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与狼尾巴(终稿)

词语:狼、狂奔、悲伤的

一、清晨

新的一天随着街道上的第一声鸣笛而开始,朦胧的晨光唤醒了这个巨大的城市,车辆在马路上穿梭,行人在街边行走,一只只手握上了公交车的扶手,一双双皮鞋跨过站台间的缝隙。对于这个城市而言,这只是平凡的一天,地球没有停止转动,生老病死的轮回依旧继续,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个胡同中阴暗的角落里,静静的藏着一只尾巴,她的尾巴。

她安静的伫立在角落中,凝望着人类来来往往。三点钟方向传来一阵诱人的香气,直窜进她饥肠辘辘的胃里,她紧盯着香气的源头,一个身着粉碎花裙子的小老太太,挎着红毛线织成的手提包,安静的坐在长椅上享受阳光。呸,老太太!她们总是干巴巴的,嚼起来口感硬如柴火!况且,不到万不得已,吃人绝对不是她的最终选择,料理他们身上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就是难事,还有那些火枪——但她的肚子又发出那种咕咕作响的声音,催促着她快些下定决心,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俯下身去,感到自己腿部的肌肉一块块绷紧,手臂紧贴地面,锐利的犬齿从唇边呲出,身上的毛发一根根竖起,晦暗的角落中,仅剩她那一双黄如灯泡的眼睛亮着,只是个小老太太而已,她在心底默念道。随即,她飞扑出去,硕大的爪子横扫着,嘴部肌肉牵扯着牙齿向喉咙咬去,老太太原本慈祥的眯缝着的眼睛忽地瞪大,里面倒映着她扑来的身影,疑虑与恐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她随即应声倒下。而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狩猎成果,等待着鲜血如注自老太太的喉管中冒出,染红附近的整个地面,享受下一个猎物看到这副景象时发出的尖叫,这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场面——

或者说,这本该是她最喜欢的场面。

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发出“哎呦哎呦”的痛呼声,但她本该看见她了无生气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她慌了神,用爪子无助的撕扯着老太太的身体,可在阳光的照射下,原本锋如利刃的爪尖此刻却无比透明,一次又一次径直穿过老太太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她撕咬着,骇人的犬齿碰到老太太的身体时恍若无物;她咆哮着,震天的怒吼响起时却不能惊起草间觅食的飞鸟。她定住了,阳光下,自己已然与空气融为一体,视野可见的只有那条拖在地面上,毛发打着结缠在一起的,乱糟糟的灰尾巴。

“奶奶!”一声大叫自远处响起,随即,一位小伙子快速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嘴里止不住的咒骂,“到底是哪个混账乱扔鸡毛掸子?”随即,一阵天旋地转中,她感到自己被揪着尾巴提起,小牛犊般壮硕的体型被小伙子轻松拎起,足以压倒一只棕熊的体重此时竟如羽毛般轻若无物。紧接着,她被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连毕加索看见也要赞赏的优美弧线,最后重重地砸到了水泥地上。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宛若一条丧家犬那般,灰溜溜地躲回了角落里,依旧伴着那肚子发出的咕咕响声。

没错,她大概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只,大概也是唯一一只快要饿死的,狼人。

她蜷缩在几片被丢弃的硬纸板中,哀伤的抚摸着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尾巴。它曾经像天上飘过的云朵那般蓬松,和牧场上悠闲食草的羊羔身上的毛一样柔软无比。可现在,云朵不再在灰色的天空中飘过,羊羔和草场一起被锁在了飘着黑烟的厂房中。在一滩臭气熏天的烂泥中,她的尾巴上面的毛纠缠在一起打着结,污水将它染成了肮脏的棕黄色。但相较于她透明的爪子,消失的牙齿来说,它的确是她最后能依靠的身体部位了。

急救车的笛声划破天空,她叹了口气,沮丧地将本该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曾经可见的手掌中。

地下传来地铁经过时发出的隆隆声,好像要将她带回过去的时光中。

哦,她是多么想念那些好日子!

那时树林依旧茂密,黑暗中的乌头草丛隐藏着她们深色的皮毛。满月的夜空下,她与姐妹们挤在一起,耳朵挨着耳朵,尾巴缠着尾巴,望着那些村庄中明亮的灯光。待到最后一盏灯、最后一支火把熄灭时,她们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出动,倪克斯投下阴影藏起她们雪亮的眼睛,等到最后一条尾巴也消失在某个特定农舍的拐角处时,刹那间,火枪声,人类的惨叫声,一片慌乱中羊群踏过时蹄子碰撞地面发出隆隆响声。交织在一起为她们奉上一首盛大的屠杀圆舞曲。

片刻后,当夜晚重归于寂静时,她们在寂寥的原野上飞奔,耳朵擦着耳朵,尾巴追着尾巴,盛开的乌头草轻拂过她们的腹部,皮毛被鲜血浸染成诡异的红色,伴着风的吹拂和溪水的冲刷,她们的罪恶逐渐淡去,消散在无声的夜色之中。

她还记得一身雪白的普里希拉,混迹在羊群中控制头羊的方向;身披黄毛的罗薇娜,隐藏在草垛中编织着家养鸡的末日;影子般漆黑的尼娅,潜伏在角落里为她们扫清离开的道路……当然还有她,最小的灰狼妹妹,梅拉,悄无声息的侵入人类家中,在火枪与利刃间回旋喘息,最后将自己的尖牙利爪送到那些农民脆弱的脖子上,在一个个村庄中留下那血腥的传说。杀戮的狂欢后,她们在寂寥的林地间乱舞,尼娅轻啃着母鸡的腿和翅膀,罗薇娜唱着那些不成调的歌曲,她撕咬着羊羔的头颅,而普里希拉总是静静的看着她们,轻笑着,享受着在这一刻凝固的时间。

往昔愉快的记忆如同一块块琥珀般在她脑海中闪烁。她记得她们一起漫步的林间小路,普里希拉默默采集着那些治伤的草药;她们曾经在那片湖泊中戏水,尼娅沉到水底,伴着她们的惊呼一下子便叼出了一条鱼;她们休憩在藤蔓掩盖的岩洞中,罗薇娜震天响的呼噜声引得每个人咯咯发笑;她们偷袭过古堡中弱不禁风的吸血鬼,姐姐们在她一爪拍下那化成蝙蝠的老太婆时一齐叫好,这些记忆在她脑海中交汇成金色的漩涡,它们几乎将她的嘴角扯出那被遗忘已久的微笑,她当然还记得——

明快的漩涡碎裂了,痛苦交织成潮水席卷着她,她无助的挣扎着,可抵挡不住怒号的波涛,它们卷着她的脚腕,拖拽着她,把她带进更深层的记忆之中。

她看见了那个被诅咒的春季,汽轮开始在河中行驶,火车的汽笛随着铁路的修建喷出一串串邪恶的烟雾,让她们的猎物四处躲藏。无情的银质子弹被塞进在每一户人家的枪里,那些人逐渐搬进了刷着白漆的洋房里,在那一扇扇印着“B”字母的铁门的阻挡下,她们的咆哮再也不能响彻幼儿的噩梦,她看着姐妹一个个变得消瘦,她们的尖牙在啃食草叶时逐渐磨平,她们的利爪在剥下树皮时被连根拽断,她们的肚子中除了那黏腻恶心的虫子外别无他物。但她们依旧期待着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待到人类缩回自己的房间时,她们便躲藏在夜幕里进入人类的领地,期待着下一滩塞在垃圾桶的残羹剩饭能为她们带来一份美味的鸡腿。

