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永远不只是一滩水。
海底。
水在他的脸颊旁划过,拨动着头发。衣服在若有若无地在他身边环绕着,随着水流起伏。又是这里……用手向两边摸索着,不顾周围液体的束缚几近抓挠的手指却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千百遍来到的地方……窒息感涌了上来,似乎他才想起自己需要呼吸,但掩盖了口鼻的腥咸的液体一拥而入,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倒着气,同时挤出几声咳嗽,但只让他的嗓子更加火烧火燎。轻薄防水恒温毯已经蒙上了一层汗水,就像浸在水里一样。空气中依旧是金属和塑料混杂的味道,暗白的灯光照在灰色的墙壁上弹跳着,刹那间就像个病房。摸索着拿起了床边的水瓶。瓶子里的液体清凉,而又略带有咸味。
简单地换好了衣服,拢拢头发,他推开了房间门。外面是一条同样灰色的走廊,只不过灯光稍微明亮些,向右拐去,经过了一扇扇雷同的门,他来到了一个广阔的房间,中间有一张会议桌似的椭圆型平台,不过是固定在地板上,五把带着圆滑曲线的白色转椅固定在桌子的四周。桌子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几乎替代了整面墙壁的黑色玻璃板,外面……
“博士!”他回头看见一个年轻人快步向他走来。他穿着同样的灰白色制服,大概二十多岁。“您醒了?船长正好想见您。”
“这么快吗?”
“是的,已经到了。”年轻船员略带虔诚地说道,可以听出他暗暗压抑着的兴奋。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
几乎是一般不发地,他们再次穿过了那条走廊。刚才船员的那句话早在他的心中扩出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大的涟漪。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腹部有一冲沉重的挤压感。这次,会不会…….
船长室相对狭小一些,可能是四周操控台的缘故,上面密布着各种的按钮和把手,跳动着着令人不舒服的彩光。正前方也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可以依稀看见下方的探照灯的苍白的光束,但除此之外便无法看清什么实在的东西。看到他们进来,船长抬起头,点头示意了一下。他们也点头回礼。 “好了,A,你可以回去了。”船长说道,听声音他比A要年长一些。留他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A走回了门口,微微鞠了一躬便退了出去。
随着门“磕哒”一声关好,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船长。“你们到了?”
“没错,我们已经找到了你之前提到过的裂缝,”船长说道“目前没有任何的异常,正准备下潜……”
“但是,Doctor,”船长停顿了一下,“你似乎从没告诉过我这次的探险的目的。”他用目光示意了下外面的黑暗,“我从其他几个朋友那里听说,你似乎经常组织这样的expedition……”
“主要是科研目的吧。”微笑,“我对这种海底裂缝附近的生物群和地质结构有很大的兴趣。”
房间沉寂了一会,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图,船长再次接起了话头。“那么,目前就没有什么事了,如果靠近底部我会再通知您的。”
简单致谢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书桌十分整洁,左上角摆着不厚的加好的一打纸张。用做封皮的那张的页脚微微卷起,遮住了大半的日期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略过已经回味过无数次的符号,用手指摩挲着前几页毛躁的纸边,他翻到了空白的一页。
即使是现在,他仍旧在使用钢笔。笔尖的触感,墨水留下的规则的痕迹,纸张间的摩擦,总是能使他专注于自己的思维。
五六岁时,他曾经溺水过。
那本是一次正常的游泳。但刹那间,风就刮了起来,海浪也越涌越高。作为一个住在海滨的小孩,他的水性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好的,但是那天的海真的跟以往不一样。刚刚还是蓝绿色的液体突然染上了墨色,风凝结成了固体,温度也坠落般地下降。在竭力扑腾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无法再将口鼻维持在空气里,随着一扇巨浪被卷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他无法呼吸,却仍旧清醒;无法睁眼却仍旧看得清周围。他被深蓝的水包围着,似乎在某个很深的海底。周围可以看到细而扭曲的石柱,支撑着他头顶上的空间,即使不往上看,他也知道自己身处在大块的岩石下面,是通过海床上的裂缝硬挤进来的。目及之处没有形似墙壁的物体,没有寻到尽头的希望。整个空间闪烁着荧光,大的小的鲜艳的跳动着的光斑,蓝的,红的,黄的,粉的,有的附在柱上,有的就仅仅浮在那里。他心底的某处徒然地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些浮游生物。除了无头无尾的石柱,四周望不见什么真切的东西,都是些朦胧跳动的影子,远处有群鱼游过石柱间的缝隙,不,他不确定那些东西是鱼。
被剥夺了应有的恐惧,他的意识四下张望着。不同于四周,身下的海水颜色更深,没有任何光斑的扰动。庞大的墨色的阴影游动着,像鱼一样摆动着躯干,在原地——他的正下方打着转。尽管大脑告诉他那些生物不过跟他一般大小,但从它们十分缓慢的移动看来,它们很大。尽管本来就无法呼吸,窒息感却涌了上来,喉头一阵阵地发紧……
这时,他才发现整个空间里萦绕着一种声音。不是歌声,甚至不是任何物理上可能存在的音符。也许更像是黑洞,那声音并不大,但却盖过了一切,吸收了一切,包括他的目光。像水一样,声音飘到了他的面前……
巨大。
几天之后,他被搜救队在好几公里外的海域救了起来,奇迹般地没有受什么伤。但那个声音,那个“经历“太真实了。他之后攻读了海洋生物和海洋地质的学位。没人理解他对相关方面知识近乎疯狂的渴望,在他人看来,他不过是被以前的幻觉冲昏了头,希望靠着那些发现出人头地。
墨一旦入水,便难舍难分。
