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忆中的1962,大片空白下的蝉鸣寥落又祈盼。
像是酒吧里昏黄迷乱的日晕,槐树下踏碎一地的散落斑驳。阴翳恍惚,摇摇欲坠,那场盛夏的盎然与碧落,也正一点点躲入光阴。他跪倒在泥泞乱岗中,张张成片的信笺在雨中扬洒一地,墨染侵蚀,白鸽祷告。就快要追不上了,身体沉痛如同海水溺毙,四肢透析像是枯烂脉络。
曾经那些年的回忆被浸泡在浓郁的酒水中,烈酒在冰凉的杯壁中晃荡碰撞,陈旧的白色校服碰洒一片血色酒污。酒被攥在手心,温凉后终将屈服平静,被随意丢弃摆弄。冷涩的金属罐里,酒精与香烟将过往与未来一并焚烧灰烬,仅剩的那副面庞也腐烂泥泞。苟存于那迷乱可悲的快感与忘却中,背着空壳般的沉痛过往与死神共舞,他向往着一场意外,一场心血迸裂也能够了结一切的意外。弥烈的气息肆意扩散,被刺痛的喉咙说不出一句唏嘘的话。大脑中是被烟酒填满了的虚渺与荒芜,窒息的空白中却仿佛只剩一处留有喘息。那里是一片躁人的蝉鸣,如今却觉来分外动听。不会有堆积酒瓶,不会有骂声拳殴,不会有沾血的玻璃碎片,不会熄灭掉的希冀与光芒,无穷的夏日里,只是浓荫浮动下弹著吉他的少年。洁白的校服在风动雀鸣中飘摆,胸前缝制的校徽洁净昂然。课桌上是黄页纸的草稿,笔墨间诉述着他们的梦与未来。
那树荫下的音符还在记忆中悠扬潺潺,他只哀求如今的糜烂酗迷不要弑杀那树上唯一的鸣蝉。
1962的那个夏天,他已经二十了。朗朗书声几年前早就销声匿迹,换做耳畔嘈杂的雷鬼乐与贝斯声永存。他身着过时风衣,浑身熏上了酒气与烟,盯着杯中晃动的威士忌,两杯又三杯。他只想喝到丧失思考的地步,趁酒谐谑,沉沦作乐,也最好直接将闷痛的心脏溺死在酒里。但待到酒醒半分,总又冷眼相视,扯开纤纤素手骂一句:“找死。”,又缓缓笑道,“我他妈就是在等死。你们都是。”酒吧里的人们乐着,疯着,嗤笑唾骂着这个等死的怪人与该死的生活,等待着他被生活凌迟处死,毕竟他几乎连酒钱也交不起了。人们笑他,却也只是笑他,总也是怕哪日发了疯,拉上所有人陪葬。只是这两个月来奇迹般的没再因赊账骗酒被员工揍骂轰走过,嘴角淤青四肢伤痕也总裹挟在酒精味中淡了去,或许是人们积行善德可怜起了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吧,他这样想。
碾碎的红宝石在高脚杯中四溅,杯酒静默竖躺掌间,倒映着一双盛着暮色雾氲的眼眸,眼尾上挑,睫羽墨染,额前碎发长得就要蔽日将息,那副巧然微垂修长的眉尾在黎明中若隐若现。可惜上天赐他这样好的容貌,却被他视作与垃圾堆一般无二,他讨厌眼前的这副摸样,恨透了那年被迫辍学遗弃后附和又乞求生活的自己,如今却混吃觅死,了然无成,眼眸间全然是浑浊的酒气,竟比那门口的垃圾堆还要朽烂。
门铃轻响,打乱了思绪,酒杯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射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白色衬衫下手提革质公文包,清爽中短发又戴文斯眼镜,皮鞋也还是八成新。如果当初也能参加高考,想必如今也会是如此模样吧。他觉然这不是幻觉后,却第一时间想逃,却也好笑这世上竟还有丑恶败露没有喷溅到的“圣明”。只是这背影越发熟悉,想了又想,恍惚间竟是那在盛夏里弹曲的少年,是他在高中偶然的朋友。那人步履明确走向吧台询问的同时,他悄然背过身去,细听才发现原来是经典的骗钱局,什么商谈有约此聚,什么寻人未果,什么迟到求驻等待,全是托来骗掠财物的骗术,何况他还只一人前来。身后已然察觉到酒客扑朔的目光中犀利刺人,像是抓住的唯一的光亮,贪婪的想啃食尽。“啧,妈的。”这种局子他见的太多了。
“别来无恙啊。”他从容转过身去,收敛去了眉宇间的微皱,笑拟了一场旧友重逢。一副挑逗似的面庞赫然现在那文人面前。他勾着那半杯酒碰了碰他迟疑在半空中的手,道:“你是,柘暻吧。” 暻字出口时,竟是不易察觉的微颤。
“萍水相逢,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收了收手,“你有些面熟。”
“才不是什么先生,别污了的这好词了。”他笑了又笑,闷下一口酒,从吧台内绕到他身侧,“谢舟,我。连你也认不出我咯。”那人有些高,他难得伸手跨上了肩,又用余光向后瞄着,仿佛要尽数杀了那些人。
柘暻顿了顿,眉间微扬,“啊……是你。”他侧脸看见了那已经沾上烟渍的风衣袖口,却也没动,“原谅我一时眼拙没认出来啊,你走的这些年,可还好吗?”