第一个倒下的是安静的尼娅,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她本就极少出现在人类的眼中。在一个清晨中,她们被一声难以置信的哀嚎叫醒,平素很少说话的尼娅此刻发狂的喊叫着,她的双腿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消失,接着是肚子、脖子、爪子、直到头部,她们哀嚎、哭泣,甚至向不切实际的神明祈祷,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的姐妹溶化在清晨的风中,除了留有余温的地面外什么也没有剩下。

素日与尼娅要好的罗薇娜第二个发了狂。她们没能拦住她冲出山洞,只能追随着她的足迹,一路狂奔向已经苏醒的人类乡村,却在赶到时只听到那声惊心的枪响,随着重物倒下的声音,她的姐妹永远躺在了地上,未曾闭上的眼睛里仍残留着那抹难以置信,她豪爽的性情、过人的勇气和对姐妹深深的爱与忠诚,都随着那颗银色的子弹而终止,化作遗憾的鲜红色洒在地上,最终也没能流淌回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洞中。

第三个离开的是聪慧的普里希拉。她在那个宁静的冬夜惊醒,身边本该蜷缩着长姊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她奔出洞外,却只看到几缕白毛散落在洞口上,漫天的大雪掩盖住那一深一浅的爪印,只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上留下一团白毛,连带着姐姐最终的气息消散在远方的雪地里。那片骇人的惨白吞噬了她最后的亲人,以及着她在那个夜晚自喉间传出的悲嚎。

悲苦凝成的洋流拉扯着她,让她在哀伤的回忆中越陷越深。她那健壮的臂膊拍打着回忆的海洋,挣扎着,嚎叫着,终于,在溺毙于那片鲜血与泪水混杂的液体之前,她奋力一游,浮上了水面。惨淡的阳光下向她漂来的的是谁?普里希拉——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自压抑的梦境中逃离,像一只溺水的野兽般喘着粗气。交织的雨水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洒在肮脏的硬纸板上。老鼠从她的尾巴上爬过,钻进阴暗的角落中。普里希拉,普里希拉,她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这样苟活的缘由了。那是她最后的姐妹,她未曾见证她生命消逝的痕迹,即使是在那场大雪停止后的清晨也没有。地面上、树上、冰封的湖泊之上都没有,她白色的皮毛似乎消失在了那片惨白之中,无影无踪。

她直起身来,尾巴垂落到地面上。太阳惨淡的悬在头上,正午到了。

二、正午

午间的港口总是如此忙碌,一个个巨大的集装箱自货轮上卸下,工人架着吊车将它们整齐的堆砌在地面上,海鸥成群的停留在其上,像一只只小强盗一样打量着来往的人,盘算着去码头整点薯条,偶尔有海风吹过,它们便乘风而飞起,然后扑到某个倒霉蛋的脸上,一爪抓走那人手里拿的不论哪种食物。自然,在这片秩序与闹剧交杂的地方,也没人注意到集装箱背后的那条尾巴,她的尾巴。

如果可以的话,她自然不愿出现在这种嘈杂的地方出现。人类闲聊时发出的尖利笑声,海鸥飞翔时粗粝的叫声,乃至于吊车搬运集装箱时的隆隆作响声。一切声音在空中破碎,扭曲为一柄柄银白的利刃,直扎入她脑中。她想叫,想跑,想拽着自己的尾巴,或者让尾巴拽着她,缩回那狭窄的角落中。可肚子中传来的咕咕声更响了,牵扯着她将注意力放回到码头上。

几只海鸥呆呆地站在防浪堤上,偶尔有两三只扑着翅膀腾向空中,乘着气流盘旋一阵,却很快地又降落到地面。她出神地望着它们,海鸥对她饥饿的凝视毫无察觉,依旧在那里玩闹嬉戏。她盯着它们,目光闪烁,却又重归于暗淡。单凭一条毛发纠结的尾巴,又怎么能制服带有翅膀的鸟儿呢?她转过身子,看来今日的午餐又要在垃圾堆中翻找取得了。

海风裹挟着一股诱人的肉香向她吹来,牵引着她的爪子向那香气的源头挪动,直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酒馆前。

酒馆那坑坑洼洼的招牌随风摆动,上面刻着四个模糊的字——狼牙酒馆。小酒馆那老旧的双开木门随之而嘎吱作响。她犹豫地后退几步,酒馆无疑是属于人类的地盘。银质子弹随枪声飞出的画面依旧映在她的脑海中。但难耐的饥饿感却依旧折磨着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紧闭眼睛,咬紧牙关,尾巴用力的左右摆动,全身的肌肉一块块绷紧。大海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一阵海风席卷而来,吹乱她倒竖的鬃毛,酒馆的门一下大敞而开,她随风一下窜进去,迅速躲进墙角处,只听见酒保骂骂咧咧的自她身边经过,随着一声巨响,那两扇老旧的木门在她身后猛然闭上,她成功了。

午间的酒馆依旧热闹,欢快的手风琴声从吧台处传出,酒保回到吧台处,沉默的擦起杯子。远渡重洋的水手们随乐声碰杯,清脆的撞击声合着粗粝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自然没人会注意到一条尾巴从墙边悄悄飘过。她灵巧的在桌椅间穿行,尾巴悄悄的卷起一两片掉落在地面上的香肠,虽然连塞牙缝都不够,可刚刚依旧作响的肚子却安静了不少。咂着嘴回味肉的香味,她依旧盘算着去吧台后碰碰运气,直到一个熟悉的词汇破开水手们吵闹的欢庆声,飘进她的耳朵里。

“狼人。”

她紧张的抬起头,环顾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源头,偌大的身躯一旦被发现,酒馆内矮小的桌椅不会为她提供任何藏身之处。可水手们却并未发现她,自顾自的笑闹着。她定了定神,好奇的竖起耳朵,打听着她同类的消息。

“哈!你们这帮小伙子看样子是第一天来这个港口停靠吧,敢选这个酒馆喝酒,没有听过这里的故事吗?”

吵闹的声音终止了,她随着几位水手的视线望向墙边的桌椅处,一位衣衫褴褛、头发斑白的老人倚靠在那里,手里端着一大杯啤酒,边抿边说着。

“老人家,您倒是说说,这里能有什么故事?”其中一位水手沉不住气,脱口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猛灌进去一口酒,问道:“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狼牙酒吧吗?”

“您都这么说了,我们自然是洗耳恭听。”那位水手走到他身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的几位同伴也随着在周围落座。酒保皱了皱眉头,擦着杯子的手却没停下。

老人清了清嗓子,沙哑的声音响在安静的酒馆中,她也认真的聆听着。“那可要从很多年以前说起了……”

“我只有七八岁时,我的爷爷还是这里的老板。”

“那个老头疯狂的迷恋带有异常魔法的物品。他把它们用作噱头吸引顾客,甚至在酒馆门口也挂上了收购它们的招牌。曾有一段时间,猎杀三个女巫的利刃和女巫用过的草裙娃娃并排挂在墙上,角落里塞着一罐罐黑山羊的血,门口钉上了杀人棕熊的头颅……这里就像一个诡异的博物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稀奇地方。”

“我的父母劝阻他,她们认为这些古怪的物品会给我们家找来厄运,可那老头被源源不断涌入参观的客人冲昏了头脑,一袋袋金币遮住了他的眼睛。说到底,超自然力量在巨额利益面前算什么呢?他拒绝相信魔法的存在,也并未听过她们的话。”

“但报应从不会被金钱拖住脚步,很快,它就降临到了我们一家人头上。”

老人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看见周围的水手们入迷的听着,满意的笑了笑,接着说道:

