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生活在纳渡倾洒的光芒下”,追随他的脚步才是唯一的真理,虔诚应当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人们告诉人们。人们无一不是纳渡的信徒。
她在唱诗,窗外在下雨。她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唱;她不相信纳渡的存在,因为她没有见过纳渡。但从出生有意识开始,她就被教育要毫无保留地信奉自己所不曾谋面的“纳渡”,她不明白原因,为周围同伴们机械的虔诚感到荒唐,却不知道除了唱诗,自己还能做什么;除了唱诗班,自己还能有何归处。
在这里,音符同语言一样重要,参加唱诗班歌颂神的光芒是每个未成年生灵的必走之路。音符主要分为纳渡音符和自由音符,前者构成秩序、正常、信任、安全,当然,还有对纳渡的赞颂,后者则代表着危险、混乱、可疑,以及,美。人们心知肚明,并且都认为对自由音符的追求无疑是一种贪婪与自私,是完全不可取的。简单来说,就连自由音符组成的音乐都是十恶不赦的“罪音”。也曾有人向往过自由音符,却都在绝对理智地权衡利弊后放弃了。而她毫不在乎风险,年轻的心里盛满了对自由音符的渴望。
她太奇怪了,太放肆了。
但还是要和其他孩子们一样,都穿着相同面料的白色袍子,从嗓子眼儿到脚踝,虽然宽松,对她来说却如同冰冷的麻绳,将她捆在灰暗的阳光之中。哪儿有美?偶尔,她能从掉落在长袍上、跃动着的点点烛光中看到幼年时生活的湖畔,也能听着雨声,隔着厚实的玻璃窗穿梭于深海和森里。都是想象出来的罢了,在这儿,只能靠想象和自我安慰。她学着和自己的大脑沟通和协作。
今天和往常一样——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复制出来的,以至于她很少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快要失去“天”的概念——别的孩子羡慕着传师的高贵和对宗教方面知识的无所不知,惊叹于教堂华丽的装饰,她不为所动,发自内心的感到无聊和疲惫。唱出的歌词只有来来回回那么几句枯燥的赞美之词,被毫无真情实感的演绎出来,再配上管风琴轰隆隆的声响,简直就像一群被关在蒸锅里的螃蟹,必须整齐划一的歌唱来赞颂纳渡才能被放生一样。
如此的感慨无时无刻都在颅内进行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总是缺少力量,好比憋足一口气打算潜入水中游出去很远,却在入水前一刹那把憋好的气全吐了;悸动与挣扎总被心中灭不掉的带刺藤蔓绞杀,好比脱离队伍的那匹羊最终还是会回到羊群,无论是被牧羊犬逮住,还是为了生存灰溜溜的跑回去。
傍晚,不知何处传来了熟悉的旋律——是钢琴曲,小时候总听的。
好神奇。她想着。
雨点般的琶音弥漫在空气中,钢琴的声音轻巧迷幻而有韧性,
带着点琉璃的质感,不同于她眼前的管风琴。
她听见
在这没有纳渡和火光的世界,白色花朵尽情舒展,
琴键在自由地颤动,原野在呼吸,
丝绸包裹着月牙与音符一起朝远处奔去,时不时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来。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来自远方的呼唤。尽管有莫名的缺氧感漫上头顶,晕乎乎的……暖流一股一股的从远处袭来,砸向她,又在她胸中化开,浸染全身。
旋律戛然而止,她从悠远的冥想中猛然醒来。紧接着便是纳渡传师的训斥,因为她唱错拍子了。传师高亢的嗓音和那些又酸又臭的讽刺话她早就听习惯了,不过一般还是会在挨骂时不由得低下头,免得看到一对对冰冷的瞳孔,实在是不舒服。可这次她没有低头,而是望着传师身后看不见的远方,完全沉浸在自由音符构成的美妙旋律中。
太阳落山后,她用布裹着两块面包、五匙果酱和几枚积攒下来的银币,夺门而出。顺着自由音符的呼唤,跟着藏在灵魂深处藏着的小小罗盘。她不相信压抑人们的纳渡,她相信自己心中的罗盘。她知道离开所谓“有圣光的地方”的自己或许面临着更多在别人看来比单调与无趣更恐怖的死亡,但她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来换取几天的不同。她知道,她逃离的不是纳渡和纳渡音符,而是对心的禁锢。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来到了一片幽静的深蓝之中,她早已摸不透东南西北,只能依靠自由音符微弱的声音决定双腿迈出的方向,布袋里的物品一一掉落、飘离,好像太空。
她似乎越陷越深了,音符的声音越来越强,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一台古老的机器濒死时发出的嘶嘶声,连绵不断。她狂吼了一声,用在唱诗班从未使出过的力气,释放出穿透整片大地的声波,之后便是永恒的宁静。
小小音符,在尽头呼唤。勇敢的心,为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