年纪轻轻从大学毕业,他就开始跟随各种深海探险队,希望找到那个裂缝。他从未思考过这股渴望的由来。而当他真正面对着那道深渊时,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一部分的,他对深渊抱有本能性的忌惮,但真正令他不安的是那股渴望,随着靠近核心而愈发强烈地冲刷着头脑的渴望。
寂静。
沉浸在思绪里,他这才意识到周围有多么安静。原本走廊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带着船深微微震动的发动机声都不见了,空气凝结了般的安静,仿佛声音都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接着就是,那个声音……
即使时隔几十年,他仍旧记得那声音的旋律,振幅……起初他还以为那声音只在自己脑海里,还是之前的旋律,但紧接着,新的段落出现在了声音里。他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没错,是新的声音!如果说之前的声音是一片平静的,略有起伏的大海,那么现在那片海面上就多出了几朵旋涡,向下凹陷去,Swirling,Twirling……那声音从很遥远的空间传来,不像记忆里那样清晰,更像是中世纪传说中常有的萦绕群山的龙吟,悠悠绕绕而后消逝……
没错,是这里!
不知是出于狂喜亦或是本能的反射,他弹跳起来,不及盖盖的钢笔带着未完的逗号滚落在纸页上,蹭出扁平的锯齿般的印记。
他快步走到走廊上,即使仍有一段距离,他也能隐约看见那块原本墨色的玻璃。离近了些,便看清了单调的黑白框中逐渐出现的点点色彩。期初只是微光,像湿润的沙滩上偶然还在跃动光芒的浮游生物,但逐渐的,光斑变得越来越多,个个都有彩灯大小,一群群地略过。背景上的黑色也渐渐被点亮,直到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的空间,没有尽头的空间。
什么东西在深处震动着,逐渐喉咙里挤了出来。“哈,哈哈……终于……”他听见自己低声笑道,与其说是笑声,反倒更像是硬从齿轮间挤过去的砂纸。
丝毫没有受到潜水艇的惊扰,外面的光群仍自顾自地盘绕游动着。
“我需要出去。”他告诉船长。
似乎才回过神来,船长从玻璃前回过头来。“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Doctor。谁都不知道外面那些东西是什么。虽然我们的确有潜水装备,但是……”
“没关系,只要有装备就行。”他打断了船长,发现自己有些太突兀,又补充道,“我相信外面应该只是些小型的鱼群和浮游生物群,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的。”
看船长还没有被完全说服。“如果我这次有什么发现的话,我会额外加钱的。”
再次回头凝视着那块玻璃,船长似乎考虑了一下。“那听你的,Doc,我去召集一下船员。
潜水服比他想象的要轻便不少,除了面部的玻璃罩和背部的氧气罐几乎与连体泳衣并无一二。船长与留守的船员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和他还有一个船员来到了仓口。
仓口在地板上,因为舱内压强的缘故,打开仓口时并没有涌入多少海水。圆形的开口随着水流搏动着,隐约能看见暗淡的液体中的点点光斑。
再次检查了面罩的密封,他缓缓将自己浸泡在了液体当中。一股冷意缠绕住了他的身体,粘稠地裹挟了感官,而后逐渐掩盖掉了头顶上的光亮。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能听见自己因不知是紧张亦或是激动的呼吸声。因为光斑群的缘故,即使在水下几千米也依稀看得清周围。这里跟他的记忆相差不大。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柱状的物体支撑着头顶上的海床,以及游动的光斑。但因为潜水艇已经几乎接近深海海底,几乎看不见石柱向上蔓延的顶端。原本在潜水艇里看起来触手可及的光斑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远一些,跟石柱同处于遥远却又超脱于认知的维度。但这也意味着,他摩挲着潜水服腰间的标配的9mm水下手枪,那些东西远超出了任何人的能力范围。
希望下到海床,他用手势示意船长向下游去。下面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深色的质地不明的实质,但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其他颜色。又下潜了十几米,脚蹼触及到了柔软,泥浆般的地面。
荧光。
从他接触的地方,像涟漪扩散般,由亮到暗,扩出一片蓝绿色的波纹,又一片。暗淡的亮光短暂地照亮了周围,四周除了几块半人高的岩石便全是这般深色的泥地。另外两个人落,地也激起了同样的光纹,但当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周围又回归黑暗,只剩下亮度不减但越扩越大的光圈。
自他离开潜水艇,那个声音就一直在远处萦绕着。但随着光圈逐渐远去,声音又发生了改变,不是内容,旋律上的改变,似乎只是因为反射角度的不同而导致的响度的增加。
黑暗中的亮光必然会吸引其他生物。
周围又亮了起来,猛地回头,看见那名船员蹲了下载,剜起了一把泥土。不同与之前的接触,周围一圈圈亮起的光并没有黯淡下去,而是持续着发出跳动的波动的光线。透过玻璃面罩,可以看见他仍旧满脸惊讶地盯着手中那团粘稠的物质。
正要阻止船员,他被头脑中的声音打断了。无法辨别声音的来源,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但紧接着发现自己正在颤抖。不,与其说在颤抖不如说是在振动,与周围的液体一并脉动着,一股空白的晕眩感模糊了他的视线。
用模糊的视野向外张望,他可以意识到那名船员猛地消失了。不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走的,而是像沸水中的冰块般瞬间消失不见。
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振源靠近了。他隐约分辨得出是那声音的旋律,但当整个意识随着现实蜂鸣时,全部感官都被无限地模糊了。
奇怪的是,即使他再一次失去了恐惧的能力。声音脉动着,他能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似乎在一起搏动,就好像……他本就应该在这里?