“一天,我正在店里读书,一对夫妻闯进这家店里,像你们刚刚做的那样,直冲到吧台前。我爷爷礼貌的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可他们却兴奋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那个男人激动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是狼人,我们猎到了真的狼人’。”

老人豪饮一口,用余光回着一直打量着这边的酒保,她的心也随之为同伴的命运而悬起。老人复又讲下去:

“周围的顾客瞬间凑了过来,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十几道目光分别汇聚在我的爷爷和那对夫妇身上,我的爷爷欣喜若狂,他当场宣布,只要这对夫妇能将这只狼人抬到店里,他必定要用十大袋金币将它买下。”

“他们迅速敲定了相见的日期,我的爷爷对在场所有人宣布,只要在七日后的中午之前来店点了一杯杜松子酒的人,就可以凭借杜松子酒的酒塞入场观看野生狼人的标本。”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小镇周围的人们便知晓了这里。人们像潮水般涌入店内,戴礼帽的绅士小姐们像野兽一样厮打着,抢夺着店内最后一杯杜松子酒,无论我的爷爷给他们开出多离谱的价格。普通的杜松子酒瓶塞迅速被炒到了几袋金币的价格,甚至有人在店外的小巷里做起了倒卖瓶塞的工作,直到警察最终介入了这件事。最终,有三十位幸运的人获得了进店观看的机会,她们和我的爷爷一样,翘首期待着那天的到来。可惜我这杯啤酒已经见底了,我的嗓子又渴得要命,这不足以支撑我接着讲接下来的事了。”

老人晃了晃见底的酒杯,不做声的盯着周围入神的水手们,她和他们一样安静的凝视着他,而其中一位水手不等他出声催促,飞快的跑向一直盯着这里的酒保边上,几张钞票离手,他端着一杯啤酒大步跨着跑过来,将啤酒轻轻放在老人桌上,又飞快挤进自己的座位里,生怕自己错过了一丁点细节。老人狡黠的笑了笑,啜饮着那杯啤酒,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抹去胡子上的泡沫,然后开口道: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春日清晨,港口冷的要命,海风吹进我们每个人的外套,可这并不能动摇他们旺盛的好奇心,那三十个幸运儿早早的奔进店里,和我们一家人一样缩在不大的店铺内,等待着标本的到来。附近几个小镇的人群都涌入这个小港口来观看爷爷和他刚买下的狼人标本。而那对夫妇也并未令人失望,当他们用车推着一个灰布遮掩下的板条箱挤过人群时,欢呼声响彻店内外,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人群沸腾了。”

“人们聚集在一起,目送那对夫妇停下板条车,将它上面的灰布与箱子一齐抬入我爷爷的小店。包括那对夫妇在内,店内几乎每人的脸上都挂了近乎痴迷的笑容。她们一齐将目光投向那对夫妇,等待着她们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她们拿起我爷爷准备好的撬棍,用力一翘,箱子应声破开,灰布随之落下,我和其他人一样瞪大了眼睛,等待着狼人标本的出现——”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狼人,没有标本,一根毫毛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底座,和一团带了些许腥味的空气。”

“我看着爷爷的脸如同一副会变色的油画,从容光焕发的粉色一下变到惨白,而后涨回气愤的通红。我的父母脸色煞白的颤抖着,她们知道这对于小店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人们的表情,奇怪的是那对夫妇的脸上却依旧神情不改,她们痴迷的注视着那块虚无,像是在打量着一个神迹一般。店内的人们暂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爷爷快速的从墙角抄出一柄扫把,狠狠抽打在那对夫妇的身上,一边撕心裂肺的吼叫着:‘骗子!我的狼人呢?我的狼人呢?!’店内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她们灰溜溜的走出店外,几乎想把自己藏进地缝里。而店外的人群看到这三十个可怜虫,又看见屋内空荡荡的底座,一下就明白过来,震耳欲聋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港口边上,‘老糊涂,上当咯!’‘你的狼人是带着金币跑丢了吗?’店内的爷爷听到,脸几乎涨成猪肝般的紫红色,只顾拿着扫把,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着那对夫妇。”

“可奇怪的是,那对夫妇也是一副上当的表情,他们自爷爷的第一下扫把抽打落下时就维持着震惊的神情,他们只顾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部,边逃向店外边大声辩解着:‘你们看不见吗?狼人就在那里啊!少见的,雪白雪白的狼人啊!’店外人群便笑得更加快活,早就藏在人群中的警察立刻便因诈骗罪逮捕了这对夫妇,据说他们在警局里依然喊着‘雪白的狼人,大块头的雪白狼人!’警察不堪其扰,便以疯病为由将他们送进了疯人院,没人在那之后再见过他们。”

“而我的爷爷也自此变成了港口间的笑柄,人们都说他是一位被疯子骗了的老糊涂,他们不再来这个‘糊涂虫开的假博物馆’。他没几年就在郁闷中病逝了,失去了他这根顶梁柱,我的父母苦苦经营着生意不善的酒馆,所有的‘魔法物品’都被当做垃圾倒卖出手后,终于,酒馆也被转让给了街角一位富人家。但我个人至今认为,他和这个破酒馆一定是被那些物品一齐诅咒了。不然谁会相信狼人呢?据他们说还是白毛的,哈哈!那个空荡荡的底座现在还被塞在后面的仓库里——”

老人的故事还在讲着,可酒保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抄起扫把,“别来打搅我们做生意”一边嘟囔着,一边一扫把将他赶了出去,水手们抗议着,想要听老人把话讲完,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吵着,闹着。

她的心砰砰跳着,她已经无心再听下去。像一根利箭,她窜进吧台的后方,用力挤开紧缩的仓库门——

一片雪般的洁白映在她的眼里,生动的,立在她的前方。爪子伸出,像是徒劳的在空中抓捕着什么;牙齿呲出,防卫着空气交织成的敌人;只有胸前那个空洞的伤口警示着她,生命已不再这里屹立着的一切间流淌——

“普里希拉。”她轻声的耳语着,希望如同过去的每个清晨醒来时那样,唤醒身边熟睡的姊姊。

长姊昏黄的玻璃眼珠空洞的凝视着墙壁。朝她降下无声的审判。她终于知道,她最后的亲人如同春日清晨的最后一片雪花,带着温柔融化于天地之间。

她将口鼻埋在冰冷的白毛之中,注定不会被人听见的凄厉哀嚎响在狭小的仓库之中。吧台边的吵闹声依旧继续,血红的夕阳降下,无情的染红了海面上的汹涌波涛,傍晚来了。

三、傍晚

无尽的悲伤从她的身体间喷涌而出,它们化作凶残的渡鸦,撕扯着她的灵魂。黑暗透过狭小的窗子逐渐吞噬了这个仓库。她伸出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抱紧了那片冰冷的洁白,她们将不再分离,不再。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碎裂,掉在地上,复又再度浮起,其间蔓延而出的血红侵染着整片天空,整片海洋。她分不清这是幻梦,亦或是现实。只有任由自己沉向回忆的深渊,越陷越深。

她在无尽的星海间沉沦,轮船在她身边驶过。尼娅的身上绑着一捆银色的子弹,坐在驾驶舱里向她招手,她张开嘴,里面发出罗薇娜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她笑、她哭、她哀嚎她欢闹她祈祷。居住于古堡间的老吸血鬼从水中浮起,向她轻声耳语:

“我创造了你们,而你们亦造就了我。”

她说了什么?

