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伪观察记录-蚊

当听到标志着夜中终于来临的那一刻在耳畔悄然造访而来的蚊鸣声,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感叹时代的变迁:老话讲,喝了白露水,蚊子就蹬腿——然而白露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我实在是想不通,如若这些蚊子们不是怀着对一个室内可以遮风避雨、尤其是有着苍白的、比月亮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电灯的小空间的思乡之情,又怎么会抓住那难得的开窗开门的时间,拼命地往这里面钻呢?

联想到这样一个个程式化的房间可能就是蚊子们朝思暮想的宝地,我还是决定抬起头来稍微审视一下。白墙,对,白墙的命运是殊途同归的,都是被粉刷出来后再被污染、损坏,最后或许会沦落个废弃、被墙纸或其他涂料覆盖,亦或是更糟:湮灭在爆破的烟尘和巨响之中。但我想到那样的事情,内心里却毫无来由的涌起兴奋的感觉,就如同一个自然中的恋尸癖者寻觅到了蜻蛉繁殖后的墓地一样——我没有暗示那个人就是梶井基次郎先生,如有雷同,我故意的。

事实就是这样。这样的白墙现在在黑夜中孤零零一盏台灯的照射下显得尤为高峻,上暗下明,和恐怖片中常出现的打光镜头别无二致。——我的内心底却对它并无恐惧,这又是为什么呢?……啊。我明白了。大约是因为那墙上承载了我在此生活的气息吧。但我又该怎么证明它呢?我百无聊赖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始用由于久坐而不甚灵光的胳臂牵动着手掌去抚摸这样不起眼的墙壁。那墙壁很粗糙,而且我敢在此时此刻打一百个包票,如若有人胆敢去挠这面墙,亦或者是驱使我去挠这面墙,我一定会走投无路进而发疯的。——你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如果是,那你我的敏感一定出自共同的原因。

那墙壁上有些从表面剥离下来薄薄一层白灰的痕迹,想必是之前在上面贴了许久的胶带撕下来的痕迹吧。那些胶带一定是为了贴上纸条而粘在上面的,那些纸条上一定也写着我很久以来都没有记住、也许现在还没完全记住的理科公式和其他那些振奋人心的口号吧?痕迹的下面是一道墨绿色的划痕,除了廉价的竹绿色中华铅笔在上面刮过一次之外,我暂时还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但那道划痕是那样的与我在一张水粉纸上用干巴巴的墨绿色颜料轻划一道的痕迹相似,使得我的心里突然猛地像被灰不拉几的涮笔水打湿一样感到惆怅:啊,联想到那些没有被落到纸上美好如初虹的点子,叫谁能够不感到郁闷呢?

那只念家的蚊子又开始向我的耳廓发送时断时续的鸣叫声了。我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战、感觉到后颈发抖、一阵战栗。因为我曾在一天前的夜里,由于不堪枕边另一只蚊子的烦扰而打开灯将它击毙于储物柜门上。我下手很快,大约不会给蚊子留下痛苦的记忆——这前提是节肢动物有痛觉且有灵魂——但这叫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于是,我便努力的开始回忆先前那只蚊子的尸体:大概是掉到地上了,可是我找不到。

于是我内心的这种愧疚和恐慌便没有消亡,而顶多是被强烈的焦躁不安所缓和了。这只新的蚊子固然不该是那只蚊子的复活体,但蚊子们居然也可以前仆后继的投向我的房间,给静谧的夜晚增添几声不为凡人所欣赏的爵士小调,并让人们对这乐声可能带来的一天的瘙痒感到烦恼难耐,不得不说是大自然对于人类的一种诅咒——且越是咒骂它,越无济于事,进而也会愈发增加心中没必要的苦闷。

就在我思索着关于这些可怜又让人百感交集的蚊子的事情时,那只轻巧的蚊子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一样的,不再发出任何响声了——也意味着我在现在这没开吊灯的情况下,将不再有一下找到它的可能。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我打算就此睡下——不去再管那只蚊子究竟栖息在了屋顶、衣柜上亦或是现在就在我的背后,总之那些不重要。也就是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觉我有自信说我领悟到了一丁点蚊子的心境,可以安心入眠了。

