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食物本身:
明黄色包装上一张小孩儿的脸。看起来像是惊讶,或是张嘴要吃掉什么,或者只是一个有点失败的鬼脸。
不忍撕开。
包装袋里是被挤压后的碎面饼。用于调味或上色的添加剂显然没撒匀,露出点点飞白的条状干脆面像是被搁在台灯下面,深色浅色都是黄色灯光创造的晕影。
不透光。捻出一点搁在阳光下它就瞬间变得太过渺小。这一点点不够小孩餍足,她舔掉手上的调味料还会再向我索要更多。
捏碎它的时候像有小世界炸开。但摇一摇它就又会产生沙锤的声音。如此温驯。
普通鸡肉干脆面味,但不是大陆产。闻起来更像是台湾或者东南亚地区生产的小零食。有点潮湿的油炸食品固有的香气,混入鸡味粉。它让我想起窝在窗户坏掉了的爱丁堡一家汽车旅馆和姐姐分食的小份鸡肉泡面,11度的七月,冒着热气的汤碗是我们唯一的救赎。不同在于泡面的鸡肉味更温软绵长,而它的味道更浓烈。只要你吃得太快,吃完它以后就会觉得嘴里每一点水分都被吸干。好讨厌,怎么不去做吸油纸。
砂石地触感,手指在此刻与我三年前没穿鞋踩在野海滩上的脚共感了。
触摸后手上变干,好像有棕榈油沾上来了。
干脆面不是恒温动物,所以它的温度取决于环境。干脆面会冬眠吗?所以我在冬天吃掉的干脆面,是不是就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啊。
入口不太一样,回味有点甜。甜味是来自于白砂糖还是面饼,说不清的。手从里面把碎面掏出来时,发出的声音和在塑料积木盒里搅动时十分类似,但没那么疼。
炸开的声音比乐事薯片闷一点,原因大概是薯片被炸成近乎中空了?
别吃太快呀,面茬会把嘴巴划得有点疼。但含在嘴里等它变软就会让干脆面失去灵魂,而且会塞牙!!所以掌控好这个度吧。吃干脆面也是一种哲学啊原来。
吃完一些之后有一种我今晚就上火的错觉,于是猛灌三大口水,再接着吃。
关于甘音这个姑娘:
甘音觉得自己很酷。
这句话不够酷,于是甘音催我把它改掉。好吧。
甘音觉得自己真他妈的酷啊。
她让我再加一个“操”,我觉得有碍观瞻删掉了。她撇撇嘴,“真逊啊你,怎么越大胆子越小。”
“是啊,不像你。您老年龄越大胆子越大,就像一条脱了缰的正比例函数蹭蹭往上跑。”我没看她,就这么敲着字。
她就没再理我了,自顾自地摆弄着屋子里不知道是谁遗弃的一把木吉他。弦断了一根,被来拾垃圾的阿姨系了个滑稽的结。但我们也不敢再动这根弦——它绷得太紧,一弹就又断了。烦躁之下她用这把报了废的吉他制造出一大堆没办法形容的噪音。播放器里不断上调的音量掩盖不了这些声响。我索性一把拔掉耳机线,于是charmless man吵闹的前奏愉快地占领绝对制空权,可怜的烂吉他只能做配。
“酷——!”她惊喜异常,说着就从另一个旧物堆里翻出被人淘汰掉的蓝牙音箱要帮我连上。
我忍受不了她这副样子,而且这个破地方也不是我要来。于是我合上电脑,闹出很大的“啪嚓”声响,快步走到门口。“认真回答我,你今天不回去,是吗?”
