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a?该上课哦,醒醒!”同桌狠狠推了她一把,倒不是有多浓厚的恨意,只是陈玉睡得极为沉,黑乎乎的梦乡暂且笼罩住她和她一方小课桌,打在她脸上的浓色阳光也跟着困倦,从橙子皮外面沾着水珠的鲜橘色蜷缩成橙子汁不透明的暗黄,汪在她双颊。
场景是再普通不过的教室,墙白桌子白,什么都白。自上向下看的话,方格子教室横平竖直,五行六列齐齐排布坐标点一般的男孩女孩。陈玉在不靠前也不靠后的那个点坐标,背微微驼下去,双手拍在桌子上,却并不使力。谁也不知道陈玉有没有听课,看上去眼神是散开,但老师每每不耐烦问谁这函数的取值域那不等式的解集,陈玉就能将眼睛聚焦回黑板白粉笔字的点。可惜这节是公认不耐听的历史,只好接着困,困像黏胶水糊了她满头满脸,眼睛也糊糊地视物不清。
陈玉,在心里一万遍默念的名字,陈玉。陈玉是她自己,名字相当俗气,历史老师介绍中外户籍制度,中国那一栏汉代典籍的“小女子泽若”透过幻灯片照在她脸上,也还是透露出一种书卷气,泛黄地喷在陈玉脸上。爸妈好像也没那么爱陈玉,没见过谁给自家孩子起名是因为刚好瞄到桌子上一玉镯子。连重男轻女的谁和谁,小女儿都可以叫泽若。清醒意识到自己太随便了,生出来也是随便,养下来也是随便。四岁就开始读父亲的解剖图鉴和器官大全,小小年纪让人家以为是什么潜在犯罪分子。才不是,我只是再没什么可看的了。陈玉总在心里,和大人橡胶一般的笑声里绞紧双手想着。再大一些就被送来香港读书,说是送,总好似被当烂包袱扔过来,爸妈要做医生做业务员要在酒场做花,唯独不要做爸爸妈妈。
反正只是称号,称号而已。如此给自己硬灌下去麻醉剂,末了还盖上麻醉盖子。学校里陈玉迅速变成Diana Chen,感谢港督教育好手段,人人进了国中大门都叫花名,陈玉的名字就和那只玉镯子一样被软缎子布好好裹住放在梨花木抽屉最下一层最深一格,经年累月再不曾暴露在阳光里过。Kristin太华丽,Anna比玉还无聊,只Diana就蛮好,不落俗不先进,对她而言最好不过。
“Diana知道否喔?一年级新生再下午要开学典礼,要来看么?反正舞蹈课。”同桌女孩亲亲热热拉着陈玉,两个人四只手难舍难分。陈玉交朋友不靠长相不靠花言巧语,唯独靠一篇又一张评级拿A的小考卷作业纸,换来整个九龙区最正宗的西多士丝袜奶茶和女孩们大通夸赞,久而久之倒也熟络,尽管她只是A,永远也到不了A+。和她最好的女孩子——当然也贡献了不少丝袜奶茶的俞梦乔俞小姐,陈玉总是因为喜欢名字好听的人才和她玩耍,显而易见俞梦乔被她轻轻松松划为这一栏。所以不叫她英文,那串字母远远不如“俞”,“梦”和“乔”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像她光白的脸颊。
陈玉不热爱一大堆人团在一起像蚂蚁过河的桥段,因此开学典礼是没去成了,倒是借着由头独自出来听歌。那还是MP3当红,梅艳芳当红的年代。去天台,天台上足够听点什么,免去已然逐渐成型的汹涌车流噪音干扰。
在通风管道上,歌曲流淌到心里去。给音乐要用“流“这个动词,比海水流进维多利亚港给人的冲击性更大的唯独只有音符。正沉浸于钢琴曲,偶然看到一个人,歪歪斜斜依靠在半人高的水泥围墙,衬衫被风吹得在在后背鼓起一个白生生的大泡。眼睛眯起来,从来没如此恨过父母的近视遗传。啊,看清了。人也白生生,衬衫在他身上是同色调。但眼尾扬起,是画家画他时候,最后因快要完成而格外心情好的一笔。她看到陈声叶转头的时候有些仓皇,意料之中。但也意料之外,不害怕,径直坐在矮墙上,高高地仿佛能触及天空。今天的天蓝墙白,色彩鲜明。
想起来他叫陈声叶。以前在学校唱诗班见过几面,合唱典礼时总觉得他是被浮夸舞台灯和伴奏衬得这样白,原来是天生。看他眼睛有泪痕,仿佛整个人破碎。陈玉在心中暗暗道歉,先于看到他笑而看到他破碎的样子。想起百合花——白而仓促,只适合摆在久病初愈病人床头。