“你呢?”谢舟拍了拍他的肩,“来两杯白地兰。”他抬头向吧台正要酒,仿佛豪迈又理直气壮,却被他打断说:“这白地兰太贵,不用请我的,来两杯杨梅酒吧。”说着,径直向吧台付了钱。谢舟轻笑胡乱捋了捋头发,仿佛威武的狼被一抔淋湿,发现原来只是条狗。“梅子酒确实好喝,没想到曾经同学聚会上我们点的酒,你还记着。”“酒伤身,你从前不喝的。”他顿了顿,“是。我啊,父亲酗酒嫖赌赔上了一切,家,钱,安乐,未来,母亲改嫁,一切都没了。高三那年啊,综考全市第二被迫退学闹得人尽皆知,有人骂我是混账,是垃圾,说我这个酒徒畜生竟也配有前景光明,这些你都早听过吧。”风轻云淡的描述,仿佛过往云烟,掩埋了荆棘般的不堪。鼻尖一酸,果酒一饮而尽,溅撒衣领。酒吧里的人看得新奇,竟是第一次见他笑谈风声,那等着掠钱的人也消失在了视野。
“也确实,登徒浪子配有什么前路,就他妈该闷死在肮脏的酒窖里。”谢舟附和着曾经那些对自己的谩骂,看了看那人衬衫胸前师范教师的标名与微皱的眉心,嬉戏般笑视那如夜色般的深邃又分明的眉眼。“否则啊,我们或许还会是同学,同事。你快走吧,这里不属于你。你等的人也不会来了,他们只是想抢你的钱。”语锋急转,他想推开这个局外人。或许是发觉被悄然相救,柘暻也尝试用语言平抚他的过往。“……好一个生如远舟。”谢舟嘴中玩弄的字词被那人淡然打断,“向死而生。”沉稳如玉的声音昂然掷地,“我相信你的能力。这是你的青春,青春不只有碎瓦空瓶和醉酒陈欢。”他仿佛像个被数落的孩子,一旁静静地盯着酒杯里的气泡,指尖抚过杯口罅隙。“大胆的想望,不倦的思索,一往直前的行进,时代跃进的希望,都值得我们坚持下去。否则我们都将,重蹈覆辙。”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些情绪,“坚持下去啊。”“噗。突然这么严肃做什么,陈小川先生的诗么,真好。”
实则他的世界已经小到了只够禁锢自己的囚笼,青春早就打烊。他低着头尝试用碎发遮住眼中的斑斑模糊, “好一个语文教师啊。”谢舟笑着笑呛了一口烟,托举酒杯晃了又晃,终是放了下。
二
他的时间轨迹早就停留在了高二那年。十六七岁的人又哪有那么坚强。只是早在嘈杂的角落里不知哭过了多少日夜,又用碎玻璃划过多少次胳膊。
恍惚间又是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胳膊上的痛灼感越发清晰。眼前跌跌撞撞的光晕在暮色下叫嚣,背后人们的唾骂声滔滔不绝。又一次,终于他又被那些人从酒吧中赶了出来,没有支付的权力,就连破碎的欢愉也根本买不起。
醉鬼,穷鬼,或许他已经只剩一副躯壳飘忽在生死的罅隙间。踉跄中被人推搡谩骂,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熙攘人群中如轰鸣般细啮,一遍又一遍直指他的头,笑骂“失败者”。就好比一把枪直抵他的后脑勺,关节的擦伤与四肢的骇痛在冰冷的枪口下越发血淋,胃中是翻江倒海的恶痛,却做不出一丝反抗。有人从背后猛踹向他的膝部,是瞬将要崩塌。口中呢喃着“不。不,不要”“我不是这样的”的话语,人们却当作他发了疯,又推了一把。思考轰然中断,径直就要倒去。顷刻间,竟没有丝毫痛楚。
谢舟微虚着睁了睁眼,又看到了那衣冠楚楚的少年。“欸啊,你怎么也上天堂来了。”少年半扶在怀里那人,就像是刚从酒缸里捞出的一样。他拽着那人的衣袖闻了闻,还是那件白衬衣不过沾了些污渍,竟还有淡淡的果酒味,顺势就往脸上凑。果酒香气越发浓厚,是唇齿间诱人的醇香,他看着谢舟一脸绯红却使劲向他嘴边凑的样子,却仍想发问怎么会又醉成这副模样。“先生请自重。”温润如玉的声下,那扶着他的手却未曾松开过。谢舟愣了愣,只差咫尺间就可以吻去,便愣是嗤笑出了声。
“你怎么不躲啊。”他嘴角硬是咧着做笑,颧骨处鲜红的擦伤还沾了些尘土,“怎么不怕我啊,我这副模样。”胃痛裂决蔓延,身体像要撕碎,他五指紧攥那已经褶皱不堪的衬衣,下颌紧绷颤抖。“我带你去医院吧。”“怎么不嫌我肮脏下畜啊。”谢舟眉间微扬皱起,声调中却增了几分怒意, “你看那些人,门口站满了的人群,万众所指,他们骂我去死,都讨厌我。你怎么也不让我滚远点啊!让我滚啊!”字句间已是颤抖,在虚晃中瞪着那双眼,似是欲哭又笑,却仿佛责骂着所有。柘暻环顾了四周,夜色街景下除了门口在昏暗灯盏下清理的职工与过路怪异打量他们的路人,便再无他人。胳膊被猛的一推,他挣脱又要摔倒。柘暻即刻扶住拉起他,正对上他那已经泛红的泪眼,眼睫中浑然是泪。“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我这么失败,为什么要我站到过高峰如今却被狠狠踩在脚底。”呼吸声急促,喘息中字字已然断然又续。“我以为我放下了高傲的曾经,放下了一切的一切,可着都只是自以为的,自以为,都是我以为的,我的内心就是在叫嚣着,吼着,我讨厌你们,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太讨厌了!我直视着这样不堪的情感与思绪,看着它这样丑陋败北!” 白暻静静的听着,听着他内心的怒吼与不平。“我不讨厌你。”恍惚间,仿佛时间停滞,“可是屡屡失败的人真的还能再次站起重来吗?”他缓缓问道,“可凭什么要看不见盼头的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委屈淋湿了一地,无奈的笑终究变成又哭又吼。“凭什么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并被人疼爱,凭什么他们可以随意抛下我撒手不管。凭什么被丢下的是我啊。”酒精的作用下,那夜的暮色无限延伸,伪装尽失,他全力推搡着那个束缚他的人,醉了酒的胳膊却软弱无力。桎梏住的那人哭的醉烂,掌心间已然纂出道道血痕,身形因胃痛逐渐蜷缩。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那个抱着破碎琴身的小孩,那个因无助躲在墙角哭泣的自己,从来没有温暖的怀抱与话语。恍然柘暻伸手想去抹净他泥泞的脸旁,却也滞懈半空,这是他曾向往的那个人啊,有高傲的资格,有恒久的豁达与为正义抗争到底的决心,是他曾认识的谢舟。“我帮你。” 柘暻握着他的肩膀屈膝半蹲,抬头尝试与他对视。
“我先带你去医院好不好。”酒吧已然散场,过路人熙熙攘攘,人们纷纷讳避着这个疯子般的酒鬼,规避着怪异的二人,多少双视线扫过他却也不曾松手。紧握的那人颤抖中冷静,记忆中只剩那唯一清晰的话语,温柔而坚定。
“我陪你去,我陪你。”
他信了。
三
如寒滴般滴入沧海,狰狞啸浪顷刻凝结,阳光的温润下化作雨后的湖泊。自此后酒吧内总是出入着那个不同的身影,从教职宿舍与酒吧间来来往往,人们打听着那人的背景,唏嘘着人民教师也会堕落此地。可他们不曾发现的是,那从前所谓的疯子不再发了疯。手中的酒杯旁渐而有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谢舟时而发愣,时而抹抹眼角,他们从死谈到生,从酒谈到江河湖海,从幼时愿景到人间四月天,从被判罪失踪的未来到若隐若现的鸣蝉,诚惶奉陪也成了开怀笑颜。他以为只是一剂麻醉的陪伴却将他从渊底赎救,拉着他一点一点浮上海面。
半年过了去,深秋的落叶铺了一地,掩埋了旧年的糟粕。
“都会好起来的吧。”谢舟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槐树叶,洒洒洋洋。“嗯,会的。一定。”左瞥正对上把钢笔夹在耳畔,正看着他的柘暻。被发现后,又忙把笔拿下,转头在备课本上写着什么。“什么啊。”谢舟看他有些窘迫的样子,忍俊不禁。他便是凑去从他肩旁好奇在写些什么,到只是发现了胡乱画的几笔道。柘暻终是叹了气一笑,直了直腰背,倚着吧台,模样仿佛认真了起来。“好了好了,我要再备备课了,明天还有课呢。”晚霞在槐树间点点生辉,橙橘色的余晖尽数洒在那人身上,勾勒出金灿的侧影。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的很好看。”
“嗯?”