是疑问句,但我读出了陈述句般的肯定语气。我也能确定她不会跟我回去。相较于回去,她更乐意和流浪汉争那些散落在立交桥下的硬纸壳子。
“你知道我的。”甘音没抬头。好了,有这句就够了,于是我抱起电脑毫不犹豫地跨出屋门。我再也受不了这个破屋子里的猫尿味儿了。
她叫甘音,是陪着我从话都不会说的小屁孩儿一路成长到逐渐学会摆臭脸的别扭青年人的姑娘,我的妹妹——或者,你也可以叫她我的发小。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家住的近而已。
她看起来很叛逆,足以让每个有了孩子的中年男女血压升高心率不齐,让每个心理疏导师的完美假面破碎成拣不起来的渣。她休了学,在回家修养那天踹翻了她班主任示威一样为她摆起的桌子,上面有她五彩缤纷的笔迹的不及格大卷子小卷子散落一地。班主任拎着塑料三角板就冲她跑去,小高跟在地上跺出奇怪节奏。她说:“甘音你神经了吧反了天了啊?!”
甘音没看她,她单肩背起双肩背,走到门口:“你管不着我了。”
然后她踩着凳子翻下一层不知作何用处的铁栏杆,发出愉悦的、近似动物的啸叫。同班同学愣愣地夹道欢送,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子吹口哨或者鼓掌。
从我在二层靠窗位置的视角来看,这像一场盛大的逃亡。至少她奔向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于是我在心里为她默默祝福,同时也确实为她出格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因为在我刚认识她时,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是个拘谨的小女孩。穿的衣服都是由自己妈妈挑出来的。不出挑,但看起来是完全的乖孩子。每次来我家拜访,她乖乖缩在她妈妈身后,等着我把她领出来,带她去玩玩具或者到院子里疯跑。
她是怎么变得那么不一样的?
我想起12岁那年的冬天,已过了晚上十点半。我准备收拾收拾躺上床看点什么的时候,我家窗户被敲响。
屋里暖气烧的好旺,窗上结了一层水汽。我看不到是谁,于是警觉地挪动到门口观察窗外的东西有没有进一步动作。就这样姿势诡异地相持了半分钟不到,我听到微弱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开窗户,姐,开开窗户吧。是我,我是甘音。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窗户开开,她只穿了一件单睡衣,连脚都是光着的。我把她裹进被子里,她看着屋子里暖黄的光怔怔地发愣,然后开始抽抽噎噎地哭。
怎么了?甘音,怎么了,跟我说好吗。
她就只是在那里抿着嘴哭,什么话都不说。哭泣的声音闷闷的,让人听了心里难受。我插不上什么话,就摸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借着从门缝透来的白光,我看清她右脸上一块红印。
这很可怕,我不敢猜测。我还记得小学课本上那篇《孩子,我为什么打你》。我完全不乐意看这种大人犯了错,假惺惺认个错又为自己开脱的心灵美文,谈不上美。只是看着题目我就恶心,于是那节语文课我请了假——我最爱上的语文课。
但现在,她脸上的红印子让我想起那篇文章。我也许该跟那个作家道个歉,因为她至少对自己的孩子说了对不起。有的家长打了孩子也理所当然,哪怕是小小的甘音这样的乖孩子。
我抱住她,她就伏在我胸口放声哭泣。我才12岁,但我学着妈妈拍她后背安抚她。
我好像超脱出了姐姐这个角色,暂时顶替上她心里认定的母亲位置。但没关系,至少我不会打她。
“我不回去了。”甘音平复下来之后看着我。
她眼神很平静,如果不是充血的脸,完全看不出她刚哭过一大场。可是这双浅棕色的眼睛里,多出了一些什么,又少掉了一些什么。我说不清,但我恍惚察觉,这种改变不可逆的。
最后她还是被送回去了。但她半夜往我家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也总会挂点彩。有的时候是嘴唇肿了,有的时候是脸上带着巴掌印,有的时候她后脑被磕出一块鼓起来的地方,按一下她就会疼得叫出来。我分不清这些伤口哪些来自学校的女厕所、学校旁边的某条小巷,哪些来自她曾经用来汲取能量的家。但可以知道的是,甘音的确在和一些我永远不会去打交道的人玩。他们彻夜不归,骑摩托车,喝酒吃烧烤,在午夜的小街上把引擎拉得轰轰作响。也许她在用改变生活方式来隔断自己这具身体上与旧日的每一点联系。确实,现在的我再也没办法称她为拘谨的乖孩子,每次见面她的手臂都会先搭上我的肩,扑面而来一股烧烤摊上的鸡肉味和劣质香水味。一同改变的是她的态度,她越来越少哭,只是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这一点都不疼。
