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和家

“你杀了人，当然要受到惩罚。但如果你的供词中还有所隐瞒，那也无法达到赎罪目的，正义得不到施行，你的家庭错误和痛苦还将不断延续，你不这么认为吗？”

加贺对对面的嫌疑人平静地说出每个字。

“一年前，……”

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加贺盯着对方的眼睛接着说：

“家人是彼此信任和拥有的。正是你们之间的谎言破坏了一切。在遇到问题时，你们都选择独自面对，不断逃避。随着怨恨的积累，悲剧才会发生。你还要带着谎言一直隐瞒下去吗？那么你无法从她的死去中认识到任何事情。”

“请告诉我实情。”加贺一字一顿地说，眼中流露着威严与真情。

不出所料，嫌疑人最终坚持不住，供述了罪行。回家的路上，加贺面无表情地将罐装咖啡一饮而尽，不由得回忆起他刚才讲述的经历。

那天……

加贺在做过了很多次的噩梦中醒来，他迅速洗漱完毕，思索着这些梦和现实的关联。他自嘲地想，这些要是让表弟松宫知道，一定会被取笑。

他贺走出卧室。他的妻子登纪子作为医院的护士，值夜班还没有回家。他想起上次自己忙于案件，连续两天只喝了几罐咖啡后她“激烈的反应”，犹豫片刻，不情愿地打开冰箱，苦苦搜寻一圈后，拿出鸡蛋和剩面包等开始做早餐。

这是一项计划，但加贺并没有告诉登纪子。

今天是他第一次和教学主任和校长之类的校领导面谈的日子，顺便也认识一下崭新的中学校园。

多年前，加贺作为一名满腔热情投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曾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走进学校，成为了地理老师兼班主任。不巧的是，那时校园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尽管加贺做了所有他认为对学生好的事情，他的一个学生最终还是走上歧途，并对加贺心生怨恨，这令加贺愧疚不已。“至今我仍认为这是我人生的最大败笔”加贺给登纪子讲述时这样说道，他声音平稳，没有任何异样的情感流露，但登纪子从他低垂的睫毛中看明了一切。

加贺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是出于对过去的补偿，但他并不太在意这些无聊的因果。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校园，加贺感到自己多年刑警经历给自己带来的自信和底气消失了一半。他让自己不总是想起原先的事情，自己也不是一味沉迷于过去的失败而放弃未来的人，但他昨晚又为此做了噩梦。他作为刑警曾多次进入校园了解各式各样案件的相关信息，但那感觉大不相同。此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啪地断了，又有什么东西瞬间在他的体内合成，让他感觉是如此不同寻常，就连路边植物的绿叶都仿佛需要他最谨慎最轻柔才可以触碰。

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余光里是空旷的操场，只有棒球和足球俱乐部的孩子在训练。回想自己上次求职的时候，心怀着初入社会毕业生的热忱。加贺感叹着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除了他自己。

加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

主任对加贺的刑警经历表现出兴趣。加贺只羞涩地摇头笑了笑，直视主任的眼睛回答，他认为这只是年轻时候的一种逃避罢了，或许学校才是我真正需要守护的地方吧，既是目的地，也是另一开端。

是另一开端。主任点头表示赞赏。

毕竟自己还有很多困惑的事情希望寻求答案。加贺将目光投向静默中的教学楼。

这栋楼越来越旧了。路过白鹭庄时，加贺暗想。

T大学内部的道路旁的树依旧是枝繁叶茂，只是变了色的叶子纷纷下落着。走在母校校园中，加贺一反常态将脚步放的很慢很慢。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大学生抱着书或骑着自行车，谈笑着超过他。校园中也许就是有种魔力，永远蕴含着鲜活然而不曾改变的青春。

刚才走出了那所中学，加贺就乘电车来到自己的母校。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不断回到原点，这是加贺的做事方式。而这里，正是加贺当初下定决心去做老师的地点，也是他因为朋友间的利益纠纷失去了朋友们的地方，也是他真正开始思考和分辨真相的地方。

秋风吹起加贺大衣的衣摆，落叶下起了一阵雨。加贺独自站在路边，弯腰拾起一片叶。

“你看起来并不快乐。但我猜今天的面试不可能不顺利。”登纪子手持一张关于学校的宣传单，“想要谈谈吗？”