“让人忍不住想亲。”谢舟撑着脸颊,转向窗外吹着晚风,淡淡地说着那时代中出格的话,以打趣消掩了落寞。
他放慢了笔速度。“可惜了。”柘暻停下手中的笔,抵在下颌小声道: “那时没有亲到。”谢舟即刻转向他,眼神中是察觉不到的意外与熠熠。
“真的吗?”在谢舟的印象里,除了相伴的时间,他总是拿着公文包里的那几本课本与诗集,一副高中时那古板又认真的模样。他见过柘暻站在教室的讲台前全然严肃飒昂讲课时的模样,那是他等他下课在教室门口瞥见的,却从不见他说过这般话。“大灰狼本质暴露啦。” 谢舟全全一副小孩揭发检举的模样问道。
“小白兔自投罗网。” 柘暻假装若无其事地答。“你!我才不是……”谢舟还未说完,他嗤的一声就要乐出声。
仿佛此刻万物滞留,夕阳沉沦,映照着窗台旁的二人,嬉笑的正是粲然。柘暻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气急败坏般又忍不住笑的表情,异于从前无感伪装的面庞,仿佛正是十五六的少年,眉眼下弯,灵动而真实。那嬉笑打闹刺痛了酒吧内的麻木孤独乔装出的盛宴,人们无不用鄙夷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仿佛自己才是正义。有人私底里讲他们是变态,赌博宿醉后骂他们是社会的瘤,怎的世界这样腐臭不堪,有人仿佛看透事态,说那疯子傍上了一个有钱人,从此衣食无忧。
人们以为酒馆便就该是全世界,疯子就该是疯的,富者就该是被报应的,情谊注定破产。
柘暻顿了顿收敛,拉起谢舟的手便向外走去,布鞋也踏出了个堂皇。两人漫步在街上,车水马龙逆行而过,不时有身着校服的学生结伴走过,拾着一捧落叶捧作扇子,像极了曾经的他们。“可惜那年也没来得及向附中的老师告个谢…”谢舟侧身回望,小声嘀咕,无心间问道,“你为什么要当老师呀?”
“每个人都应该要有享有未来的权力。” 他抬头望了望霞云青空,“而不是因为没钱或者被认为不值得而被迫放弃。我能做到的或许以老师的身份,能尽可能保障他们一段未来。” 人来又往,黄包车停在路旁,巴士车鸣笛而过。
“欸。”谢舟回过头,看着白鸽惊起在天际徜徉。“这就是你帮那些学生交学费的理由吗。连一节收费的小课也不开,你不知道,我打听了那些老师,私下多的几节课下来工资就能增倍。难怪那些人都能把‘德高望重’这个词按你这个才二十的人身上,都称你一生先生。”他捡了一片卡在邮箱旁的枯叶,抚去尘土。“他们真幸运。”不决半晌道:“或许我也是。”
“我也是。” 他听见身后那人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曾经昏炽的酒精一度让他已经记不清高中时的教室是何模样,他更不知道如果要说幸运,柘暻遇到他该是算哪门子幸运。
那人又道:“这也是青春的模样啊。枯枝长满鲜果,沙漠布满森林,振作我们能振作的,改进我们能改进的。至于钱啊,够活就够了。”时代?责任?青春?这些陌生的词语首次被谢舟听进了心里。他张口又闭,正又启口便被柘暻打断,他知道他心里想问什么却碍于面子不问。“我有钱。你不必担心,你的钱也收好,我不用的。”有无间只是不为人知的停顿。
他也信了。
自行车旁的铃铛叮当作响,是启程的动听。 “我想要钱与权。”谢舟向前大跨了几步,踏过一块又一块街砖,落日在树叶的间隙里逃窜,躲着这清一色的俗气。
“不俗吗?”