3人评论了“周末伪观察记录-蚊”

  1. Phoibus-刘子童

    背后的思维很有深度。围绕着“蚊”的一系列观察思考,读着很有趣。
    平时一想起蚊子,恐怕普通人脑海里都是心烦意乱的。平静下来去体会,还是很有趣的。

  2. 《柠檬》

    作者 梶井基次郎 | 译 萃香

    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吉之块始终压迫着我的神经。该说它是焦躁,或是嫌恶——就像是喝完酒后会有宿醉一般,若是每日都喝,充斥着宿醉的日子便会来临。如今我正过着那样的日子。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困扰我的并不是已经被确诊的肺尖炎或是神经衰弱,也并不是火烧眉毛般的欠债。让人坐立难安的是那不吉之块。不管那些从前使我愉悦的多么美丽的音乐,多么美丽的诗歌的一节,也已经变得叫人难以忍受。即使特地出门去听留声机,也都在最初的两三小节就坐立难安。有什么东西逼得我芒刺在背,让我始终在街上游荡。

    我记得那时不知为何我总被一些寒酸却又美丽的事物所吸引。说到风景的话就是破败不堪的街道,那比不近人情的繁华马路更有亲切感。我更喜欢有晾着褴褛衣物、遍地破烂,可以瞟见脏兮兮的房间的暗巷。在这有着被风雨侵蚀接着归为尘土一般趣味的街道,摇摇欲坠的土墙,歪斜的房屋——只有偶尔能看见开放的向日葵或美人蕉一类生气勃勃的植物会让人感到惊奇。

    我有时在那样的街道步行,感觉我并不身在京都,而是在和京都有几百里之遥的仙台或长崎——我如今正是来到了那样的地区——如此那般的错觉便会被我扯上心头。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从京都逃走,去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的。首先它要安静。最好是一个宽敞的旅馆房间,清洁的被褥,有好闻的蚊帐和浆得平平整整的浴衣。我想要在那样的地方抛下所有念想躺上一整个月。但愿这儿何时能真的成为这般娴静之地。——我想象着这错觉马上就要梦想成真,往画布上涂颜料。其实那也并非其他,只不过是我的错觉和崩坏的街道叠加在一起的二重写生罢了。我享受在那其中迷失现实的自我的过程。

    我还喜欢上了那名叫烟花的东西。中意它本身于其次,最让我喜欢的是用廉价画材涂抹上的赤橙黄蓝,五光十色的条纹烟花束,中山寺垂星、花合战,枯芒1 。有一种叫鼠花火的,一条条绕成圈塞在盒子里,不知为何总挑动着我的心弦。

    还有就是,我也喜欢上了在彩色玻璃中融进鲷鱼或花一类形状的珠子,尤其是其中叫南京玉2 的一种。对我来说,将它含在嘴里品尝是种无上的享乐。还有什么能比那玻璃的味道更加幽凉的呢?我在儿时经常因将它放入口中而被父母训斥,然而不知是否幼时甜美的记忆在长大后落魄的我心中苏醒的缘故,那样一种幽远又清爽的,可以说是有着诗之美的味觉在口中漂浮。

    我的阮囊羞涩大概多少能被察觉到,但其实我是穷得身无分文。说起来,为了在看到那种动摇我心的东西时安慰自己,奢侈是必要的。两三钱的东西——便是奢侈之物。美丽的东西——是前来谄媚我那无气力的触角之物。——虽说是这般事物,但却能很自然地抚慰我。

    在我的生活还没有被腐蚀之前,我喜欢的去处,说起来就是丸善3 一类的地方。红色黄色的古龙水和生发水,漂亮的切子细工4 和有着典雅的洛可可风味的浮雕纹的琥珀色又或是翡翠色的香水瓶。烟管、小刀、肥皂,烟草。我曾经光是看它们就花费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最后也只是花钱买下了一支一等品铅笔这个程度的奢侈。但是这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也只是个沉闷的地方罢了。书籍、学生、收银台,在我眼里就是些上门讨债的亡灵。

