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初稿)

一.

2017年,我和阿朝相识在燕子老师的服装设计课上。

这场相遇的一切都很平常。两个人恰到好处地比邻而坐,机缘巧合地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喜爱绘画,并不约而同地在看过对方的作品后疯了一般尖叫。从此,两个爱画画的有志青年,在燕子老师的打趣下,开始渐渐熟络起来。

 

 

二.

阿朝是个可爱的女孩。

虽然她其貌不扬、身材微胖,衣着朴素。

她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感。那种亲和让人感到很舒服,想要接近,甚至想要喜爱和仰慕——尤其是在她恣意地用水彩颜料变魔法般地画出一幅幅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的时候。

“我的老天!”在看到她的作品时,燕子老师总是那么直爽。“太好看了!”

“是呀,太好看了!”我也跟着激动地附和。“你以后是要走专业路线吗?”

“是的。”她总是这样回答,带着一抹微笑。

可不知为何,我也总是能从她的回答中,听出一种莫名的沉重。

 

三.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怪。

一个刚刚相遇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契机,越来越频繁地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越来越多的时间、越来越多的地点,我能遇到阿朝了。自习课、午餐时间、上课时间、放学时间;教室、食堂、体育馆、楼道。

于是我们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在学校留到很晚;在黑漆漆的走廊里亮着白灿灿的手机屏幕、看着对方的新作品,同我们相遇那刻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同时,我们也一次又一次地,憧憬着我们在艺术领域的美好未来。

 

 

四.

美好的未来,果然只能憧憬一下就算了。

2017年11月的某天,当我在医院盯着自己诊断书上“抑郁”两个字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个一段时间来一直盘旋在我脑海中的想法。一盒一盒的药品被扔在我眼前的塑料袋里,惨白的包装盒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冷酷的光辉。那天,我没去学校,也没有画画。

从此,我的状态越来越明显地每况愈下。上课、画画、与人交流、甚至日常起居,在症状的恶化下进行地愈发困难。愈发猛烈的痛苦和恐惧让人没法接受,更难以抵抗——特别是在昏昏沉沉得竟然忘了带服装设计课用具的时候。

“你怎么了?”

在我因懊丧将头埋进桌子里时,熟悉的声音带着某种温度,从我耳边传来。

“没事。”我抬起头,看着阿朝那张关切的脸,原本满肚子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我想,那是我的脸色一定差得像个苦瓜,因为在我口出此言后,她的眼神更加焦虑了。

可她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去,继续画她的画。我想,对于我这样的人,她一定会觉得很难办吧。

 

 

五.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晚上,她送了我一张画。

还是那个黑漆漆的楼道,还是那两个白灿灿的手机屏幕。她的那幅画分外唯美,在屏幕白光的显示下尤其圣洁。

“画给你的。”她笑着对我说。

我至今还记得那幅画的内容。安静的蓝色调,一个金发的白裙少女,身上缠满绷带。可她的双手中却捧着一团炽热的光,在蓝色背景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温暖。

我愣愣地看着她,看着那幅画,说不出话。因为我刚刚从她的朋友圈得知了她笑容下沉重的由来。就在几天前,她唯成绩论的父母又发怒了,又一次扔了她的画笔,删了她的画画软件、撕了她的画。我们曾经设想的美好未来,对她来讲,可能也同我一样,仅仅是个憧憬罢了。

可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然给我画了一幅画。

“总会有人救赎你。”在我默然呆滞的时候,她从背后重重地拥抱了我。我低下头,滚烫的热泪滴落而下,一滴一滴隐没在明澈的黑暗里。

 

 

六.

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即使有人来救赎我,我的状态还是在断崖式下跌。

我没有一天不想走出家门、好好上学、好好画画。可是身体告诉我躺下,强制我在一张床的范围内,做动作幅度最大的翻身运动。

原先还是能咬着牙走出家门的,因为至少还有阿朝一直在不断的关切我、照顾我。但最后,我终归还是彻底地不能去学校了。

即使,我和阿朝还有服装设计课最终的合作任务。

这个任务,我们二人中缺少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获得分数。

友谊、爱好、责任感……这些曾经被我视为宝物的东西都无法令我摆脱恐惧与绝望的控制,无法令我从床上爬起来。他们的力量曾经是多么强大,可是在此刻,都变得异常苍白而无力。

痛苦甚至使我害怕和任何人交流,哪怕是用微信。就这样躺在床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

 

 

七.

