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回忆录

阳光灿烂的日子

        一年四季攀在藤蔓的枝条上,绿了叶儿,开了花,落了叶儿,断了茎。

每一天的日子并无什么不同。我会坐在同小区阿姨的车子上,又或者坐在父亲的车子上。有时将头靠在车窗上,阳光时而落在我的面庞,时而又被挡住,忽明忽暗之间,我便遁入困顿之中,坠入了短暂的睡眠。也会睡不着,却仍能在混沌之中,伴着耳旁的什么歌声,仿佛做了一场真实的梦。

每一天的日子并无什么不同。我会擦干嘴角的口水,跌跌撞撞的从车里下来,满怀期待的走进“小南门”。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扇黑色的铁门叫做小南门呢?它明明大的出奇。几年后在某个疫情期间的夜晚,再次路过那里,才发觉,这门好小……

若实在去讲些花样,那便是踏入南门后的时刻。我的鞋子起初很小,宽大的校裤几乎遮住了全部的鞋头,我看不到自己的脚,便觉着这鞋子丑,的确也挺丑的。那几棵入了天的杨树,在春秋之时,毛毛虫般的种子落满了地,叶子哗啦啦作响,在上音乐课时,那便是我脑中的暮春秋色。我会盯着这些树看,有同学问起,为什么盯着看呢,我故弄玄虚的说:“我能看到树旁有人。”不知怎的,我也渐渐坚信那树叶之间总会有些生灵了。冬日,光秃秃的,很丑。因为它丑,便没人去看它。我只有在不大高兴的时候才回去那里溜达,会更不高兴。

我们学校有三片楼房,一、二年级在一片楼;三至六年级在另一片楼。一年级的事情我以不大记得了,二年级的事情,也只剩了在二楼的平台上因美术老师被调走而啜泣的印象了。那天阳光很白,风似有似无,有的栏杆脱落了漆,地挺冰冷,俯视着门前的柔软的柳树,还有灰的操场。

操场从灰色变成了绿,铺了草,是柔软的。原先下雪的日子,都形不成厚墩墩的雪地,铺了草后,便容易许多了。很想看着那一片雪白慢慢融化,变薄,只可惜下课铃一响就被刨成了洼地,坑里有泥汤儿。

看到白雪被践踏,只能挟着这混沌超生,就会有莫名的悲伤的愤怒从心里冒到嗓子眼儿,再钻进头顶,等待慢慢被蒸发掉。我记得,生气了,抑或是伤心了,就不做车回家了,要在学校外面溜达一会儿。我记得校门外那片长椅,上面有树脂凝固后形成的疙瘩,有几片叶子,或大或小吧,有时还会有小蚂蚁在上面爬。我总是要用书包扫一扫,再坐在椅子上。看着不年轻的人在对面的休闲器械上摆臂,听着比我小的孩子的声音,还有大人们沉重的步调。令我印象深刻的形象,是带着黑色方框眼镜的中年人,穿着灰色贴身棉袄,手揣在兜子里,弓着腰溜进我的视野又溜出去。我便轻松了许多——至少此刻比他自由,至于雪的死亡,是我不能解决的。待到天昏黄下来,有些饿。我会把一本不重要的书放在座椅上占个座位,然后飞奔到不远处的小卖部,用硬币买两包干脆面,两个糯米糍和一根香肠,有的揣在兜里,有的揣在口袋里,然后让过车辆,与行人抢道的跑回来。最美妙的时刻便是此时了:并无几个人走过,我将干脆面倒进嘴里,望着各种树的树叶朝一个方向飘去,街上零落的东西也会摩擦出沙拉拉的声音,云朵的上端是白的,下部是红的。再过一会儿,等到吃糯米糍的时候,那云朵的上端是深蓝的,下端是暗红的,几处薄的地方会有橙色,远处传来篮球场上大学生打球的声音,我有点发怵;校园里敲鼓的声音一声声砸在这片地方。小时候的梦想是在此时听一听歌儿,只可惜没有手机也没有耳机,待到回家,天黑的已是什么情感也寻不到了。

回家,吃饭,写一会儿作业,下球场,打野球。

那片球场有两位高中生——花裤衩、宋XX。在我印象中他们高的骇人,在球场上是没有人能防的住的,他们人也很好,带我玩儿。九点半球场熄灯,那时还能看到稀疏几颗星星,月亮在薄的云下,透漏出聊斋志异般的气氛。那白的月光,却仿佛有股幽怨的蓝色,云的尾巴,转出弯弯绕,牵出丝,很媚。他们还要晾晾汗,聊会儿天,我就早早跑了。

