过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翻译从案前抬起头来。他依稀记得那之后还有人去校门口的小摊上闹过几次,或许那儿的食物确实有些不对头的地方。不过那年的他觉得复读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必要,还是认真填了志愿,在北二外读完了大学。
“没想到他还能找到我啊。”翻译关掉台灯,抱着脑袋走到窗前。他有些恍惚,高三一年作家不见踪影后,他只身一人漂泊到北京,和那个人早没了联系。偶尔想起那时的荒唐事,自己都会觉得可笑,夜深人静时想起美好的回忆,倒也不免唏嘘一番。
毕业后的翻译可谓四处碰壁。大出版社不要他的稿子,小出版社那儿又拿不到几个钱,不够他过日子。当初为了几千块稿费他把人家台海给告了,最后钱也没捞着,名声还搞臭了,稿子更没人要,活儿也再接不到几个。如今翻译只能给自媒体翻译花边些新闻,家里还有一个与他貌合神离的妻子和一个与他毫无共同语言的女儿。幸福吗?不。能过日子吗?或许。或许这就是无奈。无论如何,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翻译渐渐的也感受不到这些东西了。家里人的喜怒哀乐?旧日的时光?未来?翻译又想起他交不上的水电费,还有又一次拖到明天的稿子。或许这就是麻木。
“看来他混的还不错啊,当初吹的牛居然也成真了。”想到那个高中辍学的男孩如今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络写手,翻译不免有一丝嫉妒。
“他这几年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么久没联系,却突然来找我?他怎么还加到我微信了?”翻译在妻子的身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无论如何,这一切周五就都有答案了……”“
一件件早已忘却的往事钻进翻译的梦乡。
……
周五到了,来酒吧里一起喝酒的还有一个翻译不认识的男人,想必是作家叫来的,虽说不认识,翻译却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三个人喝完了酒,浇完了愁也诉完了苦,于是离开了酒吧。作家坚持要自己开车,翻译只好坐上后排,小心的系好安全带。三分钟后作家出了车祸,车里是那么的黑,翻译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翻译的妻子已在家中安然睡去,女儿则正在KTV的包间里与伙伴们一起开怀大笑。
第二章 作家
序
看完翻译的一生,桌旁陷入良久的沉默,上帝轻声提醒大家可以先吃点东西。老头儿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并不怎么惊讶。一直沉默着的药剂师好像陷入了沉思,而作家则下意识的在手上转着一个纸杯蛋糕,露出震惊的神情。
良久,作家开了口。
“那,我接下来就开始讲我的故事吧。“
“好啊,请你开始吧。“上帝又露出微笑,鸡蛋黄儿沾在了他的白胡子上。
作家的故事
嗡……
作家松开刹车,放开方向盘,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该死的,为什么这么黑?这么黑?我看不见了。
……
周五夜晚,灯红酒绿,三个中年人的眼神疲惫而呆板,又被酒精冲出几分迷离。作家感觉身旁的同伴是如此拘谨,翻译成了翻译,药剂师成了药剂师,而他,作家,则已年近半百,佝偻着背,沉重的身体陷进沙发座,就连起身都颇为困难。
作家提起高中时的往事,三人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回忆有如泉涌,褪色的过去被摆上酒桌。
……
“我看不见了。”那时的作家还是个毛头小子,还不了解在高中的男厕所里打架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他第一次为同学出头。
高二的男生一拳揍到了他眼眶上,作家眼前一黑。
嗡……
母亲的耳光让作家脸上火辣辣的疼,隔着婆娑的泪眼,他看见母亲的背影,此后作家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姥姥姥爷。农村里的生活是黑白的,和两个老人住在说不上有什么意思。那天去高中报道,他才第一次看见了色彩。。
……
那是他第一次为同学出头,是为了……为了……对!是为了隔壁理科快班的那个同学,那个还没成为药剂师的药剂师。
那个高二男生有些抱歉的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然后没说什么就离开了,留下他靠在小隔间的门上喘着粗气。药剂师在他耳边慌张的说着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卫生间里昏暗极了,污浊的空气静默着。
很奇怪的,作家第一次感到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为同学出头的感觉好极了。药剂师对他好像既有些感激,也有些钦佩。
那感觉模模糊糊的,多年以后,作家才明白,那是被人崇拜的感觉。
整个中学时期,作家渐渐迷恋起这种感觉。他会替朋友出面打架,掩护课上开小差的同学;在游学的时候他会隐藏起自己小小的不安和迷惑,努力扮演一个胸有成竹的领队。他翻墙,逃票,故意闯下各种各样的祸,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好一次次证明自己值得被人崇拜。日复一日,他让别人崇拜自己的技巧愈发纯熟。