“自私点讲,我只想守住我想守住的人,报答我想报答的事,不再有遗憾与无能为力的落魄。”清和的风中拂过新衬衣的领口,穿出树影下的那一刻,绛紫色的余晖随着粼粼落日尽是倾落,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的夕阳与月,用手遮挡着最后几束光亮,却又从缝隙中又翘盼。晚风携着最后一丝属于白昼的温度启航,吹乱了云霞的形状,吹起他额前的碎落发缕。他忽而转过身背手向后,眸子中倒映着最恒久的闪烁,歪着头向着柘暻。
“我想高考。”信誓旦旦,希冀交烁。“我想重新来一次。”
你守护理想与信仰,我想守住你。
顷刻间,就仿佛是曾经的那个他,那个浑身闪耀的谢舟,回来了。像极了那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对这个抱着吉他哭的少年说“相信我,我会帮你好起来”的信念与坚定。不过骨子里多了份柔和,多了份温驯。
“我会一直支持你。” 这是承诺,这是保证。灯火盏盏星星,人声踏踏。巷子里的落叶承起了了过往,赎走了被偷的未来与希望。
那是他获救的一年。
他记得烟酒为伴的迷乱,
记得自己逢场陪笑的冷漠与麻木,记得一起留宿教职宿舍的夜晚;
他记得他从手中夺走并没收烟卷的严肃决绝,
他记得自己向吧台借用军刀后下一秒他即刻梏紧他手腕的慌张与误解揭开只是削水果的释然叹息;
他记得自己从教室窥见他自信地站在黑板前耐心教授的自卑与钦佩,
他记得他从讲台上的教师节花束里抽出一束风信子与百合相赴赠与他的诚然与不欺;
他记得他对每一丝进步的嘉奖夸赞,
他记得他对每一次自我贬低的禁行与否决;
他记得自己重新自学高中知识时他陪他逛了一整天的资料书店,
他记得自己烦躁焦虑时他的慰勉,也同样努力克制情绪不感染他的宽慰;
他记得那恶魔惊醒后的安抚,
他记得被气哭后他捏着他的脸又揉乱他头发的欲哭又笑;
他记得他那件沾了酒渍也穿过数次的白衬衫,
记得他实验了无数次才酿出的果酒醇香,
记得每每执意去酒吧却又被他拽向旁边甜品店的无奈,
记得他在街道旁拥挤中抢着买到的糖人甘甜,
记得终于在校旁小铺作收银打工,拿到的第一笔全额的激动与数月后他们终能用余钱拿出一年房租时的喜悦,他们拥有了固定的住所。
还有那柘暻抱着吉他在窗边檐下,再次为他弹起那曲调时的模样,太熟悉了。
用他的话来讲,谢舟依旧是个爱哭鬼,却再也不是因绝望与放弃哭过。
日历换了三台,蝉鸣了三季,窗外的槐树记载这青葱岁月。人们总是能在校园里看见拿着几本自考书目的少年与一位老师并肩行着,笑意盎然。
便是要时光煞人,岁岁又年年。
四
他好像成为了时光的幸运儿,是凛冬中能枯木逢春的折枝。直至1966的那个夏日,他们都未曾争执过什么。
窗前纱帐扬起,天光大亮。记忆中的空白断断续续,漫街的报纸刊登着特写的“文化大革命”的版字,漆印的黑色在刺眼的光下反射成了光亮。高考取消,学生罢课,直到曾经和煦的课堂门窗尽碎,教室空无一人。柘暻被迫从学校遣返,这一呆,便是两年。不时去参加教师委员会组织的私下讨论,却也无能为力。谢舟总是看着他拿着曾经那些小册子与书本,摩挲着泛黄的页角,又是叹一口气。曾经他们高中的合照与他教过的班级合影,一张一张都被平整夹在书页中。那一年起,教师与学校成为了时代批判的主要矛头,老师打倒了,课本被废除。花开了又落,长尾黑色风衣把曾经教书的白衬衣遮掩的一干二净,高沿阔帽挡住了他的眉目,他是一名老师,也不敢说自己是老师。不时两人并肩行者,碰上曾经的朋友,很多都已经结了婚,也总是会拍着柘暻的肩,劝道:“柘先生啊,换行干吧。你也二十好几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别整天俩大老爷们儿一起住了。”不时还与其妻十指扣着手,晃在柘暻面前笑道。他知道那是玩笑般的炫耀,落在谢舟身旁的手微抬终也只是攥成无力的拳。
他想牵,却也不敢牵。
谢舟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道:“没事,他有自己的安排的。”空气沉焖,阴云将天色逼得暗沉。柘暻抬眼看着那人打量谢舟的眼神。“你们不会…”“要下雨了,我们先走了。”他只抛下了这一句,转头向谢舟示意一起离开。他也曾在学校讲台上发现过匿名的威胁信,信里强调他是人民教师,警告他喜欢同性是精神病,可以举报直接抓到医院进行电击治疗直到”康复”。他想不以为然,却也只是做梦。
谢舟陪在了他身旁一年又一年,欢声笑语中若是能永驻又该有多好。可他不能像别的人一样,手捧花束正式地向他表白。不能像情侣一样在众人面前牵起他的手,不能再众目睽睽下亲热相拥,就与谢舟一同买的项链被人们发现是一对半舟后,就再也不能在学校戴起过。也只有那位首饰店的老板与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一起挑选的模样,笑道:“刚巧有折扣,二位喜欢就拿走吧。”
事情的好转仿佛是在文革的第二年,那年学校开始组织着复课,压在书底的钢笔也被重新灌了墨,转动间已然发锈。只是课堂上,教室里,全世界,满是一片鲜红光亮,红宝书,红袖章,红色宣传画里红光满面的人们,就连课本也全全被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铺满整个桌子,曾经的白色的语文课本显得无比异端。复课的两个月里,工资无比微薄,已然有老师被揭举被殴打,被公然谩骂反动,证据也只是一纸纸文字与一张张嘴。他们被囚限,被批判,被红卫兵拉去审讯,被暴力,被自杀,或许只是因为半句未出口的话。
教室里被椅凳腿敲碎的窗户还没有修好,尖锐的棱角在红彤的斜阳下映射出骇人的爪牙。学校在吃人,人在吃人,台下的学生紧盯台上人们的一字一句,守着宣判时刻的莅临。次次目送着柘暻踏入正维修的校门,熹微的晨光将影子拉长,他努力张望,直到课铃响彻,望不见他身影的时候,他才敢走。
街边的电线杆上,乌鸦集群。因游行拥堵的路口,鸣笛声嘈杂,却吵不走那群乌鸦。
晚间时,谢舟每每看着柘暻从那当初的公文包中掏出一叠又一叠的红本子,伸向他曾最喜爱的散文诗集欲拿又放,又是径直走入自己的屋子,点着油盏灯,拿着新“课本”却是愣愣地盯着窗外发呆,他除了能帮他泡一杯喜爱的花茶,做一顿最和他胃口的饭菜,却也只能陪着他一起安静地呆着。那一年的夏天,雨总是下。树丫间的蝉被浇透得不敢说话,玻璃上的雨珠滚滚而下。第四年的这天他竟是发现柘暻一个人在独自喝闷酒,屋里从来只有小瓶的果酒,他手里不知从哪来的白酒却已经下去了大半瓶。谢舟跑过去夺下酒瓶急道:“你疯了?喝这么多。”得到的确是对面无比清醒的答复:“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胃疼不疼?有没有哪不舒服。”谢舟忙拉着他的胳膊问道,上下扫视又紧盯着他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能帮你。”“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是不是学校里出事了?”见柘暻沉着头没有回复,又说道:“辞职吧。我担心你在那出事,好不好?你不能有事,听见没有。我还有一点积蓄,还能撑着,大不了我去借钱。”才是五点的时候,天却阴成了阴暗的青灰色。雨如花火打在窗台,冲刷着又留下新的污迹。
“不能辞职。”柘暻默默道着,如同屋外的骤雨般清冷。“学校的老师已经少了很多。辞职了那些孩子怎么办,放任不管了吗。”
“那我呢?” 谢舟望着他的眼眸,欲言又止,屋里暗的他看不清他的神情。“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不管我了吗?”