回家的那段路,很怕人,没有几盏灯。野猫有时不知好歹的从灌木丛中窜出来,一双鬼火般的眼睛忽闪一下,又消失在黑夜中。路旁开着花的树,张牙舞爪,那花瓤里仿佛有好几圈尖牙,我总会想到头被吞进去的痛苦。

上到家的电梯是最后的试炼,我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但不敢看前面的镜子,生怕一只长脸女鬼忽然出现在我头旁,不敢站在墙角——听说鬼在墙角。

                                至暗时刻

       真正的鬼,在人间。

为了小升初,每天上九个小时的课外班。唯一的慰藉竟是上完课,夜晚走在回家路途中必经的公园里。有一段路没有灯,有怪石,有夜猫,有蝴蝶,有溪流,有桥,有林荫小道,偶尔还会有躺在草坪上寻找安慰的独身青年,偶尔还会有静静打太极的孤身老头儿。我看见他们跟天空上的云融合的很和谐,我看见,他们孤独的很明显,仿佛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我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竟不看我,我抱在栏杆上不走,他们竟不看我,我走了,不知他们看没看我。

那黑夜,那公园,都是暖黄与黑。为什么呢?因为公园门口有一家很晚关门的花店。窗前有说不上名字的花,店前有竹子编的椅,比香水温柔得多的香气,弥漫于此。那暖黄似孕育婴儿的子宫,只有在那短暂的时光,我仿佛再次回归到母体,平静的如未开花的胎儿。

我没有买过花店的花。

来到北大附,接着上课外班。搬了家,原来的房子租了出去,断了归途。

我要自己上学了,挤地铁,戴耳机。这段时间我纠缠于对过去的恋恋不舍,有时心跳加速,无法入眠。

可怜的是,我原以为会拥有一段不会被时间淡去的记忆,收获人生第一笔浪漫,虽是痛苦但有事情可说。只可惜来到初三我最终还是淡忘了过去,时间的作用在我身上一如既往的滑过,而那时却又没有找到新的落脚点,便如孤魂野鬼般徘徊于白日与黑夜之中找不到踏实的生活。

 

如窦唯的歌般的时光

       待续……

 

我和我的父亲

       我是个男孩子,很小的时候跟母亲走得近,因为她很温柔;后来跟父亲走得近,因为我从他身上能学到什么;再后来便跟两边都冷淡下来,想要挣脱出来了。

应是十二岁到十四岁的时间段内,我和我的父亲关系最好。那时我的价值观应是没有形成的,因此极度渴望去塑造一个模子,然后跳进去。我就依靠书影音这三个东西了。

父亲赶上了八十年代,他收藏了许多盗版碟和为数不多的精装碟,摞起来应该有好几层楼高吧。有的他看过了,有的他没看过。他是一个工科生,做事极有条理,同时他从小教育我要追求极致,现在想来,往后突然跟他戈矛相向大概有这么一点原因。他把他的盗版碟分门别类规整好,再专门拿出一个收藏带,装那些他极喜爱的片子。那里面装的大多也是我极喜爱的片子……

在周末和长假,我就把放映机拿出来,把盗版碟放进去,关上灯,拉上窗帘,影像投在墙上。那堵墙上有“红白蓝之蓝”的影子,那是我父亲最喜爱的片子。他喜欢“红白蓝”三部曲,更是对“蓝”情有独钟。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抱着冰镇葡萄看完了,仍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喜爱这部片子。我去问他,他只说“好啊”,却无法弄出天花烂坠的一串故事。工科男的悲哀便是拙嘴笨腮了……

现在我的豆瓣上记录我看了约六百部片子,但在我父亲眼里,我大概只看过二百多部吧。因为那些涉及情色与暴力的片子,我都是私下里抱着IPAD看完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向陌生人袒露这些,但对于我的父亲却如此困难。

我和父亲最初的矛盾大概上升不到价值观的冲突,只是因为他眼里的我挺小,我眼里的他不是全部的他,我们两个都不是愿意展露自己的人,因此也生出许多隔阂。

至于读书,我从他那里汲取到的没有多少。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给我推荐了三本书“希利尔讲世界史”“希利尔讲艺术史”“希利尔讲世界地理”。至今这三本书还放在我的书架上,但我只翻看过十几页吧。

