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浪尖儿上

那天,医院床单的味道闻起来像黄昏时的风,那个患有骨癌的男孩在我眼前去往天堂。他的名字是埃文,他有着和我的弟弟史蒂夫一样的长相。格拉斯曼医生不让我留在病房,他一定是怕我产生过激反应,但我坚持要站在病房的玻璃窗外。我觉得我的眼睛里有泪水。他们说我的眼睛盈满泪水的时候像晶莹的玻璃球,他们说,我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

机器刺耳的警报声在我脑中打转。我很平静。埃文不害怕死亡,他说我们都会死去,现在死亡来了,于是他离开。如他说的,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他的父母在床边哭泣,克莱拉医生在哭,我看到梅伦德斯医生眼里泛着泪光。我好像又闻到了老楼里铜水管里的味道,像烤焦的食物。那天弟弟掉了下去。爸爸妈妈会哭吗?

我救不了他,就像我依然救不了埃文。史蒂夫和埃文的脸,在我的脑海中渐渐重合起来。

 

“你好,墨菲医生”

今天是阴天,雾闻起来像棉花糖。

“你明白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

“是的。格拉斯曼医生认为我正在遭遇心理危机,因为医院里的一个骨癌晚期的男孩死去了。而他长得和我弟弟几乎一样。我的弟弟死了。”我回答。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他的名字是埃文。”

“你有什么感觉?”

窗外好像开始下雨了。

“非常好。他是一个孩子,他不该死去,但我们做了一切可能的治疗。”

“肖恩,有时候即便竭尽全力,你可能仍然悔恨和悲伤。你爱你的弟弟,不是吗?”

我不回答。我不喜欢问题,而她一直问。她桌上的水果看起来很健康,只是没有我想吃的青苹果。她开始问我其他几个问题,我不喜欢。过了一段时间,我说:“你的碗里有47颗葡萄。”

她微笑着向我点头。

和心理医生告别的时候,我说:“我不爱他。因为他死了。我怎么会爱一个死人呢?”

她告诉我,我们还是会爱他们,爱他们存在过,而依然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格拉斯曼医生依然坚持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不理解他。我喜欢埃文,救不了他让我难过。不过埃文告诉过我,他不害怕,我相信埃文。格拉斯曼医生还帮我预定了一天晚上的助理面试。我不想要助理,就像我不喜欢体验拥抱时被挤压的感觉。我不喜欢被认为需要被照顾,我不喜欢被格拉斯曼当成儿子。而且我讨厌父亲这个词。

公交车在站牌边停下,我想这位司机认识我了。我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拍打我的脑袋,混乱笼罩着我的身体。我讨厌一直听格拉斯曼的话。他向我挑眉,示意我上车。我看着他,双脚一动不动。

我看见了史蒂夫,我们俩坐在一个破旧的车厢里。太阳让空气很热。他问我未来想要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或许我想开心,我想明天吃三块煎饼而不是一块。他要我记住我可以做成任何事。他过来拍了拍我的头说,肖恩,我为你骄傲。

我是可以的。

我厌倦了格拉斯曼对我的照顾。我猜,我现在像个嚷嚷着不要上幼儿园的孩子,但我不要被控制。我不要做格拉斯曼要我做的事情。

我慢慢地转身,加快脚步离开车站,我走得不稳,路边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习惯了,但我觉得我要哭了。

我可以做成任何事。

 

我的邻居莉亚是一个随性又友善的女人。我喜欢她。她说,她也正面临着事业中的混乱期,她建议我们一起去旅行,为了寻找生活的答案。那天的阳光是松木味的,她开车带着我去旅行。她问我为什么我不介意她那天咬了我正要吃的苹果。我不能回答她。我告诉她,刚刚飞过的鸟群中有有十一只鸟,我讨厌海滩,但我喜欢海鸟,它们很聪明。她很有兴趣地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有话要说。

我喜欢莉亚给我的感觉,她喜欢我。格拉斯曼说过我总是一个孩子。我想莉亚也是,不然她为什么可以笑得那样轻松和温暖呢。

莉亚说,她的生活总是一团糟,她好像无法维持一份稳定的工作,也难以活得开心。但她说,在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的时候就去旅行,不要思考事情,但最终你会自然迈出来自心底的那一步。

她问我是否想开她的车。格拉斯曼医生从不让我驾车,因为我有时很难控制自己专注。

但我说,我要开。

我喜欢手握方向盘。方向盘看起来很像我爱吃的甜甜圈。它控制着前轮,我手下一个微妙的转动就控制了方向的转变。仿佛我掌控了一切,我能开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莉亚说我很有开车的天赋,我也觉得。这一点也不难。

晚上,她教我吻了她。像一个海浪,但我很喜欢。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还感到有些醉。我迟疑地打开手机,有格拉兹曼医生的短信。他说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困扰,他只是希望我活得更开心。他还说我在逃避责任,这让医院很难办。他不相信我的能力,这让我生气。