“那你也要好好活。” 柘暻淡然一笑,道: “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你也没有。”屋外雷声滚滚,平淡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情绪。
“我有办法,你回来就是办法。”
“是。可我不能。”
“你是打算丢下我了吗?不是说好要一直陪我吗?”对面那人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柘暻扬起头叹笑一声,伸手想要去摸他的头。“我不会出事的,你放心。”伸出的手被悄然躲过,半晌却得到一句质问。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柘暻楞了愣,这次换做他看着他。房间里雨声寂寥,掩埋一切。柘暻张口又闭,却听到谢舟带着哭腔说:“为什么回家总是一言不发?为什么不告诉我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副要放弃我的样子?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回。”声音越来越大,从反问到责问,谢舟仿佛在吼,又仿佛是委屈。嘈嘈雨声中参杂了几滴异样的滴落,啪嗒,啪嗒。
“你喜欢我吗?”谢舟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爱我吗?”
他愣愣地坐着,撑在谢舟身旁的手仍是攥住了手心。爱,他当然爱。我爱你这三个字早就在心底说过无数遍了,可如今他能说他爱他吗?他敢说他爱他吗?万众所视之下,他没有足够的钱,没有地位与权势,没有那个能力能担保得起他们的未来,也给予不了和白鸽一样自由的爱。如今就连他自身也堪忧。
保护不了的他,保障不了的爱,真的能说得出口吗。
他看着眼前着个泪流满面的少年,记忆中是第一次哭得这么凶。“一起携手走出晦暗会更好。” 柘暻终是答了这样一句。
“爱吗?”谢舟又一次问道,泪水泥泞的眼眸中挣扎着看清,“爱吗?”
沉默中只是淅沥的雨声。
“不是不…”柘暻终是想承认,可谢舟笑了,笑容在挂着泪的脸上违和又无奈。他径直站起身来,抹了抹眼,打断说:“没事。”谢舟顿了顿:“饭放桌上了,记得吃。”说完便出了房门,进了自己屋。殊不知那是他终一次和柘暻说上话。
他不记得他再后来是否有在来过。后来那日早上,柘暻是一个人去的学校,也只是看着他大抵是昨晚哭得累了,此刻睡的正熟,不忍叫醒。他轻轻抹了抹谢舟眼角的泪痕,也不知他又自己哭了多久。“对不起…”他附身轻吻他额前道。他没有醒。
学校里依旧是一片糟乱。
柘暻收整了办公室桌前下午教师会议准备发言的稿子,他想试一试,试一试是否能对教学内容稍作修葺,加入一点,哪怕几句诗歌小说散文的教学。黑板前依旧贴着的是主席像,进屋后便是要对着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第一篇翻起来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第二篇是《共产党万岁》,第三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柘暻望着这些字眼,木然讲解着事业核心力量是党,指导思想是马列主义,一遍又一遍。忠诚无罪,时代无罪,什么都无罪,可偏偏就仿佛是错了什么。
课正上到一半,楼道间一片喧哗。进屋便是几个带着红袖标的男生,不等他说什么,上台就扣住了柘暻,压着去了办公室。有的人欢呼解放,有的人目送老师离去,喧闹着红卫兵的正义。被扣住的手没有挣扎一分,因为哪怕是半分便会被扣上反动的名号。柘暻站在桌前,听凭他们质问他这些讲稿与旧版语文课本是怎么回事,明明都把这些藏到了柜子里。“我并不是说毛主席哪里不好,” 他解释着,直着背。“只是说我觉得考虑学生的发展,应该加入一…”话未说完,有人便指着他的头猛地推了一把,说:“你就是柘暻吧。有人举报你有反动的念头,人证物证俱全,还要怎么解释!”“我说…”“还敢说主席的领导不对!难不成你还想反了党不成,带走押着!现在就回你住所把生活必用品拿走,明天跟那些人一起下乡去!我们全程跟着。”压迫声塞住了他所有的话,办公室内鸦雀无声,旁人听着,听着,却没有一人敢作声。
他明白自己大抵会受到报复,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只是庆幸,今早谢舟没跟着他一起出门。
曾经的家如今悄然无声,谢舟大抵是上班了去。屋外明阳灿烂,屋内却压得他喘不上气。催促中捡完必用品,恳求着又写了几封信送往邮局。“这屋里还住了一个人吧。和你是什么关系?”看守的人冷冷的问道。 “不认识。前几天合租的室友而已。”他平静答道,掩藏着不安。他最后望了望屋里熟悉的摆放,那把吉他还静静躺在书柜旁。手里攥着曾经那雕了半只船的项链,路旁的乌鸦大声笑讽着,宣闹着正义终将胜利。人来又往的邮局里,连是写了九封信,每封中只有草草四字,无恙,等我,并求着工作人员将信按照信封上写的日期送往地址,那日期,甚至都到了两年后。柜台前的那人皱着眉打量这个被扣着的罪人,勉强接过了信。
“无恙,等我。”
等我。
五
这一去,未曾想是否还能无恙相拥。
只是那天中午,谢舟便请了假匆匆跑回住所处,只一心想着向柘暻道个歉,告诉他昨晚是一时冲动才那么强迫问的,不想让他反感,并且也同样尊重,支持他的决定。路上买了些上好食材,又途经那旧日常去的花店,顺手买了几支白玫瑰。“又来给你妻子买花啊。”“嗯。”那店员乐呵着,将花束包入报纸,芬香四溢,谢舟对着盛夏的晴空摇了摇那纯白的花,自己也笑了。
白日里有多么晴朗明阳,夜便是更甚的晦暗阴郁。直到暮色黑得彻底,他也没见他回来,这是八年来从不会发生事。谢舟无助地看着夜色一点点吞没了最后的光亮,直至唯有屋里的灯盏能给他唯一的希望。他在房屋里踱来踱去,桌上香泽的饭菜失了温度,时而忽然转向门口,欣喜的打开门,却发现只是邻居正从楼道上来。就快要被急哭了。两圈又三圈,心中的不安与焦急缠了一身就快要把他拉下海。直至第四圈才发现家里少了些东西,以至于那被风吹到桌下的纸片。