他还记得那个男孩,那个坐在他后桌的,不起眼的,内向而敏感的男孩。他带那男孩去过许多地方冒险,每一次都让他开了新的眼界。他知道那男孩决不会主动去涉足那些小小的禁区,去做那些他从未想过的事——其实那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作家起初以为这个木讷的男孩会成为他的跟班,但渐渐的,作家发现他有着一颗相当敏锐的心,于是作家喜欢上了他,喜欢上了还未成为翻译的翻译。如果说那段日子里有谁是作家真正的朋友,那么翻译一定是其中之一。
踏出车厢,绿皮火车的汗臭与闷热被留在身后,尽管脸色苍白的像是刚刚在卫生间里吐过一番,翻译眼神里依然带着火苗——杭州,两个男孩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城市。
……
高中时期,作家给自己捏出了一个受人崇拜的形象,但那形象上有个触目惊心的瑕疵,一直困扰着他,直到成了他的心病——他的成绩很差劲,差劲极了。
每到考试,他的困难和他的无力就暴露无遗。每次发卷子,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嘲笑着他,而他无能为力。每一次想起学习,他那受人崇拜的形象就破碎一次,就像小朋友玩的泥娃娃。
作家讨厌幼稚的泥娃娃。他试过摆脱自己糟糕的学习成绩,试过偷偷努力学习,可依旧改变不了挂科的分数。后来他尝试把这个弱点隐藏起来,但借口只是让他感觉更加糟糕,就好像彻底承认了自己的弱点,然后大家就都来变本加厉的嘲笑他。
自从期中作弊险些被抓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此后他就装出了一副对成绩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不屑于学习而已,绝非学不会。
至于作家到底为什么学不会学校那些东西,或许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或许他只是在逃避。
就这样,作家一次次用拙劣的借口欺骗自己,日子也这么一天天过去。
……
欢笑掩盖住泪水,三人追忆着过去年轻的自己,为那时的荒唐事朗声大笑。作家好奇的问起自己退学后的故事,问起他们高三时都发生了什么。
……
嗡……
作家睁开双眼,眼前是蓝蓝的天与白色的云朵。他的眼眶疼的要命。这次没有人扶他起来了。
他立马就后悔了,他完蛋了,他被抓住了。同一个工地闯两次?他一定是失心疯了。
年轻的作家是那么自命不凡,以为天底下都是些榆木脑袋,以为他——只有他——能一直来去自如,以为永远没人抓得住自己,以为可以永远享受闯空门的刺激。
他想起那些被他偷去卖掉的C形锁,那些他以为没人要了的PVC管,那些他以为没人在意的铅酸电池。他恨自己的大意,恨自己的傲慢。他害怕即将到来的命运,也害怕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
毕竟,他闯祸了。
姥姥姥爷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母亲离开父亲后压根没再管过他,作家掏不出钱来,只好被人家摁在工地上,一天天的打白工当赔偿。学上不成了,他的整个高三就这样在工地上度过了。奇怪的是他从未想过逃跑,似乎这样的日子就挺好。或许,他依然在逃避。
曾经害他被揍的,年轻的药剂师来工地找过他一次,想劝他回学校,临走前还给了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隔壁班的翻译。
作家感到有点奇怪,他此前从不知道这两个人认识。朋友的劝解最终也没能让作家跨过心中那道坎,他再没回学校,再没见过自己那些同学们,自然也再没见过翻译与药剂师两人。
工头放人的第二天,他就进了县城,走前给姥姥姥爷留了封短短的信。他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
年轻时的日子是荒唐的,却又看起来那么真实。相较之下,眼下的日子似乎不仅荒唐,也不像是真的。
大腹便便的作家呆呆的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的烟已经熄了。酒店的床单看起来是那么陌生,红色的酒渍让它看起来好像是刚刚被血浸湿了。
酒瓶的碎片散落在房间的地上,扎伤了他的脚,他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血在往下流。女人刚刚把瓶子砸在了他头上,然后气鼓鼓的穿好衣服,背上包走了。
作家想起她绰约的身姿,轻盈的步态……无所谓,再找个新的就好。
或许他该约上几个老朋友,去喝点酒,就下周吧,下周五,或者周末也行。
光着身子的作家动了动,玻璃碴掉落在地上。
不过无论如何,他得先处理下伤口。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十年够一个人做些什么?够一个人接五次广告,谈九次商业合作;够一个人一年办一场粉丝见面会,一次签几百个名;够一个人上两次新闻,拍三档综艺;够一个人把身边的女人换上一遍又一遍;够一个人慢慢毁掉自己的生活。
十年间出版社把他写过的网文集结成册,七七八八的印了个遍,以至于让他躺在稿费上都能衣食无忧……对了,还有那些改编出来的电视剧,反正他是一部都看不下去,可就是能赚钱,今天下午优酷网的人还来找他商量新的项目来着。
对,十年够一个人做很多事。对,作家也确实干了很多事,只是他再没有写出过一个字来。
……
“我跟你们讲,我们单位那个治神经的药,我他妈跟着开发两多年了,上边就是不给过,老说什么数据数据……他妈的临床都不批找我们要数据……”
作家点头附和着药剂师的话。
“两年多,唉,我懂,我懂。不过新药的开发是不是都这样啊?流程特别长?”