回到家中，加贺正坐在沙发上。他闻言看向她。为什么她会清楚今天的面试？他重复地自问着毫无意义的问题，意识到他瞒不过也不该瞒着她。而登纪子总是能一语道破关键。窗外的月亮浮在暮色中，微风摇动着树枝，就像几十年来任何正常的一天一样。他的半边脸被台灯照亮，半边脸浸没在黑暗里，目光似乎在询问和诉说。

“你在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但不习惯于展现出自己的困惑。但你知道，你可以对我讲任何事情的。”登纪子犀利地指出。她坐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忽然笑了一下。“我知道‘加贺先生’在大家那里是无所不能的，但在我这里当然不一样了。”

加贺回避了她的眼神。加贺从不回避任何人的眼神，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也许在涉及有关自身问题时，自己总是有些畏手畏脚的。加贺想起大学毕业前，自己对父亲说，假如当不成老师就去继续读研究生，而父亲冷冷地告诉他全力以赴，不要考虑考不上怎么办。但他习惯于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或许在他不断失去的人生经历中，他拼命想留住些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真的应该放下刑警的职位，我……“

“你太想做一个英雄了。”登纪子直言不讳地指出，声音缓慢但一语中的。加贺心中一震，是一种在悬崖边猛然被人推了一把的感受。登纪子散落在肩膀的头发也显得直率，让加贺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她，她学生时代仰慕的那个女孩。此刻，登纪子就是沙都子。原来一切并没有变，自己的内心也从来不曾改变。

感觉到一股别样的温度爬上了心头，加贺呼唤着心中的逻辑和理智。但她是对的，不论加贺作为刑警有多么优秀，必须承认，在这里，登纪子永远是对的。“世界上没有什么英雄，即使有，也不会是你我。虽然依我看，在那件事情上你没有任何责任。”

责任，加贺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世上有太多他无法承担的责任了。但登纪子的话让他感到一种轻松，他以后不必再独自去面对一切困难，登纪子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你只要你是你自己就足够了。而我 会一直和你一起面对每个困难。”

或许登纪子从最开始就并不认为加贺是一个全能的人。加贺记得，几年前当登纪子按松宫的嘱托将那封揭示了从小离他而去的母亲的秘密的信——这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答案——交给自己的时候，登纪子就 她不认为加贺的内心毫无波澜，相反，她已经看尽了他心底情感的暗流。也许，这是她作为护士的特别之处，发现人最不加修饰的一面。

也许，这是家人的含义。

加贺暗自思忖。这段时间以来萦绕在他脑海里的迷雾开始消散，迷雾下的色彩开始浮现，清晰起来。在忙碌的工作和持续的思考中，他想，看似信念坚定的自己一直默默回避着这个问题。若说自己的人生真的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一定是给予身边的人他自己不曾拥有过的关怀与爱，是对自己的治愈，也是沉重的使命……

手机猛然开始震动，来电显示是表弟松宫，也是警视厅的同事。加贺松弛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熟悉的感觉，他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在担心什么。

“恭哥，小传马町一带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地址是xxxx……”

加贺的严肃表情被登纪子看在眼里，她悄悄问，“又有案子吗……那么，你决定了吗？”

“那么十五分钟后见。”加贺以一如既往的沉稳的声音说，眼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登纪子站在阳台上，目送加贺大步向前，渐行渐远。自信而威武的加贺警官又在路上了，登纪子愉悦地想。

不知道他是否会采纳自己的话，他就是那样的人，坚定地做自己认可的事情。但她是否能在他的心中掀起一丝丝波澜呢？几片叶子掉落到加贺的头上，加贺没有察觉，一瞬间，登纪子觉得加贺的背影变得柔和起来，这令她想起他更年轻时候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什么都变了，而其中有她的痕迹。

她或许不知道，但加贺已经决定 要怎样做了。

那是不可忘记的一天。

回到家，加贺坐在书桌前，桌子上摊开着他的日记。他慢慢抬头活动活动脖子，撞上了登纪子盈满笑意的目光。她的目光在他咖啡杯中冒出的白雾中流动。加贺不由得笑了，拍了拍身边的另一把椅子，等待登纪子在他身边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