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茂盛的森林，与嘈杂的人类村落相隔数里。其间种群繁衍生息，很久以来都不被打扰。
太阳的光辉透过层层叶帘，洒落在草地。几个开着轰鸣怪物的男人，打破了原先的宁静。他们手持猎枪在森林中追赶——一只化身为蝙蝠的吸血鬼。那吸血鬼径直窜到一棵树前，轻轻将腹中的孩子藏入繁茂的枝叶。还来不及看一眼，回头，便已撞上那冰冷的洞口。
远远地，一阵枪声响彻云霄，淌出的鲜血染红了土壤。吹起口哨，他们把猎物塞进布袋返程了。小吸血鬼在老树的树枝环绕中睁开眼，茫然地盯着这座森林，俨然不知刚刚发生的事。
树枝缓缓牵动着，将它送到老树的面前。老树慈爱的眼里蒙起一层水雾，一滴一滴，沿纹理流下。
十年如一日般地过去。有小吸血鬼在的时日里，森林中到处散播着活泼欢乐的气息。
“树爷爷！我到底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她不止一次地歪着头问。
“因为这是自然之道，自然之道……”
至于这自然之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来不及去搞懂了，目光已被一只飞窜的梅花鹿带走，她扑过去，和小鹿抱成一团。
它们只是在嬉笑打闹。可每当闻到动物身上那股诱人的气味，她便想起树爷爷的话：“你不该伤害它们。”
老树欣慰的是，她将这句话牢刻在心里了。
不知道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老树闭上眼想着。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贪玩？或许就会安静懂事了吧？
老树皱起眉头。不，还是不要长大了好。
他不忍心让她懂得这世俗的无情。
身处十年来不被任何事物侵犯的与世隔绝之地，老树便觉得，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小吸血鬼十五岁那年，夜，本是沉寂如海的。月光下忽而窜起的浓烟、本不属于此地的火光拉响了整座森林的警报。她让熟睡中的动物们四散逃开，回来时惊恐地看到，火苗正一步步攀上树爷爷的身体。她用手去捧河流的水，一点点泼在老树的树干上、枝叶上，却于事无补。她想让老树快逃，可是树爷爷——他仍紧紧扎根于此。她重复这样的动作不知多少次。直到第三天，随着一声巨响，老树倒下了。可也偏偏就在那晚，火灭了，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呼喊，哭闹，树爷爷却不理她。她趴在那长桩上，摸着没有了温度的树爷爷，泪珠断了线……
小吸血鬼看着长长的树桩出了神。树爷爷已经离开她这么长时间，无人再用耐心的话语去浇灌她内心对外界的好奇。浓浓夜色中，她独自飞到森林的边缘，去寻找人类的栖息地，树爷爷曾说那就在几里远处。
她来到村庄最大的一座房子前，透过窗户看，一个人类的孩子。那孩子见了她，也没因她长相与众人不同而感到害怕。这就是人类？他们那样相互注视了很久。孩子的目光缓缓落到她身后，伸出小手，指着她黑乎乎的翅膀咯咯地笑，笑声在屋里活泼地上蹿下跳。小吸血鬼吓得捂住他的嘴，孩子的眼睛仍是笑得弯弯的。“真淘气！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男孩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她。
小吸血鬼每天夜里都会来，亲眼看着男孩一点点长大，看他奶声奶气地开口说话，再听他每天讲学校里的事，讲到他的爸爸，再讲到……
“你知道吗，我虽然没有妈妈，可我感觉妈妈一直在身边陪我。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只在晚上出现，她还有翅膀。”
她笑了，眸里温柔十分。“你这是，把我当成你妈妈了吧。”
男孩点点头，“早就是了，妈妈。”
“妈妈，是不是只有天使、恶魔还有鸟才有翅膀？”“我是吸血鬼啊。”
“我知道啊，爸爸说吸血鬼吸人血，有时还吃人，整个吞掉！”“这怎么可能？我从来都没有。”
“就是啊，大人说的话好多都不能信。我就觉得你很好，吸血鬼也不伤害人的嘛。”
小吸血鬼听了这话，心里还沾沾自喜。
一双眼睛，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你快睡吧，我要回去了。”
“别走嘛。”男孩抓住她的手。“再陪我一会儿……”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儿怪？”男孩懒洋洋地问。
吸血鬼竖起耳朵，身后传来叫喊声，越逼越紧。那是三五人的队伍，他们举起长矛和铁锹，向她恶狠狠地扑来。
“抓住那只害人精！”
吸血鬼一愣，一根木棍被砸到脚下，这才惊醒了她。她化作蝙蝠，慌乱地上下逃窜。
男孩在队伍中认出了父亲的脸，屋门紧紧锁住，扳也扳不开。男孩只能冲父亲喊道：“她没有害过人啊！”
那群男人哪里肯听，孩子总是没见过世面的。
全村已然弥漫着大蒜的气味。树爷爷说过，见到大蒜一定要躲，而她在空中难受得快要失去了平衡。身后的人穷追不舍，人群反而壮大起来。家家房屋前亮起了灯，随着眼前一阵刺眼的强光，她躲闪不及，一头撞倒在仓库门前。
睁眼的一瞬，那群恶魔就已将她团团围住。两个冰冷的铁锹顶在她的脖颈，压得她喘不过气。
面前的人手里捧着大蒜，像是捧着什么宝物，逼她强忍这气味后退。一步一步，她跌靠在仓库里的墙壁蜷缩着。
她仿佛已跌落了万丈深渊。