刹那间,回忆交织成的星海在她周围剧烈的搅动,她感到自己被拖向漩涡之中。

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独自游走在黑暗潜藏的古堡中,躲藏在一片帷幕之后。有人踏着沉稳的脚步声向她走来,她压抑住喉咙间的低吼,等待着猎物继续靠近。

脚步越来越响,猎物越来越近。啪嗒、啪嗒、啪嗒——!电光火石间,回忆中的她扯开帷幕,锐利的爪子如同利刃般刺穿猎物的胸口,小牛犊般的体型将猎物紧紧钳制于身下,锋锐的牙齿抵住猎物的脖子——

那只老吸血鬼自单片眼镜下投出惊讶的视线,复又归于平静,她露出狐狸般狡猾的笑容,“你应该知道,这种袭击对我们双方都毫无意义。人类不会让你接近十字架与圣水,也不会让我接近银质子弹和枪。无论你们这些粗野的乡巴佬多憎恨我,也不能伤到我一根毫毛”

回忆中的她从喉间挤出威胁的低吼,“可你做到了,”吸血鬼的眉毛挑起,她感到毫不意外,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你杀害了我的姐妹,你让她们消失在空气中。”吸血鬼的眉毛挑得更高,但她继续咆哮下去,“无论你用了什么狡诈卑劣的方法,我发誓,我一定要你也品尝相同的痛苦!”

吸血鬼在重压之下咳嗽两声,却用调笑的语气向说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存在了。”

她惊讶的注视着这一切,回忆中的她却面露怒意,“无耻的贝佛利家族!令人作呕的艾德娜.贝佛利!你又在狡辩什么?你能为你的罪行辩护什么?!”

她感到身下一轻,回忆中的她吃惊的起身跳开,只见老吸血鬼的身体逐渐透明,如同尼娅那样,她的下半身逐渐消散在空气之中。但她依旧躺在地上,却面无惧色,只是用轻快的语气嘲讽着她,“你难道没有看到卡洛和佛雷亚已经不存在于古堡中了吗?他们已经离去,而我将追随!”她发出一阵疯狂的尖笑,而回忆中的她只是呆滞的注视着这一切,等到吸血鬼的头颅也即将消散于空气中前,她终于归于安静,只是轻轻吐出一句话:

“小狼崽子,不要忘了,是我创造了你们,而你们亦造就了我。”

帷幕上,用金线绣成的贝佛利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金色的光芒几乎刺穿她的双眼。

如此熟悉,如此可憎。

帷幕裹挟着金线迸裂,漆黑的潮水自其中涌出。一幕幕往昔的回忆在其间漂流。

姊妹消亡、洞中休憩、湖边捕鱼、林间漫步、夜晚屠戮……她在黑色的浪头间漂泊。自她成为狼人后,姊姊们的陪伴不曾离开过她,如今,她又将孑然一身——

成为狼人后?

她感到一阵恐慌,她在潮水中上下沉浮,搜索着记忆间的每一个角落,尼娅的笑容、风中摇曳的藤蔓、人类的惊呼、吞噬一切的大火……

大火!

潮水自她的周围褪去,她似乎站在一片森林中,翠绿的树叶掩盖着古老的村庄,清风拂过树林,裹挟着水汽轻拂过人们的鼻尖,直吹入村中屹立的古堡。

埃德森古堡。

她甩了甩自己的毛脑袋,试图无视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诡异地名。

一位身着灰衣的少女自古堡走出,她凝望着那位少女,有种诡异的温暖自心底生出。

少女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她手握一桶草料,迈开轻巧的步伐,如同一只顽皮的百灵,奔向了村庄角落的草房。

“姊姊!”她清脆的声音透过木门飘入屋内,随着门栓打开的声音,一位身着亚麻布衣、戴着白头巾的少女自屋中走出。

“今天埃德森夫人出游,我可以回家了,怎么不见二姊?”灰衣少女好奇的向屋内探头。“似乎在喂鸡鸭,你先进来罢。”戴头巾的少女轻笑着侧开身,灰衣少女闪身进了屋内。

墙上挂着几株刚采下的茼蒿,边角料制成的草裙娃娃躺在屋脚。墙角的地面上铺满干草,草屋中仅存有一扇窗户。屋中央的火堆旁摆着织布的梭子,一头黑白花奶牛在干草堆上沉默的咀嚼着草料。白头巾少女坐回梭子前,亚麻线在她手中穿梭飞舞。灰衣少女站到奶牛前,安静的将草料桶放在牛嘴下。

“三妹还很忙么?”沉默被白头巾少女的问题打破,手中的活却是没停。“她负责埃德森夫人的起居,现在大概已经随着出游的队伍一同踏上旅程了,这个月是回不来了。”灰衣少女接过话茬,将草料桶拎起倒在奶牛的面前,说,“今天我也正好没事,也许咱们今天可以出门去帮二姊一起照看小麦吧?”

白头巾少女轻咳了几下,“在阳光下,我一定分不清小麦与杂草的区别,再说——”她顿了顿,缓缓解下头巾,如瀑的白色长发自其间滑落,垂到腰间。屋内的空气顿时被静默充斥,良久,她才重新开口说,“不管怎样,艾德娜今日还要找我借丝线,或许,傍晚再商量吧。”

少女抱歉地笑了笑,又将头发包回头巾内。

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只听灰衣少女小声的说了一句“没关系的——”

“普里希拉。”

她们一齐说出那四个字,白衣少女轻笑着点头,周围的空气如同海水的涟漪版扭曲波动。霎时间,回忆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脑海。她记起古堡到村庄间的每条小路,她记起终日沉默着侍奉埃德森夫人的佣人尼娅,总是身着黑色的衣物,在古堡内安静的穿梭,人们说她就像埃德森夫人忠实的影子,而夫人也对她多年的忠心耿耿念念不忘;总是在田中与麦子打交道的农民罗薇娜,无论播种还是收割,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每逢过节回家时,包里塞着木头雕成的神话人物,嘴里总有讲不完的俏皮话;出生后从未离开家门,织布的手艺却让她名扬四方的普里希拉,甚至有人说,久居古堡的埃德森夫人也在私下购买她的布匹,而拒绝让古堡内织布多年的首席织工艾德娜再缝制哪怕一针一线……当然还有她,作为古堡的厨娘,在炉灶旁中日忙碌的梅拉,心怀善意的对待每个人,在节庆期间为各位男女老少烤制出香气扑鼻的面包。

她们渡过一个个平凡的日子,在每一缕未透亮的曙光间苏醒,在每一个无月的夜晚睡去。

直到那天下午。

她如往常一样走在村中的林荫小路上,阳光和着树影铺在地面上,左侧平坦的广场上传来男女老少赶集时的吆喝声。她深吸一口气,感到风携着果蔬的香味进入肺部,心里盘算着今日在古堡应当做些什么吃食,享受着终日忙碌间片刻的宁静。

突然,安宁被一阵喧闹声打破,她扭头看向左侧的广场,人们如蜂群般围在一起,像观看莎士比亚的喜剧般热烈讨论着。她挤过重重阻碍,期望着是哪个游荡的戏班子为平凡的小村子带来一丝欢乐,村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热闹了。

眼前看到的现实却如像根棍棒那样,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

只见一位身着亚麻布衣的少女被一位披着黑衣的中年妇女抓住,她半跪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惊恐,飞雪般的白发此刻垂到了地上,和泥沙混在一起。污渍侵染着她的发尾,让那层洁白混迹了肮脏的棕色。普里希拉被艾德娜.贝佛利紧紧按住,白色的头巾早已掉在地上,消失于人群之中。

“怪物!”艾德娜扯开了嗓子,尖声叫道,“我从未想过那些邪恶的生物潜藏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内,但瞧瞧这一头白发!难为她用心良苦的戴了多年的头巾,原来是为了掩盖自己这明显的女巫印记!”