“为什么要哭?”鬼使神差掏出一对耳机,那还是有线耳机和MP3当道的时代,人的距离可以是耳机线而非蓝牙移动信号。
陈声叶反而笑了:“干嘛要管,好好听你的歌不就好。”
“但是你吵到我了!”陈玉莫名其妙色厉内茬起来,整个人像水泥缝里急急破土生长的一株野薄荷,高昂着她太阳下的脖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好像见到了他就这个样子。完了,陈声叶一定要生气。陈玉瑟缩了一下。
“抱歉,不过,哭这种事好像是没办法抑制的。”陈声叶泪水里都饱含歉意了,只好放弃色厉内茬,陈玉深吸一口气,干脆把右侧耳机塞进陈声叶同样白的耳朵。一个仲夏太阳高度角最高的时刻也要独自陷入情绪的人!想说他多奇怪,但好像自己也一样脱不出情绪的圈。耳机线拉长,听歌。音乐能治愈的东西很多,陈玉化身为全港医术最高明。一曲罢了,缘分红线就这么系上来,结成结。缓过神的时候耳机另一端已然空荡荡甩出一道弧度,陈声叶对她摆摆手,白衬衫随着人一同远远下了台阶,害陈玉连一句“我叫Diana”都没说得出口。
“哟——Diana有情况?你看你脸这样红!”下了天台,台阶尽头立着俞梦乔一脸揶揄,她今天穿印有椰子树图案的洋装,于是整个人也象大肚椰子,心里不知装了些什么甜滋滋坏水。立刻加速冲到她怀里挥拳打她。“俞小姐快别打趣我了!”心里清楚自己面部温度一半因为六月阳光,另一半为衬衫随风飞扬。
“倒是你,新生典礼可有哪位幸运儿入俞大小姐的眼哦?”果不其然,红脸的不止一个了。
再次见到陈声叶是下次唱诗班典礼,代表天主给结婚新人送上最佳祝福。教堂里管风琴回声和一对婚纱璧人儿,说不好谁更纯洁谁偏耀眼。陈玉眼尖,一下看到陈声叶站在右侧再右侧,褪去校服套上长袍白衣,他好像只适合穿白,有人穿白色是把餐厅油腻腻的桌布套在身上,陈声叶穿白就是彩绘玻璃里的安琪儿从颜料中脱出来,活生生受上天爱怜的一个。好像感知到陈玉的眼睛,陈声叶隔两件长袍拽拽她衣角。散了场陈玉顾不得看婚纱新娘宣读誓言,急冲冲跑到陈声叶面前。你还记得我们听的那一首歌吗?很想问问他,好像也没这立场,周围男生都在看她。
视野圆圈的另一个中心人物陈声叶好像连疑惑都没有了,只是笑。“Diana?老师常常在我们班说你是整个年级英文字最为漂亮的一个。”看她不回答,陈声叶依然笑,挥手拂过她脸前,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旋。
“还是叫你陈玉比较好,所以陈玉?我记得你哦。”
陈玉向来厌烦自己的名字,但好像被这么叫,叫的不是她白衬衫黑百褶裙配黑色领结的身体,而是唤她灵魂。好,当即决定要黏住他。
果真黏住了。像某首乐队歌先播放前奏安静的几秒,之后一下子切到高潮。陈玉和陈声叶很快做什么都并排,黑白校服成对出现,长发那位再打个发带。和陈声叶在一起的日子,夜晚的灯光都不再是灯,是铺在黑夜古树上的发光蘑菇。周围男学生女学生都笑,Diana和Joe要有好姻缘,其实他们谁也不认识陈玉和陈声叶。在外人那里她是Diana他是Joe,但唯独有彼此的时候,叫陈玉和陈声叶,陈玉慢慢不再讨厌玉了。
时间总归快,马上要到冬假。香港冬天向来不冷,但反抗不冷而放的避寒假期,这对哪个中学生都显然有些不人道。大家都找相熟的不相熟的拍照,陈玉照例和俞梦乔拍了,而后迷茫在人海的流,不知该找谁。猛然视野聚焦到陈声叶,他好像还是那个样子,瘦高而白,浑身如同营养不良。
仿佛看到她,陈声叶朝她挥挥手。高高扬起的手比声音更像白鸽展翅扑面而来。忽然间勇气胀破,去找他吧,去找他吧。拨开一件一件校服,心里的鸟儿飞扬。