“关键这才哪到哪儿啊?到时候临床了更没底……”药剂师摇摇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诶你可拉倒吧,你懂啥啊你懂,这儿就你最爽,没成家没生娃的,写啥红啥,不写东西还有钱拿呢。”翻译脸红红的。
“诶,哪有啊,我这都过气多少年了,啥玩意都写不出来,可他妈操蛋了。也就是还有人愿意找我合作……现在这帮公司一个个的都操蛋,年轻人的玩意我也搞不明白……”作家有点尴尬。翻译的眼神黯淡极了。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能倒给外人听的苦水总归就那么些。翻译低头拿起手机,药剂师则独自喝起闷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时还朝翻译的方向看上两眼。
桌旁铃声响起。
……
作家来到县城的第一天,他走进一家网吧,后来的日子里他因为欠钱被网吧老板治过好几次。他曾被扔到街上,也曾被禁止入内,最后甚至有保安对他拳脚相加……但这都没关系,那时他对电脑这种新玩意真的着了魔,每天除了打工,就是花打工挣来的钱上网,偶尔还去买两本书,查点资料。
最后他在那家网吧混到了一个网管的工作,不当班的时候他就捣鼓电脑,研究新冒出来的网站。
第一次点开榕树下的网址时,他二十多岁,第一次感觉到小说可以是活的,而且活的那么有生命力。
“李玟玟在一个梦中醒来……”
二十出头的作家敲下了他的第一个句子,起初他只是模仿,模仿自己最近读到的或是曾经读到的东西,然后发表一些小故事。如今再看那些故事,算作短篇似乎都显得勉强,但那就是他写作生涯开始的地方,无数粉丝曾去回顾那些故事。
应当认定,作家是幸运的,那是个网文之风刚刚刮起的年代,于是作家乘风而起。他从玄幻和校园这样经典的题材写起,也尝试过硬核刺激的推理,甚至在克苏鲁之风进入国内之前,他就已模仿过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笔。在耽美文学蓬勃生长前,作家也早就兴致盎然的来过了这片蓝海,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经典。
……
桌旁铃声响起。作家示意自己要出去接个电话,他艰难的站起身,溜进了卫生间。
“喂?是茜茜啊?诶,好,你就……就报我手机号。对,对,对他就知道是哪个房间了。嗯,好,等着我啊,应该晚点就过来了……“
”嘟……嘟……嘟……“
翻译收起手机,猛地站起,对药剂师说要出门去抽根烟。
当作家回到酒吧的角落,翻译已经出去了,药剂师告诉他翻译应该在门口抽烟,于是两人走出酒吧。蹲在地上的翻译站了起来,三人默默的看着彼此,直到翻译抽完那支烟。
三人上了作家的新车。
……
年近半百的作家换了新车,是辆张扬的红色阿尔法罗密欧;年近半百的作家换了新情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的缪斯女神早已留在了县城的网吧,留给了那儿的烟味、汗水与二十岁的自己。
……
”我看不见了。“
手机……手机……该死的手机在哪儿?我的眼镜呢?