    有天早上——那时候我正过着从朋友甲家漂泊到乙家那样的辗转于友人家中寄宿的生活——朋友去上学后,留我独自在空虚的空气中发呆。有什么东西催促着我脱离那种彷徨,我便去街上游晃,走在像是之前说过的那样的小巷,又在点心店前驻足,或是去注视干货店的干虾、干鳕鱼和腐竹,最后我去了二条方向,下了寺町,在那里的水果店前停下了。我想稍稍介绍一下那家水果店。那是我知道的所有水果店里最喜欢的一家。那并不是什么气派的店,但却能十分明显地让人感受到水果店固有的美。水果摆在倾斜的台面上,说它是台面,应该说是张古旧的涂了黑漆的木板。某种华丽悦耳的轻快音乐,让见到的人石化的戈尔工的鬼面一般——水果就是以那样的色彩,那样体积被凝固住了一样并列在那里。果物越往里堆得越高。——实际上,那胡萝卜叶子真是美不胜收,渍水的豆和慈姑一类也很不错。

    那里最美的时候是在夜里。寺町路是条繁华的街道——比起东京,大阪却是清静许多——橱窗的灯光耀眼地洒向街道。但令人奇怪的是,那家店周围却没来由的暗淡。它位于接壤本来就有一边昏暗的二条路的街角,昏暗倒也合情合理,可是隔壁那家正在寺町路内的店却也黯淡无光,就叫人不明白了。不过那家店若是不暗的话,也不至于能那样诱惑我了。还有一点就是那家店的房檐,就像是戴得深深的帽子一样——比起这样的形容,就好像是要让人发出“哦呀,那家店的帽檐拉得可真低啊”这样的感叹似的,在房檐之上也是一片漆黑。因为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在店头的几盏电灯就像骤雨一样让周围沐浴在绚烂中,不会被任何其他的东西抢去风头,肆意地照耀着。站在路中间,又或者是在邻家的鎰屋5 的二楼透过玻璃窗户眺望,那裸露的电灯就好像是要让那细长的螺旋棒刺进人眼睛般。越是望着这家水果店,越是让人觉得能激起我兴趣的也就只有这寺町之中了。

    那天我破天荒地去那家店里买了东西,因为店里摆出了稀奇的柠檬。柠檬本身其实并不少见,但在那家虽称不上是寒碜,但也确实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小蔬果铺的店内倒是不能经常见到。我喜欢那颗柠檬。无论是那从柠檬黄的颜料管中挤出来随之凝固般的单纯颜色,还是那恰到好处的小巧的纺锤形状。——最后我买下了那一颗。接着我是向哪里,如何走的来着?我应该是在街上漫步了很长一段时间。始终压迫着我的心的那不吉之块,在我手中握上柠檬的瞬间变得松弛,我在街上感到非常幸福。那样执拗的忧郁仅仅因一颗柠檬而纷散——或许叫人难以置信,但确确实实。心这种东西,还真是奇怪啊。

    那颗柠檬的凉感是无法形容的舒适。那时我的肺炎恶化,经常发烧。我为了和朋友炫耀就会和他们握手,我的手心总是最烫的。大约是因为发热,从握着柠檬的掌心浸透进身内的冷感让人非常爽快。

    我无数次将那果实放到鼻子前嗅它的味道,想象着它产地的加利福尼亚。在汉文课中学过的《卖柑者言》中写的“扑鼻”一词断断续续地浮上脑海。然后我深吸一口芳香的空气,从未进行过如此深呼吸的我的身体和脸上升起了温暖的血的余热,体内感到了元气复苏。……

    实际上那样单纯的冷感、触觉、视觉、嗅觉,都是我在很久以前就苦苦追寻的感觉,它如今如此和我吻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就是那时我的想法。