“村长，这妖怪该怎么处置？”
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人群缓缓移动为他让路。
吸血鬼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个男人，他额头蒙着细汗，脸色红润，神情却冷得如同冰窖。
“明天早上把她带到阳光底下，当着全村人的面，处死。”
吸血鬼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她挣扎着爬起来，她想逃。高高举起的铁锹闪着银光，毫不留情地敲向吸血鬼的腹部，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疼痛。她倒下了，温热的液体涌出，在乌黑的长袍上泛起暗红色的涟漪。空气愈渐粘稠，生锈的味道侵占着她的五脏六腑。
眼前的人影缓缓褪去，铁门被从外拴上，只剩下她。她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一片黑暗中仅有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她从未感到这样冷过，是由内而外地冷。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血污，每动一下——即便是因冷和恐惧而颤栗，也带来钻心的痛。
“杀了她！” “给那些野蛮畜生点颜色瞧瞧！”仅仅是几个字，不断在脑海中回荡，狠狠地撞击她的心脏，她心头的脆弱。
“可我什么也没做啊……”眼泪无声地掉落。无尽又浓稠的黑夜将她的整具身体吞没。
次日的阳光被乌云遮蔽，天下起大雨，雨水混着泥土的气息钻进了仓库。暗红色的液体变冷，粘在皮肤上。仓库门被推开，两个壮汉将小吸血鬼架起，去往未知的地带。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是在她生命尽头的这一天才见到的，一个个披着雨衣，默默伫立着。小吸血鬼独自在雨里，泪已流尽了，恐惧在喉中哽咽。她低头不去看人群，和三杆被淋湿的枪支。
死神正在召唤她。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呼喊。
“停！不许开枪！”那个男孩向自己奔跑着，激起地上的几片水花，稚嫩的臂膀挡在她身前。
曾面色冰冷的男人，此刻脸却像着了火：“你来干什么！滚开！”
男孩倔强地挺了挺身板，“爸爸，您不好奇她是谁吗？”
“来人，把他拉走。”
“您听我说完！”
“知道！见人就吸血害人的妖怪！她今天必须死！”
“不！”男孩深吸一口气。“你们每天都说，要尊尚保佑我们的神灵，到最后，就要杀掉真正默默保护我们的人了？”
村人们以狐疑的眼神地死盯着那只吸血鬼。
男孩面向父亲。“我满腿淤青的时候只有她来问我疼不疼，您不知道吧？作为吸血鬼但只吸食野草树叶的汁水，从没有伤害过任何动物，您不知道吧？她用她的血孕育这片土地，换来十几年没有野兽进犯的安宁这您也不知道吧？”男孩顿了顿，望向了身后那位少女的脸。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虚弱的微笑。
“她总是这样，以为这样我们就会接受她。我还告诉过她……人本来是善良的……她肯定可以……她一定能……”男孩声音颤抖着，再难继续说下去了。
人群中哗然一片。
雨愈下，愈变得细腻如丝线。男孩的父亲面无表情，终于开口：“你说完了吗。”
“爸爸，我只求您能放她走。”男孩不再倔强，语气软了下来。
“我答应你。”
“您能发誓吗？”
男人转过身。面对着全村人，庄重地说道：“我发誓，放了这只吸血鬼，让她回本该属于她的地方去。”
没有人吭声。
还是那座茂盛的森林，它与嘈杂的人类村落相隔数里。树木枝叶间照射下来的光影，若隐若现，左右悠扬地摇曳。
吸血鬼化作她最原始的样子，躺在森林中柔软的草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尽她视野中仅有的一角天空。
她总是听见有声音在呼唤，远远地。
“妈妈，是我。”男孩的声音很轻，很柔。
他扶着铁栏杆——是村人不辞辛苦赶来新建的，就这么屹立在森林的边缘。男孩想细看她，心里却隐隐作痛，因看见了她身上的血迹斑斑，和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
男孩这才想起藏在口袋里的膏药和绷带，轻声问道：“伤口还疼吧？我带了药……”
她微张着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想到吸血鬼也许因疼痛而无法翻身，“没事，我来帮你。”男孩说道。
他伸出手，隔着栏杆间的空隙，轻轻托起了她小小的身躯。
男孩原以为吸血鬼的双翼藏匿在草丛中。可才发现，她背后空空如也，半掌长的断口处，血液已干却了许久。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男孩不忍再看下去，忽然涌上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冰凉的触感从手心渐渐蔓延，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在男孩体内，晃动了他的身躯。
小吸血鬼的脸很平和，像是睡着了。风儿悄悄地，怕吵醒了她。
那天，整座森林都是那样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