“喂——跟我拍照!”没关系,看到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关系。拍照同学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在陈玉心里无限拉长成冗余的高音。一张胶片纸,陈玉和陈声叶齐齐并排,混杂在几十张几百张小A小B小C合照里,陈玉那一整天面色从暗无天日变成洗照片的光房。隔天陈玉依旧上返校前最后一堂尾课,发照片的时候被班长调侃两句。呀,怎么Joe这样的孩子也被你搞到手。听到胖胖男生在后面暗暗嗤笑,陈玉仿佛被风吹得流下泪来。陈玉什么也不配。
放假,在陈玉的词汇库就是孤单一个人的意思。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缩在爸妈租的洋房,煮饭的老妈子都有圣诞要陪的家人,陈玉没有。因为家里人都在内地,也只好打钱,只有打钱。钱在某些时候太有用,但是面对心的时候钱什么都填不满。
俞梦乔传简讯给她,内容大意是交了男朋友,去年一起的双人圣诞蛋糕宴显然要被男人搅得告吹。陈玉更加瑟缩了。好累啊。夜快要来,天迅速地暗下去,全香港只有这一间空空大房间,最中间放着陈玉。负面情绪随树荫摇曳而弥漫到室内,陈玉心中一块石头压住似地,沉甸甸。
忽然听到敲门声,无端地心脏跟着这声音蹦跳起来,只是好像活过来似的。预感越来越明确,陈玉霎那变得像会未卜先知。打开门,外面隔了一尺的陈声叶整个人被晚风带得似乎马上要吹走。陈声叶眼睛还发亮,比喻别的漂亮眼睛要用宝石、玻璃珠,但是比喻陈声叶是黑色天鹅绒垫。天鹅绒的眼睛。陈声叶直直望着她,原来被人望进心里是这样的感觉,陈玉觉得自己要被磨得钝钝的光射穿。
“我想带你去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陈声叶定定看着她。鬼使神差,好像把爸妈的“十点以后须得进家门“抛在脑后,陈玉跟着陈声叶跑出去。
那天晚上陈声叶拉着她爬太平山,舍弃一切缆车门票,就从他高高低低台阶土坡上爬上去。终于一路到山顶上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赤道地区的太阳落山再晚也耐不过两个少年少女用步子丈量海拔几百米。火烧云都散完了,天空是杰克送给露丝的海洋之心的蓝,人也染上这份蓝,在陈玉前面的陈声叶好像变为克莱因色。猛然发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牵起来。
站在山顶上,自上而下看灯火,灯的光充斥着香港的五脏六腑。想起一个人每日上学每夜自己买肠粉,到家时多半冷掉,想起无论如何再不能从A变到A+的成绩单,陈玉忽地覆上一层眼泪的膜。理解初遇的时候他为什么说哭泣是人唯一不可抑制的了。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学业也好,交友也罢,什么都累。
“你说,陈声叶,我真的配吗?“陈玉问他。我配得上这高楼这千万幢大厦吗?我配得上你的爱?陈声叶只是看着她,不作声。
“其实——”
“其实什么?”陈玉好似猜到他要说什么,但也猜不到。
沉默。
“我真的不明白啊,你要说什么?”陈玉紧盯着他。依旧沉默,她终于明白有些时候沉默才是人们之间最浓稠的时刻。“算了。”她笑起来,不再看陈声叶,而转头看天。“我一直觉得城里光污染太严重了,真够离谱,我想看星星,但是就在旅游的时候偶尔看过。”
“嗯。”
陈玉又看他。猛然发现他除了眼睛,侧脸也好看,躲在夜晚高台的风后面,怎么看都算得上好看。过去陈玉常常笑他下巴太尖像要刺穿空气,这时候突然明白。“晴天的时候有银河,那好像是什么自然保护区来着?总之是保护区,里面的星星也跟保护了一样。哈,真想接着看星星啊。”
“陈玉。”陈声叶又开口。虽然已经习惯他叫她名字,但这次总不一样,也说不好哪不一样。
“嗯?”