还是出事了吗。
那确实是他的字迹,却说是要突然出差大概走个一两年,去县城旁乡里的那个二中支教,会给他寄信,勿念。言语草草,字迹草草,结尾还不忘写着“照顾好自己”的字样。“走的这么急吗…”谢舟小声嘀咕着,“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么。”白玫瑰静立在花瓶里,靓丽如初。见字如面,他好受了些,忧虑却肆意滋生。他望见那把吉他仍默默躺在角落,琴身上曾破碎的裂缝被一点点修补,那是他最珍爱的物什,怎会丢下不要,他谱的新歌也还没弹给他听,定是会有空时回来的。那夜他几乎未眠,稍眠些许却又被噩梦惊起,他又看见同高二那年一样,父亲醉醺醺地骂着他滚蛋,告诉他他不管他了,也养不起这个累赘了,只不过这次,梦里那人变成了柘暻,他也不要他了。他向着反方向狂奔,想逃离这个他相信的骗局,那指着他的手却涌成了长着丑恶鬼脸的怪物,穷追不舍。就快要被追上了,恐惧要将他淹没。猛然惊醒,他大口地喘着气,撑着身体的胳膊忍不住颤抖。如今就连当初那个会同样醒来,拍着他后背告诉他都是假象的人也不在身边了。
后来的那些日子,他做了不少这样的梦。即便他第二天清晨即刻便乘车去了他所谓出差的二中,看见是满目破旧的设施与宿舍,狭小的院落便是操场。他以修理工的名幌才是骗过了那门口带着红袖标的人,见了他一面。他好像还好着,还冲着谢舟笑呢,临走还不忘嘱咐他不要和那些人走近,继续好好学习,或许两三年后高考就能恢复高考了。他的笑真就当是春风四月,融化了一切凝结。
他必须见到他。带一些钱,一束花或是几个藏在盒子里的蛋糕和糖人。只有见面能缓解那挠心的思念,不远万里,不顾风雨。以至总是旷了工,被扣了钱。
他看见他又重新带起了那一起买的小船项链,藏在靠心间的衬衣内。
可渐渐几月过了去,谢舟也发现了事态的不对。有一次见面曾是项链断了开,他放到谢舟手心,希望他能去找曾经那位老板修复,说是树枝扯掉的。他还记得那日那首饰店老板接过项链,看着谢舟一个人的身影,皱着眉问他那位友人可还安好。自从后来那天有人敲进他家门后询问“你是柘暻的室友吗”后,便常常有带着袖标的人在门口徘徊,像是巡逻般,也总有红卫兵在某处跟着他监视,依稀中上一次见面已然是半年前。那次柘暻仍是笑着,告诉他这边虽然偏僻,却也因此可以在私下教一些好的诗词散文,有些孩子很爱听,那些红卫兵从不会进来听课。他接过项链拿在手心,那熟悉的白衬衫上却沾了不少尘土,担担却能掉了大半。那日谢舟终是向一位面善的红卫兵问起了缘由,得到的却是,“那人是反动派,还被人举报是同性恋,怕是正在精神病院治疗还是乡下改造呢,这不,前几天说还想逃走,所以我们在这边防着,只要回来就能随时逮捕。不过先生,您没有被他骚扰吧?”。
字字诛心。一句一句如冰锥刺在心头,震得他怔在了原地。改造?治疗?他看见过报纸上反动派的枪毙布告,也听闻过那所谓的电击疗法,哪里容得下人活。
“先生,您没事吧?”
出事了,还是出事了。
耳鸣声渐而轰鸣,霎那间眼前仿佛是大片的空白。他只想,他只要即刻去见他,带他逃走,任他再扯什么狗屁责任与理想。
“先生,那犯人说你们真的不熟?”那人忽而扬着声问,一句便将谢舟拽回现实,锁在原地。不熟吗,熟的话他谢舟怕也是要被审判批判,又是那傻子为了保护他的幌子。谢舟颤着笑出了声,却如深秋的风般刺骨寒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你笑什么?”
“我笑这人,怎他妈的如此,恶,心。”谢舟硬是加重了恶心二字的语气,却直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在骂那反动派,那红卫兵却感觉就像是在骂他一般,差些反骂他疯子。
那个冬日的晚霞依旧橙红,街旁驻停的白鸽被小孩抓去锁在笼子里卖。他盯着天边的云卷云舒,看着落日一点又一点沉入湖底,再是望不见一点光亮。他钱不够,还不了这些鸽子的自由,又是否如果至高的钱与权,便能赎走他最爱的人?可是他也没有。
终是一天晚上甩开了那些人的监视,发疯般便骑着自行车向乡边冲去。街上被冲撞到的人怒吼着有病,可他管不了那么多。直至骑到二中门口,跳下车便也愣在原地。那里全全是看守的人,就连教师宿舍也被锁着门看管,人身自由早已被限制,谢舟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
这回就连是见,也见不到了。
随着身后自行车哐当倒地的声响,最后一颗启明星也终将坠落。他只觉得浑浑噩噩,仿佛他还在他身旁一样。家里已然是昏天黑地,斑驳模糊得他望不清究竟是黎明破晓还是夕阳将息。那个冬天他一连收到了两封无名的信,一封无恙,等我,一封开心些,无论和谁,无论在哪。字迹依然潦草熟悉,他看着右下角的日期,1971.7.13,1971.5.2。仿佛又瞧见了凌晨里的初阳。红通的眼角与鼻尖,血丝布满的双眼,却又是咧嘴笑着。
他试着镇定,试着好好生活,试着将无期的煎熬化作等待。却又总是在一个个安静窒息都夜晚全盘崩溃。
他路过那花店。不知道该买给谁。
他走过那拥挤的糖人铺。没人帮他抢着买一只。
他看着那被拆除的甜品店。嗜甜的习惯与思念无法化解。
他喝尽了家中一瓶又一瓶的果酒。却也找不到他的气息。
几月后,他又收到了同样的一封信。无恙,等我四字仿佛成了他所能呼吸的唯一氧气。那一刻,他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眼尾还挂着泪痕,拧皱的眉心还未放下。他还活着,不是吗。直到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相同的间隔,同样的字迹,同样的熟悉,只是不同的日期。他尝试写过无数封信寄去,数不清的问候,道不尽的想念,却都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哭着又笑,笑了又哭,又愣愣地盯着那无恙二字看。
无恙?