普里希拉挣扎着想摆脱艾德娜的控制,但她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的长姊有一丝逃跑的可能性。她的瞳孔骤然缩紧,慌乱的思考着有哪一种可能性能让她们姐妹脱离这个危险的境地,但无论任何想法都来不及拯救她们了。背部突然袭来一股巨大的推力,随着一个踉跄,她自人群中冲出,跌倒在长姊眼前,众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在她身上。

“瞧瞧,小女巫来帮着大女巫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古怪的叫声,她回过头去,艾德娜整日游手好闲的儿子佛雷亚冲她古怪的笑着,丝毫不顾身后由未婚妻卡拉投来的惊恐视线,“看她这种瞧见同伙被捕的惊恐劲,不正跟《女巫之槌》里的描述没什么两样?”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恍惚间,她似乎看着山羊的盘角自佛雷亚头上生出,“话说回来,四位正常的女人怎么可能居住在一起挣这么多钱,甚至还养了牛?要我看呀,她们全都是女巫!怪物!”

她将头低下去,绝望着,挣扎着,缄默者为女巫,辩解者为女巫,惊恐者为女巫,无惧者为女巫。女巫,女巫,都是女巫!倒说什么巫术魔法,唯一有魔力的仅是将平民百姓脑海中潜藏的的熏心利欲罢了。她垂下眼盯紧地面,试图从那片泥泞中找出哪怕一丝转机。可内心深处却有低语向她轻声诉说,判作女巫即为她的终局,无权无势之人手握财产之时,邻者便自如得意的化为豺与狼。

她无助的祈祷着下方的寸草不生张开它的巨口,将她与长姊共同吞噬,至少,剩余的姊姊们既能因此幸免于难。

但这一切不过是她无助的空想罢了。

她早该知道的。

“夫人,您看,前面这么热闹,可别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哒哒的马蹄声在她听来好似一道道催命符,一柄柄小刀悬在她与姊姊们的头上。随后,尖叫声、辩解声、重物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尼娅自马车中被掼到地上,鲜血流在她扭曲的表情上,那一抹红色戳进了姊妹们的心中。正义不会在金钱催动的暴权阴影下滋生,人群欢呼着、热烈着,“女巫”倒下了,“行善所得”就这样理所应当的流进了每个人的腰包。

是啊,她早该知道的,为埃德森夫人拉马车的,是艾德娜的丈夫——卡洛。

罗薇娜在其他农民的带领下迈着大步前来,没有反抗,没有痛斥,没有悲哀,她只是冷静的一拳断折了佛雷亚的鼻子。一双双手将她按在地上,她却只是安静的凝望着她的姊妹们,眼里除了不甘再无其他情绪。

“女巫!女巫!”平日遵纪守法的村民们呼号着。

埃德森夫人冷酷的注视着这片混乱,仿佛这只是一幕剧院中上演的闹剧。

身披教袍的神父将圣经揣在腰间宣读着什么,可她已不能听懂。

被沾满血污的亚麻布蒙上了双眼的梅塔特隆吹响号角,最终的审判到来了。

“女巫!女巫!”

缄默者为女巫。

一言不发的尼娅第一个被挂在空中,骇人的喀嚓声响起,她的沉默被一声尖叫打破,而后归于永远的寂静。

“女巫!女巫!”

无惧者为女巫。

勇敢无畏的罗薇娜将藏匿已久的雕木小刀从腰间抽出,猛然刺进刽子手的脖子。她低下头,看见利刃自她腰间穿过,随后两人便双双跌倒下去,没人再站起来。

“女巫!女巫!”

惊恐者为女巫。

不谙世事的普里希拉脸上写满恐惧,昔日的同行密友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捡起血污浸泡的利刃,再次扭住她的手臂。鲜红映在周围一副副狂喜的故人脸上,随着最后一声惊呼,白光闪过她的喉间,她躺在了地上,红色在她的身体上蔓延。

“女巫!女巫!”

她咽了咽口水,艾德娜单手提着那柄夺走她两个姊姊的细剑慢慢踱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到轻如羽毛的心脏已然停止跳动,丑陋的半兽在她脚边的深渊中徘徊。

而她跳下去,接纳了自己的归途。

“在场各位,我还有最后的供词要说!”

狂热着的人群停止呼号,如同看着血泊前挣扎的猎物的狼群,他们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怪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艾德娜怪笑着看向她,扭曲的空气交织成六扇黑色的翅膀,自她身后升起。

“我的朋友艾德娜、卡洛、佛雷亚,我后悔于未将那本巫术秘籍及时带给主人,愿你们这些忠实的仆人代替我向他报告。此外,祝魔法始终在贝佛利家的指尖上昌盛不息。”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她咳出一口鲜血,腹间的剧痛提醒着她,自己已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可她却欣喜的看到狂怒扭曲了女织工的脸庞,中年女人将利剑从她被鲜血染透的腹部抽出,复又掷出自己手中的火把。烈火啃食着她和她身上的一切。她悲嚎,她抽搐,可她的嘴角却始终挂着微笑,张大眼睛瞪着被村民们团团围住的织工一家,直到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

辩解者为女巫。

她感到自己在黑暗中起伏飘荡,不知身处何方,不知目的地在何处。时间在这里似乎成为了无用的代名词,她分不自己在这片漆黑中栖息了多久,也许不到一秒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直到那抹柔和的白光洒在她的眼中。

亮,太亮了。

飞蛾扑火般,她向那里飘过去,白色吞噬着她的身体,卷住她的手臂,撕扯着她,让她不断向下坠去。直到她周围的一切再次陷入黑暗中。

身体被压在一片重物之下,伸出手去,她感到肌肉一块块鼓起。随着上方的泥土被拨开,睁开双眼,满月孤寂的挂在漆黑的树梢上,灰暗的毛发盖住了她的身体。锋利的爪子自她脚掌间伸出,她咧开嘴,巨大的犬齿从其中呲出,风携着刺鼻的花香进入她的肺部,她回过头去,澄黄的双眼望向远方盛开的乌头草。

她终于变成了众人期望的怪物。

一阵熟悉的声音随风飘入她竖起的耳朵中,远处的破败的熟悉古堡内传来令人厌恶的气息。她俯下身子,尾巴缩在两爪间,悄悄的向古堡的窗外靠拢。

“呸!埃德森夫人,我们的确说了她是女巫,她被处死,作为举报的条件,我们被赦免。可谁想到我们再也不能踏出这个破地方半步!”苍老的女织工跺着脚在壁炉前走动。

“虽然那些人都惧怕我们,不让我们走出这座古堡,可也从来没人敢靠近这里半步,村民们每天还会往这里送来食物,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胡须斑白的车夫坐在桌前嘟囔。

“趁着卡拉带孩子们悄悄在溪边洗澡,我想,是时候将这里最后的忧患也解决了。”长着姜黄头发的中年人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你们应该没有忘记,满月下埋在乌头草边的尸体会发生什么吧。”

“当然,”老太婆打了个寒战,悄声说道,“它们的身体会长出毛发,它们的头扭曲为狼头,它们的手化作狼爪……”

“——而最后,它们变为狼人,”老头子直截了当的打断了老太婆的话,“可自那件事之后我们一家在这里渡过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毛乎乎的野兽来打扰我们,不是吗?”