那声音,它找到我了。
有什么其他的噪音混杂进来了。
惹恼般地轻轻摇了摇头,他伸手向噪音的方向推去。余光处激起了一圈红色的涟漪。
无意识地,他伸出手去。某种障碍断裂了,像戳破了浸湿的薄薄的窗纸一样,那些光斑向他游来,环绕着他的意识。虽然没有任何触觉,他知道那些东西正在他身旁穿梭,更准确地说,在他的身体,意识里穿梭。
如果没有经历过,很难想象自己的意识被触碰是怎样一种感觉。形象来说,像一打整齐的带着新鲜墨迹的白纸逐渐被水浸湿,从顶部开始,一滴,在表面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再一滴,模糊了笔迹,原本规矩的墨线化淡开来,形成一片片浅灰的暗淡的阴影。逐渐地,整个表面都浸湿了,坚硬的棱角化成了软而扭曲的曲线。
水还在滴着。
原本整齐的纸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白的泥浆,底部逐渐积累起来的液体侵蚀着,冲刷着,带走丝丝缕缕的物质。液体漫了上来。不断掠夺着,同化着,直到整个空间不过充满了半透明半粘稠的浆糊,无法区分液体和纸张。
海水。
从他的身体深处,那声音涌了出来,又是一段新的旋律……
“根据最新消息,在时隔5天的失联后,远洋公司于今天下午2时39分在距离最后一次通讯地点352千米外找到了失联潜艇的遗骸。据悉,潜水艇的艇身并无任何破损, 但船舱中却充满了海水且并没有找到任何失踪人员的遗体。事故发生原因还在进一步侦办中……”
作者阐述
一、在第一单元的大作品创作里,你经历了什么?
首先肯定是情感的宣泄。上次写整篇的小说还是在小学,现在算来已经有三四年没有动笔了。我平时其实经常在脑海里想到一些情节和画面,但是因为没有什么”借口“把它们写出来之后也就逐渐淡忘了或者没有兴趣了。这次的大作品是基于我的一个梦里的画面(我的确套用了几段日常随笔里的片段),而最近也在逐渐构思这样一个故事,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快速催熟+一吐为快。
还有就是一段真实的体验。在不对人物下太大功夫的时候(比如这篇文章,我一直再用第三人称,并且没什么人物描写)我更愿意身临其境地去描绘一个故事。当从头到尾构思完一篇故事时,感觉更像是自己刚刚经历了这样一件事。
应该还有一些写作能力的提高。以前我的小说总是过于专注于人物的描写和剧情的推动,反倒显得整篇故事有些太紧凑,而人物也比较生硬。但这次这篇因为没有什么剧情和人物,并且写作的大部分时候还是比较平静的便可以多花些时间在场景,感受和描写上,故事的展开也更有序了。
二、通过第一单元5次课的学习(课上&课下),你对写作的认知有什么变化吗?请举例说一说。你对作为写作者的自己的认知有什么变化吗?请举例说一说。
感觉写作应该是源于生活而又超脱于生活。每一个故事都是源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情感和见闻,故事不过是在一个虚构的情节中表现出或者夸张了这种情感。比如这次大作品,我本身只是想写一个关于深海恐惧症的梦的后续,到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这样,与我一开始的梦并不相同。
以前总觉得自己写作只是因为一时兴起,灵感没了也就歇笔了,而写的内容也水平一般。但现在发现,长时间不写之后水平反倒有所提高,对写作也就更感兴趣了。
三、有什么是你想告诉后三个单元课程里的自己的?
不用担心写得好不好,想写什么最重要。
“三“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