    我轻快地走在路上,兴致高涨,一种骄傲的心情在我心底油然而生,仿佛我就是穿着美丽装束在街上昂首阔步的诗人似的。我时而将柠檬放在脏兮兮的手帕上看,又将它紧紧贴在外套上去观察颜色的反映,想到这事,

    ——正是这个重量。——

    我一直在不断追求的东西正是那份重量,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世间所有善与美的总和换算下来的重量,这种谐谑的想法想来多少有些愚蠢——总之,我是幸福的。

    也不知我是如何走的,最后我站在了丸善的门口。平常我那样退避三舍的丸善,变得毫不费力就能轻松进去。

    心想着“今天就进去看一回吧”,我闯进丸善的大门。

    可是,不知为何,我心中那充实的幸福感竟渐渐地逃走了。香水瓶也好,烟管也好,都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忧郁将我笼罩。我想也许是走路太多产生的疲劳。我去向画本书架前,取出一本厚重的画集时,竟感到比从前要吃力许多,然而我还是一册册将它们抽了出来。虽然我将它们翻开看了,但却毫无仔细读的欲望。我像是中了什么诅咒,将它们一册接着一册取出来。每本都一样,我不哗啦啦地乱翻就不解气,翻得受不了了我就随手放在那里,连放回原来的位置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最后翻到了平素喜爱的安格尔6 的一本重重的橙色的画集,但却因为实在是无力去翻阅它,只好搁置在那里。——真像是受了诅咒啊。手上的肌肉还残留着疲劳感。我变得忧郁起来,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堆叠起来的书本。

    以前明明如此吸引我的画册如今是怎么了?我将它们一本一本收在眼里,然后环视四周的寻常景象,品味着我那与其不相称的奇怪心情,那正是我以前所乐于体会的。……

    “啊,对了,对了。”就在那时,我想起了放在我袖中的柠檬。把这些颜色各异的书杂乱无章地堆起来,然后放上这颗柠檬试试。“就是这样。”

    我方才那轻松愉快的心情又回来了。我随手将那些书堆起来,然后急忙把它们推倒,又匆匆忙忙地堆起来。加上从书架上新抽出来的书,又抽走一部分。我这奇妙的幻想城堡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

    终于大功告成了。我克制着自己那跳跃的心,小心翼翼地将柠檬安放在城堡的顶端。完成了。

    远望的话,那颗柠檬的色彩静静将周围凌乱的色调吸收在它那纺锤形的身体里,变得鲜明清澈。我发觉到在这满是灰尘的丸善中,只有那颗柠檬周围的空气显得格外紧张。我向其凝望许久。

    不经意间我的脑海闪过第二个念头。那奇妙的坏主意让我自己都心下一惊。

    ——把烂摊子扔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外。——

    我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心里痒痒的心情。“走吧?走吧。”于是我便快步离开。

    那种痒痒的感觉让我不禁在街上露出微笑。若我是一个奇怪的恶棍,在丸善的书架放了一个闪耀着黄金色光芒的恐怖炸弹,十分钟后那个丸善就会以美术书架为中心发生一场大爆炸,那可多有趣。

    我迫切想象着那个画面。“那样的话,那个叫人烦闷的丸善就会被炸成灰烬吧!”

    接着,我便往下,向被电影海报装饰得花花绿绿别有一番趣味的京极走去。

    (一九二四年十月)

    译注

    1.中山寺垂星、花合战、枯芒:烟花的种类。

    2.南京玉:玻璃或陶制的带孔小珠,多在孔中串绳作装饰。

    3.丸善:以贩卖书籍文具为主的商社,这里是位于京都三条麸屋町的京都本店。

    4.切子细工:在玻璃上雕刻或进行切割制成的工艺品。

    5.鎰屋:位于京都寺町二条的一家点心店,二楼是咖啡厅。

    6.安格尔: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19世纪新古典主义画派最后一位领导人。代表画作有《春》,《土耳其浴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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