“我说不准,大概是第六感在作祟,”中年人呆呆的望向壁炉中劈啪作响的火焰,“我未曾相信过任何魔法书的存在,但上个礼拜日从地下室里翻出的那本怪物图谱是个例外。‘当活着的人类对死去的人拥有过深的执念,怪物就会从这些死人的坟墓间产生’,这句话就像钻进我的脑袋里一样,我们可不会忘记那四个可恶的女人带给我们的伤害,是吧。”

其他两人沉默着点头,老太婆尖锐的嗓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死了都要倒打一耙,真是令人恶心——”

“佛雷亚,”老头子也不再争辩,“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带上火把,一会我们去烧了她们的坟墓,没人会知晓的,这可能只是一场林间大火,不能让任何意外在来打扰我们这个善良幸福的家庭,”他顿了顿,“孩子,你没有忘记害了我们的那四个巫婆都是谁吧?我们这样遵纪守法的家庭,可不能去打搅其他灵魂的安宁。”

中年人应和着点点头,紧握住两个老人的手,像对着经文宣誓般郑重道:“当然,她们哪一个都不会被我忘记——”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作响的声音,她转过头去,屋内的火光投向黑暗里,三个模糊的身影自其中显现。

“装模作样的尼娅——”

通体漆黑的狼人潜伏于夜色中,沉默着向她点头致意。

“愚蠢鲁莽的罗薇娜——”

长着黄毛的狼人咧开嘴巴,激动的火光在她眼中闪烁。

“仗势欺人的普里希拉——”

一身雪白的狼人轻声笑着,缓步走到她的身旁。

“最后,狡猾残忍的梅拉。”

身披灰色的狼人向姊姊们投去温暖的目光。

她们终于重聚了

“无论如何,你的妻儿们不能参与进这件事,”屋内,老太婆依旧叮嘱着。丝毫没注意到窗外树林的影子不知何时拉长了一些。

“你只管放心,既然这些巫婆都不足以被我们原谅,一旦烧掉她们,我们便立刻回来。她们不会察觉到的。”中年人轻松的笑笑,“反正,停止恨她们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儿子,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咱们的窗外为什么会有萤火虫呢?”

老车夫颤抖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醒了室内剩下的两个人,他们扭过头去,迎接他们视线的是四双澄亮的眼睛。

随着一声低吼,惨叫声、厮打声、咆哮声,瞬间响彻周围熟睡的村庄。随即,夜晚再度归于寂静,古堡的地上被血污浸染,躺着的三人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她们满意的凝望着自己的杰作,正当她伸出爪子,准备给他们以致命一击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门锁转动的声音随之响起。姊妹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翻出窗外,只见一位端着水罐的妇女带着两位半大的男孩踏进屋内。

迎接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是如同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只见地面上血流成河,既是丈夫又是父亲的人艰难的翕动嘴唇,吓呆了的女人俯下身去,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巴。

“狼人……黑色、黄色……白色、灰色的……狼人,快跑……”

不用他再多言,她便带着孩子跑了出去。她与姊姊们躲藏在周围的草丛中,等到她带领一队携着火把的人前来时,她们早已逃离古堡,黑夜中的树林成为了她们的庇护所。

“狼人,是狼人杀了他们……”她们听见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可村民们却回以阵阵粗野的笑声,“狼人?什么狼人,她们几个躺在地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怕不是这几个巫婆巫师玩着魔法,终于把自己害死了。”

她看着地上的那摊血红,和血红间伤痕累累的几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只好在忙乱之中和村民们一起将自己的家人抬入棺木,不再追查她们的下落。

事实上,她似乎太过忙乱了,她们远远躲藏在林间,冷漠的注视着葬礼时,依旧能闻到生者的气味自那三个破旧的木棺中飘出,那三个人可能只是重伤昏迷,现在却要被活活埋葬了,只不过,她们谁也没有好心到前去提醒那位哀伤的女人。

因此,当几日后维护墓穴的守墓人发现棺木中的三人手指抓破,脸色变为煞白,却已然不再有生息的静卧于棺板下时,他连滚带爬的逃出墓穴,取而代之的,关于贝佛利家三人变为吸血鬼的传言在村中流传开来。心碎的女人听到后,连夜带着两个孩子搬离了古堡,因此,古堡内再度响起的脚步声也不为人知。

她与姊姊们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古堡内徘徊哀嚎的吸血鬼成为她们终日嘲笑的对象。而她们依旧不息的追猎着贝佛利家的后代,盖因她们为他们所创造,所束缚,而只有他们才能看见她与她危险的姊姊们,当那些吸血鬼也不得不为了维生而吸食能看到自己的后代的血时,她与姊姊们便朝那些老东西投以无情的嘲笑。

现在,你们又与我们这几位“女巫”有什么差别呢?

没有差别,没——有——差——别——

她终究记起了一切。

忽然间,如同从海底迅速上升至海面一般,她感到自己再度开始呼吸。猛地睁开双眼,她的爪子依旧埋在曾属于姊姊的白毛之间。心中似乎有无穷尽的念头涌出,如同火花般在她脑海中跳跃闪烁。

“我们因人类的执念所创造,我们因执念的消失而消逝。”

“没有人再记得尼娅,没有人再记得吸血鬼们,她们消逝在了风中,如同已经逝去的灵魂本应做的那样。”

“贝佛利家族误解我们,贝佛利家族束缚了我们的灵魂,贝佛利家族将我们变为了怪物,贝佛利家族相信我们作为怪物的存在。而作为回报,我们能猎杀捕食的,只有贝佛利家族的后代。”

“我需要解脱,我想要追随着我的姊姊们离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厨娘而已”

“可现在有生者对我抱有的执念即将消散,却又没能完全忘却我。因此,我的灵魂只从这个躯壳中解脱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被困在了那条尾巴中。”

“到如今依旧记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到底是谁呢?”

一片片回忆被打散,如同一片片拼图般散落在她的脑海中。她将它们一块块拾起拼好。从审判、重聚到姊姊们的离去,贝佛利家族仅有的后代似乎已经把几个世纪前的纷争完全遗忘,可事到如今,却应该依旧有一个人,一个记忆逐渐衰退的人,记得她。

忽然,一小份独特的记忆碎片在她的头脑中一闪,它是那么小,几乎埋没在她堆积如山的回忆之中。但她将它仔细拾起,认真回想起里面的内容,那个发现终于让她眼前一亮。

在清晨撞倒的,穿碎花裙子的老太太的眼睛中,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而后,救护车载着她奔向了距离那个角落最近的医院。

那一轮残阳早已沉入海面之下,繁星自水中浮起,升入一片夜色之中。

她眯起眼睛,将手掌从姊姊身上松开,后退两步,感受到爪子与粗糙的地面间相摩擦。

接着,她脚掌蹬地,腾空而起,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手掌上的爪尖,直至撞入那片雪白。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撕扯着、怒号着,直到仓库的地面上被狼毛与棉花铺满,她喘着粗气,瘫坐在地面上。

她听见玻璃制成的小球向她滚来,凝望着那团依据长姊双眼制成的虚假,她抿起牙齿,用自己所能道出的最诚恳的语气轻声许诺:

“我发誓,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们都将会从这份被诅咒的躯壳内解脱。”

黑暗涌入封闭的仓库之中,她最后一次望向自己留下的那片混乱,随即翻过窗子,浸入月亮所给予的那份永恒皎洁之中。

夜晚降临了。

四、夜晚

夜色的笼罩下,整座城市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一切的生灵几乎都在此刻陷入沉睡,只有几只蝙蝠仍在医院旁的路灯下扑打着翅膀。刺鼻的消毒水味几乎掩盖了一切能闻到的踪迹,明亮的白炽灯亮在医院中的每一条走廊里。医生离开了宽敞的病房中,顺手合上了大门,空旷的楼层顿时沉默下来,只剩门外家属向医生焦急询问的声音传来。在这样一份寂静之中,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门边垂着的尾巴,她的尾巴。