真的无恙吗?
信纸被攥成了团,又被从垃圾桶里捧起展开,他拿起对着窗外阴沉的光晕,乞求着从褶皱的字里行间看到一句不同的话,期盼着哪怕一丝他还平安的证明。却什么也看不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潮起潮落,雨下了又停,风止了又起。直到他离开的那第四年,那第九封信也成了绝版。谢舟痴痴地坐在书桌前,望着糟乱的房间与摊了一地的复习资料,手中只是紧握那雕有另外半只小船的项链,船角扎进手心。
“你看。你看,我有在好好复习呢。”他神情木然,“已经四年了,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裹挟全身的是沉破死寂,曾经的欢声笑语一去不复。所谓亲朋好友早与他们撇清了关系,阴暗角落里处处是监视着的双眼。
他只记得那窗外的下蝉鸣了四回,槐树叶青了四次。台式日历停留在了1971年的12月,他只知道窗外爆竹鸣响时他便是又一年没回来。做好了一桌的好饭菜,摆好两个碗两只筷,他守在门口守了一宿,觉得他一定会喜欢。又连是跑去花店再买了一束红玫瑰,他想他一定会夸他吧。玫瑰花淡淡的幽香里,花瓣落了一街。夜色沉昏,他驻足在那曾经的酒吧前,一脚踏进又嘟囔着:“你怎么都不拦我啊。”忽而又是暗自发笑,笑声越凄厉,怔得酒吧里的人都是盯着门口这个疯人瞧。谢舟记得这几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也是在别人的议论声里,说他死了。“他没死!”谢舟冲着那人就吼道,径直把喝了半瓶的酒摔倒地上,碎成一地。振聋发聩的破裂声里,是血丝通红的双眼,“他怎么可能死了。”
一切都回去了,都回去了,他又是变成了那众人唾骂的疯鬼,嗜死在酒水里的怪物。却又仿佛在清醒中沉沦,挣扎着工作,挣扎着学习,等着他回来的那天。自那以后,人们总是能不时在酒吧里看到对着一条破项链自言自语的疯子。乌发遮住了眼眸,缝隙中却笑着对那项链道:“救了我就跑,算你狠。”人们看不清的是,那人笑着笑着,怎的眼角就渗出泪来。拿起烟卷又讲:“我要抽烟了哦。这么还不回来制止我。”可是项链又不会说话。
谢舟歪着头看,看那银色的半只船在月色里浮沉,荡出了一席澜漪。沉默寂寥,终又是默默放下了烟。月夜冷得叫人寒心,他抱着酒瓶,昏昏沉沉。那晚他竟是在梦里见到了柘暻,他竟是径直抱住了他。谢舟顿时便涌出泪来,紧紧相拥。他还梦见他抱着那把心爱的吉他,月色下静静地为他弹着。谢舟笑醒了,他也以为他回来了。那笑容依然明朗,却是怎么也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疯子已是疯了,富者已是报应,一切破产。酒吧里的人喧哗着证实的成功,橱窗外红色的游行声渐行渐远。
可他没有疯,他很清醒,它知道他爱的人没有死,他知道他还在等着他去找他。
六年,他始终相信他,哪怕无法相言。他只想拿着准考证,拿给白暻瞧。
1976年,响彻了十年的文革在人声沸扬中结束。
1977年12月10,全国高考恢复,那是高考的一天。
谢舟穿着曾经旧日的白校服,头发剪了短,胸口前那枚半船项链依旧洁净如初,或许那是他最后一次如此庄重了。踏出考场的那一刻,旁人嗤笑着着疯人怎的也能考试,他却盯着那准考证发楞。
我高考了,你看到了吗。
天边的云一望无际,如同往日般温柔缱绻,人声嘈杂的庆祝中却听不见他温沉的声音。
他路过旧日他教书的学校,那礼堂里正开着文革追歉会,那里坐满了人,却肃穆无言。曾经的那些教师或是辞退,或是逃离,或是坚持,或是从乡下返回,如今纷纷回到了学校上台发言,讲述着过去那个时代的难处与对同僚的悼念。
他回来了?
谢舟一步一步踏入礼堂,心脏四处碰壁。他听着那些曾经作为红卫兵的学生低着头发表致歉词,看着他们对着观众席深深鞠躬,他只觉着嘲讽可笑。他站在礼堂的最后,明亮的礼台刺得他睁不开眼,却还是死死盯着那些一个个出席的老师,想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全体教师已然上台,宣告庄严而肃穆。
“致敬遇难者,柳小如柳女士,王立国王先生,刘梅刘女士…”
“柘暻,柘先生。”
霎时间,轰然崩裂。世界一片轰鸣,心跳仿佛骤停。寒风呼啸而过,振聋发聩。
“以上师职人员进后期证实后并非反动者,我们为他们的牺牲感到十分抱歉,对他们抱有最高的崇敬,授予最高…”
死了?
台下是家属的呜咽声,台上是被指认的遗物。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明明说过,让我等他。什么叫十分抱歉?什么狗屁崇敬?
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撑着发抖的身子冲向了台上,座下的人们拭着眼泪,顿顿地望着这个白色校服的身影,直到他冲上礼台,一拳直直挥打在那讲话人的脸上。
那人被打的人仰马翻,脸上即刻渗出了血印。话筒掉落音箱旁,坠地声如海啸般磅礴,发出震耳的锐鸣声。
“你他妈告诉我柘暻现在在哪?!”
众人傻在原地,看着这个好似学生的少年却怒目仇视,龇着牙喘息不止。他拳头紧握,却在发着抖,眼眶还是红的。
“你他妈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在哪!”谢舟用尽了力气,向着那群人怒吼。
“这位家属你先冷静,你可以先把他的信件取走。”便是有人员上前要拉住他,却被一把挣开。
一把抓起台上标着柘暻的几叠信纸,手颤抖着打开,扫视着乱斜的字迹,又忽而指向那人的鼻尖。“你告诉我他在哪!!”那少年嘶吼着,尾音颤颤,眼中却泛起了泪花。
“他已经去世了。”
“不可能!”
