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男人开始讲话。一开始只是讲话,然后他的声调逐渐抬高、变得尖锐,又忽地停滞,在空白符里掐住听众的呼吸,接着又同吹大号一样叫嚷起来。他很好地掌握了节奏,这似乎是无师自通的事情。
珍妮不想听,她甚至不想呼吸这房间里的空气,因为那意味着让自己在这个沙发上存在,而她现在更希望自己是个孤苦伶仃的幽灵,简单地悬浮在什么地方。她痛苦地把脸埋在手里,像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或者她就是。手掌心带来的黑暗和温暖给她带来一丝安慰,她的眉毛和眼睛皱成一团,鼻子也被手压扁,泪水和汗在小小的空间里持续散发着热量。
珍妮的大脑想要她擦擦脸,实时观察周边的世界,但她下意识拒绝了。她太习惯不出声的策略。“…责任…没良心的……”,“你…,我………”耳朵违背了她的意愿,固执地传输着男人的语句。她体内的一部分在尖叫和哭泣、反复弹来弹去,剩下那部分在茫茫记忆里飞速捞起任意的片段,塞到影片机里——无论是什么都比眼前的好。是了、是了,我找到了,她被搅乱的内心喃喃自语,噢——这一定又是赫塞尔和妈妈。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而满脸棕色小卷的男人的面孔浮现出来,然后是抱着胳膊的女人,她用修长的指甲不停地扣肘部的袖子。厨房水池里碎掉的绿酒瓶提供了第二份尖锐。
“书费?什么叫他妈的学校书费?你自己的日子这么破烂,还他妈要算尽心机从我的钱包里扒出多少个钢镚?你是不是嫌自己还不够下贱?”
她缩在饭桌前的椅子上,透过眼睫毛盯着赫赛尔嘴边的蜷曲胡须随声音震动。妈妈为什么不分手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不过,这一次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当看到她靠在厨房的柜橱上架起手臂,熟连地摆出防御姿态。没有人喜欢泥潭,但…“我什么时候靠过你?我供她上学,让自己活着,给这垃圾场付租金,你凭什么…”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珍妮的思索。
“她”?什么是“她”?珍妮又茫然起来,体内生锈的机器开始处理这个信息:“她”?…厨房的墙壁迅速消融,女人身上的针织衫变形,并且在昏黄的光线里闪着光,珍妮晃晃脑袋让眼睛聚焦。是不是有谁消失了?还是说——她原本就待在湖烁街的家里,脚下一直是布满刺绣的厚绒地毯,后来的所有都只不过是童年的一个梦。对,就是这样。妈妈不应该穿着针织衫的,她一向喜欢波浪一样亮闪闪的缎料,就如同她现在穿的荡领长裙。父亲站在门口,弧度饱满的白色领结紧紧扣住喉咙,让他看起来有点局促,有点喘不过气。所以他下一秒就抬了手,狠狠把它扯开:“今天咱们本来能签下科尔曼的,迟到二十分钟——你没有长大脑吗?”
比上一次更高亢的人声吵起来:“你还有脸——?你还有脸抱怨?是哪个狗娘养的让我生了两个孩子,还要替他做这做那?我可告诉你,科尔曼人在这条街,他婆娘可在南半球的小岛上晒日光浴!你呢?我呢?——我在干什么?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一个男人剽窃我的嫁妆,还要我陪他客户谈天说地,染得一身酒臭!” 细长的鞋跟用力碾压玄关的木地板,女人的裙子随着尖锐的空气微微震动,闪烁着细小的光亮。
珍妮的眼睛迷醉在缎子折射的电灯光里,她妄图伸手去够,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这里的环境更朦胧一些,可能因为她有点困了,毕竟对于一个六岁的儿童来说,晚上11点早过了该睡觉的时间。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奏起晚宴的舞曲节拍,它越来越快,牵着珍妮的肢体末端不自觉地动起来,她的指尖开始搓花盆里的蝴蝶兰。一片,两片,向上,向下,兰花的叶子顺着叶脉一点点剥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越来越迅速。最终——砰!陶瓷花盆和珍妮的心脏一起炸裂,给客厅敲响了定音符。两个大人在凝固的空气里转过头来看她,她在四只眼睛的照射下不知所措。四只深邃沉重的潜艇打着他们的探照灯。就像狼,她想。当你遇见狼的时候,你该直视他们的眼睛缓慢后退,不要流露出一点怯意。珍妮在凝固的时间里一步一步往后退,知道她的背紧靠墙壁。退无可退了,她是被大头针钉住脊柱的蝴蝶标本。
在人类战或逃的应激行为中,珍妮的潜意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她被再一次推出令人不安的处境,这次更加仓促。西装男女、水晶灯、钢琴、原木家具还有脚上的黑皮鞋都字面意义上的化为了泡影,像墨水化在池塘里一样溜走了。
现在,在一无所有的虚空里,珍妮能察觉到的只有一些让人眩晕的光影变化。眼球的末梢神经告诉她,那或许是眼球被手按压形成的视觉错觉。而听小骨表明,不论是影片机,还是真正的现实里,都已经没有了讲话的声音。她尝试去联系自己后背和大腿的感受器,发现它们安稳地躺在一些粗糙的布料上——大概是亚麻,上面还微微起球。
她大脑的一部分又提出新的疑惑:男人什么时候走的?珍妮现在应该干什么?工作?打电话?而更大的理智压住了这细小的、无关紧要的窃窃私语,现在唯一重要的,是从方才的紧急状态下恢复过来,什么也不想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好吧,好吧,它们全票通过,一致发出愉悦的共鸣,现在的任务是休息。
珍妮把腿搁到沙发的另一端,又往里挤了挤,让柔软的靠垫包裹住肩膀与后背。在合拢眼皮之前,她的视线正好看到天花板:自己在埃克特街的单身公寓的、被灯管烘得焦黄的白天花板。在游荡了这么多光怪陆离之后,这一幕是多么的使人放松,多么的安慰人心。
沙发垫上的一块牛奶污渍在她鼻尖前散发出甜腻的气味,布料摩擦的细细簌簌此时成了小时候保姆唱的摇篮曲:香甜地睡吧,我亲爱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