我很爱看那些“大书”。曾经数次以书中之事与现实加之对照关系。这行为让我的父亲略有些反感,他不希望我深刻的了解这些事情,他认为此类事情弄个皮毛大概便是好的了。

我爱摇滚乐,他不感冒,一直没有什么聊头。十五岁过了青春期(我是这样想的),便慢慢沉淀下来,对于民谣和纯音乐也很喜欢,当然它们仍无法替代摇滚乐给我带来的影响。

十二岁到十四岁的父亲,在我的心里的形象有一段时间是高大的。他很严厉,对待我的成绩他从来不松口,他极聪明,曾获得省级数学竞赛第三名,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可以自学编程去编游戏了。只可惜竞赛和编程在那时都不很热门。他是一个把事情都压在心里而不表露的男人,但也有特例。

父亲的母亲过世早,在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便撒手人寰。我爷爷后来又娶了一个人来陪伴其后生,家里人都管她叫“X姨”,只有我管她叫奶奶。我出生的晚,不知道这档子事,一直以为她是我的亲奶奶,后来三姑无意提起此事,那年我已十二岁,才知晓,并无任何感觉,仍叫她奶奶。

十三的时候回老家,夜深,人心正值脆弱之时。与父亲不知为何聊起那个我没见过的奶奶,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我不知为何也去流泪,那晚我感觉父亲更高大了。

但这高大的形象并未维持很久,在我青春期的末期,我越发的想要脱离父亲的圈子,成为我自己。有意无意的制造矛盾和冲突,在这些冲突之中,父亲,或是说每个男人身上的都带着的对家庭掌控的欲望被放大了。他有时五毛有时美分,我便对着干;他像往常一般给我讲一些影视和书本的内涵时我偏要提出反对观点。他不爱什么作者我偏去读,他来找我谈我就是去沉默。我戴上耳机,把音乐的声音开的巨大,把自己锁在屋里,把自己留在学校,把自己摁在图书馆;我戴上耳机,在雨天淋成落汤鸡走出很远很远;我戴上耳机,慢慢远离我的家。

我的精力是无限的,我在走上坡路,我的父亲精力是有限的,他在走下坡路,他后来便干脆丢掉了铁链子,随便我去了。但那段时间所带来的伤痕,现在仍无法填补。在饭桌上的时间大概是我和他说话最长的时间,他仿佛吃的很少,说的很多,讲了很多话。我埋下头,吃我的饭。父亲在外面是寡言少语的……

十六岁的一天,我办了很多事,累得随时都要昏倒。五点钟就爬上床昏睡过去,父亲不知为何也早早睡了。十点的时候醒了。此时我的大脑如一潭烂泥,浑浊粘腻。我妈过来跟我说“你爸刚才有点难受,说要叫救护车”。我缓了缓。我妈接着说:“现在没啥事了。”我又缓了缓。我披上睡衣,洗了把脸,头仍沉甸甸的。我拖着耷拉下去的眼皮望着父亲的卧室,亮着灯,圈状的光晕里一点声响也没有。我忽然意识到那个父亲已经变得无力了,他现在也应付不来那么多工作和家里的逼逼赖赖。我想到了死亡,我想到了我的奶奶,但我那时内心有空洞和犹豫,我知道那不是悲伤。我猜测只有当我面对这件事时,才能体会到那空洞才会化为大悲恸和挺多的悔恨。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少的落下罪孽吧。

再后来我和父亲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他再也不插手太多我的事情,只是保证我的衣食住三件事。当我主动去找父亲聊天时,感觉我们两个如两根在不同时间扎在同一片沙漠中的棍子。

1人评论了“回忆录”

  1. 这样的作品生来不是为了得到评语的,不为分数,不为喝彩(就算有人想要我也不想给)。连带勾起读的人很多伤心,很多温柔。我也是极爱傍晚十分,我斜挎着我的电脑包在租住的小区里留恋,在水下一般浑浑浊浊的暮色中,迷恋一楼人家那高高昂起的月季花的头颅……所有人所说,都是梦境啊。
    部分文字有萧红的感觉。就是你以为是“童真”(甚至我身边有人以为她幼时没怎么读过书!)的真,其实她是“真人”那个真,是一派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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