“你想的话,你配得上。”陈声叶言语硬如欧珀石。
“啊,我配得上什么?”明知故问,陈玉哽咽了。
“你想要的话,什么都做得到,陈玉。”陈声叶依旧看她。
陈玉一下子就什么都懂了,有些人的眼睛真的会暗自说话。眼泪太难忍住,陈玉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陈声叶死死搂住她,怀抱紧到让她不知道如何自处。没关系的,没事的。你什么都值得,你什么都配。陈声叶呢喃似地贴着她耳朵。陈玉开始时竭力想要挣脱,只是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在他怀里大哭,眼泪从花园的软橡胶管里喷出来似的。“我配的。我——我配!”
平静下来,陈玉依然离不开陈声叶的怀里。我好想快点长大。陈玉这样说,但是我不知道该寻找什么,找到自己想要的太难了。陈声叶看她,额头抵着额头。
“那就先要自己喜欢的,去吃饭睡觉去爱,慢慢就要找到了。”他声音从来没那么温和过,这时候什么伪装也没有了,陈声叶就是一杯白开水。此后回忆往事一千一万遍,陈玉也始终觉得那是她最幸福的一天。
冬天过到夏天,Diana和Joe人尽皆知。俞梦乔一见她就嗔怪,怎么都不告诉我。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当然不理解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祝福金童玉女金玉良缘,陈玉是玉,可陈声叶哪里是金子,他是金刚石是玛瑙是翡翠。
高一期末考完成绩发下来,白纸成绩单右上角的排名依旧偏上,成为陈玉七月唯一感到还不错的事。爸妈满意的笑容和班主任表扬优秀学生的时候有一句“陈玉这次也不错呢”带来的开心情绪要定量描述倒也不多,但看到白棉服——当然七月变成白T恤衫——向同僚一一抱怨,怎么连Diana这掉进人堆里都瞧不见的都考不过,声音大到隔着三排桌子恰到好处冲进陈玉的耳朵。这时候就不是开心了,陈玉由衷快乐。兴冲冲想要找陈声叶分享,却看到陈声叶的蓝白条纹服。我有病,陈声叶对她说。
“你——你说什么?”陈玉不可置信地颤抖。
先天性精神病,会逐渐恶化。恶化这个词如同一座山崖切开陈声叶的思考,他支离破碎,灵魂逐渐风化,水溶为喀斯特地貌。总被叫做精神病不是病,是怪癖是乖戾唯独不是疾病。病这个字眼太深了。
陈声叶站在一拳距离外定定看着她。这个病会死人,我很快会死的,所以不用那么担心。陈声叶说——然后被一拳砸在脸上。
陈玉这辈子第一次打架,清楚陈声叶怎么可能打不过她,掰手腕的时候一只手用上掰不动,陈声叶在桌子对面笑,第二只手用上,用尽全力,手腕都涨红脸,依然纹丝不动,男孩的手臂好像长在桌子上。陈玉用陈声叶二分之一不到的可怜的力量,在那个晚上将陈声叶打出鼻血,浑身上下好像从三层教学楼摔跌下来。
痛,当然痛。但是世界上没有人要比陈玉更痛了,心被凌迟,一片一片割下来,连同脑干失衡。撞在墙上,被狠戾的砖头棱角划一刀。
回到家第一反应是拿起听筒,家里留了灯,冰冷的荧光色把脸映射如同重症病人。陈玉拨过去,对方几乎一秒钟就接通了,沉重的呼吸砸在黑夜,夜晚如同稠粥。“你会喜欢我吗?”陈玉声音嘶哑,整个人嘶哑。
还是只有呼吸声。
悲伤继续泄洪,陈玉好像再也不会从泪水泳池里爬起来。
“你他妈的说话!”