作家在碎玻璃渣和瘪掉的气囊中翻找着,血从他的白发中流下,也从他的双手上流下。
终于,作家放松了下来,他不再尝试去翻找那些东西了。或许安然睡去是他最好也最荒诞的归宿——会有人在他的作品下凭吊,也会有人为他而感到唏嘘。
天涯落幕,榕树叶儿纷纷落下,时代也不会总惦记着过气的老作家。死令作家有一丝欣慰,葬礼会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希望它不会太差。
酒店里,名叫茜茜的女孩依然等着,等着一位不会来的作家。
第三章 药剂师
序
讲完自己的故事,翻译低下了头,似乎对自己后二十年荒诞不经的生活感到一丝羞愧。上帝察觉到了这一点,安慰他说没什么。大家在沉默中开始吃起主菜,当四人都有一丝微醺了,一直沉默着的药剂师开了口。
“我的故事里可能会有很多……令人纠结的地方。请原谅,我从未想过要把我的故事讲出来给别人听。“
“请放心,没关系的,我们不会介意。“上帝放下酒杯说到。
药剂师的故事
车停下了,药剂师回头去找翻译,他拼命眨眼,眼前却仍只有一片黑暗。
……
药剂师回过头,偷偷的望着翻译,三年来他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不过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三年,从他出生起,他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的。
他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再等了,他不想再等了。
药剂师走过去,拍了拍翻译的肩膀,翻译抬起了头。
“你好?“翻译显然正等着他开口。
“你……你好,同学,我是一班的……呃……我知道这里的关东煮很好吃,我可以请你吃一碗吗?我……嗯……我很喜欢这里的关东煮……呃我是说……我是想说今天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嘛,所以我在想……“药剂师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比划了一个手势。
“噢……噢好啊……多谢了?“翻译显得有些惊讶。
药剂师紧张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知道作家把他的信带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翻译读没读那封信。或许翻译把那封信当成了一个恶作剧,一个笑话或是什么的,或许更糟,或许翻译对他感到很恶心。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能说自己的名字。
其实,说到底,药剂师也觉得自己很恶心。
……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在想他?为什么?我怎么了?“
药剂师痛苦的喘着粗气,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
“我病了?疯了?我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成了变态、疯子,他下流,他有那么肮脏的想法,他是个跟踪狂,偷窥狂,他该死。
但他就是忍不住,他忍不住要去看隔壁班的那个男孩,他总想盯着他看,看他的衣服,看他的鞋子,看他鬓角滴落的汗珠。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走出卫生间,关紧卧室的门,砰的合上衣柜,然后扑倒在床上。他紧紧闭着自己的眼睛,冷汗从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冒出。
……
冷汗从药剂师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冒出,他惊醒了,发现面前不是凶神恶煞的老板,他的化合物也没有再一次让蛋白质变性。面前只有空荡荡的、黑暗的卧室。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苦笑着接起电话,噩梦成真了,他想到,一边迟钝的穿好了衣服。
凌晨三点半,药剂师骑车穿过北京城的寒夜,赶到了实验室。
门一打开,就是老板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药剂师咬紧牙关忍着。又失败了,又一次,这一次212号样品的晶体结构整个都出了问题,实验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可……可是我的操作都是按技术规范来的,是结晶环节本身时间太短了,这样成品率太低……”
“我不管!公司没有那个时间让你慢慢合成产物!以后整个合成流程肯定还得再压缩!其它小组的操作明明都很规范,不提效果,至少不会有这种低级的失误。只有你们,只有你们连产物都不对!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团队整个都撤了我跟你讲,他妈的都给老子拖了多久了……
药剂师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合成时犯了错,反正老板笃定是他的操作出了问题,然后气鼓鼓的离开了实验室,留下大晚上刚刚集合的半个研发团队面面相觑
……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生,而且两人素不相识。
三年,那时他暗恋了翻译整整三年,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种疯狂的想法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精神倾向,想去看心理医生,可他终究是不敢去,也不敢向任何人坦白。
随着时间推移,他暗中对翻译越来越着迷。他结识了作家,翻译的同班同学,他知道两人是好朋友;他私下去图书馆翻借阅记录,把每一本翻译看过的书都翻得稀烂;他读了翻译喜爱的每一个作家,他为那个男孩恶补自己的英语成绩。
高三那年,他用颤抖的笔尖写下一封潦草的情书——他实在忍不住。他知道作家已经辍学,却不知道作家已不愿跟任何人联系,于是便去找了他,让他把那封信交给翻译。此后他就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下去,直到那一天,那个下午。