“这是事实。”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声嘶力竭,破釜沉舟。
那人与身旁的人难堪相视,欲言又止,才缓缓开口道:“或许西郊的乱岗…”
谢舟听着,泪眼怒目又是咧开嘴苦楚笑着,笑声响荡了寂静,眼中却涌出更多的泪,沾落尽了衣领。他即刻一把扯开防在他身边旁的手,推搡开围观撺掇的人群,冲出了礼堂,向着西郊狂奔而去。
“…或许他们把死尸都丢到了西郊的乱葬岗。”
可谢舟不管,他也没有听见。他只知道他的爱人现在在那里,他要去见他。
他踏过曾一同散步的走廊,踏出往日一同踏过的校门,跑过从家送他去学校的那条小路,向着家的反方向奔去。手中的信笺在凌风中乱舞,锃亮的项链无力击打在胸口。乌鸦被群群惊起,黑暗卷携天际。
[1972.2见字如面。不知道你在那边生活的可还好。很抱歉如今只能在此躲着给你写字,我行动受限,信怕是寄不出去了。那红卫兵拷人的手段倒是狠,但那电击治疗也只是皮肉受些苦,不疼的。可我有什么罪,又有什么病?]
他在熟悉的那条街上疯狂向前奔去,卖鸽子的小孩跳着用白鸽换来的皮绳,酒吧里的人们依旧谈笑风生。一个趔趄猛然向前栽倒,手肘被砖顿时划了口子,蓝色校裤渗出斑斑血迹。可他顾不上疼,一把抓起地上落下的信纸,只是用手臂蹭了蹭脸上的尘土与泪,晃荡着又是重新爬起向前,奔向那夕晖与地面的交界。
[1972.12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连连指着我骂反动,我父母早就双亡,从小是姑父抚养我长大,又怎的会有他们反动的字据拿来认我的罪。他们骂我手里的钱脏,却尽数夺取,把我锁在屋子里拳打只供应少些饭菜,说我后年年末就会被枪毙。]划掉。
[1973.3或许逃不掉了。可曾记得我对你讲的向死而生,或许现在也正是用场了。我看着那些二中的孩子,就仿佛看到当年的我们,我不想让他们和我们一样重蹈覆辙。他们待我也好,总会为我带些吃的,你不必担心。]
阴云沉沉,他的眼中一片雾氲。跑过闭门的花商,跑过空荡的首饰店,逃离身后的喧嚣与繁华。十二月的天空,竟是落了雨。风呼啸着逆而过,雨滴如冰锥般刺落衣衫,他却只是把信攥在手里更紧了些。人们撑起伞漫步西街,分不清地上的水滴是雨还是泪。
[想来高中那些年,一边拼命打工赚取着学费,一边应付着姑父的劝骂退学挣钱。可我没有,他终是气的把我的琴摔了烂。也还记得学校那群人对我拳打脚踢,嘲笑我穷,倒是你站在我身前,一拳一掌地打了回去,把我当了朋友,还告诉我要学会反击。那时的你,乐观,豁达,正义妄为,浑身少年意气,令人羡煞,也是你叫我重新站了起来。那年变故后,我四处寻你所踪,却终是在那打工的酒馆找到了你,只觉心疼。也曾帮你偷偷付过几月酒钱,帮你披过几次衣裳。可惜那时连一件像样的白衬衫都买不起,也不好见你,我想和你慢慢熟络,拉你出来,算是我对你的回报吧,或许你都记不得了。]
[1973.10倒是想你了。]
[如今想来到不后悔什么,若是当时喜欢得再明明烈烈些便好了,是否如果我们不为人知,便能不必再四处掩藏。至高的钱权或许万能,但我们从不能抵达不是吗?倒不如多花些钱为我买些果子酒与糖人,可惜如今也尝不到了。]
雨打在西郊的湖畔旁,溅起灿烂的水花。他踩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鸟儿惊起骤飞,雨已然将他淋透。他看见西郊的乱岗里有一棵老槐树,他听见那里有鸣蝉躁动,有他的吉他声响。
[1974.9叶子落了,我们还会相见吗。新曲还没来得及弹给你听。已经饿昏过好几回了,那些人差些便将我丢到那乱岗里去了。巧的倒是,一次竟见了那首饰店的老板折了束花望着江边,也只是相望了一眼,已是看不大清了。]
就快到了。
[假装相遇,假装感谢。]
马上就能见到了。
[放心,文字是我的血,他们偷不走的,我对你的喜爱也是。希望这些话你还能看到]
我看到了。
[我想我是爱你的。不,我爱你。]
我爱你。
乱岗是一片残骸与腐臭,白花与纸钱铺了满地,远处的人们做着祷告。他摔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双臂极力在地面上搜寻着一切他的踪迹,却只是一滩又一滩的泥泞。大雨滂沱,灰暗的天中生灵涂炭。信笺撒落一地,笔墨晕染开来,吞噬着最后一点光亮。谢舟跪着,无助地哭着,双手深陷泥堆,跪倒在那泥泞里,脸庞脏乱不堪。白色的花在风中荡漾,斜阳晚照,他已经追不上了,心间痛烈难堪。头发已然浇透,恍惚间却看见有鸟儿飞落。
白鸽?
成群的白鸽落在了他的身前,有一只甚至驻停在背上。
谢舟愣愣地抬起了头,泪眼模糊。却望见那白鸽里依稀站了两人,停在了他面前。
那双鞋是一双旧式皮鞋,长长的黑色燕尾风衣遮住了那人的的全身,头顶长沿黑色阔沿帽,暗色风巾遮住了脖颈与大半张脸,正举着一把黑伞帮他避雨。
另外那人,竟是首饰店的老板。右手攥着的,是文件袋里几张支票与粉白车票。
谢舟痴楞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泪水还狰狞地挂着。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天堂。直到那黑衣男子伸起手来,他望见手背间全然是骇人的伤疤。他用手轻轻拭去谢舟满脸的泥与泪,谢舟也才看清他满眼的温存与红着的眼眶,眼眸间敛着泪却依旧熟识。云开月明,黑色风衣前的半船挂坠衬在月光里无比璀璨白净,在风中微微晃动,正大光明。
那温润的声音响起,却有一丝的沙哑,言语间仿佛是呜咽的微颤。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我不太看得出来怎么能分清“爱”与“友情”;有些文白夹杂的句子,会读两三遍也不大读得明白。但是,扣1分不是因为这些,而是明显的历史背景上的bug——关于那个年代就算是上海街上应该也没有花店、关于文革的风雨是非…… 只扣这1分,是因为剧情不是很充实,很多地方还是靠描述支撑过去的,但感情在。那份深深入骨的感情,让叙事节奏很漂亮,让故事虽然情节不特饱满,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