沉默会让空气变成死海,陈玉明白了这个道理。双手捂在脸上,终于大哭起来。
对方终于开口,嗓音下着中雨。“真的会死的,你还要喜欢吗?”
陈玉那时候只是发疯似地点头,如同物理教室的打点计时器,在纸上借用电火花泼洒思绪,甚至忘记自己是在打电话,电话里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动作——视频电话还未普及的年代总什么都差一点。
夏天又来,但陈声叶不再每天和她在一起。清楚他被固定在医院,清楚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夏天好像也开始从辛辣爽口变得淡而无味。
只有那么一天,在无限个不断推回重来的午饭是生菜三明治,下午两点半到五点上数学补习班,晚上八点到九点慢跑一小时的一天。陈声叶忽然来找她,拉着她奔跑,整整一晚上,笑着抱着,就算明天还有数学补课班,就算他们明天,后天,都没有见面的理由。被他拉着从街头一路不要命地跑,过霓虹灯漫山遍野的商业区,闯不知多少个红灯,挨了多少的士司机的白眼。以最快速站在全港最高层的楼上,陈玉和陈声叶对着夜空呐喊。
“我们会活得足够好的!”
头发被风打散打乱,晚上十二点,车灯依旧川流不息。从上向下看,整整一个地球被陈玉和陈声叶握在手心里。
陈声叶站在天台最边沿,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跌下去,变成一篇关爱高中生心理健康的报道。
我知道你要走了,但是你要永远记得我,陈玉说。
你要永远记得我,陈声叶重复一遍,而后他们一起笑起来。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陈声叶。
重复的日子依旧如多米诺骨牌一格扣一格,陈玉总觉得今天口涩发苦。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买过糖了。哦,因为陈声叶最近一直住院,短信开支成倍递增,曲线和上个月学的指数函数达成一致。陈声叶给她发短信,一毛钱一条,陈玉的零花钱从此再也不用在街头的棉花糖。
我今天又好一些,今天被拉去电击治疗。陈玉呆呆看着消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发来的,仿佛被电击的是自己。灵肉分离,灵魂那端从诊疗室上空浮过,看着陈声叶被按倒在白色平板床,看他手腕脚腕接通电极。
她继续听冗长的早课,天似乎慢慢亮起来,只是依旧阴沉。这种天亮不亮都没两样,看一眼人好像就要随着苍白过去。想起化学课,老师演示什么东西会燃烧出苍白的火焰,一直觉得“苍白”与“火焰”两个词就像汉堡包装在寿司的红漆木盒里。记得刚开始她总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客观的白色而要在理科运用形容词,现在好像多少碰到了白色火焰的边角,苍白的世界边角。
撑着课桌的右手被老师轻轻拍一下,后者面色笼罩一种哀戚之感,明明昨天还在给同学一人一条告知短信。陈玉心中浮现出奇妙的预感,就好像小时候看到蜻蜓盘旋就知道要下雨。
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妈妈在等她。不是陈玉妈妈,是陈声叶妈妈。
陈妈妈全身黑,连面纱也黑,穿旗袍,只有旗袍的白绒边是白,被衬托得分明,好像今天刚从雪中捧起一团安在上面。 “你是Joe的朋友吧,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不好了,你要见见他吗?”再清楚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在陈玉小时候就听姑姑对正抽泣着的爸爸说,话里的主人公换成爷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地间最高的爸爸哭,好像一下子矮小起来,陈玉165厘米,在女生里怎么也算不到矮个子的身高好像也被这句话抽走缩水了。
进了医院她好像走进消毒水之海,满鼻满腔都是无菌的气味。缩在床上的陈声叶更无菌,连生命的菌落都不愿意在他身上生长。埋着他的被单毫无起伏,身体山峦变成平原。陈声叶抬头看她,头发如秋日野原满片枯草。陈玉心中有一把苍白火焰在烧,后来燃烧物变成镁条。爆裂的火星噼啪一通之后留下黑色渣滓,反应不掉。
心脏仿佛被医院徘徊的幽灵攥紧,恐怖片此刻变成实体。