高三最后一天的下午,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他必须去和翻译见一面,无论怎样都好,他必须去,否则他只会后悔。
而他不该买那碗关东煮,他不该。那年高考,肠胃炎让他的成绩惨不忍睹,他只好咬牙选择了复读。多花一年钱,没错,再经历一遍噩梦般的高三,没错,但是他害的翻译只能去那么差的学校,他必须去北京,他必须去北京继续看着他,陪着他。
母亲已经去校门口的小摊上闹过了好几次,没用,又能有什么用呢?哪怕把人家闹关门,闹歇业,也是一丁点用都没有。
那年的录取结果出来后,药剂师笑了。延边,恰恰是延边,前面那么多所北京的学校没有一个录取他,恰恰是这个妈妈给他填的学校录了它。
“行啊,妈妈您一个人开饭馆把我拉扯大,现在您的好儿子要去给您实现您的愿望去了。”药剂师苦笑着想到。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我竟然是同性恋,一定会恨不得杀了我。哪怕是同学们知道了,想必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吧。”
“命苦了我三年,难道还要一直苦下去吗?”药剂师不知道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或许这是上帝对他这种肮脏,淫邪之人的惩罚吧。
药剂师打理好行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生,也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不让自己离他再近一些。
但他知道,自己得回北京,哪怕是本科毕业之后,哪怕再也见不到翻译,他也得去,他总会离他更近一些。
……
不出所料,在大城市的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小学校的毕业生就像大海捞针。不过,只要持之以恒,捞到这根针也并不是不可能。但药剂师甚至不敢去寻找,不敢去触碰那一丝可能,仿佛这希望的毒针会杀死他一般。
最终,药剂师只是在石景山的一间小公寓里安顿了下来,在一家小医药公司找了份研究员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这个社会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宽容,同性恋不再是一个禁忌的词汇,性也变成了一件更为开放的事情。每每看见流行的BL网文,每每看见网友磕起男男CP,每每遇见有人无所谓的提起LGBT+话题——或支持或反对——他都心如刀绞,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好像真的不懂那都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他已不敢再触碰自己的内心,那颗心好像已经变成腐烂肿胀的动物尸体,碰一碰就要爆炸。
于是,他依旧孑然一人,就这样生活着,直到那天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电话那头是一位作家,他问他周五要不要来喝酒,他说翻译回来会来。
他盯着漏水的天花板,发霉的墙纸耷拉下来,好像动物尸体上开出的鲜花。
……
药剂师继续向黑暗中望去,他想看见翻译的脸——看不见?没关系,他把手向黑暗中探去,他要摸到翻译的手——摸不着?没关系,都没关系的,就这样死去了也挺好,和翻译在一起。
“……我知道这里的关东煮很好吃,我可以请你吃一碗吗?”
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坐在后排,与翻译离得再近一点。
皱巴巴的黄色信封躺在旧背包里,那是封被作家遗忘的信。
尾声
讲完自己的故事,药剂师长出一口气,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次就连上帝都陷入了沉默,另外两个男人更是惊讶极了。
四人就这样默默的吃完了饭菜,专心喝起酒来。三个男人越来越想不通,他们三人中一个对生活漠然,一个过得如此颓废,还有一个是同性恋者。再怎么看,他们三个似乎都不该上天堂,更不该与上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酒,一边还分享着自己的人生故事。
“不好意思,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您到底为什么让我们三个上天堂来。究竟是为什么呢?”翻译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胡子老头很奇怪的看着翻译,就好像他刚刚问出了天堂中最蠢的一个问题。
“傻孩子们,找你们仨正好凑一桌麻将啊。”
看着三人脸上的表情,上帝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很应景。如果可以去那手机没信号的地方小酌几杯,我会颇为乐意。
那前提还得是能回来吧!(
回不来就回不来吧。毕竟世事难料,这才有趣。
因为课上没找到电脑充电器,人物和叙事的分析不很完善
不过还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doge
充电器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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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链接刚才复制错了)
学期总结:https://www.youthwrite.pro/2022/07/10/ubik%e7%9a%84%e5%ad%a6%e6%9c%9f%e6%80%bb%e7%bb%93/
跟坐我旁边的朋友说看见一篇特别感兴趣的开头,但是没写完。
朋友说:“你们应该开发一个催更键。”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更不完中(
另外这个很有趣的开头可能会被我修改一番doge
请自由地!