不知多长时间过后的不知哪个时刻,我稍微清醒了。

打开手机,距离任务的截止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

我触电般地从床上惊起。即使恐惧对于我依然如影随形,我还是挣扎着打开微信,咬着牙给她发出了很多句道歉的话。我肮脏地侥幸着,她那么好,会原谅我的吧。

没想到的是,她发给我了一个句号。

就是一个单独的句号。

这个句号让我浑身颤抖,四肢冰凉。在那一瞬间,我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

“……”

“只剩下一天了。你现在才来道歉,不觉得晚了吗?”

我说不出话。

“你知道对于一个要走美术自招的学生来讲,有一门艺术课不合格意味着什么吗?”

我仍然说不出话。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一门艺术课的成绩仅仅是不够好就能使她失去自招资格;我也知道这对自尊心如此强大的她意味着打击;我更知道,她的父母会因此百般刁难,会让她承受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我都知道。

可明明我都知道,为何什么都没有做?

为何还是突然没头没尾地消失?

为何不去努力战胜病魔?

为何要因自己的懦弱,毁掉她的未来?

 

痛悔使我难以自拔。我颤抖着双手,流着冰凉的泪水按下三个字,“对不起”。

“不用道歉。”她迅速地回复了我。“因为,我的每一个选择,从不后悔。”

 

 

八.

此后的两年,我也遇见过她数次。

可是,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九.

2020年五月,在复学回来的第一天,我遇见了燕子老师。

燕子老师还是那么直率。她看到我,开心得两眼放光,满面春风。

“你终于回来了。”她笑着说,拉着我的手像我母亲一样给我喂起心灵鸡汤。我也专心的侧耳倾听,温和地付之一笑。

三个月后的选课中,她把我反选进了她的插图课。

 

 

十.

开学后,我顺利地重新执起了那曾被我寄予无限美好和期待的画笔。

燕子老师对我还算是满意,常常如当年那般毫无遮掩地夸赞我的作品,夸到我脸红。当然也有毫不留情的批评,不过那的确是我的毛病。

为了让同学们进步,她经常拿出以前学生的作品供我们学习,特别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还会多拿几张。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看到那几张画。

我立刻辨认出它们的主人。技巧性很强的描绘、变魔法般的色彩运用;和熟悉的、具有特殊亲和感的画风。

旁边的同学们都在啧啧惊叹。只有我,默默地攥紧了冰凉的手掌。

 

 

十一.

课下,我找到燕子老师。

“刚刚那几幅画是阿朝的吧?”我询问的声音不小,却弱得毫无中气。

“是。”燕子老师抬头,用一种似悲似喜的眼神看着我。

“您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我的声音更弱了。

“她后来去考试了。”燕子老师顿了顿,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但是她没考上。她怎么就没考上呢?她完全有能力考上的。”

“……”

我如同当年一样,说不出话。

“她现在应该在外面的画室上课。你应该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吧?”说着说着,燕子老师似是想起了什么,飞快问出一句。

“她不用微信了。说有事就邮件……”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哦。”

燕子老师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去,继续收拾她的画具。我想,对于我这样的人,燕子老师也一定会觉得很难办吧。

 

 

十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找过燕子老师询问阿朝的事。

阿朝为什么没考上,阿朝没考上是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个成绩,当年的成绩燕子老师有没有给她算;这些本来抓耳挠腮地想知其究竟的问题,都憋在了我肚子里,一句也问不出。

我还曾经边在脑海中搜寻着阿朝的邮箱,边构思着邮件的内容。可那封邮件最终还是没发出去——虽然这次的原因并不是懦弱。

是愧对于她。

我想,什么都不后悔的她,一定后悔认识了我吧。

 

 

十三

阿朝:

最近怎么样呢?

日子过得辛苦吗?

还在画画吗?

父母还在刁难你吗?

你的人生,还是瑰丽的彩色吗?

还在像我们以前那样,憧憬着自己在艺术领域的美好未来吗?

我复学了,已经康复了。对于当年的事情,我永远愧对你,永远对不起你。

我犯下的错太大了,我不求你能原谅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地生活,幸福地画画;幸福地欣赏你喜欢的作品、交到和你一样喜欢画画的新朋友;并在看到他的作品时,幸福地、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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