安静,还有抽泣声在门外响起。这一秒门口有手术家属签字,ICU的呼吸机扯下来,平板床上躺着鲜血淋漓的青年,轮椅上坐着老人风烛残年垂垂老矣。这两秒世界出生了十个人,死去十个人,海滨的烟火在澳大利亚沿岸爆发开,高原河水自上而下奔腾下来。
陈声叶终于开口了。
陈声叶面露疑惑,他问:“你是我的同学吗?谢谢你来看我。”
陈玉一瞬被高高抛向空中,从上帝视角看着陈声叶从襁褓里挣扎出来,套上棉布,然后是白校服,最后衬衫外面套一件黑卫衣,如一场掉在泥潭的冬日大雪。然后他在鹅毛雪里像每一段俗套电影里的旅人,从温暖的火炉和小木屋旁边走掉,留给木屋里的人一个飘雪的背影。
医生看她神情恍惚,上前安慰似的开口:“小同学,你别太难受,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极度混乱了,很可能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就当他走了吧。”
想起来了,他的病到后期,人格都模糊。他已经不再是百合花了,百合花纯洁无暇坚强的灵魂飞走,留下的只剩百合花残存的茧壳。陈玉在她最爱的书里一遍遍读到这句话,或许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占卜,占卜她心脏哪处会被割伤。陈声叶还喜欢村上春树,你没有被汽车尾气和橡皮胶管夺走生命,你只是离开我离开世界而已。
陈玉已然不记得自己怎么从那间白色病房走出来,自己抱着自己。不可以哭。她的百合花已经去了理想国。没有电疗,没有药片没有住院没有呼吸机。所以这是好事,一边想一边控制不住泪水蜿蜒。
又几周,日子长到数也数不完,好像宇宙里只能远远看见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恒星群。在某一日陈声叶的课桌上终于摆上一瓶菊花。黄的白的,陈玉放学之后将菊花连瓶砸碎,花烂七八糟铺在地面,陈玉只是哀戚,他的同学什么都不懂,应该送他百合花的。
晚上陈玉发疯似地跑到海边,无非因为家里电话铃响刺得耳朵疼。知道那是黑女人想给她发出葬礼邀请,陈玉理都不理。暮夜已然笼罩这片海,蓝得更加深蓝。即便是这个时间点人也依旧多,不愧为黄金旅游巡礼地。海边小女孩问她卖花,游人一个个牵着手走过去。全世界一切人员安静祥和,充满笑声。想起陈声叶对她说的,她什么都做得到。
但我唯独做不到让你同我看海。
期末优秀代表生照例要给新一届入学典礼致辞,陈玉拼了命要上台去,于是终于有漂亮的成绩单,终于能荣登上台。我叫陈玉,很高兴认识大家。陈玉在舞台灯下昂首挺胸。校长送她花,班主任送她花,满腔满怀的花,陈玉被这芬芳压得几乎要跌倒,一下台赶紧分了一大捧给俞梦乔才免于人和花一起撂在地上。
最后的最后,已经几个春秋过去了,维多利亚港的豪华游艇又换了几条,但学校好像还是那么一日一夜地不再变。陈玉的父母要接她回去,已经是十九岁了。陈玉走之前想去看看陈声叶的坟墓,最后还是不敢看,好像不看到被埋起来的陈声叶,他就还在病房里记忆空白地活着。空不读四声,读一声。空空如也的空。陈玉和陈声叶最后空空如旷野。
只好去了太平山顶。长袖外套换成波浪裙摆,形状——而不是颜色,更如同海洋。去年学校新校规一张纸落下把留了十年往上的长发拦肩剪切,发绳因此再没有待在发间而不是手腕的余地,但总归还是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裙白鞋,手上紧紧捏着的两朵百合花都是纸白,但橡皮筋在手腕上是浓重如歌剧女演员吟诵格言的黑。头发被风微微吹得散漫,像是从前所未有的充足睡眠中醒过来。她眼睛里也像终于睡醒,雾消失了,于是整个人清晰起来。这是个阴天,雾蒙蒙笼罩在山上,只能依稀看到高楼上的灯光一孔孔穿透雾。一束百合花放在山上,耳机适时播放音乐,是当下红人,王菲小姐最新献唱的暗涌。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陈玉忽然想起陈声叶还上学的最后一天,只上半天课,下午他就要去医院治疗,吞含糊不清的白色药片,然后声音也含糊不清。简直如童话灰姑娘,只不过脱下水晶鞋换上赤脚的分界线不是午夜,脱下校服换上蓝条纹住院服是中午十二点。那时候他们的时光就是精装童话书。
见到他是终于从试卷海里挣脱出来,勉强跌跌撞撞跑到医院门口。陈玉笑里面含有泪,夜风里拼命牵着陈声叶一起奔跑。哪怕他从来讨厌一切体育活动。
“陈声叶——!”难得叫他全名,上次是告白。手甚至还紧紧牵着。
“你他妈去了那边不可以忘了我,知道吗?”