看着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的老太太,如果不是她知道自己身处医院,她几乎认为自己正在观看另一场充满折磨的女巫处刑。她自嘲般的笑了笑。她们的命运、她们的解脱,最终只能掌握在一个虚弱如此的人身上。

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要在这个夜晚结束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病床上的老太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眯缝着的眼睛一点点睁开,嘴唇蠕动着,似乎是艰难的想要吐出一些求饶的话语。可她却毫不在意了,她扬起爪子,准备向老太太的喉咙割去。

“梅拉……”

扬起的爪子悬在了半空中。她如同雕塑般立在原地,望向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她却自顾自的说着,脸上的皱纹因为微笑而挤在一起,仿佛并未因亮出的利爪感到半分恐惧:“大灰狼……大灰狼梅拉。”

“……你知道我的名字?”过了良久,她开口问道,粗粝的嗓音中包含惊讶。

“当然知道,毕竟,你是来带我去找爸爸妈妈的,不是吗?他们保证过,只要你来,一切的一切就解决了。”老人依旧自顾自的笑着,幸福的神情似乎藏在她脸上的每一条沟壑之中。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如果不是对方鼻子上连着的管子提醒着她,她几乎要以为面前的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年近古稀的老人,而只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病房外的讨论声适时的响起,“阿尔兹海默症,这是她摔倒的原因。”这是医生沉稳的声音,“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已经发展到了最后的阶段,她连你们都完全忘记了。”

屋外响起女人的抽泣声,而后,一位小伙子的声音传进来,“是的,她似乎一直念叨着自己的爸妈,还有什么……狼,总之是一些我们听不懂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建议你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她的年纪来说,头部在经历这么严重的撞击后,目前她所处的状态不容乐观。”医生的声音再度响起,门外的抽泣声也转为嚎哭声,“我能理解,这个艰难的时光对你们每个人来说一定都不容易,但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治好她。还是请你们先回家休息吧,会有护工来照料她的。”

门外的哭声渐渐远去,她回望仍旧笑着的老太太,而她回望她,以最真挚的眼神。她无法理解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此刻自己面对的似乎并不是一位真正的老太太。老人的嘴角向上咧着,刹那间,透过那副几乎破裂的躯壳,她仿佛看到自己正面对着一位普通的年轻姑娘,单纯着、期盼着、梦想着,带着世间所有的美好望向自己。

而她将利刃高高举起,盘曲的双角自头上生出,如任何一只潜伏在人群中的猛兽那样,做好了将她撕成碎片的打算。

哪怕,她只不过单纯的认为自己仅仅是来借走一卷丝线的。

普里希拉。

艾德娜。

她缓缓的放下自己的爪子,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倒流,白炽灯光不疲不休的打在墙上,一片惨白之中。她似乎看到阳光卷着树影轻落到地面上,风吹着面包的香气拂过她的发梢,集市上传来人们嘈杂的讨价还价声。

那本该是一个平凡的下午,那本该是一个平凡的日子。

时间老人的呼噜声在她耳畔响起,最终的号角吹响之前,每一秒钟都将是一个永恒。

因此,再不会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了,再不会有什么人值得仇恨,再不会有什么遭遇值得痛苦,在不会有哪位姑娘再会害怕了。

她感到自己的大腿不由自主的弯下,随后,一只手掌撑在地面上,她盘腿坐下,平视着对方温和的目光。

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凡的夜晚,灰衣少女和穿碎花裙的姑娘一同坐在草坪上,晚风吹动细草在她们周围起舞。流星自她们头上划过,她们向彼此低语着,轻声笑着,如同任何一对平凡的友人应当做的那样。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中年的织工向戴白头巾的少女打趣道。

“因为……因为爸爸妈妈讲过你的故事啊。”

少女缓缓的解下自己的头巾,齐腰的白发散落在日光下。

“没有人能束缚你们……咳咳……没有人……没有人能寻找你们,除了爸爸妈妈外……没人有足够的信心面对你们。”

黑袍的男人手握镰刀矗立在房间角落,她瞪视着那个冷漠的存在,宽大的手掌握住被单上骨瘦嶙峋的手。

“爸爸妈妈……是最棒的爸爸妈妈,所以我认为你们一直是……咳咳……一直是很棒很棒的三匹狼,最棒的黄狼……白狼……和灰狼!”

黑衣的少女用丝线将花朵绣在自己的裙子上,她明快的歌声回荡在城堡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提过黑色的狼吗?”

明亮的阳光打在麦田中歌唱的少女身上,而她欣然拥抱着它,直至与它融为一体。

“没有……他们没有跟我说过的,但你如果想听白狼的故事,我可以……我可以告诉你哦。”

轻柔的呼噜声自她的犬齿间溢出,她用手掌轻抚着碎花裙姑娘的头部,用任何一位姊姊对妹妹说话时的轻声细语告诉她:“那就说吧,我保证我会认真听的。”

“晚上下雪了……大雪,我……很害怕,可爸爸妈妈……咳咳……爸爸妈妈出去,然后回来了……他们把白狼带回来了。”

哀伤混杂着明悟浸泡着她的心灵,它们如同细小的蚂蚁一般悄悄啃噬着她的心灵,让它传来些微的疼痛。但她坚持着平视姑娘,目光中却掺杂了几分惋惜。

“他们……他们说白狼砸开冻住的河……在冰面上喝水,他们便……他们便将它领了回来。可……可白狼不会动……不会跑……不会发出开心的呼噜声……我很害怕……害怕。”

姑娘发出悲悯的呜咽声,她无声的将毛茸茸的脸颊贴在她白而乱的头发上。透过时光的裂隙,似乎有三个温暖的人形飘落到她身边。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出去了……然后……回来了……白狼……装在箱子里……盖着灰布……”

午后的阳光似乎充盈在房间里,她伸出自己宽厚的臂膀,小心地抱住面前哭泣的姑娘。

“他们……他们推着白狼出去,对我说……只要……只要他们出去几天……得到足够的钱……足够把灰狼也带回来……我们就可以……重聚……”

暖流自她的脚边升起,耀眼的光芒中,黑袍的身影越来越近。

“他们……没有回来……我……很伤心……很难过……你……没将他们带回来……我……我有点讨厌你……但你……还是来了……”

镰刀破开一缕缕光束,突兀的在空中架起。怀抱中姑娘的呼吸如同风绕过树枝时发出的轻叹。时间的河流再度蜿蜒淌入这个房间之中,浪花卷起,带着最后的生命一点点远去。她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是的,我到这里了。”

“你……告诉我……你……是来……带我去见……爸爸妈妈……的……吗……”

黑袍下的男子不耐烦的砸着嘴,她如同护着雏鸟的雌鹰般以尖锐的目光回击。目光落下,再度变得柔软,“没错,好姑娘,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这样我就知道该带着谁来看你了。”

姑娘努力的扯出微笑回应,“艾德娜……穿着黑衣的女士在梦里告诉妈妈……艾……德……娜……”

永远沉默的身影映入她的脑海中。她缓缓的摸着姑娘的头发,“好名字,好名字……不要怕,我的小姑娘,不要怕,在等一会就好了。到那时,我和爸爸妈妈都会为你骄傲的。”

“好……我相信你……谢……谢……你……”