可我往伤处涂碘伏的时候她还是会嘶嘶地抽凉气。
我猜测她这样并不是混不吝,只是在经历一次长且痛苦的断奶,而她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我也不是能起到抚慰作用的空奶嘴和奶粉,于是她只好强装欢笑,可这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知道。
我还记得一周之前,那个晚上,她再翻到我房间里。我说,没什么事,咱们来看个电影吧。她于是兴致勃勃地抱来衣柜里的大被子蒙在我们头上,我俩就以一个伏地挺身般地滑稽姿势趴在不算柔软的大床上盯着小小一块电脑屏幕。VIP刚充没多久,新片子老片子都可以随心看的。选择太多,于是甘音决定抽签。
结局是我俩窝在被子里看《你好,李焕英》。
观影途中她在我旁边持续说着“哎呀好假”,“她妈妈怎么就原谅她啦”,“好尴尬别煽情,呕呕呕”或者“绝对不会有这样子的妈妈的”。但还好,我看过这个电影,于是甘音说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我们就这样还算平和地看完了这个片子。甘音嚷嚷着太无聊倒头就睡,我就帮她把台灯关上再掖掖被角。
半夜我被渴醒,看电影的时候吃太多甘音带过来的小包干脆面了。喝完水回来之后看见甘音把被子全卷过去了,被子围成的茧微微发颤,她小小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头发顺顺溜溜地散在枕上。
她在哭。
绝对不会有这样子的妈妈的。
我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起来湿漉漉。
她快十六了,说出来的话还是像小孩子。但我发现在这样伤心的小孩子面前,任何一句大人的说教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晚过后甘音就搬出去了。搬到我刚刚踏出去的那个老储物间。短暂的会面时间又减少,并且变成了我带着母亲的命令找她而不是她找我。她看起来挺快乐的,原先愁云惨雾的那个甘音像是被吸走了。现在这个甘音行事大胆,叛逆出格。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把她击溃,让她像十二岁那年的某个冬天晚上一样在我的屋子里哭泣。
或者说,她早就被那个摔在脸上的耳光击溃了。所以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击溃。
我想起昨天来找她,她像往常一样掏出两包干脆面叫我和她分着吃。这本该是一大套礼包里面的其中两个口味,但在甘音这里,我只见过这种小小的独立包装。连大礼包的尸体都没见过。小包干脆面,真像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
然后我就跟甘音说出那个无厘头想象。我说,你觉不觉得你跟干脆面很像。
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夸张地探过来摸我的头说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这话呢。她沉默了一会。
“哪个方面?也许吧。我总觉得刚开始那几年就像把我油炸再捏碎。我本来可以是很好的一袋小麦粉,可以被用来做面条做薄饼,反正不是这种廉价食物。”
我听见她自嘲的笑。
会有人爱吃的,这个牌子的味道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很高级的零食啊。我有这么多话可以说,但我像傻了一样跟她说:“诶,你知道吗,干脆面被含在嘴里可以变得很软。呃,我是说,吃到最后会发现这个面的回味是甜的,就……”
我说不出话来了。
她看着我,突然扑哧一下笑出来。
是啊,谢谢,她说。
她确实有一颗柔软的心,只不过被藏起来了。
但未来的路还未可知,我只好祝她也能尝到回甘,在将来的某一天。
我许下这个愿望时,想起上一次祝福甘音的样子。她踹倒书桌从栏杆上翻出校园,奔向她所热爱的无限自由。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下午。霞光万道,天上团团堆积的云被染成橙红色,一如大叫着跳下教学楼一层小平台降落到草地上的甘音那样热烈又奔放。
写得太好啦!!整篇文章读起来很流畅,人物形象塑造得也很好5555文笔真的很棒:D 想问问把干脆面变成甘音的灵感是什么呀?