窗外的雾还没有散。

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莉亚自己心情好多了。莉亚也精神不错。她说她决定要辞职,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我替她高兴。

可她说,她要为此搬走了,去另一个城市。

我会有一个新的邻居。

我想,我一定愣住了很长时间,我只记得莉亚一直唤着我的名字,而我不能回应。我一下子走出餐厅,感到有泪水掉下来。

空气中还有松木味。

我感到她也要离我而去了。昨天我还抓着她的手,但我也许要抓不住她了。我希望我能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希望她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我对心理医生讲,我不需要爱,我曾爱过的东西都离开了。但也许我真的会想要更多,会想抓住一些阳光。我害怕无限的黑,尤其内心的空洞。

 

 

早上的车站很静。我坐在餐厅外车站的长凳上,戴上耳机。音乐很吵。播放到高潮部分时,我紧张地抱紧双臂。这吵闹感让我不舒服,但莉亚想要我记住这首歌,旅途中我们一起听的第一首。

突然,我听到莉亚焦急的大喊声。

我扭过头,有人倒在地上,有人在拨电话,人们纷纷围了上去。

我快速穿过人群,摘下了他的围巾和口罩,然后——他的嘴唇薄极了,有些发青,他的胡茬上沾了一点点啤酒泡沫,一股酒气。就像我的父亲。

我下意识缩了缩手。我不会呼吸了,我害怕,我愤怒。

自从和弟弟离家出走,自从弟弟的葬礼,我再没有见过我的父亲。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酒气一时让我错乱,记忆里浑身的酸痛和瘀伤泛了上来,父亲挥着拳头,酒气喷在我脸上的记忆攥住了我的视线。然后,便是史蒂夫掉下去的那瞬间,之后震耳欲聋的安静。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请,请救救他……,请….”正在抽泣的女音撞破了我的回忆。

关于我母亲的回忆差点涌上来,但我努力集中精力,这个男人情况很不好了,我没有摸到他的脉搏。

我尝试深呼吸,他不是我的父亲,只是一个男人。他只是一个男人。他只是我的病人。

 

 

 

在急救车上,我注视着机器上的数据。我在车来之前为他进行了急救,他会没事的。

我盯着他发呆。他的衣服上有一只兔子。

我看见了我的兔子,那只死去的兔子躺在史蒂夫的怀里。我们恳求格拉斯曼医生治好我们的兔子,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史蒂夫坚决地说,我们不会再回家了,只要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就够了。

我害怕,浑身无法抑制地乱战。

史蒂夫拉住我的手腕,怎么,你不想回去吧?

不,我只是,很害怕。

我们走,肖恩,别害怕,我们一直陪着对方。

我打了一个冷战。

时间随着屏幕上变化的曲线,被拉得很长。机器滴答、滴答地响着,我喜欢有规律的声音。

滴答。滴答。

我在埃文的病床前为他读《杀死一只知更鸟》时,滴答,滴答。给肝硬化的男人移植肝脏时,滴答,滴答。我第一次为病房中的母亲在紧急情况下接生,滴答,滴答……

记忆在交融,好像是从一大锅汤的底部捞上来一勺一样,一切仿佛都有了联系。我刚才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选择当下而不是沉湎过去,选择正确的而不是恐惧。

莉亚刚才说旅行给了她勇气去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

救治每一个病人,也许这是我找到的生活的答案。

 

“肖恩,你怎么样?”

“我很好”

我吃着加了金枪鱼的三明治,格拉斯曼医生在我面前放下他的餐盘。

“你救了一个人的命呢!”他冲我笑着。我也笑了。

“是的,吉米·托马斯,47岁,在餐馆心肺骤停,我今晚想回家,请让约在今晚见面的女助理离开。“我一口气说完。

“ok,ok,你不是必须见她的,知道吗。天哪,我只是以为这件事是为了你好。”

“不了,谢谢。”我的肩膀放松了下去。一切好像终于要正常了起来。阳光透过云层射下金光,穿透医院餐厅的窗玻璃投射在餐桌上。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多云的,圣何塞总是多云的清凉天气,整个人仿佛总是浸在凉雾里。

难得是个晴天。

“肖恩,晚上一起去吃煎饼,怎么样?”

“我…ok。”

avataravatar

1人评论了“站在浪尖儿上”

  1. 从一团混乱中抽出一根丝……然后是第二根。缓慢确认自己的存在,期间也会有某些契机。天哪,这是生活吧,那种滞重、那种毅然决然后的轻松,我读到的我身上也有,真是不容易。祝福肖恩,史蒂夫和埃文应该在天上某处,一起看着他呢吧❤️

    小小一说:结尾感觉不够“好”。最后一句话里的模糊……并且有些太快和短小,对于我来说。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