哈哈哈哈哈现在变成了有趣的开头+有趣的故事主体+有趣的结尾(暂时的结尾)。
嗯,“不懂得时代”。
交织在一起了!
我很喜欢尤比克的人物塑造。翻译那种颇为平和甚至随遇而安,但是会欣赏作家的浪漫和大胆、把出版社给告了的性格;作家使自己受人崇拜(当然,他从翻译那里得到了一些平等的东西),但却自认为有一处瑕疵的那种为人;以及虽然还没到第三章但是已经可见一斑的药剂师!
交织在一起了!!!
特别喜欢:“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十年够一个人做些什么?够一个人接五次广告,谈九次商业合作;够一个人一年办一场粉丝见面会,一次签几百个名;够一个人上两次新闻,拍三档综艺;够一个人把身边的女人换上一遍又一遍;够一个人慢慢毁掉自己的生活。”
“年近半百的作家换了新车,是辆张扬的红色阿尔法罗密欧;年近半百的作家换了新情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的缪斯女神早已留在了县城的网吧,留给了那儿的烟味、汗水与二十岁的自己。”
我终于写完啦!
(拖稿战神.jpeg
想了想,又把那个好玩的开头加了回去,顺便改了改结构
看完了,好不错!恭喜尤比克,给你鼓掌!然后早点睡觉啊啊——
故事的模式非常有意思,在一个和上帝的小茶会里包含了三段不同的故事。还没看的时候以为是三个并无关联的故事,看到一半才意识到三个人是认识的(笑)。三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但也都有自己对过去的一点宽慰。前两个故事相对独立,而最后药剂师的故事中的禁忌之恋更是给故事增添了一番风味。
虽然前面的故事多少有些沉重,但是最后却给出了一个很好的收尾。对于三个并不高洁的普通人,他们也可以上天堂,仅仅是因为上帝想要打麻将(笑)。这样有些豁达的表达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很合我的胃口)。
哇谢谢谢谢
这个收尾,其实是我希望文章有一种……嗯小小的荒诞,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开头车祸的描写非常简单
酒席:一些锋利的关于人与生活的侧写如寒光一现,掠过巧妙搭建起来的文本结构。惊艳。
谢啦!这个结构的安排我确实构思了很久~
奇怪的评论:
“我的命好苦”
“四条!”
“我辛辛苦苦半生积攒的财富权利名誉,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了,唉。”
“九万!”
“早知道这样,年轻的时候不如不要这么委屈自己,何必硬着头皮选了个热门的道路,咬着牙做出些名堂,唉唉。”
“东风!”
“你说人生是不是就是如此,就像睡前一个随机定下的闹钟,无论做的梦多么离奇精彩,都有可能随时被吵醒,一切烟消云散。”
“中!”
“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要随心地活,我要去实现那些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我要实现我的梦想,还有爱情,我还得追求我的爱情……总之,我要努力争取想要的一切!”
“白板!”
“和了,诶!总算赢你一次了,快交钱交钱,可别仗着自己是上帝就赖账啊,来来来,再来一盘,说那些有什么用,活成啥样最后不还是得来这个地方,陪你这个臭老头在这打这个该死的麻将。”
以及作者的头像是无罪耶,画风莫名很合适
哇哈哈哈哈哈这个场景太有意思了
另外我的头像终于被认出来了!
和ubik说一声,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看
我和我的朋友提了这篇文章(她在看到您作者名的时候顺便告诉我了这是某一本名著但我没记住),然后在中午我俩一起看了一遍
她看完之后两眼发直显然大受震撼在我拍桌狂喊这个作者牛x死了的之后跟我说 我可能这辈子都不再写东西了(我朋友.exe已停止运转
如此现实!如此合理!如此恰当!如此充分!
拜!orz
开头是国外一种笑话的常用开头 对吧
结尾 上帝真的是想打麻将了 还是有别的深意?
对人物心理的琢磨 设计 真真的 哇!
神!!!!!文字已经无法传递我的崇拜之情。
结尾收在麻将完全出乎意料,和前面沉重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切在上帝面前只是一个笑话。可那是三个人鲜活的人生,年少的懵懂和犹豫,炽热而压抑的爱。
不过轻如鸿毛。
甚至比不上那桌麻将。
写得太——好了!ubik真的太擅长也太适合写这种反映社会黑暗,但是又带着荒唐喜剧之感的作品了。
咋这么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