呜呜谢谢你!!原因是这样的:
如果你把干脆面捏碎,它会发出很吵闹的声响。如果你大口吞下它,猛烈地嚼它,它会把你的口腔划得生疼。但如果你只是慢慢地含着它,它会变得软起来,你甚至能破除鸡肉粉廉价的味道,尝到一点点小麦的甜香。
这很难不让我联想起甘音这样的女孩。她在经历了一些来自原生家庭以及学校环境里的磨难后把自己变得棱角锋利。她会对一切暴力反抗,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管这可能让她被伤得更重(不管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但只要你抱抱她,温柔地对待她,她就会自然地对你展露出柔软的内心(就像这篇文章中,当第一人称视角把她用被子裹起来怕她着凉并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她才把在自己家里憋了好久的眼泪彻底哭出来)。我认为这就是在观察、触摸、品尝干脆面的时候,它带给我的印象,和甘音基本完全一致了。所以我创造了这个角色。她其实很可爱的!
经历磨难的孩子身上好像总包裹着坚硬的壳。但是给她一点善意就会获得温柔。好喜欢你的文字!
你懂甘音!!甘音说要我替她谢谢你再抱抱你!!
如听仙乐耳暂明。
呜呜呜呜失语了!!谢谢没头小羊!!爱你!!
好喜欢这样的风格!阴郁的故事背景下有一个看起来性格迥异有些叛逆但实则内心柔软渴望关爱的主人公!很喜欢这样的结尾,开放的同时让读者感到未来可期。
谢谢你喜欢这个结尾!我写她的时候就想到《肖申克的救赎》的那种开放式的结尾来着,甘音的未来要等她自己去探索,而作为旁观者的第一人称能做的事只有祝福和等候)
好美的文字!好治愈的故事!考虑过出书嘛姐妹www
!!!!谢谢!!这个评论会让我做美梦的!
好!可!爱!很真实的形象www
甘音被你夸到不好意思啦!我帮她告诉你她也觉得你很可爱!)
谢谢春生!读完之后有一种轻快明亮的感觉 这就是春生文字的魔力吧
非常值得回味的文章 写得太出彩了!!!!!!!
好喜欢甘音呜呜呜
希望可爱的她能够幸福 🙂
双人份的谢谢你!!来自我和甘音!
是有神的文字? (“神韵”的神,不是“神仙”的神。春生最有人情味儿)
前面都为甘音疼,一边疼一边飞快地读,结尾却听到嘹亮野蛮生长的歌。瞬间被治愈。文字好洒脱,却没有点点脱力,力道的深浅由春生随着心意拿捏,阅读体验敲好。如果甘音能够这样长大,如果能让这样的甘音好好长大,人类世界它就是个好地方。
呜呜谢谢山精!!又一次失语了!!!!!最后一句话说的好对!!甘音会好好长大的!!!
感觉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你!
真的是一篇好明亮好可爱的文字!要说的话……就是像破晓吧。
透过干脆面去塑造人物、由深入浅的过程也好清晰,是作者很用心地观察了呢,有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啊,“啊——这就是甘音……”、“就是这样的甘音……”
看前面觉得作者像是旅行家,越看到后来越觉得如此;)
“干脆面不是恒温动物,所以它的温度取决于环境。干脆面会冬眠吗?所以我在冬天吃掉的干脆面,是不是就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啊。”喜欢这里!
“可我往伤处涂碘伏的时候她还是会嘶嘶地抽凉气。”以及这里——
作者春生真的好柔软~甚至对这孩子很宠溺一般ww奔向热爱真是太好了,希望你我都有回甘。
哭辽,永远猖狂叛逆永远抬头向前永远年轻。。。想起了小时候遇到的那个用袖套遮住电蚊拍烫出的疤痕的小女孩,她跨坐在天台栏杆上对着夜空说会有外星人把她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