晚八点风已经开始大了,他背影仿佛被风吹到歪斜,夜里模糊不清。才发现他已经那么瘦,白纸一样,满篇满纸潦草写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那时候如此笃定道。
从记忆里抽身出来,似乎有一瞬间恍惚。脸上潮湿,摸了一把才发现并不是下雨。
我永远不会再忘记了,谁要像你一样失约啊!想着想着,腿脚也不受控制。陈玉拼命向下跑,拥抱着风,又好像在拥抱他。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作者阐述:写死我了,非常仓促,并且我此刻很困,因此没什么好说,明早起来接着激情改文。
我丢,喜欢在山上看风景那段!
所以妍子是要走港风吗呵呵哈哈哈
其实是实在想不出原来的基础上如何改进了呜呜呜所以干脆跳脱框架()
谢谢喜欢!
“但唯独有彼此的时候,叫陈玉和陈声叶”
“百合花纯洁无暇坚强的灵魂飞走,留下的只剩百合花残存的茧壳。”最喜欢这两句,真的太动人了。
港风感觉是一次不错的尝试,但个人的一点小意见就是陈玉比较直球且有一点点疯(非贬义)的性格放在一个原来普通的朦胧的校园里反而显得很灵动,而在新环境中感觉没有之前那么搭,可能我个人对港风的刻板印象就是很有氛围感的暧昧,也可能是初稿的故事已经足够完整导致我先入为主了。不过能改风格写下来,我就觉得就很强了,像我基本都是在舒适圈里呆着。
以及本身的故事架构和文笔还是没话说,从初稿看过来每一遍都很感动!
以及求互评!目前还没有人给我提意见呜呜
呜呜呜其实是感觉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改的了,于是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开拓?比起“修改的终稿”更像是“另一个时间线发生的故事”这样。以及谢谢你!我这就爬去互评呜呜
啊哈确实像个平行宇宙的感觉
终稿真的太浓郁了。情感也浓郁文字也浓郁,把我团团包住挣脱不得。这次可能的确有些堆叠了……
还有就是我最大的疑惑——没有看出换了环境对于表达陈玉感情的意义。快给我一个作者阐述(狗头)
作者阐述:想不出咋改了于是自信港风(狗头)
其实是感觉香港这种情感浓郁的地方更适合陈玉哈哈哈哈
有了!
把陈玉一人扔HK,那份孤零零的与众不同出来了。
语言超级张爱玲,尤其前半部分(中间与中后属于初稿二稿,于是我坐光速火车回了趟冬天的北京,结尾又赶回19岁陈玉的HK)。还有那份刻薄劲(不是说妍子,是指张爱玲)。
不过,
结尾的用尽全身力气而不悔,而蜕变重生,那一定是妍子,而绝不是张爱玲。❤️心满意足给出满分。
好耶!试着把陈玉从北大附中扔出来,又想起《过春天》所以特地加入香港的天台这一我无比向往的地方。抱住山精。
1、回望5周的课程,你哪些地方达到了上次总结时自己的期待?哪些地方做得不够满意?
终于能写一个勉强称得上完整的故事,但是显而易见对于细节骨架的填充还是不够
2、每次大作品初稿和终稿之间都要求修改。
你认为哪种修改方式对你奏效?约谈后修改
从初稿到成品,你更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一对一的指引,比如如何讲故事之类
在这个过程中,你有时间管理方面的问题吗?暂时没有遇见
你收获了什么经验/教训?不要深夜改稿,不然整个人第二天很没精神,以及不要为灵感枯竭而痛苦
3、到目前为止,你在叙事方面有什么经验?请总结1~3条。如果需要,请举例子说明。
经验:先写出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感片段,然后把它的前因后果慢慢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