光芒透过她的身躯洒在地板上,她望向自己逐渐透明的尾巴,不再回应,只是更加紧抱着姑娘,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很久以前一个平凡的下午。灰衣的少女将热气腾腾的面包端到木桌上,黑衣的少女同男孩一起笑着摆好刀叉,马夫和戴着草帽的少女搬着一筐自树上采下的苹果走进屋内,摘下头巾的白发少女和中年织工一起放下手中的活,拉开凳子,她们围坐在桌前,任凭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房间。

真好啊……也许真的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呢……

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恒古的号角在她耳边响起。

镰刀落下,她感到自己的怀中一轻,却也发现,她已没有手臂再去拥抱了。

再接着,她向空中升去,星芒降下,她褪去沉重的毛皮拥抱它们,辉光合着星屑交织成她的衣裙,月光淌在她的眼眶间,刹那化作永恒,永恒化为刹那。

而后,云朵俏皮的围绕在她身边,温柔的牵起她的手,空气在她的四肢间流动,她合上双眼,向上飘去,飘啊飘,飘啊飘。

亲切的招呼声自她耳边响起。她睁开双眼,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远方正有三道熟悉的身影向她挥手。

“小妹!小妹!怎么来的这样晚呀!”她们大声呼喊着她,轻快的语气一如以前一样。

“这就来!”笑容在她的脸上飞扬,三步并做两步,她跑向她们,风轻托着她的衣摆,她感到自己几乎飞起,随即重重的扑入三个熟悉的怀抱中,泪水打湿了四双明亮的眼睛。

风拂过这片亘古的原野,阳光为每一片草叶抹上金辉,最后的最后,她们不再分离。

渡过了漫长而疲累的一天后,黎明总归会来临。

五、黎明

山姆踩着飘忽的步伐行过医院的走廊之间,祖母的急病使他一夜未眠,天还没有亮透,他便背着母亲重新回到病房门前。

门口的护工笑着向他问好,“老人家晚上睡得很香呢。我悄悄推门看了几次,她都背着门在那安睡着,一次翻身都没有。我不敢打搅她,昨天的手术一定让她累的够呛。”

他放下心来,推开门去,“奶奶,外孙来看您啦!”

屋内的老人一动未动,他的心头骤然一紧,跨着大步来到老人跟前,屏幕上本应起伏的曲线此刻已经归为水平。他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凉,望着永远凝固在老人脸上的微笑,似乎有一根刺卡在他的喉咙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一声悲号之后,泪水决堤,打湿了洁白的被单,模糊了他的视线。屋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进屋内,门被推开,医生在护工的带领下冲了进来,却凝望着那条屏幕上的直线,久久不能抬脚上前。

哭泣与静默交织的混乱中,只余风悄悄的吹过屋内,抬起窗帘,挤过窗间,连带着那两三根遗留在窗台上的灰毛一起,吹过城市的上空,吹响未知的远方。

黎明的光芒为云朵镶上金边,闹钟声在每户人家里响起。一双双皮鞋再度踏上坚硬的水泥路,一辆辆汽车再度穿行于繁忙的道路中间,一声声鸣笛盖过嘈杂的交谈声。地球如往常一样轮转着,生老病死依旧继续,一些故事开始,一些故事结束,新的一天到来了。

9人评论了“爱、死亡与狼尾巴(终稿)”

  1. 就被打德-张瑞涵

    总体估计大概会成九千至一万字左右的文,时间关系先码出来其中的第一段,距离写完还差两段orz
    阿肝受不住熬夜了(抹泪)

    1. 就被打德-张瑞涵

      作者阐述:
      1.写的过程就快乐而迷幻吧,感觉一写一个小时过得特别快,就像把时间压缩在罐头里一样,一扯开环就没了。
      最大的收获就是补充背景资料的时候了解了好多关于狼的神话故事,而且脑内打大纲的懒人能力得到了意外提升orz
      2.最大的闪光点就是很有感情吧,一开始写的时候没感觉到什么,后来发现哎我好像无意之间把之前看过的欣赏的世界观给揉吧揉吧揉到一块去了,给我个人的既视感就是透明——守护者联盟里的消失/寻梦环游记里的遗忘;狼人的羁绊——猫武士/绝境狼王之类的,总之我个人看着倍有既视感,可能后期会改,也可能就保留大部分设定然后开头写致敬之类的。
      然后就是,我个人非常喜欢小动物!大概算个半吊子福瑞控吧23333,所以其实想写狼人已经蓄谋已久了,嘿嘿。
      3.最想修改的就是一开头前几段,写得节奏太快,没啥营养,要改
      4.想表达的东西很多,神话传说在现代的消逝,异端之间的亲情友情等等,反正还没咋体现出来,毕竟没写完=。=

  2. 整篇文章的主线还是很清晰的,尤其喜欢回忆的那部分。(就是超级有意境感!)
    不足1:没有太突出 现代 这点。好像也只是文章那个开头写了公交车和城市,但后面的消失部分并没有涉及到什么现代的因素,(银子弹好像没什么时代感)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消失了。可以再加一些因为现代因素而死亡的情节
    不足2:希望可以涉及一些其他神话生物的消失,会显得故事更真实而且更丰富。

    1. 就被打德-张瑞涵

      1.确实,有在改了(哭),银子弹那块主要还是想表现一下由古代到现代的过度,大概是近现代时期把x,不太明显,看来需要加强一下这部分的篇幅描写,后续里也应该加一加这些因素
      2.回忆那段暗搓搓的插了段狼人跟吸血鬼互殴的场景,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在后文给一众吸血鬼加个正式的团体盒饭套餐,现在看来,加加加!!!

  3. 回忆那部分带感+10086!你把狼人们写得好有生命力有个性! 让人没法讨厌它们。(以及,她的家族没有男士吗……&%#()
    这篇在周二班被轮值生推介了。期待完成篇~?

  4. 就被打德-张瑞涵

    作者阐述:
    一、在第一单元的大作品创作里,你经历了什么?
    收获大概就是,第一次将自己脑内的奇妙念头汇聚在一起,写出一个真正的故事。每晚刚码字的时候很辛苦,但真正进入状态之后就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还是很快乐的。
    有时候写着写着后文,会想起前文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就像真的有一条尾巴在我房间的角落躲着,催着我去改了它们。改完之后再读,很顺畅,很开心。
    教训大概就是,不要在困倦状态下硬肝文,等到调整好状态再开始写,不然第二天等着你的就会是一堆待编辑的bug(泪目)
    二、通过第一单元5次课的学习(课上&课下),你对写作的认知有什么变化吗?请举例说一说。你对作为写作者的自己的认知有什么变化吗?请举例说一说。
    我一开始认为写作是个很难的事情,因为自己曾经有过在大考剩下六十分钟时,花四十分钟憋八百字的作文,最后二十分钟奋笔疾书的惨痛经历。
    没错,就是在中考语文考场上(捂脸)
    但真正开始接触创意写作之后,我发现,之前写不出东西来,大概率都是因为不感兴趣导致的。当真的接触到自己喜欢的题材的时候,我的笔是刹不住的。所以以后也要对作文打起精神!
    不过我仅仅是一位写作的小白罢了,文中bug一定也是不少,还请多多担待,发现的话及时指出,我一定会改的(鞠躬)
    三、有什么是你想告诉后三个单元课程里的自己的?
    不要!无视ddl!赶稿!!!
    摸鱼划水也禁止禁止禁止!
    以及,我超想康康三个月后自己能写出啥玩意来
    题外话:终于写完了!我托马斯回旋直接上天!好耶!!!可以好好睡觉了!!!
    以及,为了让前后几大块故事在时间上也交织在一起,文里埋着一些有意思的小细节,期待它们可以被人发现,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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